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53節
這是個野心勃勃的男人,他眼睛里的東西和父親、和堂弟一模一樣,他唯一缺少的就是一個正當的借口,或是理由。 正好,瑪麗唯一可以給出的東西,就是他所需要的。 ——最靠前的王位繼承權。 第68章 玫瑰戰爭(十九) 愛德華坐在玻璃花房的窗邊, 桌上擺著國際象棋的棋盤,紅茶冒著熱氣,銀質點心架上擺放著色澤鮮艷造型精致的甜點, 艾登附身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淡金長發的國王抬起眼睛,神情沒有因為艾登帶來的消息發生任何變化。 威斯敏斯特宮里是沒有任何秘密的, 雖然不能得知具體談話內容,不過瑪麗和斯圖亞特碰面的事情早就傳遍了整個王宮。 是故意讓別人看見的? 愛德華摩挲著手里的白王后棋子,手指在王冠上輕輕地蹭著, 斯圖亞特不會做這種對他而言沒有好處的事情,所以…… 是瑪麗嗎? 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借助斯圖亞特的名號自保?的確, 就算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但是看在斯圖亞特的面子上,大部分想欺負瑪麗的人都會猶豫一下。 尤其是國王拒絕了瑪麗的覲見,還說了那樣不客氣的幾句話,恐怕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國王不會保護瑪麗,在這種情況下, 有斯圖亞特的庇佑會讓她在威斯敏斯特宮好過很多。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也沒有什么大礙…… 愛德華漫不經心地想著, 將手里的白王后放在棋盤上, 挪動了一下主教:“坎特伯雷大主教去哪里了?” 艾登想了想:“斯圖亞特家的騎士來報告過, 他們今天早上在城郊攔下了偽裝成布料商人的坎特伯雷大主教, 還有他隨身攜帶的幾大車蓋在布料下的珠寶綢緞……” “被攔下了?”小國王挑起眉頭, 想了想,忽然笑起來, “除此之外呢?還有沒有別的?” 艾登也忍俊不禁起來:“咳咳, 那個, 他們將那幾車‘布料’都送進了王宮,贈送給了您。” 小國王撲哧一聲笑出來:“怪不得大主教閣下沒有第一時間進宮覲見……” 失去了半生累積的全部財富,恐怕這位大主教閣下還沉浸在極致的悲痛和沮喪里,提不起精神來思考其他的呢。 “一會兒轉告洛倫佐,如果可以的話,注意一下格羅斯特公爵的狀況。”小國王收斂了笑意,沉思一下,還是決定分出一點精力注意一下這個手下敗將,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還是不能放棄對于格羅斯特公爵的關注。 得到新命令的埃塞克斯伯爵歪著頭想了想,吐掉嘴里叼著的草莖,點點頭:“行,我會讓兄弟們注意的。” 不過沒等他派出人手尋找逃竄的格羅斯特公爵,王宮中先出事了。 這回出事的不是國王陛下,而是被大多數人忽視的約克公爵理查。 經歷了顛茄事件后,無論是艾登還是斯圖亞特,他們對國王的人身安全都重視到了偏執的地步,一道菜在呈上國王的餐桌前要經過四次檢驗,一旦發現有問題,做出這道菜的廚師就會被拖出去掛上絞刑架,而無論國王在哪里,他身邊永遠有不下于一個小隊的護衛——他們都隱匿在不易察覺的地方,布置這道防線的人則是最擅長暗殺的撒丁刺客之首。 