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118節
看看,往年里要折騰一個多月的軍餉發放,這才不到半旬,已經在謝琢的手下有了完整的雛形,只要照著營號隊標發下去就好了。 主簿捋著胡子,笑瞇瞇地又看了一會兒,邁著四方步悠悠回到了營帳門口那個擺著火盆的小角落,坐著烤火去了。 他坐下不到半個時辰,謝琢就放下了手里的筆,定定看著手里的竹簡,面上浮現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過了一會兒,他卷起那疊竹簡,隨手塞進袖子里,起身往懶洋洋烤火的主簿走去,然而不等他開口,帳篷的簾子就被呼啦一聲卷起。 來人動作粗魯,外頭的風雪裹著寒意猛地吹進來,幾乎是一瞬間,就將賬內積聚了多時的熱氣趕了個干凈,撥弄算籌的書記官們頓時抬頭對來人怒目而視。 讀書人的怒氣不如武人兇狠,卻自有一股威力,來人霎時慫了下去,訕訕地將厚重的簾子小心翼翼放下,對整個定州軍的賬房老爺們拱了一圈手:“那個,將軍遣我來尋一個姓謝的先生……” 謝琢的視線移到他身上。 主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名魁梧的傳令兵,忙不迭站起來:“可是趙將軍的令?” 傳令兵頷首,主簿神情里出現了一絲凝重。 趙將軍是定州軍的掌帥,不如說整個定州軍就是趙家人一手拉拔起來的,一門忠烈義勇傳世,六年戰役里定州軍連著換了三代掌帥,整個趙家都死的差不多了,這面軍旗到最后還是死死握在趙家人手里。 確切地說,是在最后的趙家人手里。 現在這位趙將軍是趙老將軍的幺孫,原本怎么算定州軍也不可能到他手里,于是這位小趙將軍就整日里招貓逗狗,整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靠著家族的蔭庇在定州軍里混了個掛名的偏將頭銜,領上一份薪水就日日承歡老夫人膝下,做個撒嬌賣乖的好孫兒。 哪里知道,六年戰役,打死了趙家上上下下提得起槍上得了馬的兒郎,趙老將軍領軍死在阻擊北蠻的草原邊境,接下定州軍軍旗的長子緊隨其后死在保護民眾南下撤退的路上,從兄長手里攜旗整軍的二子被伏擊死在定州城外,死后戮尸懸首十三日,前仆后繼前去收尸的將士、民眾逾百,盡數被斬于陣前。 其余趙家子弟沒有一個去救過人,他們陸續都死在了抗擊北蠻的路上,到最后,整個定州軍扒拉來扒拉去,能扛起定州軍軍旗的竟然只剩下了一個以招貓逗狗為己任的紈绔。 紈绔是被奶奶用拐杖打出趙家大門接下這面浸透了父兄血液的沉重軍旗的。 “既是我趙家兒郎,就要死在這面旗子下!”趙老夫人將不肯出門的孫子打出家門后,站在門口說了這句話。 紈绔不知是運氣好,還是因為死去的父兄給他留下了一班忠心得力的助手,最后幾年戰事,他竟然跌跌撞撞多次死里逃生,硬是活著帶定州軍把北蠻趕回了草原。 不過對于這位前職業是紈绔子弟的趙將軍……現在還是有許多人不太瞧得起他。 因為這位趙將軍一反父兄先輩們身先士卒的傳統,幾乎不怎么帶兵上陣,就算不得不臨陣,也會警惕地里三層外三層用親衛把自己保護得嚴嚴實實,平日里坐鎮中軍更是稀里糊涂,活像個吉祥物,讓那些仰慕趙家一門忠烈的人們失望不已。 ……哪成想趙家最后活下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廢物呢?實在是天意弄人啊。 這樣一個諸事不管只顧自己快活的人,突然點名要見謝琢?主簿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么。 謝琢上前一步,對傳令兵頷首:“我姓謝,將軍要找的是否是我?” 傳令兵上下打量他一番,撓撓頭:“我也不知道……先過去給將軍看看吧,不是再說。” 這個帶點兒傻氣的回答令謝琢久違地露出了一個笑容,他點點頭,拍了拍衣袖:“那便請小兄弟前頭帶路吧。” 