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25節
太后抬手,那護甲上鑲嵌著東海產的珍珠碩大,四周鑲著金絲亦是奪目,她摸著瑩潤光滑的珠子,說:“高瑜是個什么德行的你還不知道?他既不肯接受哀家的安排,又怎么會輕易順了皇上的意。” 趙同安說:“他如今手握重權,既不肯為jiejie所用,那在謁都他可就是把利刃,保不齊哪天會割到我們自己。” “他不做哀家的女婿,”趙太后笑了一聲,繼續道:“那是駙馬不如他北威將軍來的有用,說到底還是前朝駙馬不能參政埋下的禍患,若將來他能看清做駙馬的好處,自然會來求哀家。與虎謀皮看的是誰更有分量,遲早的事。” 趙同安點點頭,須臾又疑惑道:“我一直想問jiejie,為何是北威軍不是禹州軍。” 比起遠在戍西駐扎的北威軍,禹州軍離謁都更近。 “他高瑜都能將這樁婚事在哀家開口前輕而易舉的化解,裴熠難道就不能?”太后起身說:“皇上讓他頂了桑奇的職,這不就是你的機會。” 趙同安吸一口涼氣,擦了擦額上的汗說:“是,是,臣定會留意。” “留意有什么用。”趙太后從簾后走了出來,面色不虞道:“武魁擢選在即,哀家聽說裴國公家的也要去?” 說到武魁,趙同安終于挺起了腰背,他說:“點武魁三年一次,不止紀禮,徹兒和齊小公子也在考核名單之內。” “徹兒有上進心想博功名是好事,他想去就由著他去吧,這孩子性子總是急躁,父親的要讓他知道凡事過猶不及。至于紀禮......”趙太后說:“裴國公不問朝政這么些年不就是為他那敗家子。隨他去吧。” 趙同安應聲。 * 裴熠從千機營出來,司漠跟在他身旁。 兩人一馬從城外回府,剛進城便碰見了霍閑。 “世子又瞧什么熱鬧呢?”裴熠打馬靠近,沿著他身后的長街看過去。不遠處熱鬧非凡,正是霓裳閣里傳來的聲音。 “熱鬧。”霍閑瞇起眼睛,哂笑道:“京城如今熱鬧的還能有什么。” 自從武選日期擬定,謁都的鐵匠鋪生意便如日中天,大大小小的酒樓隔三差五的就能碰上“過招”的武林人,天熙帝發了詔令,此次武魁凡家世清白者皆能參加。 文人過招論的是學識,策論,這些習武的人向來是憑本事吃飯的,動輒便要上手,謁都近來多了不少新鮮面孔。 “世子對武魁也有興趣?”裴熠翻身下馬,與他并行,他剛從軍營出來,那身輕甲披在身上,顯得格外英挺,街上來往的人每每見著便忍不住回頭。 “我就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閑人,這種打打殺殺的事情看看就行了,哪敢以身親試。”霍閑側目看著裴熠,眼里含著笑。 “和我就不用裝了。”裴熠說:“齊青同李嗣比試是你挑起的,這事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說說吧,齊小公子他怎么得罪你了?” 霍閑詫異的看了裴熠一眼,喉間溢出輕笑,片刻后才慢悠悠的說:“就算你說的都對,那為什么不是李嗣,他目中無人,四處樹敵,若要說得罪,他在謁都得罪的人才是最多的。” 果然。 裴熠轉回頭,像是審視一樣的看著霍閑,片刻后才說:“你也說了,他目中無人,四處樹敵。既如此,那這種草包何至于讓世子這樣大費周章。” “草包……”霍閑被這個稱呼略驚了一下,他忽然笑起來,說:“原來禮部尚書的獨子在侯爺眼里就是個草包啊。可是你可別忘了,這個草包他可是禮部尚書的獨子,即便他不至于,他父親呢?” 霍閑莞爾一笑,看著裴熠,無辜地說:“看見了吧,我對侯爺可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裴熠驟然頓住,眼里透著令人發冷的寒光,他迅速地想起李茂宗,李家是門閥世家,先帝剛繼位的時候,他是監察御史,他記得莊策曾說過,李茂宗還任監察御史曾三次巡視雁南。 可時間卻對不上,那時霍閑還尚未出生,即便和雁南有關,可決計沒他霍閑的事。 裴熠眉宇一凝,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霍閑似乎察覺到裴熠的異樣,他看著裴熠,“你這樣子倒像是和禮部尚書交情很深。” 裴熠移開目光,眉頭一皺,反問道:“你說什么?” “既不是。”霍閑知道他聽清了,便倏而一笑,這回笑的倒像是發自真心,“那你方才那副神情是擔心我會惹禍上身?” 裴熠看著他,忽然靠近道:“是你想讓我說擔心你?” 