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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 第32節

    白日侯府一切如舊,到了夜晚,侯府外圍便總能聽見窸窣的聲音,裴熠叫人留意著,只要沒人敢闖進來,就隨他們去。

    那日事發突然,當時宴上的雪酥糕事后被人悄悄換掉了,等到裴熠身體“稍微好點”的時候此事已經無從查起了,不過倒不是他無心細究,只是剛好讓另一件事耽擱了。

    修竹回了謁都。

    他從上虞匆匆辦完事,一路馬不停蹄,趕回侯府的時候正見秋白吹胡子瞪眼從后院過來,那模樣就像個氣急敗壞的老頑童。

    平日無事就待在后院鍛煉拳腳的司漠也不見蹤跡,就連下人也不似平常那般松散。

    修竹跨入門內,裴熠著了件寬袍,在書房編撰名冊,手上沾了墨也沒在意,早前就有人通報了,所以乍一見修竹也并沒有過多的猶疑。

    “倒是比我想的要快些。”等人近了,他才抬眸道:“查到了什么?”

    “此人名叫何大”修竹開門見山:“祖上以打鐵為營生,沒有妻小,家中親人只剩一堂弟,順德年間他們兄弟一起入了謁都,他堂弟因為生了一場病,不能再使力氣打鐵,便回了上虞。此后他便一人留在了謁都。”修竹如實稟報,將這些日子他探查到的信息挑了重點說給裴熠聽。

    裴熠擱了筆,問:“他可官匠?”

    “不算是。”修竹說:“順德年間他的確實給軍營鍛造過兵器,但并不是官制的,也就是說,是朝廷需要的時候私下購買的,后來大祁邊關穩定,兵器的需求量也就不再有那么大了,他們這些鐵匠便也慢慢銷聲匿跡了。”

    裴熠拾起一旁擦墨水的濕巾將手指上的那點墨跡拭了去,半晌才轉身,“邊關穩定,不再需要兵器......謁都遍地都是金子,他做什么營生都好過打鐵,可人家卻不做別的,就守著一間破敗的打鐵鋪。”裴熠目光如炬,看向修竹:“事出反常,必有古怪。”

    修竹點頭道:“是啊。他若是用積攢的身家做個別的買賣,早就發家了,何至于道臨死前數月才發財。”

    “慢著。”裴熠說:“你說他臨死前發了財,是指他賣的那些刀劍么?”

    “是啊。”修竹說,“那些破劍哪里值這些錢。”

    說到此修竹有些輕蔑,總歸是在金絲籠中長大的謁都侯貴,沒經歷過什么刀劍無眼,何大的那批劍,也就蒙騙蒙騙謁都這些沒見過世面的紈绔子。

    “這錢哪是買刀劍的,分明就是買命的。”裴熠說,“這件事沒那么簡單,何大只是個開頭,我隱隱覺得還有事在后頭等著,這其中還連著先帝時期的往事,這些我們無從知曉。”

    修竹木訥的點點頭,一股不安隱隱在胸口處往外生長,就在他陷入沉思之際,裴熠忽然開口問道:“對了,你去上虞這趟,途中可還順利。”

    說到這里,修竹忽然一頓。

    猶疑半晌才吞吞吐吐的應了一聲:“還,還算順利。”

    裴熠頓了一會兒,瞳孔驟然收緊,說:“被人盯上了?”

    豈止被人盯上了,差點就沒命回來了,不過看裴熠的樣子又像是不知情,這倒讓他摸不著頭腦了,思索片刻后還是點了點頭,“不過好在有驚無險。多虧侯爺多派了人暗中跟著,方才脫險。”

    裴熠聞言,也是一頓,“此事本就不宜聲張,我只派了你一人,哪來暗中跟著的人?”

    “不是我們的人?那是誰?”想起那一日在上虞邊界遭人圍困,千鈞一發的時候突然沖出來的幾個蒙面人,一個個都身手不凡,他一直以為是裴熠派來的人,可眼下看來,根本不是。

    修竹不由得心頭一緊,下意識的抬手摸了摸還完好的脖子。

    裴熠搖頭思考,修竹這趟出門來拿司漠都不知道,除了他和修竹唯一知情的便是霍閑了,可霍閑身邊若真有這樣的高手,他大可不必暗示裴熠派人前往,自己派人就能查到,一時之間他想不出是誰:“不管是誰,既然在你危難之跡拉了你一把,權且當他是為朋友。”

    不知是否想到了什么,沉寂了片刻,裴熠忽然說:“何大的死必然和謁都的權貴脫不了干系,那么多錢普通人誰肯付,我看說不定和這次中毒也有關系。”

    修竹捉摸了片刻,說:“府里可需要清查?”

