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為何，”夏蒹皺緊眉，問出這個(gè)她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問題，“還要一直戴這個(gè)金環(huán)？”

    夏夜蟬鳴陣陣。

    少年好半晌沒回話。

    “因?yàn)槲艺幌聛怼！?/br>
    “摘不下來？”

    “嗯，”裴觀燭看向四周，“夏蒹說的東西在何處？”

    夏蒹呼出口氣，裴觀燭總是這樣，不想回直接岔開話題。

    她沒吭聲，牽著他往一旁的樹叢里去，心下有些莫名的緊張，忍不住靠他近了些。

    “是不太好的東西嗎？”少年溫潤的嗓音自身畔傳來，“夏蒹好像有些害怕。”

    “一點(diǎn)點(diǎn)，”夏蒹咽了下口水，“晚明，要不你拉開這樹叢試試？拉開它沒有的話，咱們就再——”

    樹叢輕響。

    夏蒹話還沒說完，便見少年蒼白的手拉開了樹叢，露出一張石刻像的側(cè)臉，沒忍住心尖一顫，看向裴觀燭。

    宮燈微晃，少年手提宮燈木桿，將昏暗的明亮提起來，蒼白的手收回來，拉開石刻像那邊的樹叢。

    那是一個(gè)面無表情的小像。

    裴觀燭將宮燈往前舉，面龐湊近盯著這尊石刻像，好半晌，忽然悶悶笑出了聲。

    “笑……什么？”

    “夏蒹既然將這樣有意思的事情告知與我，”裴觀燭轉(zhuǎn)過頭，面上笑容顯得有些邪性，“那我，也將我知道的有趣的事情，告知給夏蒹吧。”

    “這些石刻像里，有尸灰的味道，尸灰，尸首的灰，我聞到過，當(dāng)時(shí)我殺了人，母親便是這樣處理的，”他眼睛彎起來，像是心情很好，“這個(gè)味道并不難聞呢，我就說，我就說方才走這條游廊，總覺得，總覺得有股這樣的味道，我其實(shí)一直都喜歡這個(gè)味道，很喜歡，現(xiàn)在忽然離這么近聞到，讓我忽然很想，”他眼睛忽然瞪的很大，“很想，很想，收集很多人，然后把他們一起燒成尸灰。”

    第71章 情緒忽至

    “別亂說話！”

    夏蒹心猛地一跳，手都在發(fā)顫，“不要亂說這樣的話！”

    少年話語停住。

    他抵開草叢的手一動(dòng)未動(dòng)，半晌，視線才機(jī)械的從石刻像上移開。

    夏蒹對上他漆黑眼珠，吸出一口微顫的氣，便見他忽然彎起眼睛。

    “嗯，是我在亂說話了，臆想，癔癥，夏蒹不要當(dāng)回事。”

    “嗯……”夏蒹皺緊眉，發(fā)間有汗往下流，她空著的手提著宮燈，不好擦滲下來的汗，便使了些力想抽出與裴觀燭相握的手。

    沒想指尖剛要抽離，便聽叢下傳出一聲悶響，火光迅速急竄而上，冰涼的手猛地握住夏蒹手背，裴觀燭雙手緊緊攥住了她將離的手。

    “做什么？”

    少年語調(diào)極輕，夏蒹睜大眼，來不及回一個(gè)字腳便要去踩冒出來的火光，卻被對方擋住了前路。

    “這點(diǎn)火燒不起來，”他雙手握住夏蒹的手，“你要去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夏蒹吶吶，整顆心連著眼都盯著乍然而起的火勢，見到果然只是一瞬燃燒，消退極快心才稍微落回地上，“晚明你瘋了？！為何要把宮燈扔到地上！若是起火了那該如何是好！”

    “起火便起火了，”他漆黑眸底被未燃燒殆盡的火光映亮，眼睛睜的很大，雙手緊緊攥著她的，“反正要燒也是燒我一人，這火能蔓延到何處？我又不是沒被燒過，反倒是你，”他呼吸聲像是有些發(fā)顫，眼睛直直盯住她，眸底已經(jīng)沒了那點(diǎn)淺顯的火光，只剩下一片濃黑，“夏蒹方才聽我說那些話，又想著，又想著逃了，哪怕我說，我說我是癔癥，一時(shí)口快，你還是想著逃了！”

