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花鹿撞 第24節
邵其華說:“你缺那么一股……’豁出去’的沖動,那種原始,充滿本能,把肺腑交由天地處置的感覺。” 冷峯突然怔住,邵其華突然戳中了他的心,“把肺腑交由天地處置”,他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沖動,那種拼完這股勁,余生都不會后悔的沖動,他沒有,以往他甚至不覺得這樣的沖動是迷人的,但現在他偶爾會有這樣的渴望。 在那個露營的寒夜,看到別冬不顧一切赤身奔向河里的時候,他有過這樣的渴望。 在牧場焦急萬分地尋找別冬,看到他跟牦牛對峙,差點釀出禍端的時候,他生出過從未有過的恐懼和瘋狂。 在隨后的夜里,聽到別冬剖開心,講述過往的時候,他心里的沖動蔓延至今,想要余生都去保護一個人,讓他安穩無憂。 這樣的沖動,算得上是交出肺腑嗎? 冷峯不知道,但他食髓知味,覺得這樣的感覺很好,他甚至都沒有思考過,他對別冬的情感,已經違反了他所有曾經固守的處世原則,拋掉了所有“聰明的、冷靜的”東西,但他喜歡。 他喜歡別冬,也喜歡這樣的自己。 不知不覺地發了好一會呆,冷峯神色怔怔地似回不了神,邵其華靜靜等著他,待冷峯從愣怔里出來后,他說:“榮玉的那篇評論我也看過,老實說,我覺得有失偏頗,他作為一代大家,寫出那么一片評論文章,頗有幾分賭氣的意思,很失了格局。” 嗯?冷峯皺眉。 “榮玉跟你父親在學術上一直針鋒相對,早年鬧過許多不愉快,后來他去了美國,兩人少了交集,相安無事了很多年,直到你開始在這個圈子里嶄露頭角,而且你的資源實在太好,捧你的人多,自然有人看不過眼,他那篇評論,看似公允客觀,實則把你的缺陷放大,他把你說得一無是處,難道事實真就如此嗎?每個藝術家都有缺陷,“完美”對藝術這行業來說本身就是不存在的,你有缺陷,但這缺陷是會成就你,還是會毀了你,都還是未知數,下這個定義的不應該是榮玉,應該是你自己。” 冷峯靜默了一會,突然覺得自己對邵其華實在是太怠慢了,也妄自把他人的意圖往惡意的方向揣測,真是個混球。 他還是沒說話,但臉上的神情卻已經全然卸下了抵抗和防備,露出一抹無可奈何的笑。 邵其華對他的態度始終不變,淡淡微笑著,眼神往角落瞥了瞥,說:“所以,現在可以讓我看看你真正的作品?” 原來他早就注意到了那塊藍色蓋布蓋住的東西,但未得冷峯允許,他不會擅自揭開它,而冷峯明顯心結難消,要讓他主動愿意揭開蓋布,并不容易。 但現在冷峯起了身,他愿意讓邵其華看看,雖然這件作品還并未完成。 是一個屈膝而坐的少年,雙臂環抱著自己,周身都有傷痕,姿態柔弱而倔強。 冷峯的眼神落在未完成的少年身上,帶著不自知不自覺的溫柔,邵其華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變化,繼而他仔細觀察這件作品,心里有了一些結論。 “阿峯,這跟你以前其他的作品都不同,我在它身上感受到了非常豐富的情緒,說起來,還是第一次在你的作品里感受到這么豐富的情緒。” 冷峯不置可否,從揭開蓋布的一瞬,他的注意力就全然在作品身上了。 “又敏感,又倔強,這是你雕刻的這個人給你的感受嗎?”邵其華問他。 冷峯點頭。 “他是誰?” “是個孩子,獵人的孩子,就是他做的那只松鼠。”冷峯說。 “難怪。”邵其華有所領悟:“你對他的感情不一般。” 冷峯沒說話,邵其華說:“珍惜他吧,也許他就是你的機緣。” 