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88節
十分鐘之前還笑瞇瞇地和他談論人生與哲學的佩特羅沙正奄奄一息地躺在雪地里, 藍灰色的眼睛緊閉, 單薄的衣服被雪水浸透了, 裸露在布料外的皮膚上都是凍傷的青紫,看起來可憐極了。 【在荒蕪的雪地里走到筋疲力盡的你,發現了一個不省人事的美少年,他的身份看起來不簡單,你會怎么做呢? a.救人要緊,帶著他一起前進尋找庇護所。 b.先看看周圍有沒有什么值得收集的東西吧。 c.一個大麻煩,趁他沒醒趕緊走?!?/br> 熟悉的文字再次如流水一般展開,這回他想了想,干脆利落選了c。 他倒要看看,游戲設置的劇情殺能不能干掉佩特羅沙,還是說這個人物是玩家必須攜帶的裝備掛件? 佩特羅沙之前所說的那些,什么幫助玩家收攏軍隊、征服城市之類的,他統統不在乎,難道沒有佩特羅沙,這些活他自己就做不了了嗎? 選擇了c項后,半透明的對話框如水洗般消失,另一段很眼熟的文字彈了出來。 【冷靜理智的你發現前方有一座小木屋,那好像是獵人在狩獵季建造的小屋,雖然簡陋了一些,但也能提供基本的避寒功能,也許你可以在里面發現一點足夠果腹的食物?】 一周目里也出現過這段文字,那時候他選擇了a選項救人,于是文字的前綴是“心懷善意”,木屋里則有“足夠兩人果腹的食物”,這次只是替換了一下詞語。 反正就是要讓人去木屋唄。 愛德華站起來,扯了扯有些拖地的斗篷,面不改色地打算繞過地上這個倒霉蛋。 但他還沒有來得及邁出一步,那個在一周目一直昏迷不醒的家伙就掙扎著咳嗽了幾聲,發出了微弱的聲音:“……請、請救救我……” 背對著他的愛德華挑起了一邊眉頭。 所以說,其實他不管怎么選擇,都必須要帶上佩特羅沙對吧? 被冰雪凍得昏昏沉沉的落魄少年手腳無力,他感覺身體在異常的發熱,這是即將被凍死的人才有的錯覺,很多人會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熱而開始脫衣服,最終別人會發現他們活生生凍死在冰天雪地里,身邊都是他們脫掉的衣物。 他在麻木昏聵的理智中努力抓住了一絲亮光,朦朧的視野里投下金色的光暈,大片潑墨似的紅占據了視線,那名奇異地選擇了將他拋下的玩家似乎正彎下腰過來看他,在雪景刺目的白色中,他匆匆一瞥,看見了眼熟的淡金和翠綠。 金發碧眼。 像是……剛剛死在他手里的理查。 孩童溫熱的血似乎還流淌在他手心,他只要彎曲手指,就能捕捉到那一絲熨燙的溫度,但周圍的環境和自身的情況又在提醒他,這是另一場新的游戲。 俯身審視了他片刻的愛德華垂著眼眸,習慣性地轉動了兩下大拇指上的戒指,然后抬手拍了拍神志昏沉的少年的臉頰:“您還好嗎?” 語氣漫不經心,問的話也是廢話,說真的,佩特羅沙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這個新玩家好像在試圖拖延時間等他凍死。 ……有種莫名其妙的即視感。 這種即視感其實來自與佩特羅沙本身,如果是他面臨著這樣的境況,他不想救人,但又對這人有點兒興趣,出于類似難以言說突如其來的興致,他就會這樣假惺惺地關懷一下這個倒霉蛋,然后傷感無奈地表示自己實在無能為力。 “很抱歉,雖然我很想幫助您,但是……我現在只有一個人,實在是無法將您帶到合適的地方——說起來,附近有能夠暫住的地方嗎?” 這種即視感越來越強烈了! 當局者迷的佩特羅沙心里泛上了一股奇妙的反胃感,他好像見到了一個和他很相似的人,而根據同性相斥的原則,兩個同樣一肚子壞水的人撞到一起并不會有惺惺相惜的感覺,相反的,他們會無比的厭惡對方。 大概是覺得玩家無作為,被游戲和劇情賦予了更多生命力的佩特羅沙神志稍稍清楚了一些,他艱難地眨了眨結滿霜花的睫毛,冰冷的水珠因為他過低的體溫已經不再融化,在他眼睛上凝成了美麗肅殺的花朵。 等瞳孔接受了外來的光線,他微微轉動眼珠,終于看清了那個用兩句話就讓他心生警惕和惡意的新玩家。 藍灰色的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 太像了。 低著頭居高臨下審視他的少年肩上披著猩紅厚實的斗篷,依稀可以看見里面華麗的衣飾,淡金色的頭發束在腦后,一雙翠綠如新葉的眼眸里冷冷淡淡,沒有什么多余情緒,看身量大概只比他小兩三歲,不過那雙沉靜的眼睛和周身的氣質卻昭告著來人的不簡單。 他和理查太像了。 但與那個尚帶著天真自我孩氣的小孩兒不同,這個新玩家有著超越年齡的冷靜理智,明明容貌纖細蒼白似身披白袍的慈悲圣子,偏偏眼里都是難以看透的冷酷。 