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90節
說是剩下的所有,其實也只有四根木頭了,壁爐緩緩地回溫,佩特羅沙把屋子里用不到的雜物全都扔了進去,終于勉強讓室溫回到了之前的狀態。 “你醒了?要喝水嗎?” 落魄貴族忙里偷閑轉過臉問愛德華:“是溫的。” 金發碧眼的少年有些困倦,支起一條腿垂著腦袋不說話,臉上都是沒睡好的煩躁,過了好半天,才答非所問:“有點冷。” “是嗎。”佩特羅沙看了看凌亂的壁爐,拿起放在身旁的加百列,像塞一根無足輕重的木柴一樣,將它順手拋了進去。 被上等松香精心養護了上百年的小提琴一被火焰環抱,琴身上的油脂就猛然帶動卷起了一尺多高的火苗,佩特羅沙安靜地看著加百列被火焰吞噬,臉上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好像他只是找到了一件足夠合適的助燃物。 “現在有好一點嗎。”他撥動了一下壁爐,讓空氣和燃料充分接觸,橘紅的火焰照得他臉頰緋紅,連過于凌厲的骨相都柔和了不少。 “唔……”愛德華眼睜睜看著他燒了那件傳世之作,有短暫的一瞬間失語。 等外面天光大亮,雪地里反射出耀眼刺目的光芒,天上的積云還是低沉沉地壓在上空,但雪的確是停住了,卷動針葉林的狂風也暫時止歇,愛德華披上斗篷,系綢帶的時候發現佩特羅沙也一副要離開的架勢,動作頓了頓:“你……” “埃迪要把我留在生命都沒有的屋子里等死嗎?”佩特羅沙笑吟吟地先發制人。 “我……” “我決定跟著埃迪一起走,兩個人結伴的話,總好過你一個人吧?如果遇到了危險可以把我推到前面去哦。”佩特羅沙語調舒緩甚至有些輕快,話的內容卻不大令人舒適。 然而愛德華聽完后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是個好主意。 他的眼里明明白白地寫了這樣的話。 兩人的結伴莫名其妙,看起來像是佩特羅沙硬賴上來的,但在他提出要往哪邊走時,愛德華也會無聲地默認,其實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想要在冬季的西伯利亞原野上找到一個十一歲的孩童……尤其是西伯利亞正處于風雪季,更大的可能性是這個孩子已經死了。 不過佩特羅沙沒有將這個雙方都知曉的猜測說出口,愛德華也沒有要放棄找人的意思——盡管他找的并不怎么上心,不,不能說是不上心,只是囿于周圍條件限制,顯得有些漫無目的。 兩人走走停停,在佩特羅沙的引導下,來到了一處看起來比較和平的小鎮。 他們一路上不是沒遇到過聚居地,但是現在整個國家都陷入了動亂,大部分有人居住的地方都亂的不行,什么起義軍、革命軍、城鎮自衛軍、鄉村自衛隊……只要湊夠十幾個人起個聽得過去的名號就是一支軍隊,規模小的村子就靠村里的青壯年這樣護衛,規模大的村子就會有幾方亂斗。 限于兩人貴族的身份,他們不得不小心地避開很多村落,獲得可用情報的速度也極為滯后,好在這次他們遇到了一個居民情緒不那么偏激的小鎮。 “起義軍的大本營。”佩特羅沙貼著愛德華的耳朵介紹。 不用他說,愛德華也能看出這個事實,城鎮入口處立著簡陋的木柵欄,用床單扎的旗幟上畫著和從伊萬身上搜出來的身份證明上一樣的圖案。 比起伊萬的業余,坐在木柵欄邊的那幾個男人顯然更有組織一些,至少他們還擁有統一的制服。 “愛德華想要過上從前的日子嗎?”佩特羅沙突兀地詢問,他們之前從沒有談起過這方面的事情,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回避著有關這場動亂的一切。 愛德華攏著雙手,往掌心呵氣,凍得蒼白的臉看起來和佩特羅沙一樣近乎透明,聞言搓了搓手,貼了下佩特羅沙沒什么溫度的臉頰:“餓了?還是冷?” 