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小食店 第15節
“米師傅是個愛廚之人,我哪會不高興,我家食店就在鶴行街上,叫祝家食店,有空讓米師傅來我那吃一頓。我今日是來挑些鯽魚。” 祝陳愿是真的不在意,退一萬步說,要是米師傅手藝真能練好,受益的還不是勉哥兒,他還得在國子監小學至少讀個七八年的,誰能受得了只吃饅頭蒸餅的。 她思來想去,這事還是得上心點,要是米師傅來食店吃飯,可以順嘴說上一句。 汴京不論大小魚店,都是用淺抱桶裝活魚的,拿葉子多的柳條將魚給分開,灌上清水,這樣魚不容易死。 米景也收起那些客套話,往前走幾步,給祝陳愿帶路,走到鯽魚邊上時說道:“小娘子別看鯽魚不大,但rou多而肥美,是從旁的漁夫手上收來的,保準味道不錯。” 祝陳愿不聽店家的自夸,只是凝神瞧桶里的鯽魚,大小不過比手掌長些,很鮮活,她主要看的是公母。 母鯽魚肚子里會有很多魚籽,對于好這口的人來說是人間至味,但祝陳愿不喜歡,況且做魚羹或紅燒,都應該選公鯽魚,它的rou質相對來說會更嫩一些。 祝陳愿挑了大半的公鯽魚,讓米景給她送到食店去,米景自是一口答應,“小娘子你放心,等會兒讓我店里的伙計給你送去,你要是來我鋪子里買魚,都給算便宜些。” 算賬時,他少要銀錢不說,還又搭上一條大魚,直讓祝陳愿頗為不好意思,本來她就是想著人家認不出她來,過來看看魚好不好,沒想到又占了便宜。 謝絕了米景的相送,她走在回去的路上,墻根邊有老人家挑著幾筐蘿卜在賣,祝陳愿走過去,想到了什么,又轉過身走到那老人家跟前,挑了幾個大蘿卜。 拎蘿卜回食店的路上,還有一點路程,祝陳愿停下來歇口氣,就瞧見食店門口,夏小葉拿掃帚在掃前面的塵土,她爹則拿巾子擦門,擦完后還想擦上頭的牌匾,卻發現踮起腳也夠不到,只能轉頭去擦柱子。 祝陳愿聽見他樸實的話語,“小葉,人家小娘子讓你在這里做活,你得勤快點,看到地上臟了就要掃,碗要搶著洗,不能偷學旁人手藝知道嗎?” 夏小葉在塵煙中咳嗽一身,隨即應道:“阿爹,我心里明白的。” 她才不會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小娘子肯要她留下干活,自然要多做些,不然除了小娘子好心,哪些食店會要她一個黃毛丫頭做活,更遑論還包一頓有油水的晚食。 想到這,夏小葉掃得更賣力了,這三天她和她爹有空就會過來掃掃門前的路,擦擦門上的灰,倒不是為了表現,就是父女倆想感謝,又沒有合適的方法。 祝陳愿長嘆一口氣,生在富貴人家的,山珍海味都有看不上眼的,可生在貧苦人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子,過得辛苦不說,兩餐不濟。 她站在看了一會兒,沒有過去,夏小葉倒是抬頭的時候瞧見了她,握著掃帚的手通紅,很是歡喜,“小娘子,你今日來得早,我和我爹沒事情做,就想幫著把門前的地給掃掃。” 夏民跟自己女兒說話還很利索,可一對上祝陳愿,又開始囁喏起來,聲音沒有剛才的大聲,“小娘子,我家小葉,你還請多擔待。” 他是個極為老實巴交的漢子,根本不會說什么好聽話,只干干巴巴說了這么一句,就背過身去,賣力地擦起柱子,擦到亮得能照見人影。 “夏叔,小葉,可快別掃了,難為你們這般上心,午食在這里吃,別跟我客氣。” 祝陳愿嘴上說到,直接過去拿走夏小葉手里的掃帚,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頭,開裂而僵硬的皮膚剮蹭過祝陳愿的手,有些刺痛,她的手硬得跟握住冰塊一般。 祝陳愿下意識一顫,推著她往前走,讓她進門去,將手里的掃把往門前一放。 夏民不進去,他擦干凈柱子后,又跑到碼頭上待著去,看看有沒有要做活的人。 祝陳愿升起火盆,讓夏小葉坐下,她自己伸出手放在火盆邊上烤,像是姐妹閑聊般開口,“上元節有去賞燈嗎?” 夏小葉搖頭,等會兒又點頭,“去看了會兒燈后,就回來了,沒什么好看的。” 燈再好看,她也買不起,還不趁著要人的時候多去干點活,賺點家用來得實在。 “你十五了是嗎?能少碰些冷水,就少碰,也別總挑魚行那邊的活計,女兒家的身體最怕寒,你。” 祝陳愿本想說,再這般下去,每個月來月事時不得痛得半死,又怕夏小葉臉皮薄,不愿跟人談論這等私密的事情,吞下后頭沒開口的話。 她也知道,夏小葉的家里除了她爹,還有阿娘和一個三歲多患病的meimei,她娘這段時間帶著meimei去外頭求醫,所以她才那么拼命地賺銀子。 “你阿娘和meimei回來了嗎?” 一提到這個,夏小葉難得露出笑容,“回來了,meimei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只要多補補,身體會更好的。” 祝陳愿“唔”了一聲,轉頭讓夏小葉燒火,她將蘿卜洗干凈,又洗了些碎米出來,招手讓夏小葉到灶前看。 “你也知道,食店里做的菜費油費調料,還得要好的菜蔬,就算我教會你,你也不可能回去做。不過我想教你做的菜,只需要蘿卜和碎米。” 祝陳愿的眼睛特別漂亮,尤其是她專注盯著一個人看時,真誠而動人。 “這不是拜師學藝,你不用覺得惶恐,只需要認真記下便是,這個菜叫做玉糝羹,名字不重要,做法很簡單,等會兒我做一遍,你看著。 這個羹連調味的東西都不用放,我知道你省下的每一文都想用在你meimei身上,可是光是省沒有用的,該吃還得吃飽。學會了這個羹后,碎米你去城西周家米鋪買,那里的碎米便宜,只需要五文錢一斤,還是從白米里過篩出來的。蘿卜你可以起早去東城門腳下買,那里有城外的菜販子挑過來賣的,一兩文錢一斤罷了。” 祝陳愿昨日看到玉糝羹的做法,就想起夏小葉,知道她還有個生病的meimei后,就忍不住想教她點什么,這個不用油鹽的就極為合適。 油鹽醬醋茶等調味品,對于貧苦人家來說,每天用得多了,都是一項極大的開支。祝陳愿明白,所以根本不會教夏小葉做什么大菜。 夏小葉聽完這番話,摳著自己手,眼睛里頭亮晶晶的,她根本不敢開口,怕自己一出口就是哭腔,平白顯得矯情。 只是使勁點頭,表明自己真的聽到了。 等鍋中的水燒熱之際,祝陳愿拿來石臼,將蘿卜放進去,搗碎,邊做邊說,“沒有石臼,可以拿木頭或者刀背用力拍,大人吃不用很碎,留些小塊也可以,給你meimei吃的話,可以搗成糊狀,蘿卜吃膩的話,還可以換成芋頭,做法都是一樣的。” 水冒起泡來,再放入碎米粒,稍煮會兒,就往里頭倒入搗碎的蘿卜,不用再放任何東西,只用小火燉煮就行。 “羹一定要煮得爛熟,單吃會有點無味,不能一天全都吃這個,還是要吃些有油水的東西,不然會全身無力,但是比只吃饘粥要好很多。” 祝陳愿只能言盡于此,她能夠做得不多,日子還是得靠他們自己過起來,況且現下她能想到不用怎么費銀錢的就是玉糝羹。 “小娘子,我…” 夏小葉感激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好了,別說那些沒用的話,你要記得,現在的苦是暫時的,把自己的日子給過下去,過好,可比什么都重要。” 祝陳愿說完,掀開鍋蓋,里頭粥白糊糊而軟爛,一點油腥顏色都沒有,她盛了兩碗,“你吃完后,再去拿給你阿爹。” 沒有鹽的調味,玉糝羹看起來很寡淡,但新鮮蘿卜的清甜卻已經全都滲進到粥里去,白米本身也有些甜味,兩相融合,抿在舌尖,后有回甘。 爛熟到分不清蘿卜和白米,一口進到嘴里,燙而黏稠,玉糝羹很滑,都不用咽。 “士大夫還說玉糝羹能跟天竺酥酡比呢,說人間絕無此味。” 祝陳愿一勺下肚后,感慨道。夏小葉不知道什么天竺酥酡,但她覺得眼前的羹特別好喝,非要比較的話,得勝過當初那碗梅花湯餅。 作者有話說: 這個玉糝羹是蘇軾發明的,說人間絕無此味,但是我沒有試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好吃。 還可以用芋頭做,味道也說不錯,他專門寫了首詩,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北海金齏鲙,輕比東坡玉糝羹。 第14章 玉蟬羹 吃完玉糝羹后,米家魚店的伙計將祝陳愿買的鯽魚送過來,倒在之前買鱖魚留下的木桶中。 “小葉,你過來處理鯽魚。” 祝陳愿招手,夏小葉放下手中擦灶臺的巾子,拿上一碗的生油,到她的邊上來。 鯽魚滑溜,魚身黏液頗多,祝陳愿就教她在洗魚身時,往里頭滴入幾滴生油,但得先將魚給拍暈。 夏小葉每每滴油的時候,就拿根筷子,往碗中一蘸,迅速移到盆里,說兩滴那就半點也不帶多的。 處理好的鯽魚到祝陳愿手里后,她切下鯽魚腹部下的兩片魚腩,放到前頭的盆里,留下等會兒再做個魚肚羹。 做玉蟬羹的魚片,也得跟紙那般菲薄,得薄而勻,不能魚邊肥厚而中間薄。 祝陳愿下手時,總會想起那天看趙十一郎斫鲙的手法,雙刀她不行,沒有一定的功底,左右手無法把控刀具,她在一條鯽魚上反復練習,終究還是換回她常用的刀法來。 找回手感后,鯽魚先去魚皮,再剔骨,切斷,祝陳愿按壓魚rou,刀橫切,薄抹,抹下來的魚片薄到可以看見木砧板上的木紋,十分清晰。 魚片得放到鋪好的黃紙上,將多余的水分吸干凈,不然等會裹豆粉時,粉會沾太多。 葉大娘來得也早,推門進來瞧見兩人已經在忙活了,嘴上連連說道:“下次小娘子要是忙得早,就跟我說聲,我也好早些來,省得次次我都晚來,少干活計還多領工錢。” 她做事拎得清,心中自有一桿秤在那里,不當老好人,也不會平白去占別人的便宜,拿多少的銀子,就做多少的事情。 祝陳愿直起腰身來,拍拍旁邊的黃紙,“大娘,下次要早點來,我知會你一聲,今日是我來的時候,小葉和她爹在門口掃地,我才叫她進來幫忙的。你老幫我把魚片在黃紙上抹去水分。” “我一瞧小葉就是勤快人,有她在,我干活都松快不少呢。” 