美人隔云端 第69節
顏雪羽與付小蕓,兩家人數到曾祖父那輩上還是一家,算得上是遠房表姐弟,因此也確實有那么一點血親關系。但早已常年不來往,至多偶爾在家宴上見過幾回,也隔著好幾張桌子。 顏雪羽高考結束報完志愿之后,家人才發現付家的女兒居然和她同校同院。這下不來往也得來往了。于是兩家人單獨辦了一場高規格的聚會,將兩個孩子推上一桌。認親似的,對男孩說,這是jiejie;對女孩說,這是弟弟。 當時付小蕓已經出落得相當漂亮,她隔著一道蟹粉,對著顏雪羽莞爾。披肩的大波浪,淡雅的裸妝,藕粉色的連衣裙,還配了一條珍珠項鏈,瑩瑩的光澤正稱她恰到好處的笑容。 怎么看都該是名門深閨中知書達理的乖乖女。 她聲音柔柔的:“也沒有差幾歲,直接叫名字就好了。” 顏父顏母笑著點頭,說:“雪羽和你念一個專業,有什么不懂的,讓他跟你多學習一下。” “我也有很多不懂的,”付小蕓起身,主動給顏雪羽倒了一杯茶,“雪羽,我們互相學習。” 真是再得體有禮不過了。 當時顏雪羽看著這位儀態萬方的遠房表姐,心中是有些訝異的。他訝異這位傳說中的表姐和傳說中真是一點都不相同。 雖然過去幾年并沒有什么實際往來,但是傳聞和消息并沒有停止走動。在他上初中還是高中時,有過幾次很偶然的機會,聽到長輩談到那個付家女孩的種種叛逆的行徑,包括逃課上網吧打游戲啦,早戀啦,耳朵上打了八九個耳洞啦。 他之所以能聽到這些,只因為下一句往往就是“還是雪羽這個性格好,從來不會為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分神,雪羽,心無雜念是珍貴的品質,你一定要規束自己啊”。 所以這位所謂的叛逆少女,是忽然轉了性么?他不懂,不過,這和他也沒什么關系。 眼光不動,心靜似海。 顏雪羽承了這杯茶,說了一句:“jiejie好。” 兩家長輩為此相視一笑。 那是唯一一聲jiejie。 此后再見就是在學院的迎新會上。付小蕓走到他面前時,他先開口:“師姐好。” 從jiejie到師姐,付小蕓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是從本科到研究生,沒人知道他們之間那點可有可無的親緣。 此時此刻他又主動搬出jiejie二字,付小蕓臉上的那份笑僵了僵。她是聰明人,當即心中了然,顏雪羽那句話的含義絕非只是散步而已。 “你有什么事嗎?”如同當時主動遞上那杯茶,現在付小蕓也主動問道。 “只是散步。”北風吹過,二人都覺得有些冷了。顏雪羽微微瞇起眼睛,嘴角噙笑:“有什么不方便的嗎?” 看到他這樣的神情,付小蕓也笑了,她的目光流連過顏雪羽周身,像是在重新打量這位與她毫不親近的表弟:“好吧,那就走走。” 兩人沿著學校中軸那條主干道走,兩側是高大的樹,現在隱于夜色之中,葉子都已脫落了大半,只剩一叢叢枯枝。風過時,發出一些不甚清脆的摩擦聲響,嘲哳難聽。他們二位平日里都算是極為吸睛的人物,但天色已晚,沒人注意到他們。 不過就算有人誤會也沒什么大礙,以付小蕓的好人緣,這都是很容易解釋的。況且她平時對所有人都很好,愿意為這位女神般的師姐澄清的人多了去了。 顏雪羽沒有與她寒暄什么,而是單刀直入:“聽說,你和聞岳分手了?” 這話一出,付小蕓的腳步慢了下來,不過臉上的笑容愈濃:“是啊,還是……不夠合適。” 她沒有主動對誰說這件事,但她心里清楚,這是瞞不住的。不過瞞不瞞得住又如何,她是那么完美,沒有人會怪她的,就算有人和她分手,也只會是對方的過錯。 于是她也沒有寒暄,沒有挑那些不痛不癢的話題,而是問:“你今年一直往外跑,是不打算繼續讀了嗎?” 