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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隔云端 第52節

    不是“我這么喜歡你”,而是信任。無論是金瀾還是望月,他一向都很信任。洛緯秋在意的東西不多,對親近之人的信任是他安身立命的倚仗。可事實猶如一記耳光,將他打了個眼冒金星。

    “對不起。我早該告訴你的,對不起。”

    其實金瀾想說的是:“我喜歡你,這是真的。”縱使這段關系里摻雜了99%的假,可這1%是真的。金瀾沒有把握,對洛緯秋來說這1%是否彌足珍貴,是否能抵消那99%的虛偽。他也曾下定決心要和盤托出,將誤會和心意都解釋清楚,但那點勇氣如今被突如其來的變故生生打碎,畢竟自己坦誠與被人揭穿,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金瀾曾在很久很久之后回想這一天,他發現自己從頭到尾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及時開口。可此時此刻洛緯秋梗著脖子,一直沒有回頭,連眼角余光都不肯施舍給他。

    倘若他說“我喜歡你”,而洛緯秋說“你真惡心”呢?

    金瀾真的沒有信心。

    風寂了,鳥悄了,天地都靜了,仿佛整個世界大氣也不敢出似地旁觀這二人在吵架。可他倆明明誰都沒有開口。只剩沉默在個中嘶吼著。

    最終金瀾不自覺地也支起身子,仿佛強弩之末般,拼命忍住了洶涌的情緒。嘴中的鐵銹味又開始蔓延,金瀾從一開始的忐忑逐漸轉為鎮定,他最終沒有再說什么。如果說他即將一無所有,那么他拼死留下的最后一件寶物,就是那無人在意的尊嚴。他想他不是一個坦誠的人,不是一個誠實的人,他糾結,他扭曲,他沒有優點,他不討人喜歡,那么他要成為一個有自尊的人。否則除了自己,還有誰肯愛他呢?

    人真是精妙的生物,會有突如其來的脆弱,也會有不合時宜的固執。

    但,一個說謊者,一個始作俑者還奢求自尊,金瀾有那么一瞬覺得自己真是太不要臉了。

    其實,他本就該一無所有,金瀾還清楚記得洛緯秋在教學樓前說他不喜歡男人。他和洛緯秋的好時光,所有的溫存,都是他騙來的。那么現在不過是讓事物都回歸到應有的原位,就算多說一句“我是真的喜歡你”又能改變什么呢。