霍閑一怔,繼而笑說:“啊,看來是我誤會了。” 裴熠雙眉一挑,狀若無意說到:“誤會什么?” “月夕宴前。”霍閑說:“侯爺做的諸多準備若說是不愿受人擺布自然不假,可若要說是為兒女情長也未嘗不可啊。” “......” 裴熠頓了頓,隨即哼笑一聲,說的話卻明顯沒了底氣:“你瞧侯爺是那多情人么?” 話說完,心里其實已經亂了,在戰場上他是英勇無敵的將軍,即使大敵當前也能面無懼色,但面對這樣活生生的一個人,他卻陡然生出一種兵荒馬亂的感覺。 難怪先生曾屢次提醒他,人心鬼蜮要比戰場更兇險。 他十四歲封地,十五歲便孤身一人挑了在禹州為患十多年的響馬老窩,他曾在禹州最北面的深林帶回了一窩狼崽,將它們養在馬圈訓為己用,使其能通過氣味探尋敵軍的埋伏,猶如獵犬,然而馴服的過程中他付出了巨大的耐心。 此刻,他內心的野火被竄的蠢蠢欲動,他莫名生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想法,眼前這個人的每一步都精準的踏在他的胸口,他說不明白那是什么樣的一種復雜情緒但他卻很清楚,他迫切的想要撕開那層披在他軀殼上的外衣,他要親手扒開看一看,那里面究竟還有什么。 “是啊。”霍閑看著他,笑意沒有散,“我怎么瞧,都是。” 裴熠終于將目光從他身上收回,街上來往的人魚貫而過,因為近日大大小小的擂臺,街兩邊搭起了不少臨時攤販,謁都是皇城,什么新鮮玩意兒都是從這里出去的,因此那些外鄉來的將兩側的路堵得嚴實。 也正是因為人多嘈雜,有那仗勢欺人的敢在大街上騎馬疾馳,待霍閑從驚險中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被人拉到了一旁。 “小心。”裴熠護在前頭,蹙眉道:“當街縱馬,膽子不小。” 街販沒少因這些人而遭殃,見那人連人帶馬已經遠了,才敢抱怨:“真是世風日下,這些有錢的公子哥總把人命當兒戲。” “前天一匹馬當街踢傷了一個老人,騎馬的連馬都沒下,扔了銀子就跑了。” 街販之間互相抱怨卻落進了裴熠耳朵里,他松開驚疑未定的人,問:“知道是誰么?” 雖然未看清馬上的人是誰,但在慌亂中霍閑正好看見了那人身上掛的牌子露出了字的一面,他想了想說:“好像李府的腰牌,應當是李嗣的侍衛。” “去看看。” 作者有話說: 口嫌體正直侯爺和他柔弱不能自己上街的媳婦...... 求收藏求海星,糧還在產...... 第32章 糾葛(二) 李嗣的擂臺擺在正街,圍觀的人不在少數,臺上的兩人一左一右,他們都做短絨打扮,袖口和衣角上都有破損,看著像是已經對戰過幾輪了。 裴熠換了套常服,淹沒在人群里。他見擂臺后方堆著不少斷掉的刀劍不由得生出幾分疑惑來。 “嘖嘖嘖。”霍閑在他身旁,目光一直在那堆廢鐵上打轉,他微微側身,在裴熠耳邊小聲道:“如今謁都的刀劍,價格都已經翻了五倍,照這么個比法,十家打鐵鋪也不夠造的。” 武斗向來是真刀真槍上陣,兵器離手則為敗,月夕宴前不少打鐵鋪就收到大批訂單,需求多了,價格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這倒是讓平時吃飽飯都難的鐵匠鋪生意在短短數日內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怕是跟你那把匕首出自同一位大師之手。”裴熠看著臺上的人,話里帶著幾分嘲諷。 明知裴熠是諷他,霍閑也不惱火,反而笑說:“所以這才得侯爺相贈啊。”他抬手在裴熠腰上摸了一把,說:“塞翁失馬,禍福難料。” 裴熠捉住了他不安分的手,想起前不久送出去的那把匕首,哼笑了一聲,說:“這么急?” 霍閑訕笑,扭頭看向正前方。 李嗣的功夫不在齊青之下,奈何他手里的刀劍不爭氣,斷了一把又一把,齊青那把劍是他父親好友贈的名劍。齊青愛收集刀劍,這把劍是他的寶貝,李嗣向來好爭強,在武學上他們相差無幾,但齊青自幼受齊國公和家中兄長的熏陶,于詩書上也頗有所得,可李嗣卻是個木魚腦袋,文墨的東西他看著就頭疼,每每李茂宗總是要拿齊青與他做對比,想到此,李嗣眼里滲出的厭惡便更深,他暗自咬牙,由來已久的怒氣和李茂宗常訓斥他的那些話一股腦的沖上天靈,他握著劍,旋身直奔齊青的門面。 齊青反應迅速,連退幾步后猛一向后仰,劍抵地上發力,抬腳踢開李嗣的進攻,同時重新站起,他手里的劍再一次將李嗣的劍劈斷。 