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小食店 第40節
裴恒昭的聲音并不洪亮,反而朗朗純凈,好似高山流水碰撞,卻讓徐培風閉上嘴巴。 他生得一張好面孔,面白,目光清凌,眉目疏朗。身長八尺,風姿特秀,有詞氣。 端的是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裴恒昭本不想來的,他不是個注重口腹之欲的人,可奈何徐培風日日念叨,煩擾得他只能合上書過來一趟。 店內很干凈,點了熏香,是木樨香,盈于鼻尖,卻不濃烈,他喜歡這樣的香氣,能讓人平心靜氣。 連徐培風的叫嚷聲都覺得能再忍忍。 “店家,給我們上兩份紅絲钚饦。” 面端上來的快,紅通通的面臥在瓷白的湯碗里頭,聞著有股很濃的蝦味,卻不腥。 裴恒昭用舀起一勺的蝦面,等到不涼后才進嘴,他的動作都是極其輕的,不帶有任何聲音。 蝦面很順滑,里頭全是nongnong的蝦味,再加上淋的湯汁,雞rou的味道和蝦汁融合的很好。 他默默又舀起一勺,與他相反的是徐培風,吃飯總是很豪爽,一碗的面三兩口就能下去半碗。 在他們吃飯時,又進來兩個醉醺醺的人,穿著太學的袍子,歪七扭八坐在他們旁邊的桌子上。 裴恒昭暗暗皺眉,就聽徐培風小聲地說,“那不就是咱課舍旁邊的古大古二兄弟倆,出了名的愛喝花酒。” 學識是不錯,可時常留戀煙花之地,沾染滿身脂粉氣,嘴里還時常不干不凈,讓人生厭。 果然兩個酒都沒醒的,在那里吐出一口酒氣,色瞇瞇地說道:“還是花酒坊好,比起、那其他的酒坊,嘿嘿…” 他嘴里發出聲yin·笑,叫人幾欲作嘔, 旁邊的古二靠在墻背上,露出發黃的牙齒,瞇著眼睛,“那還得是荷香樓里的小娘子們才…” 兩人趴在桌子上相視一笑,嘴里又說了幾句更露骨的來,還越發大聲。 裴恒昭聽得這污言穢語,正想上前讓他們閉上嘴巴,結果就見簾子后頭出現一個小娘子,姿容甚好,神情亦佳。 他看了一眼,便垂頭,攪和碗里的湯面。 她出口聲音平靜,面對這般下流的話,好似也沒有動怒,“勉哥兒,你出來,我聽聽你詩書背的怎么樣。” 從里頭鉆出個胖乎乎的小孩,沒出聲,就這么望著她。 “你不是學了《詩經》,那就將里頭的相鼠背給我聽聽,聲音大點無妨。” 她語氣稍稍拔高,并未看向在座的幾人,只是斜倚著賬臺。 小孩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運氣大聲背了起來,嚇得靠墻的兩個酒鬼都驚醒過來,“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聽他大聲背完,那古大古二徹底醒酒,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全是冒出的紅氣,畢竟兩人都是讀書人,怎么能聽不懂。 竟然說他們無禮,為何還不快去死!這簡直比直接說還讓他們兩個覺得丟臉。 臉色越發通紅,胸膛起伏,幾欲要砸桌子。 但兩人也只能嘴上花花,真正讓他們動手是決計不敢的,握緊手里的拳頭,手上脖子上青筋暴露,恨恨地從嘴里噴出一口氣,呸了一聲,唾沫星子從嘴里飛到桌上。 古大磨著牙從嘴里吐出一句,“什么破食店!” 轉頭又看到經常在太學里出風頭的兩個人,這地是更待不下去了,指不定明天就得丟大臉,趕忙踢開椅子,兩人攙扶著從廳堂里頭出去。 本來就腳步虛浮,心里頭又心虛,那古大竟連門檻都邁不過去,緊拽著古二一起從上頭摔下去,直直摔到臺階下,發出殺豬一般的哀嚎。 