作者有話說: “把肺腑交由天地處置”,這句話源自國內一個翻譯家蕾克對日本浮世繪畫家菊川英泉的畫作評價,原文是:英泉是在這兩位大家夾縫中生存的畫手,他風格肖似北齋,卻走不出北齋的框架,他與廣重一起合作風景畫系列,卻又被中途換下。他在書中記載自己有奇癖,桀驁不馴,然而在畫中,又缺少一種藝術家的“豁出去”,和“把肺腑交由天地處置”的力量。當然,這是我看過他的無數畫后的私人觀感。 第42章 這倆是一對兒 邵其華走了,叮囑冷峯一定要把這件作品做完,等完成的時候他會再過來一趟,再聊聊展覽的事。 這回冷峯一直把他送到了慶原州的機場,邵其華從這里直飛登虹,臨走冷峯還是問了句,老頭現在一切還好? 邵其華笑笑,說,跟以前一樣,呼風喚雨,不亦樂乎。 冷峯也笑笑,跟他揮了揮手,回去的路上想了會,把他父親從關了兩年的黑名單里解放了出來,但朋友圈仍然是屏蔽的。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這件事,作品自然是要做完的,只是他沒想過要去用它做展。 這件作品是他最私密的情感,是心里最純潔,最被保護的地方,冷峯不想讓它被暴露在眾人的眼光之中。 他不想它被人品評,無論好或壞的品評,他都不需要。 除了創作者本身,這件作品只需要一個觀眾,冷峯想起別冬,心中并不那么有把握,卻期待地猜測有一天別冬看到這件作品時,會給出什么樣的反應? 他沒把握,如同他現在想到別冬對于自己情感的反應,也并沒把握,雖然他們有好些天,那么親密無礙地同床共枕,想到別冬雪一樣白,玉一樣滑的皮膚,冰冷冷的被他抱在懷里捂熱,冷峯就有些心口難耐。 春節的忙碌一直持續到元宵節,冷峯感覺別冬這陣子都瘦了好些,下巴磕都尖了,他有些心疼,總是讓他別這么忙,得空多歇歇,還自己去菜場挑食材,專挑滋補的東西,買回來讓司放燉給別冬。 別冬自己倒是沒所謂,他就是散養著長大的,一朝十九歲成年后竟然還被人這樣照顧,還挺不習慣,一到這時候,嬌花二字就映上別冬的腦海。 他覺得現在的冷峯對他有點太好了,在那趟購買年貨的遠行中,他還可以跟自己說,冷峯就是當他是弟弟,想照顧他而已,但回來后過了這么久,直到現在,冷峯對他的好只增不減,別冬多少能猜出來一點。 他想冷峯應該是喜歡他的,幾乎是心照不宣的事。 一想到這點,別冬總是不由自主地會勾起嘴角,但他又覺得有些難堪,不懂該如何應對,就只能面上裝作一切如常。 他知道男人也會喜歡男人,小時候的村子里有過這樣的男人,是一對,被全村的人在背后譏笑為是二倚子,那一對男人后來不知所蹤,有傳言是雙雙被家里逐出了門,也有說是主動走的,反正再也沒見過。 才六七歲的別冬有次見到他們在一顆大樹后抱著接吻,還干了一些當時他根本不能理解的事,高一點的那個壓著矮一點的那個,下面的人一直在喘氣,發出一些聽起來像痛苦又像很快樂的聲音,他嚇呆了,靜靜地看完了全程,而后上面壓著人的那個轉身朝他一咧嘴,露出了一個帶著恐嚇的獰笑,別冬嚇得撒腿狂奔,做了好幾晚噩夢。 他自然沒對人講過,男人與男人之間的事,給他的印象并不好,他也從沒想過自己會跟一個男人在一起。 當然女人他也沒想過,他就想自己這么過下去,誰都不期待,誰也都不拖累。 他記得冷峯是有過未婚妻的,也交往過許多女朋友,也許他對自己的興趣是一時,藝術家總是比較無拘無束,別冬想,但是不管怎樣,他都很感激有這樣的一個人對自己好過。 正月十五,古城里鬧了一晚上花燈,有許多人都穿上了漢服,隨園路上一眼看過去,起碼有不下幾十個錦衣衛,還有許多東宮娘娘西宮貴妃,人人手里提著一盞燈,游游曳曳,宛如夢回長安或大明,別有風華。 