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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冰 第83節

    如今的白清嘉可不跟過去做小姐時一樣不懂事了,一年多貧苦拮據的生活讓她曉得了金錢的可貴,清楚地知道三百大洋能買多少斗米、多少斤rou、付幾個月的房租——她憑什么把這筆錢白白給了丁務真那樣的混賬?還不如捐出去給可憐的流民多買幾個饅頭吃呢!

    她又追問起了丁務真的近況,想知道對方眼下正在哪里、做什么——徐冰硯哪會知道這些細節?關于丁的那些事當初他都是直接讓教育廳去調查的,而這兩個月他陷于戰爭、回滬后又忙于其他公務,確實還沒來得及過問進度,眼下面對愛人的詰問不免有些口訥,只好說:“明天我派人去教育廳查問一下,一定給你一個交代?!?/br>
    她應了一聲,一邊點頭又一邊氣哼哼地說:“好好查,查個底朝天!那人一看就是不學無術的,怎么可能一口氣出那么多本書?保不齊還有很多像我一樣被盜取成果的人,這些公道全都要討回來!”

    他一直點頭、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容易才哄得愛人滿意,過了一會兒又聽她嘆了口氣,說:“唉,其實這兩天我也在想,如果學校的事情都解決得差不多了,我是不是還是回去工作比較好……”

    他聞言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問:“你想回去工作?”

    她聳了聳肩,神情也有些復雜,感慨:“我也說不好,只是覺得一直閑在家里也沒什么意思……學校里還是有些討人喜歡的學生的,我覺得我也能當好一個老師……再說如果一直待在家里讓我二哥養著,未免也太……”

    她真是個矛盾的人。

    過去一年辛苦時明明巴不得早些賺夠了錢過回清閑的日子,可如今真等回了富貴窩卻又想念起了當初的忙碌,總覺得那是一種充實,比每天無所事事地在家里看雜志喝咖啡要好得多。

    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抬頭看了他一眼,問:“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太折騰了?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

    他的確沒想到她會想要再回到新滬,畢竟他一直認為過去她在那里工作是形勢所逼,何況后來發生的那起惡□□件也讓她蒙受了很大的傷害……他還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會再想回到那個地方了。

    不過……

    “都好,”他誠實地回答,“只要你覺得開心,做什么我都贊同。”

    她被他這話逗笑了、想說他這人沒原則,可被人深深疼愛著的感覺實在太過美妙,她也再說不出什么掃興的話,一邊甜甜蜜蜜地踮起腳吻了一下愛人的側臉,一邊又難得溫溫柔柔地說:“得了,這事也還不急,橫豎都得先過了明天才能說以后……”

    說到這里又開始纏他,逼他保證明天一定會站在她這一邊,不管她說什么他都得順著,可不能幫著他meimei跟她唱反調;男人好脾氣地聽著,她說一句他答應一句,朗潤的月光將他們的影子緊緊牽在一起,就好像……

    ……一生一世都不會分離。

    第137章 會面   “我有數,不會傷著她。”……

    次日一早他果然親自來接她了。

    如今白家對兩人的關系已是默認的態度, 自然不會再對他們一起外出表現出太大的意見,只是眼下他們畢竟還沒有結婚,作為女方的長輩總是忍不住要多囑咐一句;賀敏之原本還指望次子能代替自己來做這個嘴碎的惡人, 可惜他昨夜晚歸之后人就一直待在房間里沒出來、自然也就無法盡到教育meimei的義務, 逼得賀敏之不得不親自開口, 提醒小女兒晚上一定要盡早回家。

    而實際上白家人屬實是多慮了, 畢竟今日的白清嘉可沒有心情同徐冰硯你儂我儂,滿腦子都在想和他meimei見面的事, 從白公館到將軍官邸的這一路都是沉默寡言情緒緊繃,一句話都沒顧得上跟徐冰硯說。

    直到軍車停在官邸門口她的注意力才被轉移了些許。

    徐家官邸過去她來得不多,大概統共也就三四回,富麗漂亮的紅頂白墻, 是德國式的雙聯體別墅,過去的花園還隨著徐振的愛好布置成了寬敞的槌球場,如今那些設施都被撤掉了, 園藝顯得越發簡單。