漠北的十二月凍寒徹骨,傳令兵穿著厚實的冬衣大步在前,謝琢身上卻沒有足夠保暖的衣裳,他畢竟還是一名流放的犯官,沒有這樣好的待遇,主簿看他可憐,揀了件舊衣物給他,在這樣的天氣下,也只能算是聊勝于無。 謝琢將雙手小心地塞進袖子里,無師自通了農民揣的標準姿勢,跟著傳令兵在雪里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軍營里除了巡邏的兵丁外,一個人影都看不見,大風扯著棉絮似的雪團子往下砸,不一會兒就在肩頭堆積了厚厚的白雪。 兩人穿過層層柵欄,終于到了軍營最中心的帥帳,定州軍因為人多,營盤都扎在外城,除了一些特殊建筑比如庫房之類的修了房子,其他人都一半帳篷一半土屋地住著,連大將軍也不能免俗,定州城內屋明瓦亮的將軍府完全就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這頂帥帳穩穩當當立在整個軍營中央,前頭一桿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旗子上一個“趙”字濃墨重彩古樸威嚴,帳子前頭竟然沒有站著衛兵,好好一個定州軍大營,硬是整出了一副任君來去的坦蕩氣質。 傳令兵將謝琢引到這里,替他撩起一層簾子:“快進去吧,將軍在里頭等你呢。” 傳令兵甚至沒等謝琢完全走進去,見他踏進去了一只腳,就哧溜一下捂手跺腳地鉆進了一旁一頂小了不少的帳子里,簾子起落間,炭盆的火光閃出暖色的光暈。 謝琢站在原地眨了兩下眼睛,迎面被一團雪絮劈頭蓋臉砸了一通,也顧不得這么多了,從善如流地踏進了這頂中軍大帳。 帥帳里別的不說,火盆管夠,暖融融猶如春日,撲面的熱意一下子就讓謝琢被凍壞了的手腳感到了一絲鉆心的麻癢。 巨大的地形沙盤和地形圖就大大咧咧地擺在大帳一角任人觀看,入內第一眼能看見的就是那個蹲在火盆邊上的大高個兒。 謝琢走近了兩步,才發現對方并不是蹲在地上,而是坐在一條小馬扎上,但是因為此人體型高大手腳修長,那只小馬扎又過于小巧,一眼看去就像是懸空而蹲,因為這個蜷在火盆前的姿勢過于乖巧,顯得他高大的身體有點可憐巴巴的。 聽見動靜,這人扭過頭,一張臉輪廓分明,只是一道橫貫額頭到臉頰的傷疤破壞了這張臉的完整性,傷疤險之又險地擦過眼睛,在這張硬挺俊朗的臉上增添了許多陰郁兇戾的冷意。 只不過他一笑起來,這種戾氣就變成了另一種邪氣叢生的怪異。 “謝三郎來了?吃地瓜嗎?剛烤好的,京城里應該沒有這種好東西吃,可甜,都是能拉絲的好瓜!” 一身肅殺黑衣,坐在小馬扎上,面相兇狠陰戾的趙將軍,一邊在火盆里掏著地瓜,一邊對謝琢露出了一個地主家的傻兒子才有的憨厚笑容。 謝琢從善如流地在他對面的馬扎上坐下,也不問這位趙將軍怎么會知道他的身份——這其實不是什么能瞞住人的秘密,一介犯官,府衙肯定已經和定州軍通過氣了。 黑衣的將軍左手倒右手地將地瓜在手里倒騰了幾個來回,掐著皮將地瓜一撅兩半,在手里比較了一下,一臉rou痛不舍地將稍大一點的那一半遞給了謝琢。 謝琢用袖子墊著接過了這塊剛從火里撥出來的地瓜,輕聲道了謝,慢悠悠地吹涼,對面的趙將軍已經狼吞虎咽三兩下把guntang的地瓜塞進了嘴里,嚼都沒怎么嚼就吞下了肚,甚至連皮都沒有剝,末了還珍惜地舔了舔沾上了點地瓜汁的手指,一雙烏黑的眼睛一轉,盯住了謝琢手里那半塊紋絲未動的地瓜。 謝琢:…… 頂著這樣一雙充滿了隱晦渴望的視線吃東西是謝三郎君從來都沒有經歷過的,他尷尬了兩秒,試探著問:“我現在不餓,不如這個也由將軍……” 趙將軍裝作不在意地揮揮手,大度地表示:“給你了就是你的,你這么瘦,不多吃一點萬一凍死在這里怎么辦?” 謝琢:…… 謝琢扯開了一個彬彬有禮的假笑:“那就多謝將軍關心了。” 三郎君吃飯極其優雅,一舉一動都緩慢細致,充滿了鐘鳴鼎食的大家族養護出來的好風度,食不言寢不語,極致投入,完全將那雙灼灼的眼睛扔在了一旁,任憑趙將軍快把眼睛瞪出一個窟窿來也沒有抬一下眼皮。 