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70節
纖纖弱質的內親王漫不經心地將海坊主的寶珠扔在地上,用手指撥動著,看它滾來滾去,看了一會兒之后就抬手將那根桃花枝扔進了一旁的觀賞盆景里。 桃花枝瞬間生根發芽,枝干抽條,枝椏繁茂,爭先恐后地在盆景里開出了占地足足有半個寢宮這么大的一樹繁花,實在是了不得的美景。 她用贊賞的眼神打量了一番這棵桃花,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裝模作樣地發出一聲尖叫,對被驚動而來的侍女們驚慌失措道:“陰陽師!去陰陽寮請一名陰陽師來!它們又來了!” 侍女們亂成一團,有膽子大的侍女跪趴在地上,膽戰心驚地問:“道滿大人剛剛去清涼殿了……” “不!不要去找道滿……”臉色煞白蜷縮成一團的內親王一邊咳嗽一邊痛苦地壓住胸口,“陛下、陛下召見他……見大將軍……對他是很好的機會……不要為了我去找他……陰陽寮、值班的陰陽師,隨便找一個……” “怎么能隨便找一個……”侍女急的快要哭出來,“陰陽寮、陰陽寮……晴明大人!晴明大人在不在!” 京都最優秀的陰陽師的名字本能地沖進她的腦海:“快去找晴明大人!” 那只巨大的狐貍看不明白發生了什么,用尾巴將章子圈住,朝每一個靠近她的人兇狠地呲出尖牙,脖頸上雪白的長毛都聳立了起來。 侍女們都認識這只道滿大人帶來的狐貍,它像是章子殿下的守護神一樣日夜跟在殿下身邊,殿下也相當寵愛它,以至于她們都不敢上前強行將殿下搶出來,更何況殿下的身體也經受不住劇烈的動作。 “晴明大人到了嗎?藥在哪里?”侍女們忙亂成一團,走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侍女猛然聽見這聲音,急忙撲到一邊去想要拉下竹簾遮住殿下,但是那腳步卻更快地來到了和室前。 看見這一片混亂后,被侍女們急切地催促來的安倍晴明也愣了一下,首先映入陰陽師眼簾的就是那只樣貌美麗的大白狐,而后是被白狐圈在懷里的年輕女性。 章子是那種十分古典溫婉的美人,一顰一笑都自帶風雅的韻味,還透著被供養保護得很好的那種純稚高潔,此刻被白狐圈在懷里,就像是神社落難的巫女與座下兇悍的狐妖相依為命,充滿了怪談才會有的異樣氛圍。 安倍晴明的腳步遲緩了一下,腦子里劃過另外一只身影模糊的雪白狐貍的影子。 安倍晴明,在京都妖鬼中還有著“白狐之子”的名號,有不少人類也知道這件事,據說他的母親是天狐葛葉,與貴船神社的高龍神是多年好友,因此安倍晴明也在陰陽道上得到了神明的庇佑,才會一路順風順水至今。 “晴明大人!”侍女見到他,立即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章子殿下小睡后醒來就說又遇見了妖鬼,道滿大人前去清涼殿覲見天皇陛下了,只能請您來看一看……” 侍女顛三倒四地說完,才發現這話不大妥當,頓時局促地握緊了雙手,好在安倍晴明并不是會介意這些小事的人,他只是重復了一遍那個名字:“道滿……?” “正是,來自播磨國的蘆屋道滿大人,這些天都是他護持在章子殿下身邊,哪里知道他一離開就——” 安倍晴明微微瞇起了眼睛,到底沒有說什么,開始迅速畫符咒清理殿中的穢氣。 其實在蘆屋道滿的層層保護下,章子所居住的宮殿絕對是整個皇宮里最為干凈的地方了,就算是安倍晴明也無法再找出疏漏,而作為同等級的陰陽師,他越是審視這里的結界,越是感到驚訝——按照這樣的布置,章子不可能再遇見妖鬼了才對,怎么聽侍女說,蘆屋道滿一離開就有怪異進入了呢? 有侍女端著藥疾步入內,圈住章子的大狐貍動了動鼻子,仿佛意識到這是對人好的東西,松開了半圈尾巴讓侍女將藥送到章子嘴邊,大半碗藥入口后,章子的臉色顯而易見地好了許多。 “十分抱歉讓晴明大人跑了一趟,”章子垂著眼眸,輕聲致歉,“我……實在是太容易受驚了。” 大陰陽師的目光從那碗藥上移開,臉上縹緲幽微的笑意明顯了一點:“不,這本就是我份內的職責,殿下不需要感到愧疚,相反,應該感到內疚的是我才對,我才疏學淺,并沒有看出這里有妖鬼出沒的痕跡,道滿大人將您保護得很好,照我所學的東西來看,再厲害的異物也不可能無聲無息地突破屏障來到您面前。” 