    進門之后她就更驚訝。

    徐振是講究氣派的人, 當初為了建造官邸專程讓政府下撥了很大一筆款項,房屋內的布置更是極盡奢華;他娶了□□房姨太太、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喜好, 這個裝點裝點、那個打扮打扮, 個中奢侈更是與日俱增。

    可現在……房子卻幾乎空了。

    偌大一個客廳,什么裝飾擺件都沒有,只在正當中擺著一套硬邦邦的桌椅,看樣子也是辦公開會用的, 除此之外什么都沒了,空蕩的樣子簡直不像是住著人。

    她扭過頭看他,神情很詫異:“這……”

    他則有些尷尬,與此同時眉眼間有種微妙的晦暗, 默了一會兒后說:“的確太簡陋了些……是我考慮不周。”

    她倒不需要他道歉、左右這房子又不是她在住,她只是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把這里搬空,簡直就像是……

    “沒關系,”她抿著嘴搖了搖頭,四下里看了一圈后還是走到廳里的椅子上坐下了,又問,“你meimei什么時候來?”

    “快了,”他低頭看了看表,又走到她身邊坐下,“我讓人去接她了,大概還有十分鐘。”

    十分鐘……

    白清嘉嘆了口氣,心里的壓力忽而又大了一層——天曉得,她根本不在意那個莫名其妙的小丫頭,就算搞砸了今日的會面她也完全不在乎,她只是在意他……不想讓她愛慕的男人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他也明白她的意思、知道她正為了他收斂所有脾氣面對根本不想面對的情況,為此他既心疼又感激。

    “一切有我,”他輕輕把她摟進懷里低聲哄慰著,“別擔心?!?/br>
    徐冰潔跟著張頌成一起走進官邸大門的時候便正瞧見她哥哥親自給白清嘉倒水喝,那女人看起來情緒不高、臉色還有些難看,她哥哥就溫柔耐心地哄著她、一直在她耳邊低聲說著什么。

    ……憑什么?

    那是她的親哥哥,她都從來沒有得到過他那樣的忍讓和照顧,那個女人又憑什么輕而易舉地得到這一切?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產生如此激烈的情緒,畢竟昨晚張頌成就提前告訴了她哥哥要見她的消息,并且說那位白家的小姐也會一并到場;說實話她是不愿意見到白清嘉的,可同時她也明白要想獲得哥哥的原諒她就必須先過白清嘉那一關,于是昨天一整夜都在翻來覆去地平復心情鼓勵自己、想著今日見到對方后一定要穩住情緒好好說話。

    張頌成也是真心為她著想,方才在來的路上還一個勁兒勸她。

    “你要真是想回家,待會兒就正正經經給白小姐道個歉,”他一邊開車一邊語重心長地叮囑,“將軍同那位小姐情深意重,說不準過段日子就會跟她結婚,你跟未來嫂子結怨能落下什么好?何況當初在學校你也的確是做錯了,給人家賠個不是總是應當應分的……”

    他說得都對、她也都聽進去了,可是進門后看見的這一幕卻不知為何深深刺激了她,霎時間酸啊澀啊苦啊悶啊一股腦兒全涌上了心頭,將她原本就根基不牢的理性全沖得搖搖欲墜了。

    ——憑什么?

    那個女人只是一個外人啊,憑什么這么容易就搶走了她的哥哥?她想回家還必須先得到她的同意,這到底是憑什么?

    她的眼眶一下子紅了,看著跟哥哥坐在一起的白清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那女人卻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看著她,仿佛已經成為了這個家的女主人。

    沒有人說話,氣氛緊繃得嚇人,一旁的張頌成一看心都涼了一半,暗想這小祖宗方才在車上還答應得好好的、怎么事到臨頭了又出爾反爾?急得趕緊偷偷拽她的袖子、又拼命給人打眼色,就指望她能趕緊道歉表達一下自己的誠意,免得被將軍一怒之下再次趕出家門。

    不料他這眼色剛打到一半徐冰潔就忽然“噗通”一聲跪坐在了地上,扯著嗓子嚎啕大哭,還撕心裂肺地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全是我錯了!我不該丟白老師的東西也不該往你身上潑油漆,我罪大惡極十惡不赦死有余辜!我就是個一無是處的混蛋!”