顏雪羽點頭,他很坦誠:“我不適合搞科研。這一年,就一直在幫家里處理生意。” “怎么會不適合?”付小蕓停下來,狀似認真地說:“我見過幾次你的導師,他提到你,都覺得很可惜,他很欣賞你的頭腦。”話里話外,都是為別人前程cao心的體貼之意。 “不合適,不一定是能力跟不上。”顏雪羽也停下來,“不喜歡,也是不適合,不是嗎?” 學校的路燈年久失修,時亮時不亮的,一明一暗間,幽幽樹影在二人臉上身上漫過,對視之間,仿佛暗潮涌動。 二人走到學校活動大廳前,這里燈火通明,樓上樓下都是正在排練的各個社團,看起來,是正在籌備春節聯歡會的節目。 樂聲從上而下流淌。似乎是樓上的管弦大廳中有樂團正在練習合奏。 顏雪羽走到這里,忽然走不動了。他停下來聽了一下,然后笑著對付小蕓說:“我喜歡這一首,我們進去待一會兒吧。” 付小蕓微微一怔,她從未見過顏雪羽這幅神情。一貫冷淡又寡言的人,在說到“喜歡”時,臉上像突然有了光彩似的,那本就好看的眉目終于不像一幅掛著的靜止的畫,而是變成了鮮活的山水,溫潤又有生意。 她也聽出了這首曲子,“……the sed waltz。原來,你喜歡肖斯塔科維奇?” “不,只喜歡這一首而已。”顏雪羽快步邁進活動大廳,付小蕓不得不跟在他后面,二人夾風帶雪,一前一后走進去了。 二樓在合奏圓舞曲,一樓大廳的舞蹈社團在自由休息時間里干脆借著這東風,一對一對地練起了華爾茲,其中一個學妹認出了付小蕓,趕緊迎上來打招呼:“蕓姐也來跳舞嗎?” 說著抬頭望向她的“男伴”,卻沒想到不是聞岳,而是另一個帥得出奇的男生,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付小蕓微笑著說:“這是我師弟,我們只是……” “師姐,”顏雪羽說:“能請你跳一支舞嗎?” 說著他欠了欠身,做了個邀請女伴進入舞池的姿勢,向付小蕓伸出手。 付小蕓遲疑了。 顏雪羽淡淡地說:“師姐不會跳的話就算了。” 一樓大廳非常寬闊,其上有數十盞吊燈,顏雪羽站在其中一盞下,璀璨的光映照他全身。英俊挺拔的人,背后是流光溢彩的燈。付小蕓卻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清他了。“巧了,我本科時上過幾節交誼舞課。不過跳得不好,你不要笑話我啊。”她在心底輕笑一聲,將外套與包放在一邊,然后手搭上顏雪羽的手。 前進后退,交換滑步,傾斜旋轉。他們二人都不精于舞蹈,只僅僅了解一些基礎的舞步,但二人的姿態和長相都太過賞心悅目,因此不一會兒便吸引了幾個低年級學生在一旁觀看。有的人認出付小蕓,或認出了顏雪羽,還拿出手機錄視頻。男神與女神一起跳舞,可是不多見的場景。 在樓上的合奏由鍵盤起,再插入弦樂,而后轉入銅管,曲調輕快、悠揚而綿長,像歡樂而略帶憂傷的情詩,婉轉動人,華麗旖旎。顏雪羽的手輕攬著付小蕓的腰,帶著她不停地旋轉,腳下步履不停。二人相隔不過咫尺,卻各有心事。步伐合拍,身體卻互相抵觸著,以至于顯得動作僵硬。付小蕓的笑容浮于表面,并不真心。至于顏雪羽,他冷慣了,以至于眼神稍稍柔和點,都像是在笑。 在旋轉中,付小蕓一頭秀發飄起,像一匹厚重柔順的綢子,從她肩頭鋪陳下去。 再又一個轉身過后,顏雪羽靠近她,在她耳邊低聲說:“所以,你當時為什么要舉報金瀾的文章?” 他說完這一句又很快離身,只剩付小蕓一人,僵在他的臂彎之中。 她不能驚詫,不能生氣,不能一把推開他轉身就走。 周遭還有好幾個人在錄像和拍照。人們圍在他們周圍,或竊竊私語,或面帶艷羨。 她不能做的事太多了。 