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78節
“為什么,你明明不喜歡甜食,為什么要吃?”什么變了口味,什么想借此在后妃面前向天子邀寵,這些話霍閑根本不信。 霍燕燕有氣無力的與他對視,扯出一個牽強的笑容,斷斷續續的說:“瞞不過你......” “你喜歡他......”霍閑不可思議道:“可他是皇帝,是天子。” “他也是人。”霍燕燕咳了一聲,說:“你若將來有了喜歡的人就能明白我。” 天熙帝九歲登基,在權臣和太后之間盤桓數年,眼睜睜的看著朝廷的肱骨之臣一個一個離開,天熙帝小心翼翼的走著每一步,將愈發飄搖的江山一點一點拽拽回來,不敢行將踏錯一步,沒有人明白一個九歲孩子的決心,就連曾在先帝病榻前發誓會全力輔佐新帝直至他能親政的老臣也相繼而去,這條先帝匆忙之中鋪的帝王之路注定要靠自己走出來。 這一切天熙帝不曾與任何人說起,這世上誰都可以叫苦叫累,唯有帝王不能,可就算天熙帝從未說起,她卻還是明白,和她從小在雁南王宮所見到的父親這樣的王不同,她懂得天熙帝的胸襟和抱負,更見過半夜醒來天熙帝披著單衣在燈下批閱奏折的背影。 她并不確定那碗點心里頭是否摻了毒,只是她知道,無論后宮的哪個妃嬪有孕,于天熙帝而言都有性命之憂,這皇宮如銅墻鐵壁一般被守護著,卻總也擋不住那些陰謀詭計,她當然明白無論發生什么,她的孩子都一定會“平安”降世。 她已經替他悄悄試過數次,然而真的替他中了毒,除了身體上的疼痛,她并沒有太多害怕。 她不偉大,也并非是為了天下人,天下人如何她管不了,她只是一個尋常女子,她不是為了大祁的天子,她只是想盡力救一救她所愛之人。 “阿閑......”霍燕燕顫抖的手碰上霍閑的臉,她用最后一口氣對霍閑說:“往后......阿姐不能再幫你了。” * 裴熠進門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靈魂神游在外的霍閑,他剛想叫還沒走遠的秋白進來看一看,就,聽霍閑說:“我沒事。” 裴熠見他臉色恢復了一些,便作起勢來,說:“都吐血了還說沒事,我得好好檢查一番。” 他嘴上這樣說卻并沒有真的做什么,而是去給霍閑倒了一杯溫水。 “你剛剛說......” “貴妃的事......”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裴熠怔了一下,選擇性的閉嘴了,霍閑喝了點水潤了潤干涸的唇瓣,說:“你請旨送公主去東是為了給我尋藥?” 裴熠無法義正言辭的在此時與霍閑玩笑,但他也不想否認,東都之行本就為尋藥,裴熠不說霍閑也便不問,但即使不問他也十分清楚這“藥”并非是那么易得的。 “你可有受傷?” “沒有,東都人的三板斧功夫哪里傷的了你侯爺。”裴熠說這話的時候隱隱感覺胸口的鈍痛還有余悸。 霍閑的神色依舊懨懨的,那是大病初愈后的跡象,他有氣無力的扯了一點表情,裴熠便將他攬進懷里,溫說:“等事了,我請旨回禹州,你跟我一起走。” 霍閑枕在他的肩上,良久才“嗯”了一聲。 許是之前點在屋內的安神香起了作用,許是裴熠的耳鬢廝磨讓人安心,霍閑的意識逐漸昏沉。 裴熠寬大的手掌在他背上輕輕拍著,霍閑就在這幾近寵溺的溫柔里伏在裴熠肩上呼吸也漸漸均勻起來。 