    “求求你們了……讓我回家吧……”

    “我真的……好想好想回家……”

    這又跪又哭的陣仗實在大得出乎張頌成的預料、與此同時這不惜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的架勢也委實令他心情復雜,尤其當他瞧見這平時跋扈霸道的小祖宗一邊哭一邊努力爬到她哥哥身邊試圖拉住他的手求饒時,心中的酸澀與同情便不由自主冒出了頭。

    ——只可惜將軍是鐵石心腸,就算見到meimei下跪那神情也依然冷著,甚至連眉頭都皺了起來。

    “你是真心道歉還是在跟誰置氣?”他的語氣極其嚴厲,沒有絲毫要輕拿輕放的意思,“徐冰潔,你知道你自己犯了多荒謬的錯誤么?”

    徐冰潔一聽這質問就更恐懼了,與此同時一并劇烈起來的還有她心底的委屈——她在哥哥眼里就真的這么不重要么?他面對那個女人時明明那么溫柔,為什么轉頭面對她就變得這么狠心?她都下跪道歉了……這樣也不行么?

    她于是哭得更傷心、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連張頌成都覺得她夠可憐了,偏她的親生哥哥不為所動,垂著眼睛看她的樣子異常冷酷,似乎沒動哪怕一點惻隱之心。

    可白清嘉知道不是這樣的,甚至眼前的這一幕讓她在恍惚間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他年輕時脾氣比現在剛硬得多、管教孩子也十分嚴格,她記得那時自己才三四歲,便時常瞧見父親拿著棍棒管教二哥——那時還是大清朝,父親依然盼著兒孫中能有個爭氣的考取功名封侯拜相,可她二哥打從少時起便有自己的脾氣,明明能讀得好書卻偏偏不肯用心,吊兒郎當的樣子常常能把教書先生氣得跳腳,人家跑去告狀,父親便也緊跟著跳腳,抄起藤條就打他的手板。

    他還要罰他跪呢,一整天都不許人拿東西給二哥吃,就算母親流著淚去勸也沒用,慘淡的樣子時常惹得二房發笑,他們都說二哥讓父親大失所望,所以父親不疼他、是當真想把這個逆子餓死了事。

    ——可其實呢?

    根本不是這樣。

    父親為了孩子是可以豁出命去的,而對于徐冰潔來說,她那一手把她拉扯長大的哥哥又與父親何異呢?

    他一定很疼meimei、也一定舍不得看人跪著……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這個男人內心的溫柔,因此也就比任何人都更能了解他此刻的難受。

    而她……并不想看他遭受煎熬。

    “行了,也別讓人一直跪著,”她嘆著氣開了口,努力忽略徐冰潔眼中仍然很深的敵意,“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有多刻薄呢,欺負一個半大孩子?!?/br>
    徐冰潔原本哭得甚是慘烈、氣都喘不勻了,眼下聽到白清嘉開口倒是略微收了收眼淚,只是她也不起來、仍然很犟地在原地跪著,看那神情好像是把這種弱勢的姿態當成了一種與她對峙的手段,明明又傷情又害怕、卻偏偏杵在原地一動不肯動,也不知道這脾氣隨了誰、怎么就跟她哥哥一點也不像。

    白清嘉又嘆了口氣,接著伸手推了推身邊的徐冰硯,說:“你避一避吧,我想跟她單獨說兩句。”

    徐冰潔一聽這話渾身又繃緊了、還跪在地上煞有介事地瞪著她,白清嘉根本不以為意,就只堅持讓徐冰硯和他的副官都從房間里出去,他卻有些不放心,看看meimei又側過臉來看看她,深邃的眼中有些隱蔽的憂慮,也許是擔心她把不住場面會再把事情鬧起來吧。

    她撇撇嘴、心想這男人未免也太小看她,當場雖未跟他計較,心中卻是悄悄記下了一筆賬預備事后跟他討,頓了頓又小聲在他耳邊說:“出去吧,昨晚你不是都答應了今天一切都順著我么?”

