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梨花同年歲 第8節
徐晗玉輕輕將耳邊的碎發別至耳后,微微笑道,“郎君先說吧。” 謝斐咳了一聲,將手中的折扇顛來倒去,“你今日怎的不給我府里送餐食。” 徐晗玉有些詫異,“今日曹縣丞家的女郎君約我去廟會祈福,便沒空下廚,昨日里我已經囑托家中仆婦給郎君報備過的。” 原來是約的女郎出去,謝斐摸摸鼻子,他這樣發問不知道會不會顯得略有些小氣。 “原是報備過了,想來是白谷偷懶,忘記跟我說了,這次無妨,我也不是那等小氣之人……只是日后若還有這種情況,女郎還是早幾日報備的好,又或者早上先將餐食備好,再出去也可。” 徐晗玉微微撇過眼神,不冷不熱地答道,“知道了,日后不會斷了的。” 謝斐看她這個神情,心下暗惱,雖然自己每日里盼著她這一頓飯食送來,但也沒有這樣說的道理,好像自己就將她當個廚娘一般,明明他也不是這個意思……但那到底是個什么意思,謝斐一時也理不清楚。 總之話說也說了,謝斐自然不會再把話說回來,可是確又不想冷場惹得面前的女郎甩袖而去。 謝斐心煩地甩了兩下扇子,見她只把眼睛往外瞧著,只好自己開口,“對了,你剛剛要說什么來著。” “沒什么。” “你明明有話要說,怎么又沒什么了。”謝斐不滿意,“有話就說。” 徐晗玉好氣又好笑地嘆口氣,把眼神轉回謝斐身上,“小女剛剛想說,謝郎君今日這身衣裳真是好看,襯得郎君玉樹蘭芝,愈發英姿攝人。” 這下換成謝斐渾身不自在起來,淡粉從耳朵根一路蔓延,就像施了一層薄薄的胭脂。 他又打開折扇,不停搖晃,伸手將桌上的碧芳酒一飲而盡,不料喝的過急,又嗆了起來。 徐晗玉忙將桌上的清水推過去,又將繡帕遞給他。 謝斐不接水,倒是接了繡帕,扭過身子咳了幾下,平復以后又若無事人般坐直身子。 徐晗玉覺得他這般幼稚模樣倒是有幾分天真的意趣,同平時她認識的謝斐截然不同,心里有了一點真心實意的輕快。 眼前的女郎似笑非笑,謝斐想要強裝無事卻裝不下去。 將手中的帕子扔還給她,“你還笑!” 徐晗玉撿回帕子,更是忍不住,笑得肩膀亂顫,眼角微微濕潤。 從來還沒有人敢這般笑他,謝斐不知怎的,心里竟然也不生氣,看著她這般開懷的樣子,倒覺得可愛的很,不覺也跟著微微笑起來,露出左臉的淺淺酒窩。 笑也笑夠了,二人之間氣氛流轉,少了一份拘謹,多了三分親昵。 “江州的七夕夜可真熱鬧,記得小時候隨家中長輩第一次來南楚時也是七夕夜,當時年幼貪玩,甩掉了家中奴仆,一個人偷偷去看雜耍,還差點被人販子給擄走了,幸好后來……” “后來什么?” 徐晗玉搖搖頭,“沒什么,小時候的事情有些記不清了,反正好在有驚無險。” “想不到你幼時還有貪玩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從小就端莊自持,聰敏早慧。”謝斐心里想象著徐晗玉幼年的模樣,定然是個粉雕玉琢,聽話懂事的女娃娃,實在想不到還有調皮搗蛋的時候。 “沒想到謝郎君心中對我的評價這么高。”徐晗玉眼波流轉,笑盈盈地說。 謝斐有些不自在,端起酒杯,換了個話題。 “你每日送來的那幾個小菜,也太小氣了點,分量這般少,吃幾口就沒了。”話一出口,又怕徐晗玉覺得他挑剔,找補了一句,“味道還是勉強不錯的,正是味道不錯,才想讓你多送些來。” “君子遠庖廚,郎君哪里知道下廚的辛苦,做那幾個小菜可不容易吶。” “可是我明明聽你那送餐的婆子說,你每日里都做了七八樣菜式,怎的卻總是就送兩三樣過來。” 