    “逃……逃？我沒有啊！”

    “別騙人了！明明忽然就松開牽著我的手！”

    “我剛才那是在擦汗！”

    夏蒹聲音大，說完這句話，四面蟬鳴都好似有片刻寂靜，少年微頓，沒有任何動(dòng)靜，好半晌，僵硬如死水的面孔才漸漸升起一個(gè)有些怪異的笑，“……擦汗？哦，我看看。”

    裴觀燭湊近，細(xì)細(xì)打量她的臉，汗凝滿了少女白皙的額頭，他盯著看，漆黑的眼珠轉(zhuǎn)動(dòng)，與她微瑟的目光對上視線。

    “這很難受嗎？”他眼眸彎起，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溫潤，“夏蒹只是出這些汗就會(huì)很想擦啊？但這確實(shí)是我考慮不周，”他松開攥緊夏蒹手背的手，從衣襟里慢條斯理摸出一條干凈帕子，“是我沒注意到，若有下次，夏蒹直接告訴我一聲便是，我很樂意給你擦汗。”

    棉布質(zhì)感柔軟，一點(diǎn)點(diǎn)輕輕捻過夏蒹被汗淋濕的額頭，夏蒹睫毛微顫，聞著濃郁的檀香味鋪天蓋地從少年身上傳過來，卻沒像往常遇到危險(xiǎn)時(shí)會(huì)覺出安全感。

    他在壓抑。

    夏蒹對情緒一向敏銳。

    裴觀燭自從申城往京師的船上，便時(shí)不時(shí)會(huì)給她這種極淺淡的，壓抑的怪異感。

    但此時(shí)此刻，這種壓抑而猛烈的爆發(fā)，忽然到達(dá)了一個(gè)頂點(diǎn)，這突破因她而起，而夏蒹也知道，他為何會(huì)壓抑，那大抵也與她脫不了干系。

    夏蒹呼出一口氣，回攥住他的手，感受到擦過她太陽xue的棉布帕子微微停頓，她抬起視線，對上裴觀燭的眸子。

    “我知道了，下次我不會(huì)隨便松開牽你的手，想要擦汗也會(huì)提前告訴你。”

    “嗯……”他像是有些愣神，片刻，眉眼才彎起來，“嗯！對！要記得，記得告知與我！”

    “夏蒹好可愛，”額角的汗被棉布帕子擦干了，裴觀燭攥著帕子，指尖不自覺捻過手中帕子微潮的部分，呼吸都有些加快，“這樣聽我的話，乖巧，可愛，就是比人皮燈籠也不差了，而且——”他牽起緊攥著夏蒹的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用臉畔輕蹭夏蒹的手背，“而且，皮膚還是溫暖的，還會(huì)，還會(huì)說這樣讓我開心的話，我如今怎會(huì)這樣容易滿足呢？我因?yàn)橄妮蟮脑挘械脚d奮，開心，這是多么，多么常有的事情，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從一開始，夏蒹就可以勾起我的心緒。”

    “好可愛……夏蒹的手指，好可愛……”冰涼指尖輕輕往里，從夏蒹指縫中插進(jìn)，夏蒹微微蹙眉，聽著他像是將瘋的胡言亂語，正要打斷，便忽然覺到一股極為怪異的觸感碰上她小指，冰涼又熟悉，夏蒹毛骨悚然，嘴里發(fā)出一聲悶哼，用力想要抽回手，偏偏卻敵不過他雙手緊攥的力氣，直到親眼感受到自己小指被填入少年口腔，溫軟唇舌磨蹭著從下往上，無法忽視的癢意從手掌心里蔓延出來，夏蒹滿面通紅，腦袋昏昏，忽然感受到少年口中尖銳的齒間咬了一下她指節(jié)。

    “不準(zhǔn)……”少年有些喘氣，嘴里叼著她的指頭，話語都淺慢，含糊不清，又像是調(diào)笑，“將宮燈掉到……地上，夏蒹。”