所有人都將小國王看得牢牢的,也因此忽略了王弟約克公爵,不,也不能說是忽略,約克公爵本人似乎也挺高興不用享受王兄這樣恐怖的待遇。 發現約克公爵出事的人是一個聽起來不太相關的人物——瑪麗公爵小姐。 在進入威斯敏斯特宮后,因為受到國王的冷待,瑪麗小姐很識相地沒有靠近國王的領地,卻與接待她的約克公爵關系不錯。 愛德華聽理查說過這件事,在過去的輪回中,雖然格羅斯特公爵對國王兄弟不懷好意,不過瑪麗切實地盡到了自己作為堂姐的責任,其中可能有瑪麗想要做王后的因素在內,但不可否認,瑪麗對待國王兄弟十分友善,還多次通過倫敦塔的守衛給他們送必要的生活物資,一直到他們被悶死在一個無聲的夜晚。 理查沒有提出要小國王對瑪麗好一些,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照拂了一下脫離父母庇佑的公爵小姐,對此小國王并沒有什么意見。 就在這樣一個普通的傍晚,國王待在書房里處理事務,艾登走進來詢問今天的晚餐安排,瑪麗身邊的侍女就提著裙子沖進了國王的書房。 “陛下!公爵殿下——”侍女頭發散亂,裙擺沾著泥土,像是在地上摔了一跤。 小國王聽見第二個詞語的時候就站了起來。 “你是瑪麗身邊的侍女?理查怎么了?” 帝國的君主從寬大華麗的橡木桌后繞出來,臉上不見一點笑意,淡綠色的眼睛冰冷如鏡。 侍女抖抖索索地試圖說出自己看見的東西,失去耐心的國王卻懶得再等下去,他大步走向了約克公爵的臥室,猩紅的斗篷在地面上翻騰開血一樣的浪花。 約克公爵的臥室在長廊另一頭,仆從們顯然也已經聽說了什么,他們臉上都浮著不正常的恐懼的青白色,互相用眼神交流著,遠遠看見國王的猩紅的斗篷就飛快跪了下來,將頭壓得低低的。 小國王越走心越沉,他最后幾乎是沖進那扇鏤刻著白玫瑰的橡木大門的。 臥室正當中就是一張華蓋大床,黑邊金綢裹住的鴿羽被扯開,雪白的羽毛飄滿了大半個臥室,鋪在床上的白色水貂皮上浸透了暗紅的血,隨著國王腳步帶動的氣流,室內輕飄飄的羽毛再次無序地飄飛起來,一片沾著血跡的羽毛從國王眼前緩緩下落,粘在了國王的袖子上。 濃郁的血腥氣,鐵銹味,混著死的氣息。 臥室內沒有別人,幾名女仆圍著昏迷的瑪麗小姐待在室外通風處,看見國王的臉色,她們紛紛縮緊了肩膀。 香檳色的遮光綢緞一半拉開一半垂在床沿,國王走過去,右手抓住柔滑的綢緞,因為太過用力,五指在綢緞上抓出了深深的扭曲的褶皺。 他垂著眼睛,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香檳色的綢緞下擺有暗紅的液體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一滴一滴地被厚重的羊絨毯子給吸收掉。 “我的陛下……請讓我來吧。”艾登緊緊跟著國王,在踏進房間聞到這股血腥味的時候他心中就已經大叫不好,但他什么都不敢說,約克公爵是他看著長大的,他何嘗不心中悲痛呢?可是等他看見國王那蒼白如紙的神色時,他意識到不能再讓陛下看下去了。 忠心的國王總管按住小國王的手背,哀求:“我的陛下……請讓我來吧!” 這回愛德華冷酷而堅定地推開了艾登的手。 繡著上千朵各色花卉的簾子被國王拉開,在看見眼前這一幕時,艾登發出了一聲本能的尖叫:“上帝啊!” 而直面這個場景的小國王身體晃了兩下,被艾登半拖半抱著試圖帶出房間:“陛下!天啊陛下!請您離開這里……守衛!帶走陛下!” 懷中一股相反的斥力推開了他,小國王如同被激怒了的野獸,猛地將艾登推開,咆哮道:“閉嘴!都滾出去!” 