等他慢條斯理地解決掉最后一口地瓜,隱約聽見了一聲遺憾的嘆息,不由啼笑皆非。 “好吃吧?”定州軍的將軍頭頭笑瞇瞇地來邀功。 謝琢配合地點頭:“香醇甜美,回味無窮。” 趙將軍一撫掌:“正是這話!那什么,吃了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人了……” 謝琢抬起眼皮,又露出了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半晌后才輕聲說:“將軍要琢做什么事?” “嗨,這話說的,哪里就要你做什么事了?就是認識認識咱們定州軍的新賬房先生嘛,馮主簿可是提過好幾次你的名字了,說你了不得啊,是個大人才!以后咱定州軍一干兄弟吃飯嚼糧分餉娶婆娘都要勞先生cao心啦哈哈哈哈哈。” 趙將軍一副哥倆好的樣子,說著說著就湊了過來,試圖和謝琢勾肩搭背一下,被謝琢輕輕按住了手臂。 手指下的手臂肌rou分明肌理勻稱,被貌不驚人的黑色布衣包裹住,手掌上粗礪的繭子清晰可見。 “好說,”謝琢輕聲細語,“既然寄身定州軍,定然要為將軍鞍前馬后,這個道理我還是曉得的。” 不等趙將軍笑起來,他繼續說:“可是,如果將軍還要做這等私鑄軍錢的殺頭事,那在下是萬萬不敢奉陪的。” 謝琢臉上笑意微微,黑衣的將軍驟然褪去了那種浮夸的笑容,被一道傷疤貫穿的臉顯露出了最為本真的冷森陰戾。 趙無缺盯著面前這個出身世家的溫文郎君,慢慢瞇起了眼睛。 第145章 為君丹青臺上死(十) 兩人對視了半晌, 趙無缺率先移開視線,撥弄了一下火盆里的碳:“你就不怕我殺了你?你現在是流放犯官,就算死在漠北也沒有什么好稀奇的, 只要軍中報個凍病而亡, 就算是謝首輔也沒有理由來找我的麻煩……” 謝琢耐心地聽完了趙無缺的殺人放火一條龍流水服務線,深感贊同地點點頭,好像對方話里那個被服務對象與自己無關一般:“的確是好主意,不過你倒是不必擔心大父的反應, 我離開京城前, 就已經自請從謝家族譜上除名了, 大父不會為了一個流放子弟來找定州軍的晦氣。” 趙無缺的眼睛睜大了一圈。 謝琢繼續說:“不過將軍還真是性情中人,我不過是隨口試探一句而已, 將軍這陣腳亂得可有點早。” 趙無缺眼睛轉了一轉,忽然又恢復了那種憨厚傻白的笑容:“哎呀, 這不是因為聽過鼎鼎大名的謝三郎的名頭嘛!就算是漠北這個鄉下地方,可也是傳誦過謝三郎的名字的!我別的不行, 包打聽是定州一絕!” 他給自己豎了一個大拇指, 臉上得意之色盡顯。 謝琢沒被這發糖衣炮彈擊倒, 柔中帶剛地回答:“趙將軍太過妄自菲薄了, 私造軍錢這樣的大功業, 可不能用‘不行’來概括。” 與其說趙無缺是啥都不行,不如說他是太行了。 私造軍錢這活兒,不是能人還真干不下來,除了要膽大心細,就是要心黑手狠, 從鑄模、開礦、冶金, 到讓軍錢能夠完美無缺地混過戶部的檢查流入大庫, 樁樁件件,哪樣不是要命的活計,能瞞天過海這么多年,一直到現在才東窗事發,可見趙無缺其人與傳聞中那個紈绔子弟根本沒有半厘錢的關系。 比起世人口耳相傳里那個慫包怯懦全靠好運才活下來的紈绔,面前這個趙無缺就像是匍匐在地上的野狼,深諳偽裝之道,但是任何一個小瞧他的人,絕對會吃到大苦頭。 趙無缺壓根沒有要蒙混過去的意思,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張嘴就大吐苦水:“我也不容易啊,當兵扛槍,吃糧拿餉,兄弟們入伍不就是為了這么點東西?但是上頭發下來那點仨瓜兩棗,潤潤嘴都不夠,他們好意思給,我都不好意思說。戰事急迫的時候么,嘴一松就許了很多好處出去,完了就算把我所有家當砸鍋賣鐵扔出去也不夠補啊,剛好那年行軍碰到了一口沒開過的銅礦,你說這不是巧了么這不是!所以我就稍稍那么劍走偏鋒了一點……” 他把食指和大拇指捏在一起,比劃了一個“一點點”的姿勢出來,見謝琢挑高了眉頭,就含蓄地嘿嘿笑了兩聲,擴大了點兒手指間距:“大一點兒、大一點兒哈。” 