    古老的俗語告訴他,報應不爽。金瀾對這種造業之后就要還業的因果規律無異議。與此同時,他心底有個聲音猶如惡魔的囈語:痛苦嗎,這是你應當償還的代價。

    金瀾品嘗著痛苦,把這一切當做是理所當然的懲罰。再開口也改變不了結局,失去的已經注定要失去。

    半晌無人說話,洛緯秋就轉身走了。他實在很難過,眼里甚至蓄了一些淚水,如同樹上開出了晶瑩的花。他在轉身的剎那用力眨了眨眼,于是花便簌簌落下來,鋪陳滿地,一片狼藉。

    洛緯秋在轉過一個路口的同時用手背隨便揩了下面頰。旁邊一個學生同他擦肩而過,還詫異地多看了一眼,不知他遇到了什么傷心事需要邊走邊流淚。

    他們識于冬季。春天萬物復蘇,本以為一切會有個順心遂意的開端。

    如今花落了,春天也該結束了。

    金瀾留在原地,他看著洛緯秋剛剛站過的地方,好久一動不動。

    他其實有很多愛意與愧意要傾訴,倘若此刻有個人路過這里,上前問他怎么了,金瀾可能會抓著那人說上個一天一夜,說他有多么活該,說他是如何偷取一顆心的。

    但抬頭看正在輕搖葉子的樹枝,只有風愿意途徑此處。

    *

    后來又過了幾周,洛緯秋給金瀾打了電話,原因有點無厘頭:他想要回那只兔子的撫養權。

    金瀾這次倒是接了,但卻口氣不善。他直言不行,他說當時說了由他養就是由他養,現在又不是離婚了需要分割財產。

    洛緯秋急了,說當初可是我們一起撿的啊。

    金瀾表現出了難得一見的強硬,他說不行就是不行,這件事沒有商量的余地。

    洛緯秋氣到直接掛了電話。

    金瀾默默將手機放到桌上。他沒有告訴洛緯秋的是,其實他“出獄”的當天,就發現兔子死了。

    當時受他所托按時來給兔子喂食的同學周末兩天陪女朋友出去玩,一時忽略了這件事。而兔子這種生物的腸胃十分脆弱,等回來之后就發現不行了。

    金瀾將它埋在了學校花園的小徑旁。

    同學自然是十分愧疚地來找了好幾回金瀾,說什么都要請他吃飯,實在不行他愿意去買個十只八只兔子補償金瀾。

    “我靠,這該不是你們做實驗要用到的吧?”同學非常緊張,如果一不小心弄死了人家的實驗品那可是耽誤畢業的大事。

    金瀾擺擺手,也婉拒了任何補償。

    他原本還糾結如何跟洛緯秋開口,然后就收到了魏寒的消息。

    這下好了,他想,他不必糾結了,大概洛緯秋已經在恨他了,難道還怕他多恨一點嗎?

    可沒有想到在他聽到洛緯秋的聲音時還是說不出口。就讓兔子繼續活著吧,在他編織的虛幻的謊言里。

    他們之間好歹還有最后一個維系物,還有最后一個連接點。就算洛緯秋從此再也不見他,可在想起那只兔子時,他還是可以順便想一想他。

    金瀾站在窗前,正巧可以看到宿舍外的那條年久失修的小路。剛下過雨,松動的地磚下滿是泥水,任何人踩過那里都要小心翼翼,而此刻有個男生大咧咧地走在上面,不小心撬動了地磚的一角,于是立刻被濺了一褲腳,場面十分滑稽。

    是很好笑,金瀾也的確笑了一下。

    然后他用手捂著眼睛,慢慢地,緩緩地,背過身去。

    金瀾的郵箱里還躺著一封郵件,來自老鄒。

    郵件內容只有幾個字:審核通過,速辦簽證。

    *

    金瀾是直接從學校這邊走的,他沒通知任何人離開的日期,因此自然也沒有任何人來送他。

    老鄒倒是知道他幾號離校,但他才懶得管,又不是要去上托兒所的小孩,成年人坐個飛機有什么難的。

    金瀾的確沒想到他真的能通過審核,剛看到郵件時他還以為是老鄒搞錯了。

    但事實就是如此。他被選上了,而付小蕓落選。

    登機之前金瀾想到了洛緯秋。說來好笑,金瀾小時候曾看過一個有關飛機失事的電影,當時給他留下了不小的陰影,從此每次上機前都不由自主地忐忑一下。這次也不例外。于是,他在候機的時候編輯了一條很長的消息發給洛緯秋,將他這些時日的不安、期待一一如實道來。

    他想他這點隱晦的心思藏了那么久,最后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說了,卻被人在那種情況下公之于眾,簡直十足狼狽。但是再狼狽的情愫,他也不想到最后都沒有見光的機會。

    但其實這更像是借口。作為一個成年人,他早就明白飛機失事的概率是很低的。他此刻不過是利用那一絲忐忑撬開壓抑的心門,給自己一個放縱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即將離開,這是一個絕佳的逃避的機會,他可以在逃避之前放任自己做一些大膽的事。

    是的,他是同性戀,他對洛緯秋有一些非分之想。洛緯秋會覺得他很惡心嗎?沒事,就算有,他也看不到洛緯秋臉上的厭惡之情了。

    發完短信后金瀾忽然有些后悔,那天應該多看洛緯秋幾眼。

    萬一……真是最后一眼呢?

    他以為那次沒頭沒尾的談話就是他出國前的最后一面了,但其實不是。

    前一周,金瀾班上有位同學家中臨時有事,要離校幾天,可他還在學校后勤處辦公室做著兼職,找了一圈沒找到能幫自己代班的,最后找上了金瀾。

    金瀾答應了。臨出國前他確實沒什么事要忙,連老鄒都不再給他派發任務,只是讓他準備一下出國,省的到那邊不適應。

    那天天氣晴好,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的電腦核對一張清單,午后的暖風吹進來,白色窗簾漲滿,像亟待啟航的帆。漲滿到極致后被吹破,窗簾高高揚起來,風鉆入室內翻動紙張與書頁,嘩啦啦地響。

    風是暖的,溫柔拂過室內人的眉目,吹得人昏昏欲睡。

    金瀾不推辭春天的入夢邀請,他以胳膊為枕,趴在電腦前睡了一會。

    白窗簾,白襯衫,白色的紙張正翻動著它的裙角。

    洛緯秋推門而入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他是順路來幫班上的文藝委員來交一個晚會所需要的道具名錄。