兩人好半天爬不起來,哼哼唧唧爬起來后,嘴里互相埋怨,各自扶著腰背,一瘸一拐地走向大門,誰知,那古二過門檻時又踩到一塊石頭,尖叫著撲向古大,竟又是在門前摔了一大跤,這次估計摔得慘,遠遠的見他們兩個捂著自己的臉,流了好多血,拖著摔的不成樣子的身體從院子門前移開。 裴恒昭看了一場鬧劇,他心里沒什么想法,君子不在背后議論他人的是非。 可又聽到那小娘子嘴里輕聲說了一句,“人知糞其田,莫知糞其心。” 她說的輕,可裴恒昭的耳朵尖,還是聽見了,這下,他手握成拳頭,抵在自己的嘴邊,不讓自己的笑意露出來。 人知糞其田,莫知糞其心,還是《說苑》里的句子。 有意思。 裴恒昭低垂著頭發笑,卻聽有輕盈的腳步聲走過來,攜帶了一身木樨花的香氣。 “兩位郎君,今日不好意思,擾了二位的雅興,兩碗面不必付銀錢,就當是賠罪。” 他還沒抬頭,徐培風就快人快語接過去,語氣里全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沒有沒有,我反而覺得有意思著呢,小娘子你不必掛懷。” 兩人左右推脫了一番,最后他們兩個是沒付錢出去的。 到了街上,徐培風就大笑起來,“你瞧古大古二那樣子,指不定摔得很慘,跑到人家小娘子開的食店里頭說些難聽話,也虧他們想得出來。不成,我明日一定得好好看看,宣揚一番。等過幾日還要再來吃頓飯,好將他們事后的慘狀都告訴小娘子。” 在徐培風的心里,能不要面錢的小娘子,就是天大的好人,這樣喜聞樂見的事情怎么可以不跟她分享呢。 裴恒昭沒有說話,只是又瞧了一眼祝家門店的招牌,繡滿歲歲平安的春旗飄蕩在他的眼里。 作者有話說: 看得尷尬請跟我說一聲,我好改改,其實后面還有個劇情點,來不及寫了,放到后頭。 第34章 女真撻不剌鴨子 鶴行街不管幾時, 都是熱鬧的,尤其是時時都有叫喊聲,賣果子的, 賣花的, 又或是賣點吃食,競相爭著比嗓門高。 徐培風一聽誰家喊得響, 就要去瞧瞧, 哪怕是得扎進人堆里頭, 都要去湊這份熱鬧, 手里不拎點東西出來,對他來說這趟出來就是白走一趟。 裴恒昭站在原地等他,目光落在酒樓垂掛的燈籠上, 而耳里全是這條街喧鬧的聲音, 恍惚中他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走得很慢,步履卻輕快。 是那個開食店的小娘子。 他低垂著眉睫,稍稍側過身去, 不想偷聽人家姐弟兩的對話, 可那低緩柔和的話語卻像是被風裹挾,一句不落地飄到他的耳朵里。 聽到那小娘子語重心長的聲音。 “勉哥兒, 以后可別覺得誰都是好心,世上好人多, 壞人也多, 最難知道的是人心。” “阿姐, 這個我知道, 我們先生講過, 說, 說《莊子》里頭有寫過的一句話,我想不起來了。” “是凡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 裴恒昭心里默念,這是《莊子·列御寇》里頭的詩句,他忍不住在心里接下面的句子。 故有貌愿而益,有長若不肖,有順懁而達,有堅而縵,有緩而悍。 又聽得前面的小孩子在那里疑惑地發問。 “對,就是這個,我一時忘記了。對了,阿姐,你今天晚上這么做,就不怕到時候那兩個人來報復嗎?” 許久沒聽見她的回答,裴恒昭忽然聞到一股木樨香向他涌來,很香很清透,他卻悄悄屏住呼吸,修長的手指蜷縮起來。 等到那小娘子與他擦肩而過,他才將無所安放的目光落到斑駁的青磚上。 耳畔又傳來脆生生的笑,像是駱駝過沙漠時風吹過駝鈴那般,讓人情不自禁跟著笑起來。 “你懂什么叫報復?他們最多就是砸店,如果砸壞了東西報官就好,要是用的是什么齷齪的手段”,她沉思后又說,“那就得看嚴不嚴重,嚴重的話,就先報官,再把他們臉畫出來,以及相關的事跡寫在小報上,專門貼在有讀書人的地方。