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75節(jié)
裴熠有意岔開話題,說:“倒不是什么大事,對了,你這么早去了哪里?” 說起這個秋白一臉愁容,“侯爺離開謁都后不久,蕭公子就病了,這幾日我每日辰時未到就去施針。” “什么原因?” “這個......”秋白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了個晦暗不明的表情傳遞給裴熠一個“事已至此,無可奈何”的結(jié)果。 “怎么了?”意識到秋白的意思,裴熠道:“需要用到的什么名貴藥材,只管告訴我。” 若真是需要什么名貴的藥材就能解決,秋白當(dāng)然不會是這個反應(yīng),他說:“蕭公子,怕是賞不到春日百花了。” “什么?”秋白的話猶如晴天霹靂,若不是他胸口再次傳來一陣絞痛揪著令他清醒,他幾乎就要以為自己聽出了幻覺了。 “他那雙腿是硬生生遭人打斷的,斷腿之后的膏藥被人動了手腳,不僅廢了雙腿,那藥膏也因敷貼而深入肌膚蔓延。”秋白說:“這本也不致命,只讓他不好過。不久前他暈厥過一次,我發(fā)現(xiàn)在這些陳年舊疾中,他體內(nèi)又多了一種毒,擱在普通人身上發(fā)現(xiàn)的快也不致命,但他那身子,任何一點風(fēng)吹雨打都經(jīng)不住,我也是束手無策,只能每日辰時之前施針,輔以藥物,能拖一日是一日吧。” 連秋白都說束手無策,裴熠整個人猶如被定了xue,良久之后才從秋白那無可奈何的神情中回過神來——剛才聽到的一切都不是做夢。 屋內(nèi)靜了片刻,隨后秋白說:“侯爺若是有空,趁他還清醒......”后面的話像是過于殘忍,秋白漸漸沒了聲,但裴熠卻聽得真真。 “我去看看。”裴熠點點頭,語焉不詳?shù)姆畔乱痪湓掁D(zhuǎn)身就出了門,可片刻之后他又回來,囑咐道:“世子醒來你把藥送過去。” 秋白低聲道:“侯爺放心。” 裴熠再次轉(zhuǎn)身,剛出侯府大門就又折回。 侯府的庫房里存放著許多老侯爺在戰(zhàn)場殺敵用過的刀槍,其中有一桿長槍是經(jīng)老侯爺親手改良后贈于喬偃的,直到喬家出事之前這桿槍都在喬府,后來喬府的老管家偷偷將槍尖交給了裴崇元,裴崇元將此物當(dāng)做老侯爺之物,便讓人安置在侯府的庫房,裴熠回京后讓人重新修了槍桿。 蕭瓊安接過銀槍,沉默了一會兒,說:“還以為父親的一切都隨他一同深埋地下了。” 他嘴上不痛不癢的說著,手卻有些顫抖,虔誠的好像生怕玷污了它,輕易不敢觸碰,裴熠說:“喬將軍的遺物,早該交給你。” 然而他嘴上說早就該交出來,心里卻并不這么想。 蕭瓊安說:“我知道,你怕給我招來無妄之災(zāi),如今也無妨了。” 裴熠說:“你可知是何人所為?” 蕭瓊安覷著他,半晌才說:“朝廷中唯有刑部尚書有可能知道。” 當(dāng)年喬家以通敵叛國的罪名下獄,刑部恐夜長夢多,匆匆定案行刑,喬家少了個人以周逢俍辦事的細心不會不知道,只是當(dāng)時情急之下他等不了,只能先將活人斬了再慢慢尋找,周逢俍必然知道如果此事被太后知道,他這刑部尚書的位置必然不保,而一旦他成了棄子,那些經(jīng)他手辦過的舊案必然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周逢俍只能自己暗中去查,想來他也是才知道蕭瓊安身份就出了事的,否則以他的狠辣,蕭瓊安恐是活不到現(xiàn)在的。 裴熠斬釘截鐵的說:“秋大夫同我說了,你慢慢調(diào)養(yǎng)會沒事的。” 然而蕭瓊安卻搖了搖頭,帶著幾分玩笑說:“侯爺沒聽過久病成醫(yī)么?你不必安慰我,若秋大夫治不好我豈不毀了他名醫(yī)的招牌。” 不等裴熠開口,蕭瓊安又說:“我時常覺得張口不能言,侯爺我有一事想求你幫忙。” 裴熠說:“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修竹。” 蕭瓊安搖了搖頭,“我說的是另一件事。”