    夏蒹心尖隨著他的話驀的一跳，原本眸子里只能映出少年漆暗的眉目，聽他這話，才注意到不知何時(shí)自己手都軟了，懸落在半空的宮燈搖搖晃晃，手中木柄早松松將要垂了下來，夏蒹來不及喘出口氣，面龐燙的不得了，正要往回扯自己的手，還沒使力，便覺攥住她手腕的禁錮忽然一松，夏蒹使力太過，腳步慣性往后趔趄兩下，一站定忙將剛逃出來的手攥成拳放到胸口。

    “噗……”少年悶笑，月下白衣，面龐都透著股玉石般的透徹，半束起來的墨發(fā)垂在身前，落到腰際，又顯得極為昳麗，“夏蒹過來，讓我給你擦擦。”

    “誰用得著你擦！”夏蒹頭發(fā)都快炸起來，“誰、誰準(zhǔn)你這么忽然！這么忽然就這樣的！”

    “但我很想，”他微微偏過頭，墨發(fā)微蕩，落到少年蒼白面?zhèn)龋暰€有些淡，面上笑容也清淺，“很想碰觸夏蒹。”

    “你……但你這么忽然——”

    “并非忽然啊，”溫和的聲音打斷了夏蒹的話，少年視線微抬，與她對上視線，“我早便想與夏蒹有肌膚之親，夏蒹呢？夏蒹難道就不想與我有肌膚之親嗎？”

    “哈？哈？”夏蒹感覺一股子熱氣從脖子往上蹭蹭冒，看著裴觀燭現(xiàn)下漂亮卻又顯得極為妖冶的臉，“我……我當(dāng)然不想了！”

    “為何？”少年微微蹙眉，“明明夏蒹方才還贊我美貌，我雖然一直自覺丑陋，但不知為何，世人好似都很喜愛我的相貌，就像當(dāng)今圣上極其喜愛嫻昌貴妃，我的容貌也被說過與嫻昌貴妃極為相像，雖然那個(gè)女人并沒有夏蒹漂亮，”他往前，面龐湊近，“但夏蒹為何，明明覺得我美麗，卻不想與我有肌膚之親呢？”

    “因?yàn)椤∧w之親，”夏蒹瞪起眼，“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嗯，”裴觀燭彎起眼，笑容清淺，“我知道，雖然那之前并不太了解，但如今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回到京師后，也找父親要了不少這類書籍，他給我了，我徹夜翻看了不少。”

    夏蒹：……

    “你……！”夏蒹呼吸都困難，“你怎么還偷偷學(xué)這個(gè)！”

    “不可么？”冰涼指尖輕扣她放在胸口的拳頭兩下，夏蒹趕忙避開身子，就聽耳畔少年輕笑，“但我并沒有想要如今就與夏蒹有肌膚之親，”

    “雖然我很想，如果可以，也想靠著我的容貌取悅夏蒹，但夏蒹說過，那是只有相愛之人才會(huì)做的事情，”少年直起身，蒼白指尖挽過垂下來的墨發(fā)捋到身后，“夏蒹不愛我。”

    夏蒹垂著腦袋眨了下眼，沒抬頭。

    “這個(gè)石刻像，”裴觀燭微傾過身，動(dòng)作自然接過夏蒹手里提著的宮燈，提到自己手里，“夏蒹很好奇嗎？”

    “嗯。”夏蒹努力讓自己心緒沒那么亂，手里沒了宮燈木柄，便攥緊了衣角，看著少年腳步往外，也跟在他身后踏出了綠園。

    夏風(fēng)陣陣，正值盛夏，哪怕夜已深，風(fēng)都極為燥熱，混著蟬鳴。

    夏蒹起眼，看著前方裴觀燭清瘦的背影，他拐進(jìn)游廊，宮燈搖搖晃晃被他提在手里。

    “若是好奇，那明日我?guī)妮蠓祷啬菬o名森林一趟吧？”他側(cè)過臉看她，話語溫柔，“去了肯定會(huì)有些新發(fā)現(xiàn)，但蘇府藏事頗深，不要抱有太大期待，還有京師多雨，要記得帶好蓑衣才行，不要又淋成落湯雞了。”

    “好。”夏蒹咽了口唾沫，有裴觀燭一個(gè)人存在，怕是都能頂上男女主兩個(gè)，少年觀察入微，若是形容，就像一面能照出丑惡真相的鏡子，但夏蒹心里卻沒什么竊喜。