臺下人的叫好聲放大了李嗣的盛怒,功夫不相上下的兩個人原本比的就是持久性,李嗣這會兒已經急了,他顧不得劍已斷口,再次發力。 齊青回劍格擋,輕易的挑開李嗣手里的劍,就在李嗣震驚之際齊青的劍鋒抵在李嗣的脖子上,然而他并沒有傷他分毫,而是手腕一轉,劍背猛地拍在李嗣的肩上。 一剎那,李嗣感覺整只手都麻木了,隨即手指一松,斷劍落地。 裴熠抱著胸,往臺上看,他的目光穿過前頭擁擠的人群,看見落了下風的李嗣面前立著一把斷了刃的劍。 “也沒什么新鮮。”裴熠轉身,顯然是這架看的不過癮,人愛看這種熱鬧的不少都是舞刀弄槍的粗人,人群里挨著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燥熱,使他沒了再往下看的興致。 見他轉身,霍閑便也跟了上去,慢聲說:“若是我,方才就會給他一劍,索性都抵脖子上了,毫發無損算什么。” “皇上不禁私斗并非不管。”裴熠說:“真要出了事,一個齊國公,一個禮部尚書,都是朝廷重臣,你當齊青有這么糊涂。” “齊青糊不糊涂,李嗣都不會承他的情。”霍閑嘴邊揚起笑意,低聲說:“李嗣哪吃過這等大虧,以他的脾性,這筆賬遲早要找回來。” 裴熠聞言只是輕笑了一聲,并未說話。 雖然已是深秋,但這個季節里的悶熱卻未減絲毫。謁都西郊有做山名叫楓山,每到秋日里便如新嫁娘似的披上了紅妝,此刻楓山上空被一層陰霾籠罩著。然后就在此時,忽然響了個悶雷,楓山上空的烏云朝著城內滾滾而來,像是暴雨欲來。 街販常年外出,對老天突然的變臉早已經了如指掌,一聽悶雷響,便開始收攤。起風了,路邊塵土翻飛,迷的人掙不開眼。 眼看就要下雨,裴熠忽然停下來:“你要跟我到幾時?” 司漠不知從哪里溜了一圈,又回到正街,裴熠翻身上了馬,剛走兩步,他忽然又回過頭俯身說:“你我要去的是同一條路么?” 霍閑說:“倒也是。” 聽罷,裴熠一把抓過韁繩,大喝一聲,雙腿夾住馬肚,踏云嘶鳴一聲,縱身向前奔去。 霍閑還沒來得及反應,裴熠就連人帶馬一同消失了,他在原地向裴熠踏馬而去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才回神,風越卷越大,天色黯淡了下來,他垂下的青絲在怒風的一來一回中揚了起來,滿大街都是行色匆匆的人,只有他一人面色安然,看著悠閑。 眼看就在頃刻間,擠滿行人的街道人去巷空,他眼中的笑意也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夾雜著仰慕,或者說帶有幾分眷戀的神情,他記得方才急奔而去的背影,在某個雪夜里,他曾短暫的擁有過。 模糊的人影徹底從他視線消失的那一刻,烏云便帶著暴雨來了,謁都的雨讓他無端的生出了煩躁。 * 阿京撐著傘在街上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急著避雨的婦人挽著菜籃子撞到霍閑手里的瓷瓶,酒香四溢,混在雨里頓時就和地上的污水融在了一處,霍閑被婦人撞的踉蹌的后退了兩步,抵到了邊上的木柱,婦人看他穿的衣裳價值不菲,碎掉的瓷瓶看著也像是之前的物件,怕惹了麻煩,急忙上前垂首問道:“公子,你怎么樣了?” 霍閑歪歪斜斜的就著木柱倚靠,搖頭揮手,示意她離遠點。 眼看風雨還在繼續,又見人像是喝醉了,擔憂之余她也有些退縮。 “走吧。”他再次擺手。 等到那腳步聲離得遠了,霍閑才倚著木柱蹲了下去。 從踏進大祁國土的那一刻開始,盤踞在心里的痛苦便悄無聲息的將他滋養,就像是忽然扎進身體的一把冰劍。慢慢和血rou長在了一起。 雨水將他的頭發打濕貼在臉上,水珠順著發痕淌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甚至有些分不清是胃里更難受還是心理更難受些。 在渾濁的污水里,誰都不干凈,該不該都做了。 頭頂的雨忽然停了。 霍閑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眼里卻迸著寒光,見到撐傘的人,寒光才慢慢收了回去。 “公子,季先生說過,您不可過度飲酒。”盡管霍閑已經濕透,阿京還是將雨傘盡數擋在霍閑上方。 “你怕我死了?”霍閑站起身,被雨水模糊了視線,緊緊的盯著傘外的虛空處,冷笑了一聲,說:“即便要死,也要等到他們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