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69節
頗有靈性的大狐貍抖了抖耳朵,馱著輕如一朵流云的內親王,rou墊壓在質地堅實光潔的木地板上,悄無聲息地用頭頂開拉門,輕巧地走進了黑夜里。 留給章子的時間不多,按照之前的規律,她睡著后就會有妖鬼進入她的夢境折磨恐嚇她,死去的章子不知道妖鬼的來歷,被日復一日地折騰著,求助陰陽師也不怎么起作用。 但是在她看來,這夜間夢鬼的把戲,很有可能是蘆屋道滿搞的鬼,至少跟他多少有點關系。 陰陽寮中的陰陽師畢竟是這個國家的精英,這么多人走馬燈似的來這里驅邪都驅不出個太平,明顯就是有古怪了,而安倍晴明來了之后情況好轉了許多,但等蘆屋道滿一來,那些老朋友又爭先恐后地前來拜訪章子的夢境,偏偏他一留宿,妖鬼們又安分守己不露面了。 換一個人,可能還會以為是蘆屋道滿本領高超什么的,但是只要稍微細想一下,就能察覺出這人的不對勁。 別的不說,連安倍晴明都沒有徹底解決的妖鬼,不是要天下大亂了,就是有人幕后主使靈活cao縱,蘆屋道滿不正適合這個角色嗎? 再加上天皇對他的怪異縱容,說這兩個人沒什么陰謀詭計都是笑話,至于妖鬼入夢一事,她懷疑這可能是蘆屋道滿另有打算。 他在打算什么且不管,她現在更感興趣的是那些鎖鏈。 她有預感,這些鎖鏈應當與天皇的謀劃脫不開干系,甚至有可能正是天皇的計劃關鍵。 大狐貍輕快地順著長廊往前走著,沒有發出任何一點動靜,還能自覺主動地避開巡邏的衛隊,它偶爾會在人類的命令下停住腳步,乖巧地仰起毛茸茸的大腦袋,讓對方盯著自己的眼睛看一會兒,然后調整方向。 一人一狐在夜色下的大內里轉來轉去,跟著虛空中森冷烏黑的鎖鏈一路越走越荒涼,半座破舊的宮殿連接著長長的回廊,從四面八方而來的鎖鏈就沒入了這座廢棄宮殿的大門。 面前的地板像是很久沒有人照料了,木料有些陳舊,上面還保留著木料本身古雅的花紋。 大狐貍抬起腳踩了上去,腳剛落下,一陣悠長纖細的怪異鳴叫就嗚一聲響了起來,像是風吹過罅隙發出的低呼,又遵循著某種規律高高低低地彈動著,如同鳥雀在歡悅地鳴叫。 “鸝鳴地板……”章子倏地抬頭,安撫性地抓了抓大狐貍受驚而彈起的大耳朵,往后拉了拉柔軟的狐貍毛,示意它后退一段距離。 鸝鳴地板的設計很特殊,人走在上面會讓地板發出黃鶯鳴叫般的響聲,可以充作警報器使用,是一種既風雅又實用的東西,天皇的清涼殿后就有一截鸝鳴地板,但是…… 為什么會在這里? 耐心地等了一會兒,鸝鳴地板的動靜并沒有引來什么人前來查看,章子輕輕拍了拍狐貍的頭,大狐貍原地轉了兩圈,頗有靈性地甩了甩尾巴,保護性地環繞住章子的腰,從高高的木廊上跳了下去,直接踩上了中庭布滿細碎石子的地面。 狐貍的脊背溫暖柔軟,將顛簸感減輕到了最低,但破碎琉璃似的身體還是向她提出了嚴正抗議,章子臉色愈發慘白,勉強抹掉唇邊溢出的鮮紅,等狐貍走到宮殿門口,她已經有些意識不清了,只感覺全身上下像是被浸在了guntang的熱水里,那種壓迫著四肢百骸的恐怖重量前所未有地展現出了存在感,恨不得要將她碾碎了壓進地面化成齏粉。 “嚶嚶嚶?” 大狐貍歪著腦袋用耳朵去蹭背上忽然沒了動靜的人,喉嚨里發出低沉的疑惑的咕噥,半晌沒有得到回答,懵懵地蹲在了廢棄宮殿門口,低低地長一聲短一聲輕柔鳴叫起來,音調像是在哄不肯起床的狐貍幼崽。 短暫地昏迷了片刻的公主混沌地醒來,動了動猶如墜著千斤石塊的手指,碰了碰狐貍的鼻尖,大狐貍低著頭溫柔地拱了拱她的手指,向著那片衰敗廢棄了的宮殿走去。 這座宮殿的形制十分特殊,支撐著建筑主體的柱子上纏繞著國人都很熟悉的東西,以秸稈絞成的繩索,上面垂掛著之字形御幣,白色的御幣本是十分輕盈的,但它們在晚風里卻沉沉垂在繩索下,猶如磐石般不動不搖。 注連繩? 章子費力地掀開眼皮去看注連繩后的回廊和拉門,在挑高的檐下看見了屬于鳥居的獨特結構。 