她居然被一支舞綁架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壓低聲音,說。 “jiejie,”顏雪羽總是冷冽不帶感情的聲音居然柔和下來,像是安撫,可在付小蕓聽來更像挑釁:“不要緊張,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讓你變化這么大?” “這又關你什么事?”她幾乎要咬牙切齒了。 又是一個滑步,顏雪羽有機會靠近她,他能夠聞到她身上好聞的香水味。他說:“你這發型,是為了遮高中時打的那八九個耳洞是不是?畢竟被人看到總要解釋一下,挺麻煩的。” 最后一個音符終于奏完,一曲終了。所有跳舞的人在此刻停下腳步,向圍觀的人致意。四周掌聲響起,原本只是臨時即興的舞,這么一來倒真像參與了什么隆重的舞會。 她卻像慢了一拍似的,還在回想顏雪羽剛剛的話。 顏雪羽輕輕松開她,笑著對她說:“謝謝你。我很開心。”說完,他便想離開。 這一次付小蕓顧不上走上來想和她說話的學妹,而是拎起外套和包就向外追。最終在一個無人的拐角處,她不顧形象地沖前面自顧自走著的男人大喊一聲:“你是怎么知道的!” 顏雪羽終于停下來。他在夜色中回頭。 他悠悠轉身,“你是說,你暗中針對金瀾這件事嗎?” “我沒有針對他。”付小蕓披上外套,走近他。她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對他還不夠好嗎?那個出國的機會……” “那是你原本就不需要的。不是嗎?”顏雪羽看著她,面帶憐憫:“你只是需要那么一個機會來展示自己的大度吧。” “我大度,也錯了嗎?”她終于整理好自己的表情,重新換上那副滴水不漏的笑容。“你怎么會這么緊張你那位好朋友?你……” “你認識幾個編輯,不巧的是我也認識。”顏雪羽打斷了她:“金瀾文章中的紕漏是你發現的,也是你以學術造假的名義舉報給編輯的,然而,也是你在編輯面前為他力爭了一個只是修改不用退稿的機會。” 付小蕓此刻已經慢慢鎮定下來了,她又重新變回了那個不會有情緒波動,永遠帶著一副溫和笑意的師姐。她說:“可是,這難道不是正常的流程?無論是指出他的錯誤,還是為他爭取機會,都是我應該做的啊,我既不能包庇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因為那個不算多么要命的錯誤失去機會吧?雪羽,難道我做錯了?” 顏雪羽耐心聽她說完,然后還頗為認可地點了點頭:“我沒有說你做錯了。只不過等一下,你真的是那篇文章的審稿人嗎?” 付小蕓周身又是驟然一僵。 “那篇文章并非你來審,但你應該早就讀過了。你與那編輯有交情,所以越過流程,直接指出了那個錯誤。” “越過流程也不算什么大事,雪羽,他那篇文章的紕漏是真的存在,如果不在發稿前修改,一經刊登再被人指出,丟的不只是他一個人的臉。” “有道理,所以你從頭到尾都沒有做錯任何事。真正的壞事你是不會做的,做壞事太低級了。你是只會做好事的、我們的師姐。” 付小蕓沉默地看著她,修剪得圓潤適宜的指甲此刻深深掐入皮rou之中。然而手心里那點鈍痛比不上心中的不安,她想不通這個一向熱衷于置身事外的人,怎么今天突然向她發難。 兩人在原地站得久了,肩上都積了一層薄雪。顏雪羽抬手,輕輕撣去了付小蕓肩頭的雪粒。 “jiejie,你太入戲了,你太沉迷做一個完美的好人了。我猜,是金瀾和聞岳的傳聞讓你的形象受損了是嗎?畢竟有人猜你會為了聞岳吃醋,然后針對金瀾,其實這怎么可能?可你就是忍不了這一點點瑕疵。