這叫掘其根本,木乃不神。” 挖掉了樹木的根,那它就會失去生機。而讀書人最要臉面,在同窗面前撕下他們的臉皮,那…… 裴恒昭凝眸出神,有點心驚,直到徐培風過來拍他的肩膀,才回過神來。 “含章,你今晚怎么老是失神?平時都沒有見過你這般模樣,怎么了,有心事?” “并未,只是覺得《莊子》里頭有些話恰合時宜。” 他并沒有多做解釋,只是喃喃的話消散在風中,“人心果真難測,女子的尤是。” ———— 祝陳愿今晚難得被氣到了,食店里頭不乏有些三教九流的人出沒,個別嘴里也不太干凈,卻沒有說得像那兩個人這般露骨。 從布簾子后頭瞟到還是穿著太學衣裳的讀書人時,鄙夷的同時,這股氣從肚里開始冒,躥到心里后,她反倒越發平靜。 跟別人不一樣的是,她縱使再生氣,都不會在臉上表現一絲怒氣,祝陳愿不喜歡將充滿怒意的臉沖著旁邊無關的人。 所以她每每生氣時都會克制,可心里的怒意卻像火苗遇到風那樣越躥越高,即使兩人摔得很慘,她心里的怒意還是難消。 難得在街上說出一些略帶惡意的話語,被微風拂面后,才恍然自己剛才說了內心深處的話。 不過心底的郁氣倒是隨著話的出口而消散了一些,也有心情和祝程勉去吃點東西。 兩個人晃悠到了樂山樂水開的鋪子前,祝陳愿才想起,好像最近有段日子沒有見著他們兩個,有時路過門口,大門都是緊閉的。 今日難得開著,祝陳愿拉過祝陳勉的手進去,里頭是樂山系一條黑色的圍布在左右忙活,而樂水則用手摸肚子,窩在一把座椅里頭。 幾日不見臉上也豐腴了些,看起來更是溫柔不少,瞧見祝陳愿兩人進來,樂水想起來招呼幾人,樂山卻小跑上前按住她,轉過頭憨笑一聲。 “小娘子,你們兩個坐到這里來。” 他殷勤拿了兩個凳子放到邊上,還擦擦灰。 “樂水嫂子近日是哪里不舒服?瞧你們也好些日子沒開門。” 祝陳愿看樂山緊張小心的動作,還以為是樂水出了什么事情,連忙關切地問到。 沒想到樂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樂山臉上也有些不好意思。 “我沒有哪里不舒服,我這是懷上了,剛滿三個月。” 她臉色越發溫柔,用手摸摸自己還沒有顯懷的肚子,語氣里都是即將為人母的喜悅。 祝陳愿雖沒有成婚,卻還是知道育子并不容易,同樣又格外替她高興,“這是大好事呀,我這是想岔了,嫂子可別介懷。今日也是來得不巧,要是早點知道,我得提點東西上門的。” 樂水拍拍她的手,遇到個這么熱忱的小娘子,她心里自是喜歡的,也愿意跟她說些掏心窩子的話。 “不用,懷子有好多東西都不能吃呢,你來看我,就足夠我開懷的。你剛才不是問我們之前去哪了嗎?我們是回到女真族部去了。” 她歇口氣,接著往下說,“你的食店旁邊不是開了個酒館,我們兩個也去過,里頭有女真族賣的燒酒,是女真族傳家的手藝,那郎君說在塞外的不遠處,有女真族新建起來的族部。 我們兩個一商量,入夜就往那里趕,那時還不知道自己懷上了,也幸得孩子健壯。二十來天趕到那里,殘存的族人建起了一個新的部落。” 其實本來是應該值得開心的事情,可樂水那時找遍了族部,竟沒有一個她熟悉的面孔,所有的父母親人朋友,全都沒有在里頭。 早在來之前,就有想過的,可當看到這些或毀了容貌,或斷了臂膀,又或是茍延殘喘存活于世的,族人尚且這般,自己的親人又了無音訊,她怎么能不難過。 當天就感覺下腹墜墜得不舒服,還以為是心里頭難受,吃不下飯的緣故,可是出血后,邊上有懂醫術的,說這是要小產。 急得兩人連夜到邊城的醫館里頭,在那里待了兩天,決定辭別眾人回去。 其他人都選擇留在那里,說要守著他們族部最后一塊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