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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冰 第61節

    她的朋友們于是都不敢再笑,只吳英子大著膽子把她的鍋蓋掀開了一條縫,發現鍋里熬的雞湯跟端出去的時候比一滴都沒有少,遂驚訝地問:“這是怎么回事?程先生沒喝你的雞湯么?”

    這左一句“程先生”右一句“雞湯”真是徹底挑痛了湯曉曉的神經,折騰得她又猛地從自己床上坐起來,大聲罵:“還不都是因為外文系那個姓白的狐貍精!大半夜還在那兒糾纏程先生!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個什么貨色!”

    這番怒喝又引起了女學生們的討論。

    “真可惡,怎么哪里都有她!”潘晴順著她罵道,“深更半夜還跟程先生拉拉扯扯,是沒男人就活不了么?”

    一旁的徐冰潔也沒想到自己會突然聽人提起白清嘉,一愣之后心底的怒火又竄高了——好個不知廉恥的女人!招惹她哥哥還不夠,現在又跟學校里的男老師糾纏不清!她真該讓哥哥親眼來瞧瞧這個女人的真面目,這樣他就不會屢次三番地護著她想著她了!

    恰巧此時坐在身邊的蘇青又輕輕嘆了一口氣,不無憂慮地說:“可她畢竟還是我們的老師,我們做學生的還是應當尊敬她……”

    這話真是不合時宜,把徐冰潔氣得直接站起來了,火氣比湯曉曉這個正主還大,叉著腰說:“真是煩死了!她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滾出學校?就這種敗壞風紀的壞女人怎么配當我們的老師!”

    義正詞嚴字字鏗鏘,真像個仗義執言的道德小衛士,引得眾人連連附和——她眼下也是今非昔比,人人都知道她有個當了巡閱使的哥哥,是如今整個上海灘最風光的千金大小姐,不管說什么大家都會捧著她,只怕自己捧得慢了會拍不到她的馬屁。

    這下好了,有她這么一句表態墊在前面,其他人就像聽了沖鋒號的小戰士,不需人再指點就知道該做什么;湯曉曉已經和潘晴她們商量開了,明天一早就要給那個該死的狐貍精一些顏色瞧瞧,讓她知道這上海灘可不是法蘭西,由不得她肆意妄為勾搭男人!

    大家討論得十分熱烈,只蘇青一個低垂著眼睛走出了宿舍,說是要去一趟盥洗室;女孩子們都分不出神去管她,她便安安靜靜地離開了,裹著外套摸黑走到了宿舍樓下,又順著校園里的小徑一路走到圍墻邊,透過森嚴的鐵柵欄看到外面冒出了一道黑影。

    她似乎有些害怕,把衣服裹得更緊了一些,壓低聲音說:“你怎么又來了?我不是都說了這事兒我不愿意做了么?”

    對方卻不說話,只把手伸進柵欄遞給她一封信,月光下只能勉強看見信封上幾個模糊的字——“吾兒親啟”。

    蘇青抿抿嘴,眼神已變得很復雜,似乎有些恨又有些痛,猶豫半晌后還是把信接了過來,那黑影于是立刻轉身走了,悄無聲息地消弭在夜色之中……

    而那一晚的白清嘉當然是失眠了。

    她躺在自己宿舍狹小的硬板床上,眼睛一直空洞地盯著天花板,干澀的眼眶沒有哪怕一點濕潤,所有情緒都是平坦的死寂。

    她也沒感覺到有多痛。

    就只是……迷茫。

    這是半年多來她體會最多的情緒,就像密不透風的牢獄把她緊緊圈在里面;她不知道該做什么選擇,也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冥冥之中的那個主宰似乎總是很愛刁難她,因此才一次一次給她出無解的難題,要眼睜睜看著她崩潰、看著她無計可施。

    現在她該怎么選?

    選擇投降然后逃跑?如那些人所愿遞上一封辭呈,忍著恥辱承認自己的失敗?

    還是咬緊牙關堅持下去?哪怕被各種無端的惡意傷到渾身流血也絕不躲避,硬碰硬直到被毀滅?