在雪原上,走路是一件很費力氣的事情,他們這些天全程的交流大概就圍繞著“餓了”“吃什么”和“在哪里起個火堆”打轉,而佩特羅沙這人有個怪毛病,在餓了或者冷得受不了的時候,為了轉移注意力,他會說一些驚世駭俗的話。 這些話但凡被任何一個理智尚存的人聽見,佩特羅沙都會被綁上火刑架燒死,很難想象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能有這樣近乎魔鬼的智慧,他天生就是個該用陰謀來攪弄風云的人,不過陰差陽錯地被他的主給感召了。 ……雖然他理解的主和大眾的主有那么一點點不同。 不,或許是很不同? 但是愛德華才不在意這個,佩特羅沙說什么他就聽著,對方說的東西再恐怖他也無動于衷,頂多提醒對方節省點力氣別一頭栽到雪里去。 因此聽見佩特羅沙突兀地開了這個頭,他第一反應就是這家伙又犯老毛病了。 “起義軍的領袖是個虔誠的教徒。”佩特羅沙微微低下頭,任由稍矮的愛德華摸他的臉和額頭。 “城鎮里的教堂和所有宗教建筑都保存得十分完整,還有近期修復過的痕跡。”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那雙眼睛里的藍十分醒目。 他說到這里愛德華就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個不錯的選擇。”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愛德華確信,沒有一個教徒能擺脫這位野生神父的洗腦,如果不是他本質上是個唯物主義者,只怕也要被佩佳那張嘴給俘虜。 “我們需要足夠的食物、衣服,還有能夠幫助我們度過寒冬的房屋。”佩特羅沙輕聲道。 恰好,眼前的起義軍能夠滿足他們的所有需求,不要白不要。 佩特羅沙孤身一人朝木柵欄走去,他很快引起了那些男人的注意,他們呼喝著圍住佩特羅沙,少年舉起手向他們展示了那張從伊萬身上繳獲的紙殼子,這群人沒有將他捆綁起來,而是帶著他往鎮子里走去。 這大概就是現實版的引狼入室。 愛德華沒有和他一起進去,佩特羅沙可以用身份證明蒙混過關,再加一個他就不行了,反正也沒人能讓這個斯拉夫毛子吃虧,他索性就裹著斗篷耐心地給自己的手指做活血保溫的按摩。 等佩特羅沙再次出來時,之前那些警惕地押送他的人已經變成了低著頭跟著他了,五大三粗的男人落在他身后一步之遙,規規矩矩地像是小綿羊一樣。 他身上多了一件羊羔皮的外套,不怎么合身,顯然是起義軍的戰利品之一。 “親愛的,他們已經給我們準備好了熱湯和床鋪,我們可以好好休息啦。”佩特羅沙笑瞇瞇地朝愛德華招手,習慣性地微微歪著腦袋,隨著他溫柔的話語出口,那些跟在他后面的男人們不約而同地閉緊了嘴巴深深將頭壓了下去。 愛德華瞥了這群人一眼,走到佩特羅沙身邊,他是顯而易見的貴族裝扮,可是那些以捕捉貴族為本職的起義軍卻個個像是眼瞎了一樣,對他視而不見。 “你對他們說了什么,他們看起來快嚇死了。”愛德華輕聲點評了一句。 佩特羅沙嘆口氣,雙手合攏在胸前,語調舒緩:“我向他們宣告了主仁愛世人的旨意,他們都是十分虔誠善良的信徒,受到了主的感召,決心從此與我一起宣揚主的福音。” 好一個睜眼說瞎話! 如果手捧《圣經》能做到感化叛軍,那莫斯科的貴族們大概能把《圣經》壘成一座城墻。 起義軍的首領是個近兩米高的壯實男人,有著蒲扇般粗糲的大手和雄壯的身體,一巴掌可以把兩個佩特羅沙扇飛,但是這樣一個熊似的男人在面對纖瘦羸弱的佩特羅沙時,卻連頭都不敢抬,恨不得把腦袋塞進腔子里,最好連帶壯實的身體都縮小到看不見才好。 愛德華始終不知道佩特羅沙對他們說了什么,在這座小鎮里,佩特羅沙快樂地撿起了神父的職責,天天待在教堂里帶著鎮民們禱告、“宣揚主的福音”,那些起義軍按點換班來聽布道,一個個規矩得像是小學生,坐在最后一排一聲不吭。 