    一開始是愣住,后來忍不住地看。看柔軟鬢發被風吹起,看襯衫下擺被風撩動。

    看到袖子被挽到手肘處,而修長白凈的手指還搭在鍵盤上,像是正在準備輸入某個數據。

    看到紅潤的嘴角微微勾起,此刻看來是在享受一個好夢。

    看到瘦削的身形在桌前彎著,而另一只手向他攤開,是一個邀請的姿勢。

    洛緯秋于是忍不住邁步向前,想再看仔細一點。

    他此前也曾想過望月應該是什么樣子的,他覺得“她”應該是斯文和善的模樣,說話也輕聲細語的,言談舉止一派溫柔。此時此刻,他才將眼前這個人同幻想中的形象聯系起來。

    他確實在怪他,怪他為什么不能及時被自己找到,怪他為什么一言不發。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呢?”他情不自禁地打破這一室寧靜,就站在暖風之前,向金瀾發問:“我最怕別人什么都不說就走了,你知不知道?”

    末了,他自顧自地笑了一下:“對,我還怕別人騙我。你可真是都占全了。”

    他對著柔軟的春天打開堅硬的外殼,對著一個睡著的人敘述自己不為人知的脆弱。

    *

    洛緯秋在收到短信之后其實想了很久,但沒有結果,他依然不能確定自己能否接受男人。其實那天他也沒說錯,他確實從未對哪一個男人產生過一絲一毫的綺念。至于他表哥說他不是直的,估計只是醉后信口開河,或是那男孩聽錯了。

    手機在手里攥了許久,他還是回撥電話過去,得到的卻只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之后洛緯秋也試著再次路過后勤處辦公室,卻發現坐在原先那個位置的是另一副陌生面孔。

    他試著詢問此前在這里代班的人去哪兒了。

    “哦,你說金瀾啊,”那個人頭也不抬:“他出國啦!”

    那一刻洛緯秋開始生氣,第二次了,這個人又一言不發地消失。況且這一次還把這么困難的問題留給他一個人思考!

    第56章 望穿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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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瀾覺得自己的適應能力有進步,雖然開始稍微有些不適應,但過了一周左右也就還好了。唯一讓他時時感到不適的就是他所在的這座城市離海太近,太過潮濕。說來也怪,在國內時他總是嫌棄北方天氣太干了,如今居然也會懷念那干燥無水分的風。

    在這里,晴朗的天氣里走在街上,撲面而來的海風夾著咸味,他甚至有種能在空氣里看到鹽粒的錯覺。但就算如此,一個月里也沒有幾天是晴朗的。總是下雨,下雨會帶來難耐的潮氣。來來往往的臉、各種顏色的眼,藏于款式各異的傘之下。有次金瀾從華人超市出來時突然落雨,而那天正好忘記帶傘,他被迫站在一個站臺旁避雨,路邊一對情侶說笑著路過,兩個人擠一把傘。

    一把傘,將他們與這個濕漉漉的世界徹底隔絕。

    那把顏色艷麗的傘,他后來還會時常想到,是灰撲撲的冷調視野里難忘的亮色。

    金瀾并沒有經常想起洛緯秋。

    他覺得,感情這樁事,其實只占人生的很小一部分。說微不足道,好像太過沒心沒肺;但,的確沒有什么大不了。世界這么大,人的情緒都是滄海一粟。

    更何況,他的感情經歷還遠遠稱不上傳奇,除了男裝女一事堪稱奇葩之外,其他環節大概對于在愛與欲中起伏沉淪的成年人來說,都太不值一提了。

    他甚至還沒有握過他的手。

    金瀾并沒有經常想起洛緯秋,最多只有三次而已。

    第一次是被秦歲安拉去看城中劇團表演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時,看到最后羅朱雙雙殉情的那一幕時,即使早已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他還是忍不住感到難過。他聽到演員在臺上謝幕之前說:

    「…go heo have more talk of these sad things: some shall be pardoned, and some punished…」

    (去吧,多談談這些悲傷的事。有些人將被赦免,有些人將被懲罰。)

    如果愛足夠偉大,何以會感到悲傷?如果愛果真渺小,何以總是有人抱一粟以求生?

    自然是沒有答案。

    從劇院出來時秦歲安借著路上一點燈光看出他心情不好,驚詫道:“你怎么了?”

    還未待金瀾回答,她就自顧自地分析出了結論:“你想家了?”然后還很貼心地安慰他:“沒事的,其實我也有點想家。一想到男主叫羅密歐,我突然想吃我家那邊的菠蘿蜜了。”

    那一秒金瀾發現秦歲安可真是個人才。

    “你不喜歡戲劇?怎么想來看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