第116章 舊案 霍燕燕已經香消玉殞,但端午宮宴毒殺一案并未隨之消散,皇宮戒備森嚴,關津將禁軍的人手增加了一倍,而太醫院至今沒有查明霍燕燕中的是何種毒。 天熙帝一氣之下遷怒太醫院,裴熠進宮的時候,門口跪著十多位太醫在瑟瑟發抖。 天熙帝身邊的李忠義見著他,疾步著走過來相迎。 李忠義雖是內宦,長相卻端正的很,笑的時候不諂媚,不笑的時候也不顯得冷峻,總之無論是在何時何地都給人一種可親可近的感覺。 裴熠左右打量著跪城一排的太醫,有心想開口,卻見這些人哥個個神色緊張,甚是還有人面前濕了一大片,竟是滿頭的冷汗滴下來匯集的。 “他們犯什么事了?”裴熠皺著眉說。 李忠義聞言微微回轉,笑著湊近了些,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聲音說:“回侯爺,因太醫院至今還未查清楚貴妃所食的點心里摻雜的是何毒,皇上一怒之下便罰他們在此想清楚再回去。” 即便是在當初賑災一事上,天熙帝也只是就事辦事,不曾遷怒無辜之人,這不像是他的一貫作風。 李忠義似乎看出裴熠心中所想,又說道:“陛下和貴妃娘娘伉儷情深,一時傷心,還望侯爺多勸勸才是。” 裴熠只是笑笑,沒有應答,心想“我勸什么,若是連發泄都不能,還算是個人嗎?” * 裴熠還未進門,就聽見關津鏗鏘有力的聲音在殿內響起,裴熠目光不覺循著聲音而去,呢喃聽出天熙帝帶著怒氣,想來也是,偌大的皇城,貴妃死于非命,已然過去了數日卻沒有一人能查清原因,這個時候天熙帝恐怕見著誰都會發怒。 裴熠問:“關大人在?” 李忠義溫聲溫氣的說:“是” 說話間,宮殿里幾個太監和宮女垂首有序的從里面退了出來。 這幾個人裴熠面熟,都是在御前侍奉的,平素見著裴熠總是恭恭敬敬的,今日卻倉皇的行了禮就匆匆離去,裴熠饒有興致的回頭看著他們,直到最后一個人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范圍里。 天熙帝的確龍顏大怒,從因病告假的梁師傅到宴上替貴妃試菜的小柱子,刑部查到的人接連遇害,而太醫院對貴妃所中之毒也毫無進展。 這是個蓄謀良久的暗害,貴妃的死讓他后背發涼,他本以為自己一步一步的將棋局上填滿自己的棋子,卻不想對方已經殺紅了眼。 在這樣飄搖動蕩的局勢里,他更加篤定要鏟除對皇權虎視眈眈的異己。 裴熠剛一腳踏進殿,正要行禮,天熙帝便先他一步抬手道:“需要提審什么人,去找柳敬就是。” 天熙帝一臉的疲憊,他已經不想在聽到“臣無能。”“臣尚未查清”這樣沒用的廢話了。 然而裴熠卻沒動彈,而是站在原地,擲地有聲地說:“這恐怕不行。” 關津站在天熙帝身后,見裴熠連一點察言觀色的本事都沒有,不禁在心里捏了一把冷汗,他不敢出聲,只好用口型提醒裴熠“皇上還在生氣”邊說邊抬手示意他退下。 誰知道裴熠仿若未聞,繼續道:“臣方才從外面進來,見殿外跪滿了太醫,不知他們所犯何罪?” 李忠義在一旁候著,饒是從小伺候天熙帝長大,聽了裴熠這話心中也不禁升起一陣緊張,心說,我的祖宗啊,讓你勸人,你就是這么勸人的嗎? 然而裴熠不僅看不見關津的善舉,也聽不見李忠義的心聲,他說了句讓殿內兩人差點跪下去的話:“臣斗膽請皇上先放他們回太醫院去。” 那長相端正的太監聽了這話,端正的五官已經擰作一團,只可惜任他眉飛色舞,裴熠都沒正眼看過他一眼。 