葉大娘心胸開闊,都是在食店里干活的,又不需要分出個高低貴賤來,她只恨不得多替小葉說幾句好話,讓她能安穩留在食店里干活,好歹也能留點銀子傍身。 夏小葉受不住別人的夸獎,只憨憨地笑,干起活來越發賣力。 等魚片上的水分全都被黃紙吸干后,表皮上沒有一丁點的水分,祝陳愿洗凈手,去抱來一瓶豆粉。 豆粉是用綠豆磨制而成的粉末,她愛用豆粉來抹在魚片上。 沾粉衣,祝陳愿是自己來的,怕她們兩個沾粉過多,讓魚片薄厚不勻,魚片干透后,粘的粉就不會太多,一層很薄的粉包裹起魚片,薄到里頭魚rou的嫩紅都瞧得見。 玉蟬羹的湯底得用砂鍋熬制,祝陳愿騰不開手,喚道:“大娘,你幫我生個爐子,拿砂鍋來,要最大的,用熱水洗洗。” 葉大娘手腳麻利,廚房里頭的東西放在哪她都清楚,不多時就爐子里就升起火煙。 鯽魚的魚骨全都放到砂鍋里熬制,得要小半個時辰,熬好湯底后才能放魚片。 趁著時辰還算早,祝陳愿開始做魚肚羹,雖然都是羹,做法卻大不相同。 一木盆的魚腩得先洗凈,瀝干水分后,祝陳愿放入切好的蔥花、黃酒、鹽,還有一點點的胡椒末,上手抓拌均勻。 玉蟬羹熬湯是要用魚骨,而魚肚羹熬湯,最好放幾條完整的魚,熬出來的魚湯才會香濃。 祝陳愿又往另一個砂鍋里放了六條處理好的鯽魚,放姜片,上鍋燉煮。 她稍微空閑下來后,夏小葉打掃灶臺,清理留下來的水漬、魚刺等小物,葉大娘坐在灶臺后幫忙看火,灶上煮著飯。 “算算日子,得快到雨水了吧?” 祝陳愿在烤火時,突然想起來,上元節過后沒幾天,就是雨水節氣。 “小娘子說得不錯,可不就快雨水了,年年這時候就指望著回暖,可次次都是一天冷過一天,汴京城的氣候屬實愁煞人。我老家在江南那地界的,那里年年到了雨水節氣,家家戶戶都會扛著鋤頭,去地里春耕,那里呀,天氣轉暖的快。” 葉大娘前頭說得還好好的,可越說聲音越發低落下去,江南啊,是個很遙遠的地方了,她從豆蔻年華來到汴京,現下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兒孫滿堂。 江南的草萌芽,花一茬又一茬的開,但她卻再也回不去了,回去也沒有她思念和牽掛的人。 “大娘,你幫我兩個鍋內的魚湯都拿布過篩幾遍,別留下刺。” 眼瞧著葉大娘怔怔出神,祝陳愿趕緊打斷她的思緒,給她安排了個活計。 玉蟬羹的湯汁得要只需要過篩掉魚骨架,確保湯汁里頭沒有殘留在底部的小刺即可。 而魚肚羹里頭的魚rou全都得撈出來,只留魚湯。 幾人正忙活著的時候,已經散學的祝程勉跟在祝清和后頭進來,才剛放下書箱,就湊到祝陳愿身邊小聲地說,“阿姐,我有個同窗在外頭,他要來食店吃飯,我可跟他說好了,來吃晚食可以,但不能不付銀子。” 祝程勉仰著頭,笑得見牙不見眼,還一心等祝陳愿夸獎他。 卻不料,祝陳愿直接上手拍了下他的額頭,“你這話說的是沒錯,要是你同窗天天過來吃飯,親兄弟也得明算賬,可現下,他才剛到食店里頭尺一次,你作為半個主人,是不是得大氣點,請他吃一頓。” 祝程勉捂著額頭不解,怎么說來說去,得成了他花錢請茅十八吃飯,想起自己藏得好好的三十幾文錢,以及茅十八那一碗飯都填不飽的胃口。 他逐漸皺起眉頭,中間擠出一個川字來,嘴唇抿得緊緊的,只差沒當場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