而少年神父始終秉持著“主待世人一視同仁”的觀念,教化著這群無辜的羔羊。 漸漸地,來聽布道的人越來越多,整個鎮子都知道了教堂里來了一位博學多識年少俊美的神父,他的話語如甘霖流入人們干涸的心竅,為他們帶來前所未有的幸福。 愛德華也和佩特羅沙一起住在教堂里,對于這位和佩特羅沙神父共同出現的同伴,人們也十分尊敬,他們好像完全忘記了不久之前他們還在捕捉逃亡的貴族,現在他們看著愛德華和佩特羅沙的眼神,如同看著代表主前來拯救他們的天使。 佩特羅沙不去搞邪教真的是屈才了。 愛德華不止一次這么想,因為個人魅力、權勢、地位等使人追隨信服,和因為宗教力量使人追隨是不同的,歷史上無數的案例告訴我們,所有團結在宗教旗幟下的群體都具有狂熱無理智的特征,在這面旗幟下,他們會瘋狂地為了心中的信仰做出別人難以想象的事。 佩特羅沙儼然已經成為了他們的主宰。 這是愛德華某天路過懺悔室時聽見的,流著淚走出密閉黑暗的小房間的中年女人,虔誠地在外面深深跪拜,她知道佩特羅沙看不見她的動作,但她這么做也并不是為了讓他看見,而只是為了表示自己的順從和敬服。 她對佩特羅沙的稱呼是“圣人冕下”——冕下是對教皇的尊稱,愛德華不認為佩特羅沙會暗示他們給自己一個這樣的稱呼,只能說是人們在自發地向這位救贖他們心靈的神父獻上最高的敬意。 愛德華脊背上嗖地竄起了一股涼意。 這才幾天,佩特羅沙就已經成了這座小鎮的無冕之王。 愛德華目送這個穿著破舊麻布衣服的中年女人遠去,她的面容因為被苦難的生活搓磨而顯得疲憊蒼老,堅實的身軀也略顯佝僂,一雙粗糙的手掌紋路里都是洗不干凈的泥灰,但她臉上有著狂熱明亮的色彩,這股精氣神讓她突兀地年輕了十歲。 “虔誠善良的信徒,”佩特羅沙低沉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這是主應當垂憐安撫的子民。” 愛德華回頭,得到了全鎮虔心供養的落魄貴族已經脫去了之前那種瘦的可怕的模樣,骨骼凌厲的面頰被飽滿的血rou撐開,斯拉夫人獨有的深邃眼窩和高挺的鼻梁、俊美的輪廓一一顯露出來,站在那里披著雪白神父衣飾的少年就像是從白雪深處走出來的精靈,金屬灰的眼眸被微微合攏的睫毛掩蓋了一半,徹底遮住了那點鋒利異樣的冷酷感。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經是一個合格的神父了,主座下掌握著神罰和賞賜的大天使也不會比他更具有威嚴與慈愛。 一個……披著圣人皮囊的惡魔。 第112章 絕境生存游戲(九) 在到達這個小鎮后, 游戲經常會彈一些支線任務出來,愛德華認真觀察了一下,發現它的內容大致可以分為兩部分。 一是所謂的增加佩特羅沙的好感度, 如選擇合適的禮物送給佩特羅沙、邀請他一起散步、在面對某些特殊事件時通過不同的選擇來增加增加佩特羅沙對玩家的好感,這類任務占據了絕大部分,幾乎每天都能刷出來四五次類似的東西。 第二種則是提示主線劇情,大致與佩特羅沙之前提及的征服世界有關,不過這類內容數目寥寥, 文字含蓄, 深得謎語人真傳。 愛德華坐在邊緣的長椅上, 方便隨時離去, 周圍的鎮民們眼神迷醉, 神情狂熱而虔誠,布道臺上是披著白袍的佩特羅沙, 俊美得有些攝人的年輕貴族手里捧著牛皮封面的經書,一字一句耐心地解讀著里面的內容。 這樣的氛圍很容易消解人的獨立性, 將理智的人同化到狂熱的集體意識中,愛德華雙手交疊在膝蓋上,半空的對話框還在堅持不懈地往他面前湊。 【在祥和的小鎮里,作為深受人們喜愛的神父, 佩特羅沙的時間快要被無關緊要的瑣事瓜分完啦, 為了獲得他的關注,適當的小計謀也是很可愛的哦! a.假裝不經意地讓佩特羅沙發現你在傷心。 b.為了幫助他人而受傷,一定會得到愛的反饋! c.