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49節
“查自是要查。”良久之后,天熙帝才緩緩開口,語氣也聽不出是好是壞,他說:“孟卿說的也有道理,定安侯身份特殊,若要查也且得到年節以后,再者母后身體一直抱恙,朕不忍再讓她費心,等年節祭典之后再說。” 他這話像是說了,又像是沒說,周逢俍吃不準其中的意思,天熙帝抬出太后,他便無話可說。 這原是個好機會,為官的都懼夜長夢多四個字,他隱隱生出一些不安。 * 出了宣政殿,孟尚一路小跑才追上前頭的周逢俍,兩人在階前掀袍,孟尚見四下無人,上前問道:“周大人御前一翻言論,似是與定安侯有何過節。” 先他一步的周逢俍聞言腳下一怔,說:“孟大人此言差矣,復核案件是刑部分內之事,審出軍餉一事是孟大人的功勞,我不過是提出異議。”周逢俍輕笑了一聲,“倒是沒想到,孟大人向來鐵面無私,方才在御前怎么猶豫了。” 孟尚也是在官場摸爬滾打數十載的老朝臣了,對于周逢俍的反唇相譏,他并不在意,反而輕描淡寫道:“如大人所言,此事是大理寺審出來的,日后不管如何,都是由大理寺擔的,哪里敢草率。” “孟大人想的長遠,是我急了,本想著皇上下旨要在年節前結案,若是因此耽誤大理寺辦案流程反倒添了亂。”周逢俍是個老狐貍,孟尚既然說大理寺擔著,那他就要把刑部摘干凈,他笑了笑說:“望孟大人體諒。” “都是替朝廷辦事。”孟尚微微頷首,笑言:“周大人何須多禮,” 第67章 貴妃 季緇近來看霍閑看的緊,偷偷溜出去兩次回來被發現之后便再也不許他出門。從前讓他出去,是知道他命不久矣,心里的牽掛一件件了卻,如今研讀了這一堆堆的醫書,又得了名動天下的秋白相助,得知虎骨印并非無解,這些從前無比緊迫的事往后他解了毒,身子好了都能去做。 炭爐上“滋滋”冒著火星,將冬日原本森寒的內堂烤的猶如春日。 阿京在院中堆了個半人多高的雪人,丑是丑了點,但樣子討喜,季緇和三寶一來,世子府一改往日清冷,就連阿京的話也比從前多了起來。 阿京搓著手看見三寶氣鼓鼓的從季緇院子里出來。他大步上前,輕笑了一聲,好奇的問道:“誰氣著你了?” 三寶瞪大圓眼,氣大聲小地說:“我要出去,先生不讓。” 三寶是會些拳腳功夫的,即便一個人出去季淄也從不擔心他會吃虧,再者他還是個小孩子,在這天子腳下也沒人打他一個小孩子的主意,照常說他進出是不受限的。但看三寶的反應,顯然是他撒嬌這招都使過了,依然無用,才擺出這張臉,阿京一見他這樣,便對季淄不讓三寶出門的原因大概也了解的七七八八。 他往屋里走,邊走邊問:“你想去哪里先生不讓?” “定安侯府。”三寶踱步跟上跨進屋內高才揚聲道,可見霍閑正手里拿著本書,像沒聽見似的,于是他直接走近,小聲問:“世子,咱們什么時候再去侯府?” 方才外頭的動靜,霍閑盡數聽了個全,三寶眼珠子一轉,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一旁的阿京滿臉都寫著疑惑,霍閑便支起腿撐著胳膊,問他:“怎么了?侯府有什么東西是我這里沒有的?” 在雁南的時候三寶一直跟在季緇身邊,卻不曾入過雁南王府,他生活的地方沒有謁都這些權貴人的許多規矩,但論自由,卻是謁都這些顯赫比不上的,他想了想,俏靈的雙眼一轉,張口說:“有啊,有漂亮jiejie給的好吃的糕點,糕點和雁南師傅做的一個味。” “想家了?”霍閑放下手里的書,目光卻看向阿京。 “前幾日在侯府,三寶闖到了后院,不知是哪個丫鬟給了他幾塊糕點,被謝公子遇上,將送他出來的。”阿京本想這本就不是什么要緊事,過后也便就忘了。 “屬下想起來了,如果沒錯的話,當時這些糕點的制作方法是屬下送到裴府給紀小公子的,后來小公子謄了一份送給了定安侯,這么說來這糕點配方出自我們的手,三寶怎么會覺得侯府味道更正呢?” 阿京目光一怔,吞吐到:“屬下這就去查。” 話音剛落,不等霍閑答話,他已經冒雪出了門。 三寶不明所以,看著阿京的背影皺起眉頭,霍閑見狀,問:“換件衣服,帶你出去。” 三寶說:“去哪里?” 霍閑起身走到三寶身旁,垂眸一笑,說:“帶你吃好吃的去。” 季緇聽著動靜的時候,人已經不見了,他在漸漸遠逝馬蹄聲中談了口氣。 三寶帶著小氈帽,一張臉凍的通紅也蓋不住喜悅,到了定安侯府門口,他跳下馬車,替霍閑掀開了車簾,霍閑俯身下馬,忽然襲來一陣寒風,他下意識的攏了攏衣領,迎著風占了一會兒。 他忽而心血來潮,望著高高懸掛的匾額攔腰抱起三寶,拐進后巷。 “世子爺,我們這是去哪里啊?”寒風中飄著雪,三寶睜不開眼,死死拽著霍閑的衣袍說:“我再也不亂說話了,我要回家。” 不知過了多久,霍閑才停下來,三寶感覺風小了,才敢睜開眼。半晌過后他回過神:“這......這是定安侯府?”三寶四周打量了一翻猶疑問,道:“我們是怎么進來的?” “走進來的。”霍閑話音未落,卻見司漠和修竹匆匆忙忙,邊走邊論事。 裴熠手底下的人,斷不會眼盲心盲,霍閑遠遠看著,不覺蹙緊眉目。 “出什么事了?”霍閑攔下二人。 對于霍閑突然出現在定安侯府除了見怪不怪,兩人此時也無心過問,修竹咬咬牙,想起那日所見,便索性坦白:“昨夜侯爺奉旨進宮,至今尚未回府。” 霍閑姿勢知道進來宮中不平,都是由于柳州受賄案一事,他刻意回避,加上季緇攔著,他已幾日不曾出過門,眼下裴熠進宮必然跟此時相關。 霍閑思索片刻,道:“何時去的?” “昨日酉時三刻。” 即便是議事或密詔,也斷沒有不留任何口訊就留于宮中的道理,霍閑面色不虞,問:“你們打算就這么去?” 非召不得進宮,即便是朝臣也要謹守,遑論他二人只是侯府的侍衛,霍閑視線掃過司漠,落在修竹身上,說:“你該是知道。” 霍閑一語道破修竹身世,他先是一愣,隨即垂首道:“世子有辦法?” “昨日來宣旨的是誰?說了什么?你們可知道?” “來宣旨的是皇上身邊的李忠義,因是密旨,旨意我們并未聽見。”修竹不安的捏緊衣角,“這幾日在千機營,隱約聽見議論,總是跟貪污案一事脫不了干系。” 看來有人要借勢發揮了,也是,這樣好的機會不是回回都能遇上的,有心人自然是要好好作為的。 “你們去皇宮沒用,皇城不是你們說進就能進的,莫不如司漠去裴國公府上走一趟。”霍閑說:“想來定安侯進宮未歸著急的不止一個侯府,你去同裴國公說明,他有直奏御前之權,進宮一趟不是什么難事。” 寒風刮進后院,吹起霍閑氅衣的袍角,他繼續說:“謝公子若有辦法見到莊先生,還請走一趟。” 待修竹和司漠各自去了,三寶才仰起頭說:“侯爺是要砍頭了嗎?” “我聽師傅說過,進了宮就出不來了,時間一長就要砍頭。” 三寶也是季淄撿來的,沒有正式拜師,霍閑把他當做弟弟,在雁南的時候,三寶聽人說雁南王的兒女都住在金碧輝煌的王府里,跟皇宮一樣,他十分向往,好幾次都溜出去想去看,后來季淄就跟他說,皇宮進去了就出不來,在里頭待的久了就會被砍頭。 霍閑拍開他氈帽上落的細雪,笑了笑說:“不會的,他跟旁人不一樣,沒有那么容易掉腦袋。” 