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31節(jié)
定安侯向來對下人不疾言厲色,忽然發(fā)難定是大事,司漠這般說,在人群里掀起恐慌,吳嬸帶頭說:“不出去不出去,我們都住侯府的?!?/br> 裴熠一夜都沒睡,因著霍閑沒個半個時辰便要施針放血,他便索性就讓霍閑這么靠著,更深夜重時,秋白想讓石峰和司漠來替他,可裴熠沒讓,他便也只好作罷。 每次秋白施針的時候,霍閑便會短暫的醒過來,可不到片刻就又昏昏沉沉的睡過去。 到了后半夜,霍閑整兒人從冰碴變成火炭,秋白見他面色燒的紅了,方才放心:“毒清了。” 裴熠皺著眉,“清了怎么還燒的這么厲害?”他抱著霍閑能清楚的感受他體溫的變化,只是這種毒,即便他行軍多年也聞所未聞。 “這是他體質(zhì)與旁人不同的關(guān)系。”解了毒,暫時沒了性命之虞,秋白這才松了口氣,皺著眉解釋,“說來奇怪,雖說這個毒解了,可我探他脈象,似乎體內(nèi)還有別的毒?!?/br> “別的毒?” 霍閑的體溫經(jīng)久不散,貼著裴熠胸膛的后背更是滲出一層薄汗,他時候清醒,時而混沌,裴熠說什么他都只聽得出嗡嗡的人聲。 秋白點了點頭,像是不確定,再次搭上他的脈,皺眉說:“我還不確定是不是?!?/br> “你知道是什么毒?”裴熠握住霍閑垂在他膝上的手腕,說:“要如何才能確定?” “額......” “怎么了?” “傳說關(guān)外有一種蠱,名叫虎骨印,侯爺聽過嗎?” 裴熠想了想,搖頭道:“從未聽過,是戍西的?” “未必?!鼻锇渍f:“我在戍西行醫(yī)兩年也從未聽人說過?!?/br> “那何以見得?”裴熠說:“既然從未見過,那又如何斷定?” 秋白拿了一杯涼茶,喂給霍閑,“古醫(yī)書上記載是以虎骨為引,在人的體內(nèi)種毒,凡是中了虎骨印之人,脈息微弱,似久病之相,每冬至夜臨,心腹之內(nèi),如有萬物噬咬,當然了現(xiàn)下除了脈息微弱,其他癥狀要等世子醒了才知道?!?/br> 裴熠抬手,接過茶杯,捏著霍閑的下巴迫使他喝水,霍閑咳了一聲,茶水順著他的嘴角留到裴熠手背上,他渾不在意的將茶杯遞給秋白,道:“若經(jīng)證實,你能解?” “我只在古醫(yī)書上見過這種毒的癥狀,書上并未記載解毒的法子......”秋白看裴熠面色依舊深沉,猶豫了幾許,說:“其實也未必是虎骨印?!?/br> 裴熠斬釘截鐵的問:“那要如何確定?!?/br> “這種蠱毒會在人皮膚上留下印記,中毒者的時間越久,印記越深。世子若真是中了這種毒,就他如今脈息的程度,恐怕印記已經(jīng)不淺了。”秋白說:“侯爺......” 話音尚未落下,就見裴熠將霍閑放至躺下,二話不說,便抬起他的手臂,尋找秋白說的印記。 裴熠想搞清楚霍閑身上藏著的是什么,或許秋白說的這個印記便是個突破口,然而當他真的看見霍閑腰跡的那塊紅的發(fā)黑的虎骨印時,卻出現(xiàn)了一陣短促的暈眩。 裴熠怔怔的看著霍閑泛紅的大片皮膚上突兀的印記,那形如骨狀的印記讓他如墜深夢,所有的疑問如漫天大雪,侵襲向他而來。 雪狼山上的白毛有膝蓋那么深,他策馬穿過灰白的林間,卻突兀的聽見連綿不斷的狼群仰天撕嚎,那是餓了一個隆冬的狼群圍著獵物發(fā)出興奮的狂歡,裴熠罩著黑色的氅衣,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狼群里拎起奄奄一息的小孩。 他在剎那之間體會了生死交錯的感覺,被裴熠裹在氅衣里,將裴熠的雙手抓的滿是血痕,那是有生以來,裴熠第一次在鬼門關(guān)救下的一個孩子。 可是那孩子卻沒良心,吃好喝足,便悄無聲息的離開了營地,任裴熠翻遍方圓百里都沒能將他找到。 可他記得很清楚那個孩子明明是個姑娘....... 裴熠端詳著躺在床上熱汗涔涔的霍閑,恍然明白了什么,他看著霍閑又像是從來沒有認識過他一樣。 霍閑噩夢未醒,他眉頭緊蹙,低語說了些什么沒人聽清。 裴熠翻開里衣,轉(zhuǎn)過頭平靜的問秋白:“是這個么?” 秋白順著裴熠的目光,落在霍閑腰跡那一處明顯的骨印上,一時有些懵。 