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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路邊的乞丐,張太太本不足為奇,許多次她都是趕著時間路過這些乞丐的,極少會停下來施舍。可這個人似乎與旁的不同,他選擇了在這樣一個人少又幽靜的地方乞討,甚至高墻下還沒有暖和的陽光,他大概是沒力氣,或者他是個高傲的乞丐,不愿意抬起頭伸出手的吆喝。 張太太吩咐小梅去給他送一些錢,小梅遞過去一張紙鈔放在缸里,那人很是驚喜,終于抬起了頭,沖小梅點頭哈腰地笑。小梅也微微笑了笑,轉身走回來,那人的目光便跟隨著她,直到看見那身著碧綠色旗袍的女人。 他眼神即刻變得復雜起來。 張太太也看清她了,她是個女人。 她盯著她看,中間隔著遙遠的距離,是有十幾年那樣遙遠的遙遠距離。她的兩只眼好似都破舊不堪了,灰暗沒生氣,眼角有一道指甲蓋長的疤痕。 她半張著嘴,兩面唇像乍一分開似的,顫顫抖抖,說不出一字半句來,許是很久沒有說過話了,口舌已經忘記了自己是怎么工作的。 若不是半天嘟嚷出一句,張太太真會以為她成了啞巴。 她說:“阿…阿榮……” 張太太朝她一步步走近,越近一步,記憶就越清晰一度。 是秋銘,真的是傅秋銘。 看她走過來,她睜圓了眼打量她,從頭至腳的看,她害怕被別人這樣看,尤其是她,那樣的眼神太不友好,有成瘋成魔的意味,好似想要扒她的精美的皮,吸她的矜貴的血。 “秋銘。”她愣愣地叫了她一聲。 一瞬間,她向她猛撲過去,兩人立即踉蹌倒地。 “為什么!”她壓著她,撕心裂肺地朝她喊。 “為什么是你!為什么是你!” 她一邊喊一邊用力撕扯她的衣服,撓抓她的臉。還好被張家的人及時制止,否則他們的張太太真會被這瘋女人害的毀容。 “太太!太太你沒事吧!”小梅抱住她,忙替她寬捋衣襟,只是此時那旗袍的盤扣已經被扯毀了一枚,右半鎖骨露了出來,小梅急著用手替她嚴嚴實實擋著。 傅秋銘被他們按在地上,她瘋亂的樣子像條毛發久不經人打理的野狗。 她被狠狠地按在地下,卻仍不依不撓,沖她喊:“賤人!賤人!”她的嗓子又尖又長,刺得人耳朵發聾。 “給我錢!給我錢!你那么多錢!你嫁了個金龜婿!賤人!給我錢!” 她不停地重復這些話,無非就是錢、賤人,好像有錢的都是賤人。 小梅看她滿頭的虱子,輕輕將張太太往后拉:“太太,離她遠一點,不干凈。” 張太太不說話,喘著氣俯視著跪在地下的那個女人。 “給我錢!給我錢!賤人!” 她斷斷續續地重復著,像剛剛學會說話的鸚鵡。 小梅勸道:“太太,我們回去,找人把她清理了再來。” 小梅不知道這其中的因由,可是她并不關心,她只害怕張太太受傷,她幾乎是將這瘋女人當成一泡屎來對待,清理掉,如果不清理掉,這條路是不配讓她家太太踏步的。 傅秋銘應該是瘋了,張太太也這么想,如果不是瘋了,她不至于淪落到乞討的地步。想到這里,她就不怪她了。她只是懷著同情的心再皺眉看了她一眼,便轉身走了。 走幾步,身后又傳來了聲音,這次不是重復的那幾句。 傅秋銘說:“宋枯榮!你命好!你飛上枝頭!你是鳳凰,你是飛出了籠子的鳳凰!你高貴!你美麗!我傅秋銘就是活該!活該被趕出來!活該低你一等!活該慘死街頭!” 張太太頓在原地,閉上眼平復心情,再睜開眼后就上了車。那幾個人也陸續松開了手,走到窗邊,張太太吩咐他們:“再給她一些錢。” 失去壓制的傅秋銘也一并失去了力氣,她癱倒在地,仰頭對著天,咯咯笑起來。一沓紙鈔落在缸子里,嗒得一聲,她也并不覺意,仍舊咯咯地笑著。 離開的路上,小梅才發現張太太的鬢邊被那瘋女人的指甲刮出一道口子。她沒提,只是拿出了一張干凈的手帕湊上前輕輕擦了擦。 “沒事。”張太太小聲說。 小梅不說話。 張太太也沒再說話。 十幾年前在徽州時,曾有一對姐妹常在月夜時偷偷溜出來談心。一方青石院,四面兩階長磚,濕漉漉的雨地上有一塊一塊黃綠色青苔,白墻灰瓦,粗布短衣,兩條紅繩麻花辮,兩縱狹長的斜影。 月如銀,風似紗,少女比過芙蓉花。 “阿榮,你喜歡什么樣的男人?” “有什么樣的男人?”她傻傻地問。 她想了想:“嗯……年輕的和成熟的。” 她想了想:“那我喜歡成熟的。” “你知道什么是成熟么?” 她搖搖頭:“不太知道。” “那你怎么喜歡?” “年輕的有什么好?看我們就知道了,我們年輕,可是有什么好?” “我們是不好,可是年輕還是好的。” “不說這個了,秋銘jiejie,我們是不是要搬去上海了?” “嗯,老爺發財了。” “我挺喜歡這里的,這里老是下雨,下雨真好。” “下雨怎么好了?” “下雨不用掃院子。” “上海的房子一定更大。”秋銘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