三寶似懂非。 霍閑著人將三寶送回世子府,驅馬入了皇宮。 霍燕燕瘋了貴妃后便一直是天熙帝的掌中珍珠,除了皇后,她在后宮的風光一時無兩,霍閑因此也跟著也討了便宜,得以自由出入燕貴妃的宮殿。 他有天熙帝親賜的腰牌,進出無人攔阻,不多時便進了宮殿,前頭的女官是霍燕燕的陪嫁丫鬟,容貌秀麗,活潑機靈,他遠遠見著霍閑便叫人先去知會貴妃,自己上前行禮。 “jiejie近來胃口可好?” 丫鬟微微垂首,恭恭敬敬的說:“貴妃一切安好,昨日還說世子許久不來,不想今日世子就來了。” 霍閑跟著丫鬟進了內殿,屋內暖意濃,霍燕燕自幼嬌養,喜奢華,殿內陳設僅次中宮,紫檀案上擺著幾只精美的花尊,丫鬟們手里捧著狐尾百合,扯出殿外,濃郁的香氣充斥著四周。 霍閑路過的時候,花蕊上的花粉沾到了衣角,霍閑不喜花草,霍燕燕當即責道:“還不替世子那件新的過來。” 丫鬟連連后退,忙應身而出,霍燕燕著淡粉羅裙,梳著貴妃發髻,不妖冶但明艷,見著霍閑,上前道:“你近來也不進宮來玩兒,干嘛去了?” 霍閑從桌上的盤里挑了個賣相好的果子,拿手里捏著玩,說:“我也有事忙。” “你也唬我”霍燕燕抬手稟退下人,說:“皇上近日忙于公務,甚少來后宮走動,天寒地凍的,皇后體恤后宮嬪妃,連每日請安都免了,我像是住進了金絲籠里。” 霍閑咬了一口果子,味道不賴,他說:“忙于公務總要吃飯睡覺的,貪污案一事年節前勢必是要有結果的,等過些時日就好了。” “我聽采薇說皇上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了,這事真有這么難辦?”她不懂朝政,自小在雁南王府,眾星捧月的長大,因她生母受寵,即便是個女兒,也被視為掌上明珠,雁南王迂腐,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自幼沒讓她讀過幾天書,對眼下這些事,即便霍閑一一去說給她聽,她也是一知半解,雖文不成武不就卻生的貌美,這大抵也是天熙帝集六宮寵愛集于她一身的緣故。 “朝政上的事哪是我們看的透的,門道多著呢。”霍閑笑著說,“咱們只管享樂,旁的事讓他們去cao心去。” “你糊涂了。”燕貴妃見他吃完果子,便拿起桌上的濕帕遞給他擦手,說:“我們如今在謁都,不是雁南,這些事不由我們說了算,不涉朝政是一回事,但這心里不能糊涂。” “嗯?”霍閑抬眸看向她,久久不語,不知是遺憾還是慶幸。霍燕燕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她和霍閑并不是一起長大的,姐弟的感情談不上多深厚,初回王府那幾個月,旁的世子和郡主都離他遠遠地,只因婦人之見傳言他母親是個妖妃,唯有霍燕燕常去看他。 她不聰明,卻很看重他們之間的血緣,她不精明,卻在無意中知道霍閑想離開王府順手幫了他一把。她似乎從來不過問霍閑在謁都的一舉一動,哪怕下人告狀到她跟前,說世子仗著貴妃撐腰在謁都和一些紈绔子胡作非為,她也是一笑置之。 霍閑笑了起來,收起心里的繁雜,說:“怎么個不糊涂?你有皇上護著,我仗勢不欺人,謁都誰敢要我們姐弟不快?” “話是這樣說不錯。”霍燕燕不知為何,愁眉看了那丫鬟一眼,丫鬟見狀,立刻退的遠了一些。 見人離得遠了,她才小聲道:“我跟你說,皇上昨夜一夜未眠就是為了定安侯牽扯柳州貪污案一事,你先前不是在侯府住過一陣嗎,我擔心你被這事連累。” 