注連繩加上鳥居,這是神社最典型的代表元素。 為什么皇宮里會有這么個造型隱蔽怪異的神社?還特地選擇了廢棄的宮殿作為主體,看來看去也只有“隱蔽”這一個好處。 可是讓以獲取信仰和供奉為目的的神社選擇隱蔽本身就是一個可笑至極的事情。 陰陽道中說,注連繩是代表神圣界限的物品,可以用于區分神國與人間,鳥居則是神國與人間的大門,鳥居之后便不再是人間領土。 隨著狐貍的靠近,那種被燒灼壓迫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虛無的重量仿佛有了實體,要突破時空的界限壓碎她的骨骼和內臟。 大狐貍靠近鳥居后卻高興了起來,步伐愈發地輕快,柔順豐盈的長毛一抖一抖地,滿溢的喜悅不知來由卻分外明顯,生著雪白絨毛的爪子踩著木廊,輕盈地越過了注連繩,哧溜一下鉆進了鳥居。 那一瞬間,禁錮住章子四肢和軀干的鎖鏈如有實體般地猛然收縮,趴伏在狐貍脊背上的人類從喉嚨里發出了破碎沙啞的低聲哀鳴,很快又被她咬碎了吞進肚子,溫熱的血滴滴答答滑進狐貍光滑的皮毛,狐貍聳動鼻子,四處嗅了嗅,發覺空氣中那股血腥氣的源頭后慌亂地嚶嚶起來。 再怎么聰明也還是野獸,腦子里跳躍抽搐的疼痛一波接著一波襲來,章子哆嗦著去拉狐貍的耳朵往回扯,近乎無聲地喃喃:“回去……” 狐貍罕見地猶豫了一下。 它看了看面前洞開的黑乎乎的大門,又聳著鼻子聞了聞那股令它心煩意亂的血腥氣,終于輕輕嗚了一聲,帶著背上快要人事不省的公主原路返回。 回去的耗時比來時少了很多,狐貍帶著章子擠開拉門溜到床鋪邊時,才堪堪到她平時閉眼入睡的點。 大狐貍將她放下來后,乖巧地趴在她身邊,還自覺地咬著被子給她蓋上了。 被莫名且怪異的疼痛折磨了一路的章子一沾枕頭就半昏迷了過去,她昏迷前還按著狐貍仔細觀察了一番,她對蘆屋道滿提過的狐貍能通知他她遇到危險一事心有疑慮,但是一番觀察之后,發現這只大狐貍果然不認為今晚的事是什么危險,仍舊蠢萌可愛地舔著自己的尾巴。 看來和她想的一樣,蘆屋道滿用以接受信息的唯一方式是式神的死亡,而不是通過式神的眼睛觀察周圍。 抓著狐貍腦袋看了一會兒后,她猛然松了口氣,直接被拖進了屬于夢境的昏沉黑暗。 “姬君啊,是姬君啊……”粗嘎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來,盡管知道這是夢,章子的心情還是前所未有地糟糕了起來。 四周不見五指的黑暗里先后亮起了無數的猩紅光點,一對一對地向著遠方蔓延,上下左右鋪天蓋地都被這些一對一對亮起來的紅色光點占據了,就像是……滿懷惡意的眼睛一樣。 但人是絕不會有這樣猩紅可怕的眼睛的。 “姬君回來啦。” 有嬰兒般細小尖銳的聲音咯咯笑起來,夾雜著耳語似的喃喃。 “讓我也看看姬君,讓我也看看!” “哎呀,多么美麗的姑娘……一看就是上等的甘美——唔唔!” 說話的人嘴巴被堵住,此起彼伏的怪異笑聲像是池塘里蕩開的漣漪一樣一圈圈傳出去。 “噓、噓,說漏嘴啦,小豆洗說漏嘴啦,大人要懲罰她了!” “懲罰!懲罰!” 相似的語言碎片匯成古怪的漩渦,將章子圈在中央,不知何處來的微弱光芒照亮了四周,比浮世繪中的地獄更為可怕的景象就這樣展露在了她面前! 四面八方都是形態猙獰可怖的妖鬼,提著鮮血淋漓的人頭的怪物、額生雙角的食人鬼、戴著般若面具的蛇女、肋生三翼的獨腿妖怪、舉扇子般舉著自己的臉的無面男…… 黑暗里那些猩紅的燈籠果然就是它們的眼睛,它們正用貪婪又畏懼的眼神注視中央的章子。 就像是之前無數個無法安眠的夜一樣,蘆屋道滿不在的今天,這些妖鬼們再次進入了她的夢境。 蘆屋道滿…… 已經夠疲憊了的章子動了動嘴唇,臉上露出一如往常的恐懼之色,心里卻將這個名字墨汁淋漓地畫了個巨大的叉。 