    裴熠搖頭:“急的又不是我們,我們沒動靜,他們自然坐不住。”裴熠說:“但侯府里是絕不能再出人命了。”

    修竹眸光一閃,說:“難道有人要滅口......”

    “雪酥糕沒讓我死成,便是有人辦事不利,死人的嘴可比活人可靠多了。”裴熠說:“清查不必,你心思細,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你的眼,你換司漠親自去盯,這回一定不能讓人死了。”

    修竹應聲:“是。”他說完剛打算退出去,卻又被裴熠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

    “我記得你母親和喬夫人從前親如姐妹。”裴熠打量著修竹半晌,忽然說,“我沒記錯吧?”

    ......

    他不知裴熠是何意,議事有些納悶,可裴熠在等著回話,他只得實話實說的點頭道:“是......”

    那是長輩之間的事情,他并不知情,且不知道這跟他們談的這些事有什么關系,就在他疑惑之際裴熠又道:“兒時喬叔叔是不是給你定過娃娃親?”說到此裴熠忽然背過身去喝茶,語調也婉轉了些:“似乎聽老師提過。”

    修竹一臉茫然的學起了司漠抓頭,跟上去說:“是......聽說母親當時是曾和喬家有約定過。”

    “后來呢?”裴熠捏著茶杯。

    “后來......”修竹尷尬的說:“也就沒有后來了,指腹為婚這種事要看天意,我和喬衡都是男兒,這事自然就作廢了。”

    裴熠在桌邊靜坐了片刻,修竹便拉了他身旁的椅子,坐了下去:“侯爺問這個做什么?你也結過娃娃親?”

    “......沒有。”裴熠視線落在窗外那顆滿地枯葉的梅樹下,少頃后才說:“就.....隨口問的。”

    修竹“哦”了一聲,正要轉身又聽到裴熠說:“那倘若喬家生了女兒,你會娶么?”

    修竹仍沒明白他為何突然問這個,但還是點頭:“喬衡若是女孩兒,我自然是要娶的,他幼時便騎術超群,若是女子應當也是巾幗的女子。”

    這樣說起,修竹便想起喬衡的樣子來,年幼時,在生辰宴上,喬衡被他幾個jiejie穿上衣裙,扮上女相,透著一股子謁都貴女都沒有的英氣,他那時不懂,只覺得這個meimei叫他歡喜,便跟爹娘說,他將來就要娶喬衡,此后許多年的生辰宴上,喬謝兩家的夫人每每閑話的時候總會拿出來打趣修竹。

    衣袍下的袖口處被揪除了褶皺,裴熠平淡的問:“那你喜歡喬衡?”

    “啊?”修竹更懵了,“侯爺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喬衡與我自小的交情,我自然喜歡。”

    裴熠沒說話,皺著眉像是陷入了深思,直到修竹連叫了他兩聲侯爺,他才重新開口,“還有事?”

    修竹站起來,看著門口有些進出兩難:“沒,沒事了啊。”

    “先下去休息,晚上隨我去裴國公府一趟。”

    修竹帶著滿腦子疑惑出了門,他還在琢磨裴熠那話是什么意思,便沒注意到站在面前的人墻,直到那人抬手拿著折扇抵住他,他才回過神。

    “怎么,謝公子是遇到了什么難題?”霍閑擋在他前頭,笑問。

    修竹剛得知府中有人中毒一事,原本他對霍閑有些許偏見,可知道他是替裴熠中的毒,偏見便自動消解了大半,見霍閑面色尚佳,那句“你還好嗎?”便也自動從他嘴邊消弭了。

    “沒有。”修竹打量了他一番,他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真的中毒了,哪有中毒的人好這么快還紅光滿面的,霍閑迎著他的目光,坦然一笑,對他的疑問心知肚明,說:“你們侯爺愛糊弄人,我可是結結實實的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咳咳......”

    修竹說:“那我替侯爺謝過世子......”

    “你,替侯爺?”霍閑收起折扇,審視著他,說:“你跟他什么關系?就替他了。”

    修竹一頓。

    霍閑卻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說:“聽司漠說你也懂音律。”

    修竹說:“絲竹之聲,難登大雅。”

    霍閑看了一眼修竹身后那扇緊閉的門,所有所思的說:“可有人就喜歡聽絲竹之聲。”

    霍閑輕緩的步伐越過他。

    修竹回首蹙眉,怎么才離開侯府幾天,一個個都變得那么奇怪。

    作者有話說:

    久等,雖遲但到,兩章合成一章了。

    大家有多余的海星還望不吝投喂!