霍燕燕是皇上最寵愛的人,她身邊的人自然也在宮中來往方便,因著雁南王是個什么德行朝中上至官員下至浣衣局的下人都有耳聞,也便戒備不起來,正是因此,旁人與她身邊人熟絡起來打聽什么事都方便得很,即便被皇上知曉了,霍燕燕只說自己心系陛下,也惹不上禍。 這點霍閑很清楚,也正是如此,他才敢肆無忌憚的進出。 “你同我說實話,此事你知不知道?”霍燕燕看霍閑面色沉靜,一時分辨不出真假,便繼續道:“我雖不懂政務,但這點還是清楚的,軍餉不比吃喝花光了,他定安侯私放軍餉,那是要掉腦袋的。” 霍閑聽到此時,才一改松散之氣,問她:“什么軍餉?哪來的四十萬?” 霍燕燕見霍閑一臉茫然,才知他是真不知情,這才松口氣道:“你不知道就好,要不是因你同他有過往來,我倒也不必冒險去御前的人那里打聽,月前定安侯奉命前往柳州,韓顯出事后,大理寺審出韓顯曾私下出過一筆四十萬的軍餉送往禹州。” 霍燕燕并未有所隱瞞,她打聽的這些事如果霍閑知情他們免不了被牽連,自己還好,畢竟是女流之輩,且皇上也知道霍閑并非跟她一母同胞更不是一起長大的,自己撇得開干系,可霍閑就未必了,雁南王本就不喜歡霍閑,再加上其他兄弟姐妹對他的厭惡,若是消息傳到了雁南,他們很可能會為了撇開干系,要欲加之罪,到時候皇上必然不會手軟。 她平素從不曾想這些,但進宮這半年,太后面上和顏悅色和私下的刁難她是見過的,還有皇上和太后那微妙的母子關系,她雖不清楚原由,但吃過幾次虧也學會了未雨綢繆。 霍閑神色微沉,拇指敲打著桌面,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后才平淡地說,“既是私下,那跟賑災有什么相關?” 霍燕燕說:“賑災款自是不敢動,那銀子是韓顯搜刮民脂民膏存下的,總歸來路不正,賄賂朝廷大臣,還是作為軍餉,兩者之間怎能不相關?” 霍閑略作思索道:“那可是要下獄的。”言罷面色猶疑道:“堂堂定安侯,還能缺這點銀子?” “缺自然是不缺,可有人送上門了,他還能拒絕,是人都有欲望,不定那定安侯表面堂堂正正背著人是個什么胚子。” 霍閑點點頭,須臾又問:“當時同他一起賑災的不是還有戶部尚書曹大人么?他就沒事?” 霍燕燕“啊?”了一聲,隨即起身,拖著羅裙走了幾步,才說:“我是為著你才幾番查探的,什么尚書大人有沒有事,我哪知道?” 霍閑起身,“可戶部是謁都的錢袋子,四十萬兩的銀子若是戶部記載在冊,那定安侯便無罪。” 作者有話說: 兩章合并了。 雖然很不好意思但還是想說,大家有多余海星的投點? 第68章 奔波 霍閑出了宮,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婉拒了霍燕燕著人送他回府的好意,直奔戶部尚書曹旌的私人府宅。 曹旌和他姑父不同,私人庭院陳設簡單別致,屋里沒幾件上的了臺面的金器。 曹旌聽府里下人通報后親自出門迎了霍閑,因著霍閑的救命之恩,他著人將皇上賜的一品玉頂含翠拿了上來,讓霍閑上座。 霍閑無心喝茶,落座之后待下人離遠,便直奔主題,說:“曹大人當知道我為何而來,我便不同你客氣了。” 當時在柳州,曹旌和裴熠雙雙遇險,裴熠身負重傷,曹旌被藏在霍閑隨行的隨從里,日日都與他們相處,即便沒人說起,這兩位的交情那也自然是匪淺的,當時他就對此有所懷疑,只不過無論是裴熠還是霍閑,都不是他能開口問詢的人,因此霍閑今日來找他,這一趟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