他后一句話是對沖進門來的守衛們說的。 守衛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不敢招惹暴怒的國王,無聲地退了出去。 小國王跌跌撞撞地向那張大床走去,走到一半腿一軟坐在了地上,他掙扎了兩下沒站起來,索性半爬半走地挪到了床邊。 華麗的大床上景象可怖,年幼的約克公爵衣服穿得整整齊齊,胸口一道穿透身體的刀傷,連帶著割破了鴿羽床墊,大量的血涌出來浸透了他大半個身體,可能是被割斷了動脈,血如同噴泉一樣濺上了四周的床單、簾幕,他身下床單褶皺凌亂,手指間全是泥濘的血跡,一雙淡綠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失卻了神采顯得有點恐怖。 從床上的痕跡來看,遭受了這樣致命的一刀后,他沒有立即死去,而是瘋狂地掙扎了起來,那個不知名的兇手被受害人掙扎的慘狀驚嚇到了,他隨手抓起了一旁的鵝毛枕頭,死死壓在了約克公爵臉上,直到約克公爵失去一切生命跡象。 門口又傳來了腳步聲,洛倫佐踏進這間臥室,看見床上的景象,瞳孔一縮。 對見慣了死亡的撒丁刺客而言,這種景象并不怎么值得驚奇,但是…… 想到剛剛得到的消息,洛倫佐的心沉了沉。 死去的王弟雙眼直勾勾地望著上方,兇手離去前似乎也對死者的目光感到恐懼,將王弟的斗篷拉起來蓋住了約克公爵的半張臉,愛德華將那件沾了血跡而變成暗紅色的斗篷拉下來,凝視著王弟的面容,洛倫佐注意到小國王的手在不自覺的發抖。 “陛下……”他走上去,想說點什么,往日的甜言蜜語像是一瞬間失去了所有效用。 “這是我送給理查的……”小國王的聲音低不可聞。 他握著斗篷一角的手因為用力而泛出了青紫色的血管。 洛倫佐迅速看了一遍約克公爵的尸首,輕聲說:“是個新手干的,沒有任何經驗,用了很大力氣,匕首很細,刺入身體的一瞬間有猶豫……或是手抖,拔刀時割破了床墊,手法粗糙。” 愛德華面無表情地聽完了,張了張嘴,嘗試了兩遍才發出聲音:“新手?” 洛倫佐:“如果是我用刀,我會選擇割斷脖子,被害人一定會伸手去捂住脖子,而不會掙扎得這么厲害,而且訓練有素的刺客更傾向于使用不見血的方法,勒住脖子是首選,這么大量的出血,會留下很多不必要的痕跡。” 他用詞十分冷靜,小國王卻沒有生氣,他用空洞的眼神盯著王弟的臉,良久之后才問:“理查……是怎么死的?” 洛倫佐用手輕輕觸碰了一下約克公爵的臉,看了看他胸口的傷痕,蹙眉停頓了一會,直到國王將冰冷的視線轉向他,他才無聲地嘆了口氣:“應該是窒息,心臟受傷后人還能活近十分鐘,從公爵的唇色和傷口來看……他應該是失去了呼救能力后窒息而死的。” 小國王得到答案后閉了閉眼睛,抓住洛倫佐的手臂努力了兩次終于站起來,深呼吸了幾下,彎腰解開約克公爵身上沾滿血的斗篷,將自己身上這件猩紅的國王斗篷抖開,蓋住了約克公爵慘烈的尸首和滿目血腥。 “艾登,召集所有仆人,我要知道幾天有誰進過約克公爵的房間,還有,問明白瑪麗這幾天的動向……她和斯圖亞特有沒有聯系……” 國王的聲音越來越低,身體也慢慢往下滑,洛倫佐察覺不對,低頭一看,就發現小國王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已經暈厥了過去。 “陛下!”艾登大驚失色撲上來,房間里又是一陣兵荒馬亂,等愛德華再次醒來時,天色沉如潑墨,房間里點著明亮的汽燈,有著烏黑卷發的男人坐在高背椅上,腿上壓著一本翻開的硬殼書,細細的鏡鏈垂在肩上,折射出細碎的冷光。 “您醒了。”