蕭瓊安深吸了一口氣,說:“周逢俍已死,若想從刑部著手翻案實在太難,如今朝中六部逐漸脫離太后的掌控,剛走一位公主,她便立刻放出另一位公主,可見其野心,我已聽聞宮中有喜,若是后宮誕下皇子,她發(fā)動宮變,北威軍和兵部便是他最強的后盾,到時她有皇子在手,百官必然會聽命于她,到那時就什么都晚了。” 他說的有些急促,甚至忍不住的咳出了聲,裴熠說:“兵部,你怎么知道兵部是她的?” 不用裴熠多言,蕭瓊安也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他說:“當(dāng)年脈嶺關(guān)一戰(zhàn),只有他活到現(xiàn)在,還升到兵部尚書,父親生前曾同我說過,當(dāng)時聶通受了傷,無法隨行,老侯爺便讓他留了下來。” “關(guān)津說,那場和戍西的大戰(zhàn)中,聶通在飛虎軍只負責(zé)清點兵器和糧草。若是糧草有問題,別說七萬,就是七十萬也抵不過戍西的三萬精兵。但糧草并無問題。”裴熠說:“直到我在趙徹設(shè)的擂臺上見到那些斷劍。” “是兵器。”蕭瓊安紅著眼,仿佛撥開了重重迷霧,忽然跨過歲月這道長河,回首看見一個血淋淋的,殘忍的真相。 “是。”裴熠平靜的說:“這件事牽涉太廣了,背后不知還有多少人參與其中,皇上不愿意徹查舊案,是怕動了朝廷的根本,太后于他自有養(yǎng)育之恩,他并不想落的個不賢不孝的名聲。” “可太后若是要他的命呢?”蕭瓊安說:“她為了皇權(quán)早就已經(jīng)喪心病狂了,聶通是關(guān)鍵,死了這么多人,他不能再出事了。” 蕭瓊安的視線堅定地看向裴熠,像是請求,他說:“我喬家滿門忠烈,卻因謀逆獲罪,我若不帶著真相,有何顏面去九泉之下面見父親。” 第111章 異族 霍閑醒的時候裴熠已經(jīng)回來了,他聽見進屋的動靜知道是誰,也不急著起來,翻了個身堪堪才睜眼,裴熠端了藥進屋,碗里的藥還冒著熱氣,裴熠走近他,俯下去極其輕聲的問:“醒了嗎?” 霍閑并不知道那藥是裴熠從東都費盡千辛萬苦帶回來的,他看著那冒這白氣的碗心里就犯怵,再看那慢慢一大碗又想起司漠日復(fù)一日的準(zhǔn)時準(zhǔn)點端著藥來找他的情景,司漠十分聽他家侯爺?shù)脑挘刻於际怯H眼看著霍閑把藥灌下去才離開。 秋白配出來的藥其苦無比,就連霍閑這個藥罐子都難以下咽,他甚至想過,干脆不喝了,就算毒死也比苦死強。 當(dāng)然他這種不要命的念頭也只是想想。 清晨的屋里漏了點光,他靠床倚著,那張清雋的臉一半在光里一半沉在陰影里,披散的長發(fā)隨意的垂落在肩上,衣領(lǐng)下沒藏住的暈痕被長發(fā)撩著,所有的曖昧和旖旎都在那隱約泛紅的痕跡里若隱若現(xiàn),比春日的朝陽還要灼人眼睛。 哪怕不是第一次見了,裴熠仍舊忍不住心頭微微一動,視線近乎貪婪的盯著這個人,清了清嗓子,說:“把藥先喝了。” 不是司漠那種意氣風(fēng)發(fā)的稚嫩聲令人無奈,裴熠的語氣十分溫柔,幾乎讓霍閑生出他靈魂出竅的錯覺來,等到覺察出這一絲反常,碗底的藥已經(jīng)見底了,霍閑看著他說:“出什么事了?” 還沒等霍閑意識到這碗藥和之前喝的有些不一樣就被忽然抽出來的手攬住了,他猝不及防的跌進一個熟悉的懷里,霍閑有些不知所措,好半晌才問他:“出事了?” “蕭瓊安被人下了毒。”裴熠忽然有些無奈,他下巴擱在霍閑肩上,手也緊緊摟著霍閑的腰不松開,就在他耳邊說:“沒多少日子了。” 霍閑本以為裴熠是因此想到了虎骨印,便安慰他說:“有些人活著本就不只是為了活著,提著一口氣在人間行走,只因為要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完。蕭公子便是這樣的人......” 我也一樣——后面這句話在霍閑心里轉(zhuǎn)了一圈,到了嘴邊又被那藥味堵了回去。 人在年輕的時候大多不會想象死亡,即便是想到了,也無法真切的感受,可一旦身邊有人在生命被宣告時日無多,那種害怕和恐懼會清晰地占據(jù)在他們心里,就像霍閑剛開始得知自己中毒的那種恐懼,而一旦接受。