天熙帝自始至終不發一言,面對裴熠忽然給太醫們求情,他只是不語,帝王心思難測,誰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會不會大發雷霆遷怒于給太醫們求情的定安侯。 忽然之間“砰”的一聲打破寂靜,李忠義打翻了一盞茶,他忙跪下道:“陛下恕罪,奴才一時不慎。” 天熙帝堪堪覷了他一眼,對于這位一向持成穩重的太監第一次皺起了眉。 裴熠深知天熙帝性子多疑,不等他開口就說:“并非太醫院無能,而是貴妃所中之毒確系他們從未見過。” 這話說的蹊蹺,太醫見沒見過,他怎么知道。 “從未見過?”天熙帝輕嗤道:“宮中有這么多太醫,難不成你想說朝廷養的是一群庸醫?” “皇上稍安勿躁。”裴熠不緊不慢的說:“臣已查清毒藥來歷。” 這世上能見血封喉的毒藥寥寥無幾,大多數毒都有藥可解,既然這毒最初并非是為了要霍燕燕的命,那下毒之人便不會用尋常太醫就能查出來的毒,太醫就在宮中,只要知道是何毒即便是一時無解,也能想方設法拖延時間。 但當時太醫根本不知道霍燕燕是中了什么毒,不敢貿然喂藥,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中毒而亡。 可見幕后之人就是要讓此案成為一樁懸案,裴熠原本也沒將這兩件事往一處想,只是昨日在禁軍的辦差大院見了關津,關津日日都出入皇宮,天熙帝身邊最親近的便是他,太醫受罰一事他其實昨日就已經知道了,連太醫們都查不出是何毒,那多半是這種毒大祁少見或是根本沒有,他便想到了一種中原罕見的奇藥——加獨。 雁南的王妃便是死于此毒,當初在查韓顯一案的時候拔出蘿卜帶出泥,讓他意外得知王佑仁的祖父是做藥材生意的,加獨這種陰損的毒藥絕跡中原,產于西域,唯一一次出現在大祁,便是二十年前雁南王妃中過此毒,但雁南王為了自保,將此事瞞了下來。 連半生行走江湖的秋白對這種毒也束手無策,更遑論連謁都都不曾出過的太醫院的太醫們呢。 裴熠曾向太醫院要過霍燕燕當晚所食的點心,讓秋白與從王佑仁那處得來的加獨對比過,確系驗證他的猜想,是同一種。 裴熠道:“太醫之所以不知道,是從未見過,但即便沒有見過,若兩種東西相似,太醫只要一驗便知。” “王佑仁?”天熙帝微微皺著眉心道:“朕記得柳州是你親自去的,此事你當時為何不報?” “是臣失職。”裴熠知道這件事一旦說破,天熙帝必然要起疑,他十分不厚道的將這件事推到死人身上,說:“臣當時是循例清查,因王佑仁祖上曾經營藥材一事與賑災案并無直接關聯,當初主查貪污案的是前刑部尚書周逢俍,臣已經將所有相關卷宗遞交刑部,其中包括王佑仁與韓顯的往來以及王佑仁的背景,那份案卷若沒有被人動過,應該還在刑部,皇上不若讓柳敬查一查。” “哼。”天熙帝輕易就看穿了他的狡猾,說:“此前周逢俍既從未與朕提過,必然不會將那份案卷留到現在,想來柳敬也是查不出什么的。” “皇上,知道貴妃所中之毒的來歷,想必柳大人能迅速告破此案。”裴熠觀察著天熙帝的神色,試探道:“只是這樣一來,當年雁南王妃一案恐怕也會因此浮出水面。” 作者有話說: 追更辛苦了?? 第117章 陰謀 當年雁南王妃出事,正值謁都派遣監察官到雁南審查,那一年審查官員是齊世廣,當時齊世廣剛襲爵不久,奉太后之命前往雁南,也是因此,這件事才能迅速傳回謁都。 那時天熙帝年歲尚小,他本該對這件事知之甚少,當時還不是太子的天熙帝卻在宮中聽人議論過。