示弱,佩特羅沙會憐惜露出脆弱一面的人哦~】 愛德華覺得這個對話框的每一個選項都辣眼睛到讓他有些心肌梗塞。 先不說這些……小計謀到底有沒有用, 光是那句“佩特羅沙會憐惜露出脆弱一面的人哦”, 里面的槽點就已經多到他懶得冒問號了。 佩特羅沙不會憐惜露出脆弱一面的人, 他只會露出憐愛的表情,然后琢磨著怎么一口一口吃掉這只可憐的小羊羔。 還有那個“愛的反饋”……他一點也不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哪怕是將這個短語和佩特羅沙的臉放在一起,他都渾身難受得恨不能出門繞著鎮子狂奔三圈。 盡管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沖擊,愛德華臉上還是風平浪靜,他隨意地選了個c項。 倒不是因為那個波浪號打動了他,而是作為一名玩家,他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快速通關,之前的所有任務他也都是隨意選了之后再用打擦邊球的方式完成的,怎么省事快速怎么來,因為太過于敷衍,佩特羅沙一直沒有察覺哪里不對。 比如在送禮環節,他特意拿了兩個蘋果去懺悔室接佩特羅沙下班,在對方疑惑的時候隨手拋給他一個,再漫不經心地加一句“最后兩個,想吃?送你了”。 因為他的動作神態都太過自然,給佩特羅沙帶食物也是常有的事,完全沒有引起神父的警覺。 “禮物”就這樣被他輕描淡寫地送出去了。 而這次的示弱…… 愛德華的神情嚴肅了些許。 布道結束后,人們陸續離去,鎮子上的一半起義軍前不久整理了隊伍離開了,佩特羅沙對此沒有什么解釋,不過愛德華猜測,他應該是給那個畏懼他如虎的首領下達了什么命令,而對方正在拼了命地完成任務。 佩特羅沙雙手揣在袖子里,只露出一點點凍得泛白的指尖,他的身體素質出色地拖了斯拉夫民族的后腿,就算是在神父寬松的白袍子里裹了厚實的衣物也于事無補,天天頂著一張被寒冷摧折得發白的俊臉在愛德華面前晃悠,帶著無害溫和的笑容。 “佩佳。”經過佩特羅沙的多次抗議,愛德華終于將生疏的“別林斯基先生”換成了親昵的“佩佳”,雖然他每次這么喊的時候語氣都很冷淡。 佩特羅沙從喉嚨里發出了低緩的應和音,像是從冬眠中醒來的熊懶洋洋地舒展身體,用頭拱著溫暖的草堆,胸腔喉嚨中不自覺地發出代表舒適的咕嚕聲。 在某種程度上,佩特羅沙還是保留了斯拉夫民族的某些特征的,比如喝伏特加如喝水。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大概沒人會相信瘦弱得風一吹就會倒下的佩特羅沙竟然能面不改色地灌下一瓶伏特加,還能游刃有余地表示這酒不夠烈。 他腳邊放著一只手工提籃,里面滿滿當當地裝著凍酸奶和黃油塊、腌菜、香腸以及大列巴,看見愛德華的視線,他解釋:“教民們送的。” 看得出來,鎮民們在用盡渾身解數討好他們的神父,愛德華看著那些在這個時節算得上稀有的好東西:“晚餐你做?” 他們一直住在教堂里,佩特羅沙謝絕了安排廚娘的建議,除了接受一些食材和衣服外,沒有接受任何侍奉,就算之后有鎮民自愿獻上自己年輕的女兒和幼小的孩童——這在部分教區里是很正常的事情,很多神父都會接受農民的孩子作為女仆侍從照應生活,但佩特羅沙堅決拒絕了他們。 他用的理由還是圣經的道理,什么主使他們牧守人民,而嚴厲告誡牧羊人不得以祂的旨意牟取私利,什么主教人信奉并愛祂,于是眾人皆為兄弟姊妹,使兄弟姊妹作為奴仆是不道德的…… 鎮民們聽得熱淚盈眶,心里更堅定了追隨這位高潔神父的想法,不過愛德華覺得……這個將話說得冠冕堂皇的人只是疑心病過重,不愿意把自己的衣食交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