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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 第7節

    集市中常有口角之爭,謁都本就繁華,又是天子腳下皇城之都,隨便在街上撞到的一個人都可能是公卿世家子弟,普通人惹不起他們,然而只要不過分,即使是再紈绔的公子哥兒也不會與老百姓過多計較,霓裳閣作為皇城最富有名的曲館,有不少人在傳言它的靠山是朝廷的耨為官員,因此從未有人在霓裳閣鬧過事

    今日也算是趕上了一回熱鬧,有人敢公然在一眾貴人跟前大鬧。

    “那是誰?”裴熠當紀禮常在此地進出,必然認識外間那鬧事的人。

    紀禮左右端詳了半晌,愣是沒想起來。

    霍閑悠閑的打開手里的折扇,笑道:“你不認識也正常,看他穿的一身粗布麻衣,一雙手又生滿了繭子,就連那虎口處還疊著新舊的傷痕,看起來必然是市井勞作留下來的,如此身份,國公公子怎會識得。”

    這般陰陽怪調的捉弄人,要是換做旁人,早就與他翻臉了,但霍閑是深知紀禮為人的,因此才敢放肆同他說笑。

    不過,饒是脾氣再好的紀小公子也是要面子的,尤其在定安侯面前,被霍閑點透他當即鬧了個大紅臉,僵著脖子問:“說的跟你在市井田間勞作過似的,難不成你認識?”

    誰知霍閑對紀禮一番揶揄絲毫不在意,他莞爾一笑,折扇在他手里便徐徐拉開了一段,那模樣渾然是個倜儻不羈的風流子。

    他唇角微微一挑,理直氣壯的說道:“你都不認識我怎么會認識。”

    裴熠本與其他人一樣,隔著距離看外間的熱鬧,陡然聽到這么兩句對話,不由得回頭看了霍閑一眼。

    誰知霍閑端著世子爺的倨傲并不理他,裴熠頭一回受到這個待遇,不免覺得有趣,便凝眉多看了一會。

    這一看不要緊,倒是讓一旁上茶的伙計誤會了,伙計當的久了,對客人的眼色總是能知道個一知半解的,他以為貴客的意思是讓他說說外間發生了什么,躊躇了片刻便嘆氣道:“那也不知道是打哪里來的無賴,非說自己家有萬金,能買下我們霓裳閣,瞧他那個樣,這不是說胡話嗎?”

    裴熠看了這伙計一眼,伙計“心領神會”左右看了看繼續說:“就那樣的,還逼唱曲的jiejie們陪他喝酒,我們這里是曲館,又不是青樓,閣主好心著人提醒他找姑娘陪酒應該去不羨仙,他當場潑了jiejie一身guntang的熱茶,這要不是他虎口有傷舉不起手來,那guntang的茶水就潑到姑娘臉上了。”

    伙計說完便直起身子在一旁等候,裴熠神色復雜的看了他一眼,那伙計笑著瞇起眼睛欲言又止。

    裴熠頭一回來這種地方,不明白這里頭的“行規”被伙計盯著笑的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看來禹州連個曲館都沒有,侯爺不知道在這謁都城,出門都是要用金銀說話的么。”

    裴熠不明所以,就見霍閑丟了兩塊碎銀,那伙計眼明手快穩穩接住后點頭哈腰的道了謝。

    外頭那人還在鬧。

    紀禮有心想上去幫忙,可想到父親不久前的叮囑只好偃旗息鼓。

    裴熠覷了霍閑一眼,又轉頭問那收拾桌子的伙計:“他既然說家有萬金,你們也不能只以貌取人,他要姑娘陪他喝酒,那你們悄悄去不羨仙請兩個姑娘過來便可,同在謁都打開門做生意,想來只要給的足也是有人愿意來的吧?”