別冬有些大開眼界,就連客棧的客人也都人人一身漢服混在了人堆里去戲耍,臨出門還跟別冬說:“小掌柜,你也去弄一身,你這模樣身板穿上肯定特別好看!” 別冬笑著擺了擺手,送他們出了門,而后轉頭去了司放那。 結果連司放都問他說:“去年沅兒跟風買的那些古代的衣裳呢?你們年輕人去找出來穿上啊,一起去玩玩,整天跟我一個大叔混一塊算怎么回事。” 冷峯也在,司放沖他喊:“我看去年你那扮相就不錯,你知道衣服都在哪兒吧?去,去找出來穿上。” 別冬突然就有些好奇,去年冷峯到底是什么扮相?到底有多不錯? 他于是也攛掇:“峯哥,你就穿了讓我看看唄。” 冷峯拗不過,一把攬過他的肩:“行啊,峯哥穿給你看,你也穿給峯哥看看唄。” 江沅去年跟風一口氣買了好幾套漢服,幾個人胡鬧一樣在元宵節穿了一陣就束之高閣了,這會冷峯帶著別冬去江沅房間里找,在衣柜最里頭翻出來,都還整整齊齊掛著。 果然有人人都愛的飛魚服,其他幾件樣式各異,有仙氣飄飄看了讓人想喊師尊的,也有窄袖勁裝,看了讓人想喊大俠的,每件看著都挺精致,不是樣子貨。 別冬真覺得稀奇,好玩極了,他問冷峯,“去年你穿的哪件?” 冷峯指了指飛魚服:“喏,就它。” 別冬覺得即使滿大街都是錦衣衛,冷峯穿上這件,也一定是整條街最靚的錦衣衛,他仰著臉笑著,吐出兩個字:“想看。” 冷峯揉了揉他的頭:“行,穿給你看。” 也不避人,冷峯當著別冬的面脫下自己的衣服,換了飛魚服,整一個全套,衣服,佩刀,還有紗帽,整理好后端端正正地站在別冬面前:“怎樣?” 別冬只覺得,冷峯這樣窩在這么個犄角旮旯真是太可惜了,他應該去演戲,現在電視上的那些古裝劇男主角都丑得人神共憤,而真正的大帥哥卻暴殄天物地窩在這里,太浪費了。 “好好看。”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然后抿嘴一笑,朝人抱拳行了個禮:“參見同知。” “喲,”冷峯給逗笑了:“還知道同知呢?” 別冬也嘿嘿一笑,他都是閑的時候在司放那飯堂角落的電視上看來的,冷峯弄好了自己的,對別冬說:“來,你別想跑,你也得挑一件。” 別冬摸摸頭,他都沒穿過,也都想試試,但又莫名有些羞澀,冷峯已經挑了件仙氣飄飄的紗袍,說:“這件如何,上神?” 哈哈哈哈……別冬在心里猛笑,臉上卻給憋紅了,連連擺手:“不不不,這件跟你這件一點都不搭,咱倆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 還真是,冷峯凈顧著就想看別冬穿裙袍的樣兒,都沒考慮cp感不cp感的,別冬已經自己挑了一件:“我穿這個,我當你的侍衛。” 是件珠光藍的窄袖勁裝,束腰立領,跟飛魚服真是很襯,別冬換上了身,他身材纖長,腰帶都扎上后,看著像侍衛又像高手刺客,很有那么股范兒。 冷峯坐在江沅的床上,雙腿大開,雙手扶在膝上,一派不羈,雙目炯炯盯著別冬由衷贊嘆:“咱們都尉府出來的人就是好看。” 別冬跟他一齊笑了,正要出門,冷峯拉住他:“還有頭帶呢,你這頭發長了正好弄弄。” 別冬從來了梨津就沒理過頭發,來的時候是自己在家貼邊剪的,這一段正嫌有點太長了,遮眼睛,想等過完元宵節去剪剪,冷峯卻一邊給他綁頭發一邊說:“頭發留起來吧,你長頭發好看,也不用太長,夠扎個丸子頭就行。” 冷峯這一雙手做什么都細致精巧,能雕花能梳頭,這會給別冬綁了個半丸子頭,再把同色系珠光藍的發帶纏上,別冬活脫脫一古代俊俏少年侍衛模樣,冷峯又有些后悔:“你這么走出去,不知道街上得多少雙眼睛盯著。” 