謝斐早還以為是徐晗玉水平不大行,可這個月以來,徐晗玉送來的菜式全都新穎別致,色香味俱全,難得的是一道重復的菜色都沒有,這般廚藝去寶月樓做大廚都使得,哪里會七八道菜里做壞一大半。 他本來只是閑閑一問,徐晗玉卻未立刻答他。 她將面前的酒杯斟滿,抬手喝了一大半,酒意有些上頭,她的雙頰也飛起一片胭脂色。 “郎君以為呢?” 第9章 吃膩 “郎君以為呢?”女郎輕聲發問。 謝斐微微皺眉,他哪里會知道她的想法? 徐晗玉微微一笑,一手支著頭靠在桌上看那窗邊的琉璃燈,另一只手拿著酒杯在桌面輕輕轉動,腕間兩根細細的白玉手鐲上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謝斐也倒了半杯,慢慢飲著。 夜色漸深,游人歸家,天水街的熱鬧漸漸散去。 徐晗玉的眼神終于從琉璃燈轉到謝斐身上,帶著些許朦朧迷離。 謝斐一愣,這碧芳酒的勁頭不小,徐晗玉看來是喝醉了。 “那日在渡口我出口相激,心里也沒有什么把握。”徐晗玉雖然有些醉了,口齒還很清楚,“可是你真的救了我,我、我很歡喜。” 徐晗玉咧開嘴角,真心很歡喜的模樣,“后來在清國寺后山,你又救了我一次,我便更歡喜了。” 真的是醉了,不然哪里會說這種話。 不過聽見她說歡喜,謝斐不知怎的心里也十分高興,有意趁著此時再多問幾句。 “我可看不出來你歡喜,你不是一盞長命燈就想打發了我嗎?”毫無誠意不說,口齒還伶俐得很,之后見面哪回言語間不曾諷刺他。 他也奇怪的很,算起來徐晗玉屢屢頂撞他,換成別人早不知道被他收拾多少次了。可是現下他竟還能和她好好坐著,喝同一壺酒,賞同一輪月,說些漫無邊際的閑話。 還能帶些隱秘的愉悅看著喝醉的她。 聽她說說她的歡喜。 “還不是因為郎君總不給我一個好臉色,”徐晗玉皺眉嘟囔,“詩會上我幫郎君解了圍,郎君領情了嗎?郎君只是懷疑我心思不純,不許我再靠近盧府。那日在寶月樓,郎君說想吃我做的菜,這一個月我便挖空了心思給郎君送餐食,又何曾得了一個好。” 說到此處,徐晗玉自嘲一笑,索性提起酒壺將剩余的殘酒一飲而盡。 謝斐想要阻止卻晚了一步,只得將空空的酒壺挪到一旁。 這么一說,似乎倒是他過分了? 他覺得她這幅模樣甚是好笑,目光不由放軟,“你哪里沒得我一個好了,那我現在就夸你,女郎的餐食做的好極了,甚合我心。” 徐晗玉雙手捧臉,甜甜笑起來,她眉眼彎彎,似有漫天星河揉碎了融化在里面。 “謝郎君不是問我,為什么這么小氣只送三個菜嗎?因為啊,每日送多了,郎君便吃膩了……可我不想郎君吃膩啊。” 徐晗玉酒勁全上來了,說完這句話,頭一歪,差點倒在桌子上,謝斐趕緊將手伸過去,她的頭便睡在了他的手里。 頭發抵在手心,軟軟的,也癢癢的。 謝斐心跳快了一瞬,那日她嘴上說著直到他厭煩為止,原來她心里竟不想他厭煩么? 他低頭,細細看她的眉眼,忽然想起初見的時候,渡口有個酸書生說的什么“皎若太陽,灼若芙蕖”,用來形容她,現在看來倒是貼切的很。 這么美的女郎還這么乖,真是樣樣都合他的意。 兩人呆坐沒多久,菡萏并兩個家仆便進樓來尋她家女郎了。謝斐心有不舍,但還是將徐晗玉送回了杜家,看著菡萏喚來婆子仔細將徐晗玉扶進屋里。 菡萏一個不小心,將徐晗玉絆了一下,得了謝斐好大一個冷眼,嚇得她直哆嗦。 謝斐環顧一番,心有不滿,這杜府未免也太簡陋了,首要的便是這看家護院的人,就這么幾個小廝家仆能起什么用? 回到謝府已是月上中天,白谷正因著自己跟丟了謝斐而急的抓耳撓腮,生怕謝斐回來一個不高興把他打一頓板子。 忐忑半天,總算等到他家郎君的身影。 和他想的大不相同,謝斐是帶著一臉笑意回來的。 