    第40章 糾葛(十)

    霍閑心情不錯,沿著回廊,頗有雅興的欣賞開得旺盛的花木,丹桂的淡香不知從何處飄進了后院,下臺階時,聽見開門的聲音,他收了腳,回過頭。

    裴熠搭著門框,仿若忘記了那天夜里發生的事,疲懶的看著霍閑說:“你病愈了,是不是得謝謝本侯。”

    霍閑說:“這不就來了。”

    “我想了想,那日沒去玉樓,有些遺憾。”裴熠干脆推開門框,敞著門,直接靠在那上面,望著霍閑說:“今日是個不錯的日子,適合謝宴。”

    “你病好了?”霍閑玩味的調侃他,“我以為你病愈了會先進宮。”

    “非召不能入宮,比不上你有燕貴妃的令牌,想何時進宮就何時進宮。”裴熠說:“怎么,不敢去?”

    霍閑手握著折扇,四下無人,他便從容的說:“吃個酒罷,有什么不敢的。”

    兩人出門上了馬車,車夫上了年紀,躬著身子坐在車頭駕車。

    大祁有規定,凡四品以上的官員出門,馬車轎捻上皆掛有黃牌,那牌子在馬車的搖晃中蕩了起來。

    裴熠是武將,他有個習慣,除了進宮,到哪里都會隨身佩刀,他坐在馬車內,手便習慣性的搭在刀柄上,頗有將軍的威嚴,再看霍閑,倒像骨頭是軟的,靠著馬車,隨意舒適。

    霍閑抬手,露出一截白皙的腕骨,他正要去碰裴熠腰間的佩刀,卻被讓開了。

    “這么寶貝?”霍閑說:“祖傳的么?”

    裴熠依舊握著,垂首看了一眼那磨的有些平滑的刀柄,說:“我爹留下來的。”

    他甚少跟人提起高叔稚,這把刀是陪伴高叔稚戎馬半生的老友,他每每握著這把刀,就像是握著高叔稚的手,幼年時高叔稚親手把刀交到他手上,一同交給他的還有高叔稚的期望。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裴熠忽而眨了眨眼。

    他掀開車簾,街市里來往的人,魚貫而過,大祁的繁榮昌盛,似乎在這座皇城里被推上了云端。

    霍閑扭過頭,撐著窗戶往外看,良久才笑言:“這把扇子,也是我娘留下來的。”

    比起裴熠對朔風刀的珍視,霍閑顯得隨意的多,他捏在手里開開合合道:“怎么樣,是不是絕品。”

    裴熠看著他,沒有說話。

    車內陷入沉寂,兩人都不約而同的望向窗外的人聲鼎沸。

    這熱鬧的人間,當真是值得留戀的。

    馬車停在玉樓的門口,裴熠率先掀簾跳下車,跟車夫說了幾句話便隨跑堂的上了樓。

    玉樓從掌柜到跑堂都是蕭瓊安一手帶出來的,因此除了本職的要務,還學會了一身察言觀色和驚人的記憶力。

    但凡是玉樓里的貴客,除了他們的身份地位個個都能信口拈來,他們的口味愛好更是刻在這些人心里,這也是玉樓客似云來的原因之一。

    掌柜的正在算賬,只一眼便認出裴熠,他忙放了手里的算盤,上前迎道:“侯爺來了,樓上請。”

    霍閑跟跑堂的交代了幾句,便跟著上了樓。

    待伙計們上完酒菜,退出門外,霍閑才說:“什么事不能在家說?偏要折騰。”

    裴熠不是個折騰的人,他這么做無非是宣告自己病愈了,玉樓不乏一些權貴,見著他了必然是要傳出來的,他沉淀了這些日子,總有人是戰戰兢兢的,如今他安然無恙,那戰戰兢兢的人必然是要行動的。

    “不是說了,深覺遺憾么。”裴熠沒動酒菜,先飲了口茶,說:“兜兜繞繞沒意思,不妨開門見山。”

    “洗耳恭聽。”霍閑又撩起袖口,給裴熠倒茶。

    “你引我去查縱火案背后的人,自己卻什么也不做,我原本想不通,那場火就算再厲害,也燒不到世子府的內院,你為了探知縱火案原委,添了把火把自己送進定安侯府。”裴熠眼里難得的不帶疾厲,只是看著他,“有必要么?”

    “你這么聰明。”霍閑說:“怎么不敢相信說不定事實就是你心里想的那樣呢?”

    他依舊帶著積分玩味,可手指卻不知不覺滑到裴熠的心口,隔著衣物指尖里裹挾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