他的話里充滿了暗示,誠然這只是他模糊的猜測,于是他并沒有講話說得更明白,而是點到為止了。 章子聞言,略微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有沒有聽出來這隱晦的暗示,總之安倍晴明并沒有從她的臉色上看出什么來。 “道滿大人對我很好,他一直在盡心盡力地保護我,”章子輕而鄭重地說道,隨即轉移了話題,“對了,有一件事,一直想托付晴明大人。” “哦?”大陰陽師雙手壓在膝蓋上,還是那個笑微微的表情,“愿聞其詳。” “前段時間在我病得十分嚴重,神智昏沉的時候,陛下請來了一名十分優秀的術士為我治病,我也是因此才得以活命,不過之后就再沒有聽到他的消息,沒能當面致謝實在是失禮,不過聽聞晴明大人和他是好友,因此我希望晴明大人能替我將謝意傳達給那位大人。” 安倍晴明聽到一半就霍然抬起了眼簾。 “那個人是不是姓蘭?或者是山原?” 章子猶豫了一下:“這個……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昏昏沉沉間看了他一眼,他的樣貌十分俊美,衣著是異邦形狀,衣擺上有許多紅色的花。我本來想當面答謝,可是陛下說他已經離開,所以只好拜托晴明大人……” 陰陽師的嘴唇抿成了一條平直的線,略顯古怪地重復:“已經離開?” 他在陰陽寮值班的時候,還能聽到一些侍從提及天皇陛下最近十分喜愛一位來自異國的游人,經常請他一起談論各地風情,聽形容正是蘭君,怎么到內宮之中,就是查無此人了? 這么想來,好像那些同僚也都只是口頭上提到了蘭君,并沒有人真的當面見過他。 所以那位來自異國的強大術士現在在哪里?他又為什么莫名其妙地成了章子殿下的救命恩人? 安倍晴明原本因為蘭因居于宮中而不好多加查探,現在看來其中多有異樣。 或許……他要想辦法到那個傳說中住著異國游人的宮殿里去看一看? 大陰陽師這么思索著,對面的內親王始終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微笑,等他回了神,笑著應下這件事,才示意侍女拿來一個匣子交給安倍晴明:“里面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禮物,我不知道那位大人喜歡什么,還望他不要嫌棄。” 安倍晴明收下這個匣子,發現了她臉上的疲憊,識趣地告退了,而引發了一場混亂的章子也在侍女們的陪伴下蜷在了狐貍肚子上,合上眼進入小憩。 朝覲結束后不到半刻鐘,半路聽聞內親王被妖鬼沖撞召見了陰陽師的蘆屋道滿臉色陰沉地匆匆趕回來,一進門就飛快地掃視了一圈他布置的那些結界,發現沒有異樣后微微松了口氣,旋即被另一個壓在后頭的消息給激怒了。 安倍晴明……她召見了安倍晴明…… 明明他才是天皇親自吩咐交給她的陰陽師,她竟然舍近求遠去找了安倍晴明?! 所以是他用的手段太溫和了? 心里轉動著許多令人驚懼的可怕念頭,暴怒的邪道術士在門口深吸了兩口氣,他臉上還是帶著那種面具一樣溫柔敦厚的笑容,但是所有看見他的侍女們都噤若寒蟬地垂下了頭。 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覺道滿大人好可怕……殿下還在睡著,要將她喚醒嗎? 這么胡思亂想著,她們就看見蘆屋道滿陰沉著臉走了進去,那只抱著內親王殿下的大狐貍不安地往后縮了縮尾巴,被它擁在柔軟長毛里的內親王還在熟睡,然后就在侍女們的視線里,那個氣場兇戾的邪道術士盤腿坐了下來,冷森沉默地盯著她,一動不動。 啊,這是……在等內親王醒來? 他沒有等很久,氣虛體弱的內親王只是打了個盹,就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尚且困倦的面容在將他的身影納入視線的一瞬間就露出了全然信任的笑容:“道滿,你回來了?” 邪道術士閉著嘴靜默了兩秒,終于還是用沒有異常的聲音回答了她:“嗯,回來了,睡得好嗎?” 第88章 魍魎之國(十五) 這邊兩個人各懷鬼胎地扮演著溫情脈脈, 回到陰陽寮的安倍晴明則滿腦子都在琢磨莫名消失的蘭因和突然冒出來的蘆屋道滿。 