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索取了,索取求生之路,那一碗接一碗被他灌下去的苦藥,一次又一次被扎的像個刺球兒,他一直沒有細究過這些發(fā)生在他身上的變化,有那么一刻,他也會忽然生出忍受皮rou之痛的活著也沒那么苦。 只要睜開眼,就像今晨這樣,能聽見熟悉的聲音,看見這個人那些深夜折磨過他的病痛似乎都顯得微不足道。 * 裴熠進書房的時候韓通已經(jīng)等了一盞茶的時辰了,聽到腳步聲,他立刻起身,垂首道:“侯爺。” 話音剛落在余光里瞥見裴熠身邊還站了個人,他微微一愣,要說的話也一并卡在了喉嚨里。 韓通雖不常見霍閑,卻聽過他的“盛名”,原本對霍閑這種紈绔韓通是不拿正眼看的,但除夕那夜他在定安侯府見過這位以“渾”出名的雁南世子,那一回親眼見了,似乎和他聽到的那個人有些出入。 “不在軍中,不必拘禮。”裴熠邊說便往里走:“坐下說。” 千機營復(fù)雜,裴熠雖接了桑奇的提督一職,能用的人卻并不多,那些領(lǐng)份閑差的世家子弟有些拳腳的必然自傲,而那些真正募兵留下來的,比起他這總督,與韓通這樣吃住都在一起的副將更為親厚,韓通說的話往往更得人心。 是以,裴熠便一早就讓人查了一翻韓通的背景。 雖然韓通是下屬,離了軍營裴熠更像待朋友那般待他,起初韓通還不適應(yīng),但見裴熠公私分明并非只對他一人,時間一長竟也習(xí)慣了。 韓通的視線有意無意的落在霍閑身上,一來他也是好奇,裴熠既然讓他道定安侯府必然是有私事在軍中不方便說,既然是私事為何霍閑也在,二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人哪怕是站在定安侯身邊,也毫不遜色,霍閑洞察到他的目光,微微抬眸,視線與他撞了個正著,從容淡定的一笑,說:“韓副將不認得我了?” 韓通十幾歲就在男人堆里打滾,那一水兒全都是糙漢子,三五句話準(zhǔn)帶臟字兒,大老爺們冬日擠一個被窩,夏日一起光著膀子豪飲也沒覺得有什么,卻被這溫玉一般的世子一句話說紅了臉。 裴熠自撥開茶沫,揚起嘴角,用茶杯遮了,并有太理會韓通的反應(yīng),直接了當(dāng)?shù)恼f:“周逢俍出事那一日,千機營......可有什么異動?” 聽裴熠這般不拿霍閑當(dāng)外人,他后知后覺的意識到這個看似只會玩樂的雁南世子或許并不一般。 裴熠本想說趙王,話到嘴邊溜了一圈還是改了口,韓通在他婉轉(zhuǎn)的轉(zhuǎn)音里聽出了點端倪,他看了霍閑一眼后又看向裴熠,說:“說來也怪,近來趙王就像變了個人,就算軍營無事也要等到天黑才離開,我悄悄查過兩回,期間除了貴妃娘娘受驚那日周大人在牢里自縊之外并沒有發(fā)生任何事,而此事發(fā)生的時候,趙王還尚在軍營。” 韓通的意思其實很明顯,雖然這樣說像是在替趙王遮掩什么,但裴熠了解,韓通為人正直,說話做事都是本心出發(fā),向來沒有偏倚。 這樣的反常必然有問題,霍閑猶豫片刻問道:“韓副將是只聽人說的還是親見?” 這話問的有些唐突,卻似乎問到了裴熠郁結(jié)的地方,韓通說:“那日趙王親自練兵到很晚,結(jié)束后又召集我等幾個副將在他軍營里說了好一會兒話,那時,我就在他帳中。” “說了些什么?” 韓通微微思索,便說:“也不是什么特別的話,不過是些寒暄的官話,我記不太清了。” 韓通的記憶不算差,但這種沒什么實質(zhì)性內(nèi)容的屁話,他基本都是轉(zhuǎn)身就忘了。 “這就對了。”霍閑說:“韓副將必然會實話實說,這便是他的目的。” 韓通被霍閑這話說的云里霧里,更加疑惑,他試圖看向裴熠,裴熠說:“他這般用意,多半真的與他無關(guān)了。” “侯爺是說周逢俍死的蹊蹺嗎?”韓通道:“我也想過,可那天趙王確實整天都在千機營,沒有離開過。” “不是他,我知道。”裴熠說:“他這么極力的撇清干系,更不尋常。” 有句話叫弄巧成拙,趙同安深知太后野心之大,他也有野心,但從沒想過那皇位,比起皇權(quán),他更在意的能不能有命享用,可是太后逼得緊,他別無他法。 