佩特羅沙腦子里驟然閃過一個人。 理查經常提起的哥哥。 他叫什么名字來著?理查好像有說起過……啊,愛德華,是個名叫愛德華的少年,算是他的同齡人,十分的聰明,理查說他們兄弟倆走散了,不知道哥哥去了哪里,佩特羅沙本來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這游戲是單機模式,并不支持多人在線,玩家進入游戲時會隨機分配一個出身,這種模版在庫里有成千上萬個,佩特羅沙原本以為理查抽到的是有個哥哥的貴族模版,但是這個新玩家的出現,卻讓他隱隱感到有些異常。 如果他真的是愛德華,難道理查之前說的并不是游戲分配的內容,而是真實情況?但這個游戲不應該存在多個玩家…… 佩特羅沙的異樣轉瞬即逝,快到愛德華都沒有發現。 不過這不妨礙他自由發揮,在找到這里之前,他就已經想好了一套完美的說辭。 “另外,我和我的弟弟走失了,理查雖然有點頑皮,但還是很聽我的話的,他現在應該在某個地方等我,最近西伯利亞十分混亂,我需要盡快趕到他身邊,這位先生,很抱歉不能幫助您?!?/br> 金發碧眼的少年語調輕柔地說出了一串沒什么意義的話,也不管佩特羅沙能不能看見,禮數周全地朝他頷首行禮,施施然就要轉身離開,在即將邁出腳步時,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動作。 “啊,對了,不知道之后是否有人會經過,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現在為您做一個簡單的彌撒?!鄙砹坷w瘦的小國王彬彬有禮。 “當然,您不愿意的話我也可以理解,”他雙手攏著斗篷,不讓風吹進衣服里,語調溫和道,“愿您在主的懷抱里安息。” 好極了,佩特羅沙心想,他前所未有地覺得這個新玩家非常、非常、非常的有意思,比起理查來,要有意思得多。 “您說的理查,是一個和您樣貌相似的孩子嗎?金發碧眼,大概十歲左右。”佩特羅沙見他要走,從水分枯竭的嗓子里擠出沙啞斷續的低音。 靴子吱吱呀呀踩雪的聲音停住了。 半晌后,愛德華轉回來,這回他臉上的笑容要真切許多:“我想我現在問您他去了哪里您應該也想不起來?” 佩特羅沙看見那個笑容,無辜地回以一笑,然后放心地閉上眼睛昏迷了過去。 愛德華照著上次的路線,把這個滿肚子壞水的野生神父拖了回去,還不忘記帶上他的小提琴,沿著同一條路找到了那間沒有任何變化的獵人木屋。 里頭的場景重置回了一切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他把佩特羅沙扔到床上,解下身上的天鵝絨斗篷隨意地蓋住佩特羅沙,草草收拾了一下臟兮兮的房屋,劈了桌椅點起壁爐,然后從外面挖來一鍋雪吊在壁爐上煮,煮著煮著,他忽然抬手將壁爐里規整的木柴撥得亂七八糟,穩定的火焰也被弄得微弱分散了不少。 不過看見壁爐里頭的亂象,愛德華反而滿意了。 在等水沸騰的時間里,他坐在壁爐前的地上,手里握著一片薄薄的木片,用袖子上拆下的方棱形寶石尖銳的一面耐心地打磨著木片。 于是等佩特羅沙醒來時,就看到了坐在他床邊神情安定低頭為木片修飾最后一點細節的愛德華。 身上蓋的不再是那條油膩板結的臟毯子,而是帶有淡淡香薰氣味的厚實斗篷,天鵝絨柔軟如細沙的質感貼著裸露在外的皮膚,像是小動物袒露出來的溫暖的肚皮。 佩特羅沙甚至不用伸手觸碰,只是這樣感知了一下,就能明白這件斗篷價值不菲,更不用說愛德華身上整齊的衣服上都是低調奢華的珠寶裝飾。 倒是和狼狽的理查差別有點大。 “愛德華·約克,您說您見過理查,他還好嗎?!睈鄣氯A開門見山,吹掉木片上的粉屑,抬起眼皮,用那雙翠色的眼眸凝視佩特羅沙。 佩特羅沙沒有正面回答,他心里還有點疑慮,關于這對兄弟怎么會同時出現在游戲里。 “您怎么會和他分開呢,您也知道,最近這個國家正處于動蕩中,讓一個孩子到處亂走是很危險的。” 愛德華很鎮定:“一點小小的代價,我們需要躲避追捕,我打算讓他假扮成農奴的孩子先出去,但是中途出了點意外,那個被替換的孩子醒了,我只能想辦法引開看守,讓理查找個地方等我,但是……” 他表情里出現了一點困擾:“他應該不會跑的這么遠?!?/br> 佩特羅沙蒼白瘦削的臉上浮現了莫名的光:“或許他就在附近。” 愛德華平靜地點點頭:“您說的對,等雪停了我就會出去找他,這個孩子很少出門,平常都待在莊園里,這種天氣對他而言很危險。” “聽起來是個乖孩子?!