臨近黃昏時分,天文歷法科的年輕陰陽生們陸續向安倍晴明行禮退班,安倍晴明主動提出今夜值班, 將最后兩名留守的陰陽師也打發走了, 拿起桌上散落的紙張,在上面畫了幾筆, 將紙折成一只蝴蝶, 攏在手心里吹了口氣。 那只紙蝴蝶瞬間被注入了生氣, 翅膀撲簌撲簌地扇動了兩下, 從安倍晴明手里振翅而飛, 在他頭頂盤旋了兩圈后飛入了庭院。 大陰陽師瞇著眼睛看它越飛越遠, 握著蝙蝠扇沉思了片刻, 還是難以放下心中的那一絲古怪, 左右看了看, 很快鎖定了目標。 那是一只躲在陰暗角落里的小雜妖,皮膚赤紅,頭上一只螺旋的長角, 見到傳聞中的大陰陽師朝它招手,它猶豫了一會兒, 還是磨磨蹭蹭地走了過去。 和妖怪同伴們說的一樣,這位大陰陽師性格十分溫和,就算是對著它這樣的小雜妖也態度良好, 被感動了的小雜妖記胡師有問必答,恨不得把一切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訴對方:“道滿?我知道他!這是個壞透了的陰陽師!” 它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顯然忘記了自己面對的正是一名當世最杰出的陰陽師。 而安倍晴明并沒有對它的話表現出不滿, 依舊笑瞇瞇地聽著, 時不時問兩個問題, 不到半個時辰, 小雜妖就把能說的全都倒給了他,說到底,它也只是在大內里偷摸躲藏著過活的小妖怪而已,不可能頂著蘆屋道滿趕盡殺絕的結界術沖到人家的地盤上去打聽機密。 “啊,不過,有一個地方,我聽我的同伴們說,他經常會過去,但是我們沒有人敢靠近那里,原本住在那里的伙伴們也都消失了,應該是被他殺掉了。” “就是很靠東邊的那座廢棄建筑啦,原本是很久之前人類的天皇居住過的地方,但是已經很多年沒人去了,有不少伙伴都住在那里,可是幾個月前它們突然都不見了。” 留下最后一點消息后,小雜妖揮手和安倍晴明告別:“再見啦晴明大人,請快快打倒那個壞陰陽師吧!” 聽起來它好像是將安倍晴明當成了什么懲jian除惡主持公道的大好人,詢問這些消息也是為了斬殺蘆屋道滿,這讓大陰陽師頗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蘆屋道滿在那座廢棄宮殿里做的事情,倒真的令他產生了點興趣,只是這件事顯然是得到了天皇的首肯,不然就算是再琢磨破舊廢棄的宮殿,也不可能任由蘆屋道滿隨意占用。 如果有天皇的同意,那么是否再探究下去就要斟酌一番了。 安倍晴明權衡利弊,桌旁蹲在那里許久的鳴鳥忽然將頭從翅膀里探出來,張開嘴嘰嘰嘰叫了兩聲,指長的嫩黃尖喙里隱約可見猙獰可怖的尖銳獠牙。 鳴鳥是一種很特殊的妖怪,常常掐著時間出去進食,用又尖又細的長喙探入人的耳朵,趁人熟睡時偷偷吸空人的腦髓,被吸光了腦髓的人從此就會變得癡呆木訥,無法言語動作。 安倍晴明逮到了這只初出茅廬的鳴鳥后,就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報時器用,目前來看效果很好。 鳴鳥叫了兩聲后,被安倍晴明收入一張符咒揣進袖子里,這位大陰陽師旋即單手支頤,閉上了眼睛,靠在矮桌上一副要開始休息的架勢。 等他的呼吸變得綿長平靜,另外一個“安倍晴明”從他身上脫離,坐直了身體,拿著蝙蝠扇輕輕遮住嘴打了個哈欠,泰然自若地站了起來,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陰陽寮,留下了那個沉睡的安倍晴明坐在原位,一臉陷入了好夢的微笑。 等安倍晴明用離魂之術找到蘭因居住的宮殿,看守的藏人們也基本都睡著了,他和那些巡邏宮禁的侍衛們擦肩而過,坦然地穿過大門走進了昏暗的室內,一眼就看見了衣著整齊坐在不遠處看著這邊的蘭因。 有段時間沒見了,蘭因看起來還是原來那副樣子,就算是被重重看守著也沒有點憔悴不安的神態,反倒顯得他有些沉不住氣。 入殮師靜默地側著臉望著這個方向,離魂之術下生人應當是看不見魂體狀態的安倍晴明的,可他卻準確無誤地第一時間捕捉到了這邊的異樣氣息。 “晴明?” 青年低沉的聲音喚出了這個名字,雖然是詢問的音調,語氣卻平靜沒有起伏。 