別冬也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好像是還不錯哎,他頭一回覺得自己好像長得還是那么回事,不丑。 但是跟站在他旁邊的人一比,別冬覺得冷峯才是真正的俊朗,兩人并肩站在穿衣鏡前,冷峯稍稍錯了肩站在別冬身后,兩人心里互不知道,卻又同時泛出一個念頭——真的好登對啊。 一想到這,別冬就有些紅了臉,他趕緊拉著冷峯出門:“走,咱們上街玩兒去。” 整個古城流光溢彩,路邊還有人飲酒作詩,冷峯也掏錢在街邊店鋪買了兩只手提燈籠,一只老虎一只兔子,把兔子燈籠遞給別冬,兩人漫無目的地閑庭信步。 這樣的場景自然有許多人拍照,一路上遇見好多個攝影師對著他倆狂按快門,別冬一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覺就想躲冷峯身后,冷峯把他拎出來,俯身附耳說:“別躲,跟我一起。” 別冬一下就像被順了毛的貓,乖乖定定地站在旁邊,被閃光燈快晃瞎了眼。 他倆都沒微博,也不知道這晚上他倆的照片隨著“梨津古城漢服燈會”的熱搜一下給傳得哪兒哪兒都是,只可惜幾萬人的評論和尖叫聲中,楞是沒人扒出這倆又美又登對的帥哥到底是誰,但隨便瞥一眼,就能從這倆人眉梢眼角的對視中看出這是一對。 尖叫過后,底下還有長長的排隊祝福語:不管他們是誰,希望他倆月圓人長久,永不分離。 第43章 還是先哄哄好了 梨津鎮從春節前一個月就開始熱鬧,到今夜過后,迎來了別冬第一次經歷的淡季,客棧的客人陸續退了房,新客人來得零零散散,別冬一下閑了下來。 許是這一陣給忙成習慣了,突然回到之前正常的節奏里,別冬反倒不自在了,總覺得是自己工作沒做好。 司放跟他說:“正常,年年都這樣,梨津這樣的旅游地,吃的都是季節飯,這會過完年大家都開工,沒空出來玩,到四五月份會好一點,但跟著又是雨季,會再淡下去,整個夏天都是雨季,生意好不到哪去,你做好準備,習慣就行。” 別冬于是也安安心心地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打理客棧,食堂幫廚,現在可能因為賬戶上有點小錢,倒也沒整天琢磨掙錢的事兒,心里安定多了。 日子這么一天天過著,一直到三月份,江沅都還沒回來。 之前偶爾還會跟別冬閑聊幾句,問問客棧情況,現在除了準時打工資外,什么消息都沒了,別冬不由擔心,問冷峯沅哥是不是真有什么事兒給絆住了? 冷峯也好一陣沒江沅消息了,最近的聊天還停留在大年初五的迎財神,江沅不正不經地祝他和冷峯兩人來年都財源滾滾,而后連冷峯發給他的元宵節祝福都沒回。 冷峯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他家里一切都還好,應該就快回了。 一直沒消息的仁愛救援機構突然聯系別冬,這機構自從別冬去簽了個合作協議后一直沒音訊,但別冬認為沒消息就是好消息,說明出事兒的人少,警方和救援前輩們還忙得過來。 這會接到一個臨時任務,問他能否去救一個在璃山半山腰上摔斷了腿的姑娘,別冬自然一口應下,仁愛那邊說這是他第一次出任務,會配一個熟手前輩跟他一起,然后發給了他出事的具體地址和經緯度。 最近客棧只有兩個客人,別冬跟冷峯說了下這事,冷峯眉頭微皺,第一反應是他要跟著一起去,怕別冬救人不成反倒需要被救,別冬楞過之后笑了,說:“我沒那么廢柴,看過出事地點,挺近的,最多一兩天的事,峯哥替我看著點客棧就行,那兩個客人有啥需要的幫我打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