    ……她不知道。

    過去的白清嘉真的已經不見了,原來徹底改變一個人只需要短短半年,從沒有哪一刻她覺得自己如此虛弱,不僅沒有反抗的力量,而且連反抗的意志都變得薄弱了……她原本覺得自己很厲害的,可其實過去所有人對她的遷就都是出自對她身份的忌憚,而剝離了那一切之后她這個人是分文不值的,沒人會再賣她的面子,可以隨心所欲地欺負她,也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踩進泥巴里。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怎么更努力了。

    也或許丁務真說得沒錯——

    ……這世上根本沒有人會在意她的努力。

    即便整夜無眠,她第二天還是拖著疲憊的身體早早起了床,打算到辦公室整理一下自己上周五就批改好的學生作業,等上課時間到了就到教室去評講。

    可到了辦公室以后卻發現辦公桌上空無一物——學生的作業、她的教案、她幫尼諾教授整理的文書、還有她搭在辦公桌椅子背上的小外套,所有東西都不見了。

    她的眉頭緊緊皺起來,第一反應就是丁務真在搞鬼,她不敢相信一個學校的教務長會用這么幼稚低劣的手段來折辱她,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后便轉身朝樓下走去、想到勵耘樓去跟丁務真討個說法。

    結果剛從教學樓出來就在樓前的泥地里看到了自己的東西。

    她花好幾個小時認認真真逐字批改好的學生作業,她翻查資料字斟句酌寫好的教案,她跟尼諾教授反反復復確認才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文書,她用自己賺的錢給自己買的第一件白色的小外套……

    ……所有東西都在泥地里,被骯臟的泥土弄得臟污不堪,甚至還有明顯被踩踏的痕跡,處處都是凌亂的腳印。

    最令人難以接受的是她的衣服……被用剪刀剪爛了,上面還用紅色的油漆寫著四個大字——

    “滾出新滬”。

    那時正是學生們從宿舍走出來要到教學樓上課的時間,來往的人多不勝數,人人都看見了這熱鬧滑稽的一幕,看到她手腳冰涼神情呆滯地獨自站在泥地里,于是都忍不住要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了,好像人人都知道內情,人人都有一個異彩紛呈的故事想跟身邊的看客分享。

    ……只有她一個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她、她現在該做什么?

    把她的東西撿起來?

    對、對……應該先撿起來,她一會兒還要去上課,這些作業可不能丟了……她一定得去把它們都撿起來,即便現在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僵硬得無法動彈了。

    她忍著恐慌和羞憤,努力想要邁開腿彎下腰去撿她的東西,學生們議論的聲音都像淬著毒的利劍,一下下戳在她身上留下一個個血窟窿,她其實很希望能有一個人在這時候出現幫她擋一擋,可自己心里卻知道這只是荒謬的妄想,恍惚間她忽而聽到有人在叫“白老師”,聲音像是從教學樓上傳出的,她心里乍然冒出了一點希望的小火苗,下意識便抬頭向上面看去,小小的窗口處擠擠挨挨地站著幾個女孩子,似乎有徐冰潔和湯曉曉,還有幾個在后面她看不清臉,接著一個油漆桶緊跟著從窗口伸出來了,幾個女孩兒一起推搡著,直到桶口完全傾倒。

    她心里立刻升騰起極糟的預感,下一刻就看到一團黑影從天而降——

    唰——

    她來不及躲避——

    無助地閉上眼睛——

    ……然后整個身體就被黏膩又刺鼻的油漆澆透了。

    那一刻她忽然不知道。

    ……自己究竟還在堅持什么。

    第102章 宣泄   “希望我們這輩子再也不要見面了……

    老實說白清嘉并不知道自己當時的樣子有多狼狽。

    刻薄的始作俑者們往她身上傾倒的是黃色的油漆, 它們既黏膩又冰冷,粘在她的臉上、頭發上、衣服上,不斷散發著刺鼻的氣味, 還讓她裸露在外的身體感到微微的刺痛, 像是在腐蝕她的皮膚。

    最糟的是她的眼睛也被油漆糊住了、完全無法睜開, 這讓她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只有耳朵能聽見外界的嘈雜,學生們有的在驚呼有的在大笑, 當然最多的還是竊竊私語議論紛紛,每一點聲音都是對她殘忍的凌遲,注定要成為她一生的夢魘。

    她想自救,于是努力想用手去擦眼睛, 可是她的手上也沾滿了油漆,結果只能是越擦越狼狽;她看不見,所以也找不到逃跑的路, 不知道往哪里走才能離開這個活地獄, 困頓與茫然完全統攝了她的心,

    那一刻她才終于明白。

    ……什么叫絕望。

    ……還是算了吧。

    她不再掙扎了。

    她承認自己堅持不住了, 承認自己輸了, 輸給卑鄙,輸給下作,輸給強權,輸給鬼祟。

    她承認自己無能, 也承認自己懦弱,沒有能力反抗這些出處莫名的惡意,也沒有勇氣再面對那些看不見的敵人。

    笑吧。

    非議吧。

    肆意抹黑吧。

    摧毀我辛苦本分才得到的一切吧。

    把我釘在原地用目光和流言凌遲吧。

    我輸了。

    ……你們滿意了么?