方才急著給他施針解毒,雖然敞著衣服,卻都沒有注意到,再者這印記略靠后腰,不在腹前,因此并不惹人注意。 現(xiàn)下卻在燈光里格外顯眼,給它添了層神秘的外殼。 “這......與書上記載的一般無二,世子能這么快清除毒素,大抵也是因為它的緣故?!?/br> 裴熠依舊握著霍閑的手,眼神想盯著怪物那般盯著他。 “虎骨印是世間奇毒,其他毒藥很難透過他侵入五臟六腑,可以說中了虎骨印,也等于百毒不侵,當然了畢竟是毒......” * 秋白坦言,此毒他無法解,只能回去查查醫(yī)書,他領(lǐng)了命便去煎藥。 最后一次施針后,霍閑似乎睡的沉了,裴熠就近在咫尺,看著他呼吸逐漸平穩(wěn),燒紅的臉色也隨著這夜深,慢慢褪色。 那暗紅色的骨印讓他想起了許多往事。 他身為禹州軍首領(lǐng),殺了不計其數(shù)的敵將,卻是頭一回救人,父親從前說過:“殺人也是救人,救人也是殺人?!?/br> 那被他救走的孩子,聲嘶力竭的沖他怒吼:“你不如殺了我,我什么都不會說?!?/br> 那聲音稚嫩,卻蘊藏著讓十幾歲的少將軍都為之震驚的絕望。 他救了一個人,卻被人咬了一口,后來肩頭的傷疤慢慢痊愈了,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點兒過去的痕跡都不復(fù)存在了,但那個不告而別的姑娘卻讓他記住了。 霍閑真是那個小孩? 裴熠端倪起這張臉,盡管還在病重,這張臉卻已然趨近完美,和他記憶里的那個姑娘全然不同,少了狠絕的戾氣多了玩世不恭的溫善。 溫善,裴熠怔了怔。 他忽的想起數(shù)月前,趙徹在玉樓擺席宴請的事,那日便是霍閑最先察覺出行刺的女子目標是他的,后來他那般鎮(zhèn)定自若的飲了酒,想來他知道自己身中劇毒,才敢以身試酒的。 裴熠當年并未與那小孩稟明身份,他只知裴熠是軍中人,他看著霍閑,心想,原來你只是在試探。 霍閑睡了許久,總覺得昏沉的睡夢中,有人在問他話,他張口卻發(fā)不出聲音,如此反復(fù)便在夢中困頓掙扎起來。 他清了毒,夜里又涼,他先前一冷一熱,經(jīng)噩夢侵襲,忽然重重的咳起來,劇烈的起伏讓他從夢中驚醒,醒來便看見身旁的人沿著床沿靠著,一只腿搭在凳子上,抱胸闔上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霍閑覺得有些口干,他的衣服在最后一次施針結(jié)束的時候已經(jīng)穿好了,只是沒有系上腰帶,此刻有些散亂。 他不欲驚擾裴熠打算自己去倒茶,雙腳還沒沾地,便聽見闔眼的那人說道:“你干什么?!?/br> 霍閑邊系腰帶邊想,他是不是真睡著了,抬眼卻見裴熠依舊保持先前的額姿勢并未挪動。 “渴了?!彼焓郑犰诿偷乇犻_眼,一把抓住霍閑的手,那手腕涼的有些過分,撞上裴熠發(fā)燙的掌心,兩人都有些不適。 裴熠到了茶,卻在霍閑伸手接的時候,往后讓了讓:“你知道有問題,為什么還要吃?” 霍閑口干舌燥,齒間隱約還殘留著濃腥的血漬,裴熠目光如炬,緊緊握著茶杯,看著他說:“你不要命了么?” 霍閑舔了舔干澀的唇角,他面色如同蒼白的宣旨,神色懨懨的說,“我能先喝口水再說么?” 裴熠握著他的手,將那杯茶擱在他的手里,看著他喝完,“你知道糕點里有毒,是么?” 霍閑以為皇宮里的手段不過是鶴頂紅斷腸草之類的。那些見血封喉的毒,于他而言都不算什么,但經(jīng)這一夜,他發(fā)現(xiàn),他錯了,即使有虎骨印能讓他‘百毒不侵’,他還是栽了跟頭。 “知道?!被糸e心知瞞不過裴熠,索性坦白。 “我運氣好,雪酥糕是宮里送來的,原本是你要吃的。”霍閑靠著床頭,說:“你命真大啊?!?/br> 裴熠被他這輕描淡寫的話引的躥了火,夜里燈火昏暗,裴熠強壓著揮拳的沖動,靠近霍閑,嗅著他身上清淡的味道,說:“藥熏能蓋過蠱毒的特殊凝香,你明知有毒,還搭著自己命救了本侯,我該如何謝你?!?/br> 霍閑的眸色混沌間起了白霧,裴熠壓抑的盛氣籠著他,無形之中他就敗下了陣,啞聲說:“以身相許吧?!被糸e忽然笑了,“豁出命的恩,只能靠這個了。” “好啊?!迸犰诟┦卓粗?,一手壓在他的床頭,一手劃過他的面頰,落在下頜上,似乎真的是迷戀一般的貪婪的望著,像是要把人看穿。 