不管蘆屋道滿想干什么,被里外折騰了一遭連睡覺都不得安生的人下定了決心,要盡快干掉這個擾人清夢的家伙,剛好她缺一個陰陽師的賬號,安倍晴明離她太遠,蘆屋道滿正是送上門來的好選擇。 至于劇情,等她干掉了蘆屋道滿之后登上這個賬號再走也是一樣的! 熬過了妖鬼們看猴子似的一場大戲,臨近黎明時妖鬼們忽然統統退去,章子睜開眼睛,果不其然看見蘆屋道滿正坐在不遠處,他看起來有些疲倦,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衣服上還沾著清晨的露水的濕痕跡。 如果是天真溫柔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一定已經被他感動了。 術士凝視著從噩夢中醒來的內親王,看著對方恍惚的眼神慢慢落到他身上,呆呆地出神半晌后,像是驟然回了神,眼里放出見到救贖似的光:“道滿!” 她的語氣有些急促,還殘留著夢中的恐懼,一貫節奏舒緩的雅言因為顫抖而有些含糊,倒是顯得嗓音里的哭腔特別明顯。 “道滿,我、我又做噩夢了……”年輕的內親王克制不住地哽咽起來,眼尾落下一滴滾圓的淚珠,美麗得簡直令人心碎,就連一手炮制了這件事的蘆屋道滿都短暫地晃了下神,稍稍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他過分了一點。 不過這種后悔只有微風掠過的那么一點點,很快就被他堅如鐵石的心給忽略了。 “是嗎?不要怕,我已經回來了,我不會再離開章子了。”術士嫻熟地用溫柔的嗓音安慰驚懼未消的內親王,憐愛地將她冰冷的手握在手心,一雙眼里都是含蓄的心疼。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章子還是語無倫次地喃喃著,似乎陷入了可怕的想象里無法脫離。 蘆屋道滿抬手擦去她額頭上的冷汗,皺起眉,溫聲細語道:“不要再想那些東西了,我不會再讓它們靠近你。” “道滿……道滿平時面對的就是這些東西嗎?我以前本來是看不見它們的,但是有一次生了病,然后就經常被它們纏上……道滿呢?是一直就可以看見嗎?” 內親王語氣低弱,輕聲問道。 蘆屋道滿聽著這個問題,沒有多想:“是的,從有記憶開始,它們就無處不在。” “很辛苦吧?”內親王用快要哭出來的語氣說,“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很辛苦吧?我只是在夢里遇到,還有這么多陰陽師保護,就已經覺得要無法忍受了,和我相比,道滿肯定更加痛苦吧?” 蘆屋道滿怔了一下,這個問題……還是第一次聽見,真要這么說,其實蘆屋道滿并沒有覺得特別難以忍受,使用陰陽術就像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他很小就懂得了用殘忍的手段制服那些弱小的妖鬼,讓它們聽命于他,然后去狩獵更為強大的式神。 只要足夠的狠心、足夠的殘忍,就算是非人的妖鬼也絕不會是人的對手。 這也是他被稱為邪道術士的原因。 “其實……也還好,我的運氣比較好,并沒有遇上特別壞的妖怪,所以能平安長大。”蘆屋道滿到底還是美化了一下自己的童年。 “道滿小時候是怎么樣的呢?可以給我說一下嗎?”側過臉朝他微笑的內親王像是云霞的一點剪影、指尖落下的花瓣,輕薄得像是馬上就要被打碎了,但是她微笑起來的模樣美得不可思議,就是再鐵石心腸的人都要拜服在這樣脆弱的美麗面前。 微風掠過的那一點波瀾最終還是留下了痕跡,邪道術士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拒絕。 