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棲 第37節
陳善舟走著走著,不由自主又嘆了口氣:“不知這位玉鏡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如此膽大妄為,若真被京兆府抓著了,恐怕……” 他搖頭,滿臉惋惜,道:“可惜了這一身才華。” 衛景朝聲音淡泊:“那也要京兆府能抓到人才好,這位玉鏡先生眼看著便不是尋常人物,來無影去無蹤的,又千變萬化的,過了這樣久,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言之有理。”陳善舟感慨萬千,忍不住道,“一時之間,竟不知是該盼著他被抓,還是不被抓了。” 此時此刻,滿朝文武大約都是這個想法。 既畏懼圣上威勢,又暗暗為玉鏡先生擔憂。 衛景朝眉眼毫無波瀾:“盼與不盼都沒什么用處,我們說了不算。” 總歸,京兆府縱有通天的本領,也絕不可能找到沈柔頭上去。 此事沒什么可多慮的,反而是另外一件事,讓他有些難言。 衛景朝無聲嘆息。 ———————————————— 從宮中出來后,衛景朝一路回到鹿鳴苑內,冷著臉進了書房,讓人喊沈柔過來。 坐在書房內,他手指摩挲著腰間的玉佩,眉宇間,掠起一絲的悵然。 不過片刻,書房的門便被敲響。 衛景朝道:“進來。” 沈柔推門而入,手中端著個托盤,托盤上是一只湯盞。 衛景朝的手,沒忍住微微一顫,下意識問:“你做的?” 沈柔搖頭,將托盤擺在他跟前,“我的手藝不行,是大廚做的。” 衛景朝顯而易見地,松了一口氣。 沈柔默默盯著他,一雙清凌凌的眸子,帶上三分委屈三分埋怨,像是被他這反應傷到了。 衛景朝輕咳一聲,想起什么似的,轉移了話題。 他幾乎是沒有任何鋪墊,開門見山道:“今天叫你過來,是因為我派去看你母親的人,今天早上剛從北疆回來。” 沈柔頓時顧不上其他,手指微顫,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激動,問他:“我阿娘……怎么樣了?” 衛景朝道:“你先坐下,我慢慢與你說。” 沈柔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氣,穩住身形。 緩緩在一旁椅子上坐了,眼巴巴看著他。 衛景朝繼續道:“你母親被流放去了涼州城邊上的一個小村子里,如今情形尚可。” 聽到涼州二字,沈柔驀然松了一口氣。 昔日,平南侯父子帶兵,駐守之地,便是涼州。 涼州境內的官兵與百姓,無一不感念平南侯的恩情,母親至此,應當過的還可以。 衛景朝頓了頓,道:“但你母親畢竟年歲大了,流放時天氣又冷,初至涼州時大病一場,好在涼州百姓對她不錯,延醫問藥,多方照顧,如今已大安。” 沈柔聽到母親大病一場時,眼底就已蓄滿淚水,屏著呼吸,才克制住眼淚奪眶而出。 聽衛景朝說,今已大安,她的眼淚再也克制不住,洶涌而下,源源不斷。 人也坐不住了,從椅子上滑落下去,蹲在地上,頭埋在膝蓋中間,整個人蜷縮成一小團。 她哽咽起來,斷斷續續道:“如今,她真的大安了嗎?” 衛景朝并不瞞著她,垂眸道:“病已好,人也在涼州安了家,活下去是沒問題,只是與以前沒法比,聽說如今極是瘦弱,也自己干起了粗活,下地洗衣做飯,樣樣都得自己做。” 沈柔捂住臉,遮住滿臉的淚痕。 其實,不用衛景朝說,她也知道母親過的不會太好。 只是,猜到與親耳聽到,又是不同的感覺。 她的母親,以往是養尊處優的侯夫人,身嬌體弱,十指纖纖,如今卻大病一場,弱不勝衣,還要自己下地,洗衣服,做飯。 其實,現在這樣已是最好的結果,比之流放至嶺南、西南,乃至于任何其他地方,都已經是件好事了。 可,天上地下的落差,怎么能不讓她心痛? 沈柔蜷縮在地上,足足哭了半刻鐘。 