    “可不是呢,他要是真有錢,我們也認了,好歹是混這口飯的受點委屈也沒什么,可這人全身上下一個大子兒都沒有,空手套白狼還大言不慚的說他馬上就要有一座金山了。說我們狗眼看人低,也不知道誰才是死乞白賴的狗東西。”伙計說起那人便咬牙切齒,恐怕若不是眼前這些人身份貴重,他都恨不得當場啐下一口口水來以此解恨了。

    眼看著那人還在鬧,紛雜的人群里,不知誰先開了口,說:“也是閣主好脾性,要是我定然找人將他打一頓丟西市乞丐橋頭下去。”

    這話聲音不小,在場的都聽見了,那糙漢子也聽見了,他頓時大怒道:“我看哪個不要命的敢在背后說大爺,有本事就站出來。”

    他大概不是獵戶就是屠夫,一身吃醉了酒的戾氣倒是能唬的住人,說著便瘸著腿搖搖晃晃的起了身,混不吝的氣勢叫那打抱不平的小公子當場啞口無言。

    那人左右都分別站著兩個壯年的伙計,大約是怕他鬧大了悄悄靠過去的,隨時準備從后頭制服他,那人搖搖晃晃的站著,一只腳踩在面前的案幾上,桌上的幾盤糕點順勢滾到了桌底下。

    “一群瞎了眼的東西,下回老子再來的時候等著看你們怎么巴結老子。”他說完一腳踢翻面前的案幾,撥開人群瘸著腿揚長而去。

    誰也沒想到聲動梁塵的霓裳閣有朝一日竟還混進這等奇葩。

    好在那人耍了一通威風就自行離去了,并未砸場子。

    一場鬧劇到此結束,伙計們趕緊將他弄亂的地方重新收拾干凈。風月之地常有這種事發生,若非這事今日發生在霓裳閣,也不算什么新奇事。

    經他這么一鬧,聽曲的人中途就走了一半,剩下的看完熱鬧也打算走。

    看熱鬧的人并不在意熱鬧本身。

    霓裳閣管事花月是個花容月貌的女子,其實她并非真正的閣主,真正的閣主沒幾個人見過,因霓裳閣大小事務都由她說了算,所以外人都以為她就是閣主。

    紀禮望向那徐徐而來的女子,向裴熠介紹起來:“她就是霓裳閣閣主花月,是不是生的花容月色?”

    裴熠抬首睨了一眼。

    花月罩著一件逶迤拖地的軟煙蟬翼紗裙。美目流盼,有一股輕靈之氣。

    謁都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就連曲館里的掌事都有一股出塵脫俗的氣質。

    這倒讓霓裳閣有朝廷中人當靠山的傳言多了幾分可信性。

    “可惜她現在幾乎都不唱曲了。”紀禮惋惜道:“也不知道何時時才能再聽到花月姑娘一開金嗓。”

    終歸是孩童心性,紀禮轉眼便轉移了重點,可誰也沒想到,他卻一語成讖。

    花月見霓裳閣里的人大半都已離去,便說:“各位都是霓裳閣的衣食父母,今日掃了各位的興致,花月深感有愧,今日的曲子就當是霓裳閣請各位來聽的。”

    她言下之意就是今天聽的曲子不用付銀子,但眼下這些人都是謁都城里非富即貴的公子哥,根本不缺這點聽曲的銀子,她這辦法對他們而言實在起不了挽留的作用。

    眼見無人呼好,她倏而一笑又說道:“正好今日閣主寫了首新曲子,花月在此獻丑,希望不掃各位的興致。”

    這話比不要錢好使多了,果然那些人聽她這樣說又都紛紛又坐了回去,伙計們重新奉茶,端上果子,忙的不亦樂乎。

    一曲解困境,樂師讓出坐席,花月朝那琴師的席位緩步而去,這首曲子她自己彈唱。

    琴聲悠揚和諧,詞填的也叫人耳目一新,一曲終了,聽曲的人都還意猶未盡。

    眼看此情此景,接下來幾個月這首曲子必將要風靡謁都城一段時日了。

    “今天可沒白來啊,你運氣真好。”紀禮沖裴熠笑說:“頭一回來霓裳閣就聽了花月姑娘的曲,聽過她的嗓音,往后怕是再難聽得進旁人的曲子咯。”