他記得好像是默寫禮則的中途餓了,悄悄去太后宮里那點心的時候聽宮女說的,藩王死個王妃對朝廷來說并不是什么大事,或許是當時他太餓了,所以才記得那么清楚。 而如今,經裴熠一提醒,他卻意識到其中的問題所在。 若加獨是西域才有,當年雁南王妃中毒一事便很明了,心愛的王妃被戍西人所害,身為一方王侯必然不會罷休,只要雁南王起兵,雁南與戍西免不了會有一場惡戰,然而誰也沒想到雁南王根本不敢,他不僅不敢,還向朝廷隱瞞了王妃是中西域加獨而死。 戍西對雁南虎視眈眈,想要占據雁南是不爭的事實,然而王妃死的那一年恰巧戍西碰到百年一遇的旱災,整個戍西都陷入生存的困境,根本沒有多余的糧食來供應軍需,赫連復并非是有勇無謀的悍將,他絕不會在那一年向大祁發兵。 如果不是戍西人的陰謀,那會是誰?天熙帝想,難道希望挑起雁南和戍西戰事的另有其人? 雁南王雖然迂腐卻不參與謁都的黨爭,正是因為懂得明哲保身所以才有這么多年的安穩日子。這么多年之所以朝廷沒有去動雁南,不僅僅因為雁南王的兵力不足以讓朝廷產生威脅,更是因為雁南王毫無野心,安于享樂。 那個人為什么要這么做?天熙帝試圖把自己想象成“那個人”。 明知道戍西沒有兵力應對,只想挑起矛盾,只要惹怒了戍西,雁南與戍西的仇恨便結下了,只要戍西一過災年,重整軍隊便會立刻對雁南起兵,而雁南王根本無法應對兵精馬壯的戍西,雁南里謁都雖遠,卻畢竟是大祁的,且雁南一帶富庶,朝廷必然會派兵增援,到時候雁南王即便再不情愿也必定會披甲上陣,若他戰死陣前,新的人便會去雁南接管,如此一來...... 天熙帝恍然明白過來,他心有余悸的對李忠義說:“去把耿東叫過來。” 關津云里霧里的摸不著頭腦,他沒聽明白天熙帝和裴熠兩人之間在打什么啞謎,干脆直接開口道:“皇上,王佑仁祖父好好地為何要毒害雁南王妃?又為何......”他大概想說又為何毒害皇上,但這話他不敢說,于是改口問道:“這其中會不會是受人指使?” 裴熠無語的看了他一眼,心里終于知道為何天熙帝能在任何時候都對關津放心了。 天熙帝看了裴熠一眼,裴熠立刻說:“關大人所言有理,想必耿大人會查明實情。” “那是自然。”關津道:“敢謀害天子,那是誅九......” “皇上,臣還有一事。”不等關津把話說完,裴熠便開口打斷,說話間便看了關津一眼,天熙帝說:“關津,你先下去。” 待關津一臉莫名其妙的退下去之后,天熙帝說:“還有什么事?” “臣剛剛聽了關大人的話,忽然想到的。”裴熠覷了一眼門口,確認關津已經離開了才說:“幕后之人這一次沒能傷到皇上龍體,必然不會就此放手,與其日日嚴防,莫不如引蛇出洞掌握先機。” “你的意思是,要朕先下手?”天熙帝道:“朕怎可......” “皇上想多了。”裴熠連忙說:“臣的意思是,這次失敗了,他們必定會利用這個機會再次布局,臣是武將,讀的書不多,但臣知道兩軍交戰若只是防守,總有招架不住的時候,但若反守為攻,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天熙帝在心里對他那句“臣是武將,讀的書不多”嗤之以鼻。 * 裴熠從大殿出來的時候,太醫還在外面跪著,他清了清嗓子,對他們說:“皇上體諒諸位太醫近日來辛苦了,讓你們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