衛景朝也不打擾她,就靜靜看著她哭。 他能夠理解她的心情。 那一年,他的父親逝世,他也想這樣大哭一場。 但是,長陵侯府的世子,侯府的繼承人,長公主的兒子,他沒有軟弱的資格。 他只能冷下臉,忘掉心底的痛楚,唇角含著溫潤笑意,哪怕在生父的葬禮上,也要做一個合格的“侯爺。” 此時此刻,他其實很想問一問沈柔,像這樣哭一場,是不是很痛快? 只是那么多年過去,他逐漸忘了,彼時的心情。 她哭了多久,衛景朝就心緒復雜地看了多久。 直到她漸漸止住哭聲,衛景朝才繼續道:“我的人給她送了衣物,糧食,銀兩和藥材,幫她建了房子,又打了一口井,才從涼州回來,可以確保她下個冬天好好活下去,你可以放心。” 沈夫人畢竟是罪人,哪怕是衛景朝,也不可能忤逆君王,派人去照顧她伺候她。 如今能做到的事情,便是確保對方在苦寒之地活下去。 他能做的,都做了。 沈柔拿手背胡亂抹了抹眼淚,小聲道:“謝謝你。” 衛景朝嘆口氣,蹲下身子,抬手抹去小姑娘眼角的淚痕,道:“別哭了。” 他望著沈柔的眼睛,眼底是一抹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疼惜,“沈柔,我會讓你母親好好活下去的,你不需要哭。” 沈柔抬眼望向他,看見他眼底的認真,看見他眼底的寬慰。 她不知道腦子里在想什么,猛然抬手抱住他的脖子,將頭埋進他懷中,眼淚蹭在他衣襟上。 對著他哽咽道:“我難受。” 衛景朝無聲嘆息。 抬手將她整個抱起來,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低頭鬼使神差道:“真的難受,就哭吧。” 他也不管,自己剛說過,“沈柔,你不用哭。” 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說出來這句話,甚至沒管被她蹭了眼淚的衣衫。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明明,他向來最厭惡旁人的哭聲。 現在卻能毫無芥蒂地讓她當面落淚。 這是他說的話嗎? 衛景朝心想。 沈柔對他內心的驚濤駭浪一無所覺,他讓哭,她便忍不住,繼續哭。 衛景朝單手扶著她,垂眸望著她烏黑的發頂,看著那柔順的頭發微微有些亂。 默默地用另外一只手,捏了捏眉骨。 眼底的無奈與了然,稍縱即逝。 夏日里的陽光燦爛熱烈,透過層層疊疊的梧桐葉,變成稀碎的光斑落在地上,灑入窗欞中。 衛景朝的心,被她的哭聲,弄得一揪一揪得,有些疼,有些悶。 或許,是她的淚太多,磨鈍了他的心腸。 或許,是命運無常,心不由己。 他默默地想。 第27章 夜里,沈柔不知是感念他的恩情,還是太傷心了,主動抱著他,任由他施為。 衛景朝心里郁郁的難受,只做了一次就停下來。 只是,她那眼淚卻怎么也停不下來。 最后是生生哭累了,才睡過去。 衛景朝被她綿綿不絕的淚,泡的一夜翻來覆去,沒有睡著。 翌日大朝會時,眼底一圈青黑。 同僚們見狀,都頗為驚異。 這位衛侯爺,向來是最衣冠楚楚,令儀克盛,容色煥發,纖塵不染。 今兒這幅模樣被狐貍精吸走了精氣的模樣,當真是少見。 陳善舟難得見他落拓的模樣,不由打趣:“怎么?夜會佳人累著了?” 他一張嘴,直接就猜到了真相。 衛景朝按了按太陽xue,無奈至極:“陳大人,別胡說。” 陳善舟笑了一聲,拍拍他的肩膀,壓低聲音道:“你早上出門,沒照鏡子不成?” 衛景朝眉心一跳。 陳善舟指著他藏在衣領下的脖子,笑道:“這抓痕,是哪位佳人?” 衛景朝頓了頓,下意識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脖子,面不改色道:“哪有什么佳人,新養的小貓罷了。” 陳善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