他這么說卻只是看著,近在咫尺的距離燒的他全身猶如一團烈火,那頂在霍閑腹上的身體也有些變化,隔著棉被不被人察覺,可自己卻清楚得很。 這種被欲望支配的感覺讓他陌生,理智拉著他不要靠近,卻總有個聲音在呼喚他,他看著霍閑的雙眼,那雙眼睛在月色里是含情的,所有不可言說的春色都在那里,那一刻裴熠知道那個無聲的聲音便是這雙看著自己的眼睛。 呼吸在兩人之間噴薄,霍閑忽然抬頭,親上了他的唇,和他的燙熱相反,霍閑是涼的,涼的卻帶著柔軟。 他們之間堪堪維持平衡的那根繩索在一瞬間的觸碰下斷的四分五裂。 霍閑說:“原來......” 裴熠的手掌就抵在他的下頜,因為用力,便有些紅。 那句話被裴熠囫圇咽了下去,下一刻連同這個久病未愈的人一起,融進肆意洶涌的熱吻里。 裴熠居高臨下的占據(jù)著主導(dǎo),在涼透的秋夜里吻著霍閑,他被野火侵蝕著,忘卻了所有的理智,直到霍閑偏頭輕咳,他才扯上棉被將霍閑整個蓋住,而后便推門而出。 霍閑掀開被褥,人已經(jīng)不見了。 作者有話說: 喜歡的寶們,對于的海星投一點,感激不盡。 第39章 糾葛(九) 秋白送了熬好的藥,霍閑喝完便和衣躺下了。 窗外的風(fēng)刮了一夜,他在藥效下慢慢陷入睡夢,緊閉的門也沒有再被人推開過。 裴熠避開眾人,單獨叫了司漠問話。 “侯府所有的人都檢查過,無人出去過?!彼灸f,“他們只知道府中出事,并不知具體情況,要不要......” 裴熠抬手制止,府里吃食一向是吳嬸管的,那盤雪酥糕是宮里送來的,從皇宮分發(fā)到上侯府桌上,經(jīng)過多人之手,這事已無從細查。 “奇了怪,咱們侯府就只有世子是搬來不久的?!彼灸技毾?,看著裴熠說:“可他總不會毒自己吧?!?/br> 裴熠也回看了他一眼,恍然間就想起霍閑醒來的時候說的那句不確定,“不,還有多出來的兩個丫鬟。”裴熠說:“從明早開始就撤了護院,悄悄盯著她們。” “???” “就......”他想了想:“對外宣稱我病了。” 司漠有些為難的抓了抓頭,“可她們是皇宮來的人,要跟她們有關(guān)......那可是皇上?!?/br> 司漠在進京之前沒有見過身居高位的天下共主,他對天熙帝的了解只幼時在禹州坊間流傳的一些話本子里,后來長大些了,成了定安侯的護衛(wèi),禹州軍里資歷較深的長輩閑暇時候就跟他說起過圣祖帶著老侯爺和先帝征戰(zhàn)四方,識字是裴熠教的,但他天生不是那塊料,所有的道理他都是跟著禹州軍那群糙漢子習(xí)來的,在那些浴血奮戰(zhàn)的故事里他結(jié)論就是所有與帝王作對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因此想到著如果這次真是皇上,那侯爺便岌岌可危了,想到此便有些猶豫。 裴熠對他的心思洞察秋毫,“就連你都能看出來的事,皇上能想不到?他叫皇后下毒,還派人來侯府盯著我?”裴熠輕嗤一聲,點著他的腦袋,道:“你當皇上跟你一樣?!?/br> 經(jīng)裴熠一提醒,司漠頓時恍然,他怔了一下,須臾之后尷尬道:“也對哦,那我去找秋大夫?!?/br> 裴熠這場“病”陣仗不小,先是司漠執(zhí)裴熠的腰牌去千機營告了假,而后他重病的消息便傳到了皇宮,皇上指派了兩個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前來問診,都被秋白打發(fā)了,只得了秋白問診的藥單回宮復(fù)命,太后也著人來問。 接著便是謁都的王侯權(quán)貴,司漠打發(fā)走最后一波人的時候已經(jīng)暮色將沉了,他扶著門框望著馬車驅(qū)使遠去后揚起的塵土對石峰說,“跟他們說話比我練功還要累?!?/br> “秋大夫和侯爺不都教過你了?!笔咫y得露出笑意,可他生的黢黑,不笑的時候還能有幾分震懾,一笑便只剩憨實。 司漠活見鬼似的抖了一機靈,“教了才累,每個人都說同樣的話,就像每天都練同一種拳法,多沒意思?!?/br> * 霍閑清了毒,又連著兩天得了秋白不眠不休的照顧,很快便就生龍活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