白谷抬頭看看天,明明已經秋天了,怎的他家郎君還滿面春風。 他小心跟著郎君進了屋,謝斐有些怪癖,屋里從不讓丫環伺候,隨身事務都是白谷親自打點。 “郎君,小的該死,看那雜耍入了迷,一轉身便不見郎君了。”白谷給謝斐寬了外衣,“后來我在天水街上來來回回尋了好幾遭,也不見郎君身影,想是郎君先回府了,我便急忙回來,哪知郎君不在,急得小人……” “好了,我還能出什么事不成。”謝斐這意思便是放過了,白谷懸了一夜的心總算落地,好奇的心思卻按捺不住,他家郎君心情這般好,是遇見什么好事了嗎? “嘿嘿,郎君這般晚回來,可是后來又遇見誰了?”白谷有心提一嘴杜女郎,又怕猜錯了惹得郎君不快。 謝斐哪里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嘴角帶笑斜斜睥了他一眼,優哉游哉的躺倒在床榻上。 “我今日這身衣裳讓府里的嬤嬤照著再做幾身,這件也別給扔了。” 白谷口里應了,湊上去給謝斐脫去鞋襪,心里好奇的不行,他家郎君何時關心起做什么衣裳來了。 謝斐由著他服侍,眼睛盯著頭上的瑞草芙蓉紋樣錦緞床帳發起呆來,一時想到徐晗玉今日的羅裙上好像也有這芙蓉紋樣,一時又想到那日在盧府她說的什么菩薩像前的并蒂荷花,他去了清國寺這么多次都沒見過,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她胡謅的。 想到若是她胡謅的,也是為了提醒他那謎底,又覺得心里好像喝了蜜一般甜滋滋。 謝斐活了將近十八年,還是頭一遭有這種體會。 自從七歲那年,他母親落發出家,他便跟在謝虢身邊。身旁都是一堆糙漢,謝虢又對他很是嚴厲,動不動便是軍法家規處置,他感受到的溫情甚是了了。 后來到了江州,被人奉承,也收了幾個妾氏,但是也僅僅就是收在房里。這些女子要么驕縱聒噪,要么膽小柔順,反正都差不多的無趣,想起來全都面目模糊。 在與人親近這件事上,謝斐天生不耐煩,除了他娘,這世上還從未有一人能得他放在心上。 可是徐晗玉卻很不一樣,具體哪里不一樣,謝斐覺得自己也說不出來。 初見時只覺得是個心機重的女郎,口舌伶俐,算計他不得不出手相救。后來清國寺再遇,她鎮定又柔弱的矛盾模樣讓他頗感訝異,雖說理智提醒自己事情恐怕沒有這么簡單,但是午夜夢回,那雙濕漉漉的眸子還是裝進了他心里,埋下一顆不起眼的種子。 盧府的那支曲子悠揚婉轉,彈琴之人更有一顆玲瓏心,他無法無天早就慣了,那是第一次,有個女郎竟然想要為他解圍。 寶月樓的那碗酥酪的確酸甜可口,可他哪里就貪吃那碗東西了,還不是想要和她說說話…… 這一個月來,日日吃著她做的餐食,心里的種子悄悄便破了土。 其實一切都有跡可循,只是他身在其中,沒有覺察罷了。 直到今天,她向他袒露心跡,聽見她說歡喜他,他才發覺自己竟然這般開心。 他想起她來,面目絲毫不模糊,就連她眼角的那顆小痣他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心緒婉轉起伏,謝斐一陣呆愣,一陣傻笑。 白谷在一旁則看得目瞪口呆。 另一邊,謝斐走后,徐晗玉便悠悠轉醒,眸色清亮,哪里有半分醉意。她坐起身,對著銅鏡,有一搭沒一搭地梳著散落的長發。 菡萏端進來一個熱湯碗,“這是謝郎君走時吩咐的醒酒湯,叮囑我看著女郎喝了才行。” 徐晗玉未轉身,慵懶地笑笑,“倒了吧。” 菡萏囁嚅著嘴唇,想說些什么,看著銅鏡里徐晗玉清冷的神色,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