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童年故事,說出來也沒什么,而且說不定尊貴的姬君很快就會被故事里骯臟可怕的平民的生活給嚇退,說起來,能充作哄人的床前故事大概就是那些干癟無味的記憶最合適的用途了,就是從久遠的回憶里翻出那些無用的渣滓來真的很麻煩,更麻煩的是他還要剔除掉那些血腥扭曲的部分。 “也不過是乏味無趣的日子罷了,我出生在一個很普通的家庭……” 但是將話說出口的時候,他還是抹去了那些對琉璃美人而言過分黑暗邪惡的事情。 第87章 魍魎之國(十四) 對于任何一個敘述者來說, 章子都是世上最好的那一類聽眾,她總能在最恰當的時間給出最合適的反應, 她的所有歡喜和擔憂都真切無比,就算是蘆屋道滿這樣性格怪異的人,都差點沉溺在她靜謐溫柔的視線里。 他們的談話中止于侍女的通報,從天皇的清涼殿傳來消息,九條文真今天就要入宮覲見,天皇囑咐章子內親王在寢殿內休養,以免被不知禮數的武人沖撞。 這樣充滿個人情緒的話已經很能說明天皇對江戶幕府的不滿, 但大權旁落的天皇也只能用這樣無力的言語發泄一下內心的憤怒而已。 最后,他還讓藏人來傳話,要蘆屋道滿前去清涼殿侍奉。 術士聽見這話表情沒什么變化,看起來是預料到了會有這么一遭, 他沒有立即跟著藏人離開,而是側過頭看了章子一會兒,從寬大的袖子里掏出一堆零碎的小東西,一一指給章子看。 “這是海坊主的寶珠,里面有海浪和鯨嘯的聲音, 覺得無聊的話可以聽一聽;這是桃花妖死后留下的一根花枝,放在土里之后可以瞬間開出一樹的桃花, 你不能出門,在屋里賞賞花也好;還有這個雙頭貝……” 章子耐心地聽他介紹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聽著聽著就忍不住將視線從一堆寶貝上移到了道滿臉上, 不由得輕聲笑了起來。 蘆屋道滿說著說著也覺得自己這行為有些古怪, 神情有些僵硬, 捏著那只從鬼蚌身體里撕扯出來的雙頭貝陷入了沉默, 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什么妖怪迷了心智。 “道滿真是溫柔啊, 是很會照顧人的類型呢。”章子體貼地移開了視線,將那顆嬰兒拳頭大的滾圓寶珠捧在手心觀察了一番,下巴尖瘦的臉在珠子自帶的溫潤光澤下被籠上了一層水波的淡光。 蘆屋道滿飛快地皺了下眉,盡管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句話哪里有問題,匆匆放下手里的雙頭貝,多此一舉地檢查了一下上面是否有怨氣附著——死狀慘烈的妖怪總會在遺物上留下或多或少的怨氣,對陰陽師來說這點怨氣不算什么,但對體弱的普通人而言就很要命了。 不過蘆屋道滿動手一向狠辣,別說是怨氣了,沒有用處的妖怪在他手里往往會死的相當零碎,連這些東西都是東拼西湊起來的,根本不可能有怨氣殘留。 海坊主的寶珠可以在人入海時作為避水的法器使用,桃花妖的花枝是不可多得的驅瘴神藥,蘆屋道滿當初捕殺海坊主和桃花妖時可沒想過他辛辛苦苦收集來的這些寶貝會變成讓人打發無聊時間的玩具。 不過……他安慰自己,他可以在章子身上得到更多的回報,這點付出就當是前期投入了。 藏人帶著蘆屋道滿離開了內親王的居所,攝于主人的可怕壓迫感不敢動彈的大狐貍終于抬起頭,發出了軟綿綿的嚶嚶聲,開始向章子撒嬌要求梳毛。 一向對待動物十分寬容的人類讓侍女拿來木梳,開始慢慢地給大狐貍梳毛,她的手勁很小,氣息短促,梳兩下就要休息一會兒,大狐貍也不催促,腦袋貼在地板上開心地發出嚶嚶嗚嗚的低鳴,胸腔像是個巨大的共鳴器,連帶著章子都因它的開心而微笑了一下。 不過她可沒打算放著將軍入宮這么重要的事件不走,在這里給狐貍梳一整天的毛。 章子這個賬號不能輕易挪動,那就該輪到無所事事已久的入殮師動一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