    畢竟她對這所謂真相其實(shí)根本就不太在乎，只是為了留在蘇府，能讓裴觀燭保持清醒的澄明。

    一夜無夢，第二日，也不知是不是少年話語顯靈，天空陰沉，灰暗的云層像是即將要壓下來一般。

    第72章 雨聲滴答

    夏蒹手里拿著斗笠坐上馬車。

    天色陰沉，厚重的烏云在天空中翻涌，馬車內(nèi)陰暗，火光乍然一亮，是少年點(diǎn)亮了手中的火折子，手往白帽方燈里去，昏昏燃起一束極暗燈火。

    宮燈被少年蒼白指尖提著放到茶桌上，夏蒹垂著頭，狀似心不在焉玩著手中斗笠，耳朵聽著坐在自己對面的少年卷著手中簡策的細(xì)小聲音，視線微垂，偷眼打量少年今日裸露的腳踝，和蒼白細(xì)瘦的腳踝上，松垮垮墜下來的金環(huán)。

    “下起雨來了呢。”

    指尖微頓，夏蒹聽到少年的聲音抬起視線，看著他有些發(fā)愣。

    少年如玉如琢般的面孔隱在一片昏暗光線下，半束起來的墨發(fā)垂在身后，有幾縷掉落至身前，好似墨汁傾灑在白衣上，留下一片墨痕，他視線未抬，低垂眉目看著手中簡策，“雨，下起來了。”

    夏蒹這才聽清了他的話，稀疏雨聲滴答掉落的聲音猛地傳入她耳中，夏蒹應(yīng)了聲“還真是。”單手搴起馬車簾，外頭天色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昏暗到好似傍晚，雨滴不疏也不密，噼啪往下砸，但就連路上的地都還沒砸濕。

    “但愿一會(huì)兒到了地方，不會(huì)越下越大。”夏蒹有些憂慮。

    “會(huì)的，”裴觀燭道，“雨會(huì)越下越大，這幾日怕都不會(huì)停歇。”

    “真的？”

    “嗯，”裴觀燭視線從簡策上移開，與她對上目光，笑容溫和又清淺，“真的，還需要做晴天娃娃嗎？上次的都沒來得及掛上。”

    “都行吧，隨——”

    “裴大公子！”

    話語被打斷，夏蒹微微睜大眼，將車簾撩的更大了些，還沒來得及探出頭往外看，便聽到一陣馬車聲疾行而至的聲響，車輪轱轆滾過青石地，極快地跟到了她們旁側(cè)。

    “裴大公子！”對面馬車車簾早早便被一只手給搴開了，蘇廣年的臉從馬車車窗里露出來，笑的貓皮狗臉般，透著股粘稠的膩歪，和蘇循年一模一樣。

    夏蒹微微皺眉，手沒將車簾合上，轉(zhuǎn)過頭看過去的一瞬間，好似瞥見少年藏在昏黃燈火下的面孔沒了表情，卻又好似是自己的錯(cuò)覺，那張蒼白的面具絲絲縷縷牽扯起肌rou，面上染笑用手勢招她坐過來。

    “裴大公子！你在里頭呢吧！”

    蘇廣年接二連三在外頭隔著雨幕喊個(gè)不停，夏蒹厭惱，抱著斗笠坐到裴觀燭的位置上，馬車簾晃悠著合上，又被一只蒼白的手給搴起來。

    “蘇大公子好，”少年慢條斯理從衣襟里捻出帕子，擋在面下，“您這正是要回去么？”

    “是啊！昨夜無故招了裴大公子不待見，弟弟說我太過心直口快，我臊得沒臉留在那兒，想著見到裴大公子的話一定得跟你賠句不是才行！”

    “這樣，”裴觀燭道，夏蒹坐在他對面，看少年露出來的眼睛笑的細(xì)長，偏偏瞳仁兒漆黑，笑的這樣，也看不出絲毫外露情緒，“蘇大公子的歉意，裴心領(lǐng)了。”

    “你能原諒我，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啊！本來還當(dāng)裴大公子得緊抓著不放呢！怕是有車上的愛奴在！都不好生氣了罷！”蘇廣年的聲音從外傳過來，中氣十足，像是恨不得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裴大公子這趕著下雨，是要帶著你那愛奴去何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