安倍晴明忽然起了惡作劇的心思,打定主意一言不發,腳不沾地慢悠悠地飄到了他身邊,一整衣袖坐下了。 蘭因的視線在門口定了片刻,如有指引般移到自己身邊,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安倍晴明身上,表情里出現了一點無語:“晴明。” “你看得見?”這回換成安倍晴明驚訝了。 “我說過我是入殮師,送生問死,能看見魂魄很奇怪嗎?”入殮師理所當然地這么說道,與此同時他心中忽然一動,難道說,問陰燈對妖怪無效,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妖怪們不屬于魂魄死靈的范疇,也不是普通的活人,所以入殮師的技能對它們完全沒有作用。 ……所以不管是什么游戲、什么角色,都不可能是全方位無死角發展的,如果是武力天花板就必須要削減理智,如果是智慧滿值那就要加個持續掉血機制之類的……游戲的平衡的確很重要啊。 他不合時宜地在心里感嘆了一下,隨即就看見安倍晴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看了看外頭的看守們,用蝙蝠扇點點窗戶方向:“今夜月色很好,要一起散步嗎?” 入殮師欣然答應了這個邀請,大陰陽師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如同之前在祇園花見小路一樣,將他的魂魄從體內抽離,兩人飄飄忽忽地站起來,在藏人女官們的夢境和現實里頻繁穿梭,很快就來到了戶外。 “蘭君這些天在宮中可是悠然自得,不像我,每天奔波得頭發都掉了不少。” 安倍晴明說這,還煞有介事地指著自己的腦袋給對方看。 入殮師默不作聲地看了看那顆生著烏黑亮麗長發的頭,冷不丁說:“食發鬼的頭發又長又密,適合做假發。” 安倍晴明用蝙蝠扇遮住下半張臉,露出一個假笑:“啊呀,這都是妖怪們之間的說笑之談,怎么蘭君還當真了呢?說起來,蘭君啊,你可真是了不得呢,連章子內親王都惦記著想見你一面呀。” 蘭因極快地眨了眨眼睛:“章子……哦……” 安倍晴明伸手在虛空中一抓,一只木匣子就到了他手上:“章子內親王托我轉贈給你的禮物,感謝你挽救了她的性命……我都不知道蘭君還有這樣厲害的醫術,章子殿下的疾病令宮中醫術最高超的醫者都束手無策,蘭君竟然能妙手回春……咦,這就要打開嗎?” 蘭因對他的絮絮叨叨不以為意,接過那只匣子大大方方地當著安倍晴明的面就打開了,陰陽師禮貌地調轉了視線,卻聽見他略顯疑惑地“嗯”了一聲。 蘭因從匣子里拿出一張紙條,盯著它看了兩秒,轉手坦然地遞給了晴明:“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章子殿下給你的東西,怎么能給我看……”說不定上面是表達愛意的和歌之類的呢?這種情況其實并不鮮見,男女之間和歌傳情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其是他這位異邦友人的樣貌簡直與傳說中的光源氏有的一拼。 陰陽師無奈地提醒了一句,奈何來自異國的入殮師看起來對這些禮節全然不在乎,依舊捏著那張紙條定定地對著他。 “好吧好吧,我看一眼,但是你下次遇見章子殿下可不要跟她說我也看過啊?” 安倍晴明嘀咕著,歪頭去看紙條上的字,一看之下就高高地挑起眉毛:“這是什么?” 巴掌大的紙箋上用寥寥數筆勾勒出了一座荒蕪廢棄的建筑,從之字形御幣上可以判斷出繞在柱子上的是注連繩,刻意多加了兩筆的門廊看起來十分像是鳥居,紙箋底部畫著一個五芒星。 “好奇怪的結構……”陰陽師眼里閃過一絲疑惑,這幅小畫墨跡潦草,筆鋒無力,顯然是體虛之人草草繪就,而且應當是在非常緊急、時間緊促的情況下完成的,紙箋上有幾道失禮的折痕,墨跡中斷過幾回,像是繪畫之人被打斷過好幾次。 ……被囚禁監視的人傳遞求救信息大概也就是這么個樣子了。 安倍晴明為自己極為偶然的一個比喻而驚了一下,但這個想法卻飛快地自我找出了更多的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