一個征戰沙場的大將軍做出這樣嬉皮笑臉的姿勢來,委實有些辣眼睛,奈何趙無缺本身并不這樣覺得,他似乎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套路,撒潑打滾偷jian耍滑嬉皮笑臉的招數信手拈來,好端端一個坐鎮定州的大將軍,比市井里的潑皮無賴還要油滑。 不過就這么三言兩語間,趙無缺已經巧妙地將私鑄軍錢一事統統攬到了自己身上,好像他就是一拍腦袋覺得錢不夠發,于是跑去挖礦鑄假錢了一樣。 謝琢嘆口氣:“所以將軍把我拉下水,是想干什么呢?” 趙無缺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打了個哈哈:“瞧這話說的,好像我是什么壞人一樣哈哈哈哈哈——” 在謝琢沒有波瀾的眼神里,趙無缺臉皮再厚也笑不下去了,只得抓了抓頭發:“這么明顯?” 謝琢默不作聲,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讓他自己體會。 也不知道趙無缺從中體會出來了什么,臉上的表情變一下變一下,最終定格在了無奈上。 名滿京城的謝三郎不是好糊弄的傻子,他被放在管理軍餉糧草的營帳里,日日對著賬簿看物資進出,能看不出里頭的出入和貓膩?趙無缺如果真的想要保守秘密,就應該心生警惕,把他拎到最為偏僻的地方坐冷板凳,一上來就把人塞進管錢的部門,用“此人才高八斗”這個理由可不好使。 趙無缺能瞞天過海干這么多年要殺頭的活計,就證明他不是個腦袋空空的傻瓜蛋,他這舉動必然是有目的的。 這一手沒有預告的坦誠相對,要么徹底把謝琢綁上他的船,要么今天這里就得死一個。 這樣光明正大的陽謀,讓謝琢露出了點無語的表情。 “你放心,我之前說的話都是唬你玩兒的,我不隨便殺人。”趙無缺見他露出了這個表情,被逗樂了似的笑起來,兩條無處安放的長腿盤在一起,無聊地踮動搖晃著。 “我們來談個交易吧。” 定州軍的大將軍豎起一根手指,笑瞇瞇的:“我聽說啦,你被流放就是因為查軍錢的事沒查對方向,這下不是正好?揭發定州軍首帥私鑄軍錢,這樣的潑天大功勞足夠你擺脫戴罪之身風風光光回去做你的謝三郎了吧?照皇帝老兒想要收繳兵權的架勢來看,你今天揭發了我,說不定明天就能去兵部撈個侍郎當當。” 謝琢揚起嘴角:“將軍這話又說得含蓄了。” 何止是兵部侍郎,六部里頭任君挑選都沒問題。 要是能將把持了定州軍幾代的趙家拉下馬,皇帝只怕會高興得當場擼了兵部尚書讓他上。 之前的誣告風波里,王瑗之作為正使沒撈著什么功勞反而被他這個“誣告犯”扯下水惹了一身腥,皇帝發作了他這個誣告犯,卻不能去動王瑗之,因為王瑗之就是他親手提上來的,怎么也不能去怪罪這位正使上錯了船,皇帝為了表示皇恩浩蕩,將王瑗之連升兩級,直接成了大夏最為年輕的吏部右侍郎,距離執掌吏部只有一步之遙。 而這個位置,是多少人奮斗一輩子都上不去的,王瑗之直接憑借著這么一場“無妄之災”乘風登頂,其中固然有皇帝給王家面子的因素,但也不可否認皇帝自身對于當時拉王瑗之出來趟雷也頗感愧疚。 更重要的是,王瑗之這次上位可是實打實踩著謝琢的,這么一升,就意味著王瑗之和謝琢必將要決裂,更甚者,還能讓王謝兩家心生罅隙,這樣一本萬利的買賣,皇帝可是做得迫不及待。 謝琢送王瑗之一架登云梯,把他送上了高位,而現在又有人說要送他一架登云梯,這樣的世事輪流轉令謝琢都感到了一絲迷惑。 “我聽將軍的話音,像是要我去鳳凰臺告發?”謝琢一個字一個字慢吞吞地說,換來趙無缺一個閃亮亮的笑容,活像是一只皮毛烏黑油亮的大狗期待地看著人手中的rou骨頭。 謝琢:…… 說真的,這個將軍是不是真的哪里有點毛病? 不過謝琢可不是什么被話一哄就會暈頭轉向的小孩兒,趙無缺付出了這么大的一枚籌碼——趙家世代經營的定州軍軍權,加上他自己私鑄軍錢欺君瞞上的一條性命,還有趙家滿門的多年清譽,他想要換的東西到底得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