韓通下意識的蹙了蹙眉,神色漸沉道:“若是說起不尋常的事情,倒真有件事......” 裴熠問:“何事?” 韓通說:“近來謁都城里出現(xiàn)了不少奇怪的東西,我聽人說是羌瓦商隊帶來的。” 羌瓦是依附大祁的一個城邦小國,因地域無法農(nóng)耕,只能另謀生路,羌瓦人無論男女個個能個善舞,更善方術(shù),大祁富商對于羌瓦人發(fā)明的各種機關(guān)巧件都喜歡的很,很是愿意出高價購買,而每年春夏交替之際,便有不少羌瓦人帶著精心準(zhǔn)備的商品來換取他們所需物資。 裴熠在禹州的時候也聽過一些,這本不算什么稀奇的事,韓通說:“趙王似乎十分感興趣。” 覺察出裴熠的疑惑,韓通又說,“小王爺認為那些羌瓦的方術(shù)都是騙子,他乘趙王不在,帶人砸了商隊里不少東西。” 趙徹是一點就著的性子,他素來厭煩那些糊弄人的玩意兒,見家中出現(xiàn)不少這些羌瓦人的東西,二話不說帶著人就去砸了一通,那羌瓦的商人也不是好惹的,他來往大祁是拿著通關(guān)文牒的,便將此事狀告了官府。 趙徹光天化日之下帶人砸東西是不少人親眼所見的,他自己也不抵賴,照價賠了也算是了事,只是因為被告到官府的是趙徹,難免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 韓通本來覺得這件事也沒什么,只是裴熠既然問了,有妨還是無妨他自有獨斷。 “羌瓦方術(shù)......”裴熠低聲重復(fù)了一句,似乎有些詫異。 * 他并沒有在這插曲上逗留太久,眼下周逢俍的死才是關(guān)鍵,既然他能想到兵部,天熙帝就不會想不到,而太后恐怕更是早就想到了。 聶通這些年一直都在韜光養(yǎng)晦,以他當(dāng)年在飛虎軍兵敗后還能升遷至兵部尚書一職來看,太后也會有所提防。 “大人擔(dān)心什么?”聶通身邊一位年長的將士說:“周逢俍一死,當(dāng)年的許多事便也隨他一同永埋地底了。” 聶通覷了一眼桌上那木盒里銹跡斑斑的斷劍說:“周逢俍死了,誰知道下一個去陪他的人會不會是我”說著便移開視線,似乎不愿意多看那些陳年舊物一眼,“太后那個妖婦對皇權(quán)已經(jīng)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先帝太子都敢謀害,如今這位小皇帝的皇位怕是也坐不穩(wěn)幾天了。” 那人聽了忙驚道:“大人當(dāng)心隔墻有耳。” 聶通卻不屑一顧,他從最初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幾年走過來,到如已經(jīng)不那么畏懼了,皇權(quán)也好,天下也罷,看似能掌控一切的東西實則要人性命,這么多年,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活的明白了,能讓他活命,誰當(dāng)皇帝都與他無關(guān)。 也許從裴熠奉旨回京他便隱隱有所察覺,皇權(quán)的斗爭,他們這些人的命都無關(guān)輕重,所以他從不涉足,只是他原本可以明哲保身的,可偏偏他從一開始就選錯了。 周逢俍他不得不殺,太后的命他也不得不聽,他要在這狹小的縫隙里留一口氣,在風(fēng)譎云詭里找到一絲生機,他就不能將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皇帝也好太后也罷。 第112章 端午 五月已臨,盛暑已悄然而至,五月初五這日是端午,天熙帝在北苑設(shè)了宴,他牽著貴妃的手乘著轎捻移駕,伴駕的宮眷一刻也不敢大意,都知道貴妃自從有了身孕,天熙帝只要一得空就去看她,甚至連皇后都沒有她見駕的次數(shù)多。 好在皇后不是善妒之人,貴妃也不恃寵而驕,后宮倒是難得平靜。 裴熠到的時候,天熙帝已經(jīng)落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