敏銳地察覺到國王的動靜,斯圖亞特公爵合上書本,抬頭看過來,一雙深藍色的眼睛不帶笑意。 “我聽說您懷疑約克公爵殿下的死因與我有關,于是我就擅自進宮來了。” 躺在床上的國王凝視著他,臉色帶有大病初愈的人才有的蒼白羸弱,一雙淡綠色的眼睛卻比刀鋒還要銳利:“聽說?聽誰說?瑪麗?” 斯圖亞特公爵皺起眉,沉默了半晌:“我明白您在想什么了,您懷疑我和瑪麗聯手謀害約克公爵?就因為瑪麗小姐那天與我在走廊上交談?約克公爵死去對我而言有什么好處?” 他的反問沒有讓國王動搖一絲一毫,年少的君主冷靜地問:“所以這件事和你有關嗎?” 斯圖亞特深藍色的眼睛里掀起了波瀾:“不,與我無關。” 小國王死死盯著他,忽然又問:“那么格羅斯特公爵的失蹤,和你有關嗎?” 洛倫佐今天過來找他,要匯報的就是這件事,他派出的人手回報,格羅斯特公爵在離開倫敦郊區后就消失不見了,連同他那些侍從騎士們一起,仿佛人間蒸發一樣。 國王半睡半醒間聽他說完了這件事,又昏昏沉沉地暈了過去,醒來一看就斯圖亞特,他就意識到了某些關鍵。 聽見這個問題,斯圖亞特表情更難看了,他毫不退避地與國王對視:“如果您認為和我有關,那我無論怎么辯解都是無用的,請您好好休息吧,我會幫助艾登先生找出謀害約克公爵的兇手。” 他放下書,站起來向國王行了個禮,轉頭離開了國王臥室,留下國王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謊言。” 小國王無聲地翕動嘴唇。 他慢慢坐起來,眼神四處掃視了一圈,落在遠處長沙發上的一件暗紅斗篷上。 小國王下了床,赤裸的雙腳沒入長毛地毯,他的腳步還是虛浮無力,短短幾步路走了半分鐘,彎腰撿起那件斗篷,上面的血跡徹底融入了猩紅的斗篷內襯,不仔細看竟然看不出那些斑駁的痕跡。 約克公爵的裹尸布…… 他折起這件斗篷,將它放回了原位。 第69章 玫瑰戰爭(二十) 整個王宮都因為約克公爵的死去而陷入了驚慌, 不過說到底,其實這件事根本與大部分人都無關,所以除去那些與約克公爵和瑪麗小姐有關的仆人,其他人都懷抱著不安又激動的心情互相交換著情報。 “……聽說是被悶死的, 被國王贈送的那件斗篷……” “……不, 明明是利器, 清理公爵臥室的侍從說,整個房間都被血濺滿了!” “但是……為什么是約克公爵殿下呢?” “因為國王陛下被保護得太好了吧?艾登勛爵現在都不允許人隨便靠近國王陛下的臥室了……” “要我說,搞不好和格羅斯特公爵大人也有關呢?他和國王關系惡劣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嗎。” 各種各樣奇怪的猜測飛滿了整個威斯敏斯特宮, 王宮大門被關閉,不允許任何人出入, 斯圖亞特公爵回到自己的套房內,神情陰郁冷森地坐在桌后,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內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器皿碎裂聲, 守候在門口的守衛一動都不敢動, 下一秒,房門被霍然拉開,斯圖亞特公爵面無表情地走了出來。 他并不介意做殺人放火的惡事,硬要說起來, 在北高盧,比這更嚴重可怕的事情他也沒少做, 不然北高盧如今的秩序不會如此井井有條, 他頭上也不會戴上暴君的頭銜。 但是他不介意別人在他背后因為那些事情罵他, 不代表他能忍受栽贓嫁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