    紀禮夸的上天入地,裴熠卻覺得很一般,他于這紙醉金迷的歌舞曲樂實在缺了些興致,只是見紀禮這般熱情不好叫他失望,便敷衍點頭道:“是不錯。”

    “不錯嗎?詞倒是填的不錯,曲有誤,差了點意思。”霍閑將手里的折扇緩緩合上,清風搖曳吹起他幾縷墨色的發絲。

    紀禮對曲子的理解只懂一點皮毛,聽曲也只圖個熱鬧。

    正納悶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世子爺兄弟,讓他今天專在裴熠面前拆自己的臺,就聽見方才隔著褰簾對花月同樣贊不絕口的李嗣說:“世子難道還聽過比花月姑娘唱的還要好聽的曲子?”

    從前來霓裳閣聽曲霍閑從不說曲子哪里唱的不好,今日是這京中千金都難求一曲的花月開嗓他卻這樣說,那平日就不喜歡他,又愛逞口舌的人自然不肯放過嘲諷他。

    紀禮雖被霍閑拆了兩回臺,此時有人替他懟了回去,但他卻并不得意,好在只要是在動口不動手這件事情上,只要霍閑有心,就從沒輸給誰過。

    “聽過。”霍閑毫不客氣的說:“曲唱給人聽,聽曲的人往往能與之共情,花月姑娘的這幅嗓子倒是不賴,可惜往往過于精雕細琢的東西會缺失了自然之美。”

    李嗣說:“說的跟真的一樣,那看來你聽過那什么自然之美咯?”

    霍閑莞爾,那笑都籠在眉眼之間,縱然他今日穿的樸素,卻也難掩自身的姿容,“幼時病中曾聽過塞外曲,唯有天籟二字可勉強形容。”

    紀禮深知李嗣愛逞口舌之快,往日霍閑總讓著不與他們計較,可今日霍閑卻有些反常……他趕緊打斷正要開口的李嗣,看著霍閑說:“你這評定不公平,那人若是你母親或是你旁的什么親人唱的,自然再好聽的聲音都比不上了。”

    霍閑并不說話。

    雁南王是個快活的主,府里妻妾成群,個個還都能歌善舞,紀禮說霍閑聽的是親人的聲音實在是常理之中。

    雁南王的風流韻事在大祁上至王官貴族,下至黎民百姓,就沒幾個不知道的,他們幾個雖未涉朝政但家里的人都是朝廷里大官,比起其他人,他們對這位雁南世子的家事更是如數家珍。

    但也正因為身份特殊,只敢有意無意暗諷他,卻不敢直言不諱。

    旁人諱莫如深可他自己卻毫不在乎。

    *

    那日在賽馬場因天色太暗,又身陷囹圄,倉促之下,并未有過交流。

    紀禮目達耳通,便主動擔起了向他們介紹自己身邊這位大人物的任務——

    那小表情比定安候回京那日還要得意幾分。

    “我們今日是出來玩的,你們的傷都好了吧?”

    “沒事。”趙徹擺手朝齊青胸口捶了一拳:“看,他一點事都沒。”

    齊青推開他的手,在衣袍上撣了撣,說:“我們都沒事,世子傷到了手上的經脈,現在怎么樣了?”

    霍閑擼起衣袖,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活動了一下,掃了眾人一眼似笑非笑的說:“秋大夫醫術高明,這點皮外傷早就好了。”

    他說的輕巧,但白皙的手臂還用紗布包著,那里頭隱約可見泛著淡淡的紅跡,大約是傷口還未結痂滲出來的血水。

    紀禮忙扯下他的衣袖道:“你少作點死。”

    第10章 回京(十)

    這幾位與裴熠年紀差了幾歲,又不是同在謁都一起長大的,所見所聞都不在一處,說了幾句無關緊要話謝過裴熠便各自去了。

    紀禮跟著裴熠回了定安候府,進門的時候石峰很沒有眼力的問了一句“紀公子怎么又來了?”