所以你需要一件事,一件讓金瀾受到打擊,然后你來拯救他的事,是嗎? “你先假意要和他競爭同一個出國的機會,然后適時地向編輯指出他文章中的錯誤,再做一個從天而降的好人。最后就算他真的來不及修改也沒事,因為你根本不需要那個出國機會,我打聽過了,你不是被動落選的,而是最后撤回了申請,對嗎?” “從頭到尾,你都是深明大義,不計前嫌的那一方。這件事過后,大家只會覺得你更好了。” 說完他輕輕嘆了口氣,倒真的像是在為她惋惜心疼了:“原來一個完美的形象值得你這樣花心力這樣維護,還是說,其實這種事早就做慣了?” “我沒有做錯!那個錯誤是他自己造成的!”付小蕓終于按捺不住了,姣好面容因憤怒的聲勢而震動起來,美目圓睜,眼神驚懼。 “是的,所以你只是利用了他的錯誤。”顏雪羽移開了目光,他抬頭看向月亮。 他的口氣還是那樣平淡,“其實,你說得沒錯,如果這個錯誤日后才被翻出來,那對他的打擊會遠遠超過當時被發現。” “我只是好奇,到底為什么?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好好的一只蝴蝶,當什么塑料花?” 付小蕓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后低頭,抿唇,旁若無人地笑了。冷風灌入領口,她退后一步,拉緊了身上的衣服。 “我不想要你的同情。”她在風與雪之中笑著,完美的笑容添上了寒氣,柔柔若水的目光像是一瞬間入了冬,再次抬首時,眼中滿是能夠一把扎透人的冰棱。“你有時間還是多cao心一下自己吧。我剛剛想起來了,the sed waltz,是以前的下課鈴。” 她的語調不再柔和平穩,而是變得嘲諷起來:“這真的不像是你會管的事。你背后為他做到這個地步,他會知道么?” 月隱于云間,像融化了大半的冰輪,只剩下些微的光,恰似美人遮面,獨留眼波多情。 “我做我想做的事,與他有什么關系。”顏雪羽沒有表情,他說:“給你一個建議,以后不要再讓自己那么累了。” “我沒有做過一件壞事——無論你信不信。”付小蕓望了他一眼,然后轉身離開。 風揚起她一縷頭發,露出了白如玉的耳垂。上面有好幾個小孔,時間久了,即使不戴耳釘也長不上了。 是的,她沒有錯,她從來沒有想要針對金瀾,正相反,是她為他努力爭取來了修改的機會。這難道不是仁至義盡? 她一直努力想做一個完美的師姐,這怎么會有錯呢?難道他們想看到一個抽煙酗酒,日日泡在網游中的付小蕓嗎? 如果不想,那么為何要在她努力改正變好后再來指責她,說她太過虛偽? 包括娟若也不能來指責她。就算當時和隋風在一起的人是她,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做了別人感情中的第三者。 她從來不想做壞事的。 當時娟若因病去世,隋風將賬號留給她后便銷聲匿跡了。她終于知道了真相,為此也大受打擊,備受煎熬。為了逃避一切,她刪了自己的號,蓄起了頭發遮住耳洞,轉而用功學習,努力成為一個挑不出錯的人。 她可以很完美的。當她認為自己很完美時,她便不用思考那么多,不用思考另一個女孩的病重是否與她有關。 后來隋風的那個號,她只上過一次,只是因為看到了洛緯秋。她好奇娟若的徒弟現在到底厲害到了什么地步,然而當她在論壇上搜索有關他的消息時,她看到有人罵思思護著自己做小三的朋友,為此不惜與別人打架。那時候她想,之前她知道自己“被小三”時,沒有人為她說過話,沒有人護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