迸逄亓_沙隨口附和了一句,就聽見面前這個金發碧眼的少年說出了一句令他始料未及的話。 “是的,他的確是個聽話的孩子,如果不是因為他聽話,我恐怕也沒辦法照顧這樣一個不太熟悉的孩子。” 佩特羅沙猛然愣住了。 不太熟悉?怎么會不太熟悉?理查可是說他和他的哥哥關系非常好的。 他沒有掩飾自己眼里的疑惑,愛德華收起那張薄木片,沒有隱瞞自家的情況,似乎并不覺得這事情有什么不可見人的:“我經常跟隨父親出門,理查大多時候由母親照顧,后來父母逝世,我帶他來這里投奔姑姑,這樣算起來,我們相處的時間其實并不多,我只是在履行作為兄長的義務?!?/br> 佩特羅沙盯著他,思緒飛快轉動,愛德華見他沒有疑問了,就又低下頭去看那口鐵鍋,臉上出現了一點淡淡的抑郁之色,他顯然對鍋里的東西很反感,且動手撥動壁爐里柴火的動作十分生澀,以前大概從未親自做過這樣的事情。 佩特羅沙神情里多了點若有所思。 他見過的那些玩家,大多會由游戲附贈一個基本的“社會常識數據包”,其中包括如何簡易烹飪以及如何在野外生存——當然是非常粗淺的那種,而燒壁爐這種簡單工作則是里頭的贈品。 理查燒壁爐時燒的有模有樣,柴火堆砌的形狀十分合適,燒水的動作也算是嫻熟。 但愛德華與之恰恰相反,他看起來笨拙得什么也不會。 唯獨這種笨拙,才是佩特羅沙熟悉的、貴族家庭出身的人該有的姿態,再加上愛德華對于過往經歷的切身體驗感,這種無法由數據和設定賦予的、全身心地投入人生的專注…… 一個奇異的想法浮上了他的腦海。 ——或許,理查所說的內容的確是游戲分配給他的設定,而這個愛德華……并不是玩家? 第110章 絕境生存游戲(七) 佩特羅沙的這個想法并不能說是無端臆測, 從他獲得了部分自主權就能知道,這個游戲已經出現了一些問題,既然能有一個佩特羅沙,沒道理不能有第二個、第三個, 事實上, 佩特羅沙早就做好了其他npc也會獲得自主權的準備, 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的有點晚。 而且……也過于巧合了。 是的, 對他而言, 愛德華的出現實在是巧合得有些像個陰謀。 他沒有在游戲中途出現, 而是在游戲重置的開端,甚至那么恰好地替代了新玩家的位置撿到了他——要知道西伯利亞平原的面積有多大,在其中偶遇一個昏迷的人的概率有多小,凡事有腦子的人都會心生疑竇。 更何況,愛德華又是上一個游戲玩家的哥哥,兄弟倆一前一后登場,其中的巧合多到本就疑心甚重的佩特羅沙無法忽略。 愛德華低著頭做自己的事情, 坦然自若地任由佩特羅沙打量。 他當然知道此刻對方在猶疑什么,這個無證上崗超度人民的野生神父八成正在糾結他到底是玩家還是npc。 愛德華也知道自己的出現有很多疑點, 但是那又怎么樣呢?只要他鐵了心扮演一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npc,佩特羅沙又能把他怎么辦?當然,他可以殺了他來試一試這個世界會不會因為失去玩家而重置,可是這種粗暴高效的方法對謹慎的佩特羅沙而言弊端太多,他應該不會輕易放過這個能探索出更多情報的新同伴。 所以結論就是, 不管佩特羅沙有沒有辦法證明愛德華的身份, 他目前都要好好地珍視這個唯一的……“同伴”。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由各種各樣的信息構成的, 它們交互作用, 最終導致不同的結果,很多匪夷所思的計謀之所以能夠成功,關鍵就在于勝利的一方有著更多的信息,這和打仗時派遣間諜探子是一個道理,就是為了得到能夠使得己方勝利的大量情報。 愛德華的勝利不需要這么多信息,他只要保證有一條信息能被他掌握,且自始至終都由他一人掌握就夠了。 那就是,他已經知道佩特羅沙是具有自主性的npc。 至于他本人的身份到底如何,不過是一個看似重要但又沒那么重要的煙霧彈而已,說到底會在乎這個問題的也只有佩特羅沙一人,就讓佩特羅沙為此苦惱去吧。 他現在需要扮演的就是一個看起來像npc但是又像玩家的……npc。 不過一個剛覺醒的npc可是不知道什么玩家什么游戲什么npc的,他只是平平無奇地盡著兄長的責任在尋找走失的弟弟而已,別人怎么想的關他什么事呢? “或許……我假設您對烹飪可能有一點了解?”打破這片可疑沉默的是愛德華,他左右手各提著一只大列巴,神情嚴肅,像是遇到了什么世紀難題。 佩特羅動了動腦袋,沉吟片刻,溫和地建議:“把它放進水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