    這話問出口,便惹來紀禮朝他一連翻了幾個白眼,嘟囔道:“你家護院真不會說話,什么叫又來了,我又不白來。”他抿著嘴隨裴熠一起進了屋。

    裴熠幾不可查的笑了一聲,他靠著案桌邊落座,被桌上五顏六色的糕點和兩壺瓷白酒瓶里的散出的清香吸引了注意。

    眼見裴熠起了好奇心,紀禮唇角微微一揚,將京城傲嬌小公子的本性展現了個時成十:“說了不白來的。”

    裴熠說:“你送過來的?”

    “恩啊。”紀禮眉目一挑,拍著胸脯說:“以后定安候府的糕點我包了。”

    裴熠“嚯”的笑出聲,隨手撿起一塊,說:“怎么,你買下京城里的糕點師傅了?”

    “啊......我可干不出來這事。”紀禮斟了杯酒,那酒飄香四溢,唇齒留香,他似回味無窮的感嘆道:“世子的酒真不錯。”

    裴熠見他那有奶就是娘的樣子十分有趣,便忍不住逗他說:“方才在外面心里沒少說人壞話吧。”

    紀禮沒想到定安侯還有雙目識人心的本事,當即岔開話題,“這酒是雁南獨產的,名叫霽月,上次小王爺隨口說了句喜歡,世子便答應去燕貴妃的宮里取兩壺送他,當然也少不了我們的,這不,只有兩瓶我可都送你了。”說著又拾起一塊糕點丟進嘴里,眉目一挑,笑盈盈的說:“如意糕是我問世子要來的秘方,我讓府上的廚子照著方子做的,跟世子府糕點師傅做的味道一模一樣。”他看著裴熠說:“對了,你不是在雁南待過嘛?嘗嘗是不是和雁南的一個味?”

    裴熠本不愛甜食,且軍中忌酒,這兩樣都不是他喜愛的,但如今沒有軍務在身,且在自家,經紀禮這樣一說,也便有了興致,在紀禮一再慫恿下,他兩樣都嘗了。

    當年戍西派兵攻打雁南,裴熠奉命在雁南駐守了一年多,直到戍西徹底敗了仗,倉皇而逃他才離開。所以雁南的吃食他也算的上有幾分熟悉,再后來他奉命回了禹州,那之后也便沒去過雁南,本以為這味道相隔太遠已經記不得了,誰知酒剛一入口,過往種種便又如和風細雨般的襲來……

    紀禮在一旁睜大眼迫不及待的問他:“怎么樣?一樣嗎?”

    他未出過謁都,自然只識的出好壞卻不知道是否相似。

    “這酒芳氣籠人,香醇淡雅,如意糕甜而不膩,香酥軟糯。”裴熠說話間唇齒咂摸著:“跟我當年在雁南吃到的是一個味。”

    “是吧。”紀禮拍了拍手上得糕點屑沫說:“這兩壺酒和如意糕給你,就當是來送的禮了。”

    裴熠說:“你來府上不用送禮。”

    紀禮聞言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又聽裴熠說:“只要你父親知道了不抽你。”

    裴崇元和其他望子成龍的父親有些不一樣,他素來不太管他這兒子,做的過分了也不過和那日一樣不痛不癢的訓斥幾句。

    想到這里,紀禮不僅沒有覺得自由,反而斂起笑容,“父親才不會抽我,我倒是希望他能抽我呢,他連管都不管我,成天就想著辭官去游山玩水。”

    紀禮這話雖然說的輕巧,裴熠卻聽到了他話里的失落之色。

    裴熠靜了片刻,說:“在謁都,太出類拔萃的人是活不長久的,舅舅比你知道如何保命,他放任你不管,又何嘗不是用心良苦呢?”裴熠眼眸一轉,安慰道:“越是長著一顆七竅玲瓏心的人,下場越慘,從前的謝思域喬偃,如今的莊先生。”

    紀禮這個年紀多少對這些事只有著一點似懂非懂的理解,裴熠原是安慰他的,誰知紀禮凝眉反問:“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