    “我有數,不會傷著她?!?/br>
    他聽后眉眼一動,神情間又隱隱露出一抹溫情之色,大概是在感激她這句不會傷著meimei的承諾,片刻后終于如她所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跟張頌成一起穿過門廊向聯體別墅的另一側走去,沒一會兒背影就消失在了紅墻的拐角處;與此同時徐冰潔也唰的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瞪著她的眼中滿是戒備,看樣子是早就把她當成了可憎可怕的洪水猛獸。

    第138章 談話   “你哥又不是賣給我了,難道我說……

    白清嘉心里覺得累, 面上看著倒是平平靜靜,一邊施施然抱起手臂一邊又朝旁邊的椅子抬了抬下巴,看著徐冰潔說:“坐?!?/br>
    這小丫頭倒是不跟她客氣, 哥哥一走就干脆變成了只小刺猬, 一邊瞪她一邊生氣地說:“這是我的家!我想坐就坐!才不用你安排!”

    說著便示威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 還學著她的樣子抱起手臂看人。

    白清嘉輕笑了一聲, 倒是不在意她這些幼稚的舉動,秀麗的眉微揚著, 有些慵懶又有些冷清。

    “我沒心思跟你兜圈子,咱們索性開誠布公地說吧?!?/br>
    她的語氣是微涼的。

    “我知道你很討厭我,也知道你現在道歉只是為了做給你哥哥看、其實心里并不真的感到愧疚,”她筆直地看著徐冰潔的眼睛, 些許的銳利,“但這都沒關系,我想要的只是跟你哥哥在一起, 至于你喜歡我或者不喜歡我, 對我沒有任何影響,同樣也沒有任何意義?!?/br>
    這番開場白實在有些犀利、連一點修飾都懶得往上加, 徐冰潔也沒想到她會這么不客氣、人都愣住了, 剛回過神來要開口頂嘴又見白清嘉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

    “不過即便這樣我也還是有一些話要說在前面,如果能幫助你接受我那是最好的,你可以選擇聽也可以選擇不聽,我無所謂。”

    她調整了一下坐姿, 坐得更直了一點。

    “第一,如果我的判斷沒錯,我們之間矛盾的起源本身就是一場誤會?!?/br>
    “當初在666號大賭場,你以為是我哥哥強迫了你的同學, 但實際上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同學是誰、兩人也沒有過任何交集,想必這一點你事后也已經搞清楚了?!?/br>
    這……的確。

    萍萍的事確實是一場誤會……她并不是被白家那位二少爺糟蹋的,而是跟淞滬警察廳的洪復山有牽扯……那個老鱉公后來被查出涉嫌貪腐革了職務,此后萍萍才終于回到學校,只是她性情大變、漸漸也不跟她們這些舊日的友人玩了,反倒繼續頻頻出入舞廳和賭場,最終中學也未能卒業……

    徐冰潔心知在這件事上自己的確冤枉了人,于是便僵硬地低下頭不說話了。

    白清嘉也沒乘勝繼續追究,只繼續平平淡淡地說:“第二,你似乎對我的出身也有意見,認為我和我的家人都是吸人血的蝗蟲,但我的父親曾投身實業、做的都是干干凈凈的買賣,即便后來家道中落也并非因為被查出牽扯進了什么骯臟的勾當,都是時勢所致——如果你不贊同,可以反駁我?!?/br>
    聽到這里徐冰潔又不甘心了,雖然說不出什么確鑿的反駁的話、卻也還是要嘴硬:“冠冕堂皇……我就不信你們家從始至終清清白白沒有劣跡!正經人哪有去賭場跟那些貪官污吏做朋友的?狡辯!”

    “你說我二哥?”

    白清嘉挑了挑眉,差點被氣笑了。

    “他的確不太正經,幾年前莫名其妙入了革命黨成了倒袁派,為了救他那些同僚花了我父親幾萬大洋,后來被當局通緝又遠渡海外——哦對了,這回你哥哥在皖南打仗用的軍火還是他千方百計送去的,這些你都可以去找你哥哥求證。”

    徐冰潔:“……”

    ……這些事她都不知道。

    既不知道那位看起來風流浪蕩的白二少爺是個肯為了國家豁出性命的革命黨,又不知道他和哥哥有交往、甚至在打仗這樣的大事上也幫過忙……

    “第三,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br>
    猶疑惶惑間她又聽到白清嘉再次開了口,這回她的語氣緩了些,神情亦顯得平和。

    “我在家里也是最小的meimei,頭頂還有兩個一母同胞的哥哥,前段日子我同我大嫂生了些齟齬,彼此相處的確是有些糟心,仔細想想,倘若我二哥也娶了一個我不喜歡的嫂子進門,我的心情估計同樣好不到哪兒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