    她已全然抽離了,靈魂像被囚禁在了另一個地方, 外界的聲音漸漸變得模糊,那些可怕的嘲笑也好像變得有些遙遠了,恍惚間又有一些新的聲音鉆進了她的耳朵,似乎有其他人來了,很多很多人,現場在短暫的混亂過后突然變得很靜,有一個人朝她走過來了,還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不知道那是誰,眼前只有一片黑暗,這加重了她的恐懼,讓她感到自己即將受到更嚴重的傷害;她于是拼命掙扎了起來,用力想要推開那個抓住她的人,直到她聽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距離自己很近的地方叫了一聲“白小姐”,然后又沉沉地補了一句:“……是我。”

    ……是他。

    徐冰硯。

    她已經有些麻木了,思緒混雜亂成一團,想不出他為什么會出現在學校里,更想不出他為什么會突然抓住她;她只在一片黑暗中聽見了他不平穩的喘息,又聽到他用很焦躁的語氣命令他身邊的軍官。

    “去打桶干凈的水,要溫的,”他的語速很快,聲音也冷極了,“其他老師呢?讓學生都回去上課!”

    她聽到有幾個軍官應答,接著就是一連串的腳步聲,在場的士兵似乎有很多,他們在驅趕學生,驚呼和抱怨一刻不停地從四面八方傳過來,然后周圍漸漸恢復安靜,大概是沒有其他人了。

    他要的水也很快來了。

    她聽到了水桶被放在地上的聲音,聽到用水沾濕巾帕的聲音,接著她的眼睛就感到了一陣溫熱,大概是他在幫她擦拭被油漆糊住的眼睛。

    他擦得很小心,動作很溫柔,另一只手還輕輕托住了她的臉,她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可卻聽到自己的心在凄厲地大叫:讓他走!讓他走!別讓他碰你!

    ……可她沒有力氣了。

    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已經潰敗,她無法反抗任何人,只好像個沒有感覺的提線木偶一樣任他擺布,直到眼睛上的油漆被溫熱的巾帕一點一點擦掉,直到她終于能睜開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他了。

    就站在她眼前。

    了不起的巡閱使將軍還是那么威嚴體面,和亂七八糟狼狽不堪的她有天壤之別,只是他身上也沾了一些黃色的油漆,尤其手上更不干凈,她真是犯了天大的罪過,連累他變得跟她一樣臟了。

    他好像不太在意,那雙曾讓她無比迷戀的黑色的眼睛正深深看著她,嚴厲的眉頭緊緊皺著,好像很擔心她愛護她,也好像正在為她受到的傷害感到憤怒,與前段日子在醫院偶然遇見時的冷淡截然不同。

    她又開始覺得好笑了。

    “你還好么?”她聽到他語氣匆忙地問,仿佛他對她的生活是有責任的,仿佛他已打定主意要護著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還好么。

    出什么事了。

    這些都是好聽的話,像一個無所不能的救世主,終于要降臨人間替苦大仇深的她主持公道了。

    她真的很想笑,可惜卻連牽動嘴角的力氣都失去了,只有在刺鼻的油漆味中搖搖擺擺地看著他,并朝身后的薈萃樓抬了抬下巴,眼神依然麻木。

    “去問問你meimei吧,”她疲憊地回答,“……她大概比我更清楚。”

    話音剛落她就感到他正托著她臉的那只手僵住了,漆黑的眼睛染上了震驚和慌亂,再不是那么板板正正無褶無皺。

    “我……”

    他的聲音很低,就跟她記憶里一模一樣,過去她曾多么喜歡他的聲音,還渴望要一直聽上一輩子,現在她卻不想聽了,只覺得累,只覺得聒噪。

    “你什么?”她打斷了他,感覺一股強烈的情緒正在從自己心底冒出來,巨大的力量在無形間積蓄,“‘對不起?’你又要對我說‘對不起’了么?”

    她被黃色油漆沾滿的臉上流露出無限的嘲諷。

    “我該感謝你么?權勢滔天的徐將軍跟我道歉了,這是多大的榮寵啊。”

    “然后你想聽我說什么?‘沒關系?’”

    “好,我可以說——‘沒關系’。”

    “好聽么?能讓你滿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