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頁
張太太不明所以,抱著試探的心情說: “有什么事,你先說說看。” 她咽了咽嗓子,像是咽忍下去的淚,盡管面上的也撲簌不停。 她勾了勾眉,冷漠,沒有什么情緒,好似掉下的淚只是一種慣性反應了般。 “他…要把我…送給姓金的。” 姓金的。 張太太知道她說的是金三公。販大煙的,不跟他們一路子人,可跟馮義圍就未必了,他那樣的人,和誰都有可能是一路人。金三公跟馮義圍年紀差不多大,卻比馮要更可怕的很,人都說他像陰曹地府里爬上來的,生死看淡,便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敢要,要不到,就什么都敢做。 說到金三公,她便大概猜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金三公看上了白曼冰,就如同……她打住了自己。 她比誰都要了解馮義圍,至于金三公,他馮義圍惹不起。 “孩子呢?”張太太問。 一提到孩子,白曼冰好似更冷漠了,臉都低了下去,眼神也睜不動了,像個盲人,她嘴巴稍微張了張,說: “死了。年后死的。” 張太太嘆息了一聲。 “他已經決定了么?” 她點點頭,“定了,不定,孩子也死不了。”她說著就又哭起來,面目猙獰,抬起頭看她:“孩子死了,我跟他的孩子,死了,他做的。” 張太太說不出話。 說完她又xiele氣,低頭說:“他不缺孩子。” 她只能靜靜聽她傾吐,可她又覺得太虛偽。 “你愛他?”她問。 她緩緩昂起頭,皺著眉,很氣憤,她站起來說: “你的意思是,我嫁給他,嫁給金三公,都是一樣?哼哼哼……”她笑,“是。都是一樣,我要的不過是榮華富貴。” 張太太看著她,“你愛他?” 她頓住了,目光也頓住了。 良久,她才說: “我嫁給他時二十歲,他五十歲,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他堅定的選擇了我,在乎的是他對我千般細心,百般疼愛,像捧星星一樣捧著我。” “他有錢,有地位,也有很多的女人,我不過是其中一個。我知道我不是唯一一個,可我曾有很長一段時間以為,我是最重要的一個。” 她一邊哭一邊說,似乎每個字都咬在了舌頭上,張太太不知道她的舌頭疼不疼,但她知道她的心一定很疼。多么幼稚多么年輕的話,但凡那個姓金的再晚見到她幾年,她也不至于會受此種的創傷。晚幾年,等她看清了馮義圍的心就好了。 最痛苦的不是孩子死了,不是要嫁給人間厲鬼,而是她的愛付諸東流,像一場笑話。 張太太很久之前就領悟到了這一點,她對她說:“我相信你。錯愛也是愛,可是,知錯就要改。” 她不講話。 張太太接著講:“你要我怎么救你?救你出來?還是救你回去。” 她一愣一愣,說:“我不要跟金三公,也不要跟他了。”說完,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張太太的話,“救我出來,我要出來。”她極其渴求地望著張太太。 張太太沒理由救她。其實她自己也知道,就像她沒理由找張太太救她一樣。可是整個上海,除了張太太,沒有旁的她能看見的人了。 可惜許多事并不只能看你情我愿。縱使張太太愿意救她,卻也救不了她。 “我救不了你。” 她怕了,“為什么?”她用一只手掌抹去了半邊臉的眼水,“我知道你不想…不,是你沒必要救我。你討厭我,我知道的,我不傻。” 聽她這樣說,張太太剛想開口,卻見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張太太忙拉住她:“你干什么!你快起來!” 兩雙手交織握著,旁人不知道的看了還以為是有多深的感情。 她仰起頭哭喊著:“求求你,救救我,金家死了多少女人,你一定知道,我去了,也是死路一條,那個人不是人,他是鬼,你一定知道。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爹、我娘只有我一個女兒,我不能死。” 張太太用力把她攙扶起來,“曼冰,你聽我說,金家跟張家向不往來,我沒有說話的份兒。金家不怕張家,他吃的是洋人的飯,我這么說你明白么?” 她怎會不明白,她太明白了。可是又能怎么樣,不求張家,她還能求誰呢? 她還是哭,哭了又哭,飲泣不止。 張太太沒法子,只能換個方式撫慰她,“我可以去跟馮義圍談談。” 她抬了頭,仿佛看見一線希望。可是她應該明白,馮義圍怎么做完全更取決于他的良心,就算張太太舌燦蓮花,也不能夠將顆黢黑的心說變成潔白。 恢宏的馮公館,與往來一路間的破敗形成一種明顯的差距,那樣的恢宏實為亂世糟粕里的不合時宜。 張太太跨進門的那一剎那,好似進入光陰輪回之幻境,一切都變了,卻一切都存有記憶。苦難、深刻的記憶,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她進到一間巨大的房子里,遼闊又簡單,地下鋪著青藍色的地毯,圓形的,大的鋪滿了整面地,使得讓她覺得這房子也是圓的。房子里很空,沒有什么裝置,只正中央擺著一座桌子,兩張靠椅,四周圍起白色的窗簾。馮義圍便坐在那,其中的一張靠椅上,一身黑色長袍,逆著光看,臉也是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