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娘娘家的日常生活 第19節
浣洗處的宮人動作太快,鐘萃根本來不及反應就摔了,腦子里一片懵,全然是下意識跟著宮人們一起動作行禮口呼,直到現在跪伏于地,手肘手心火辣辣,鐘萃才徹底清醒過來。想起先前抬眼的大膽動作,鐘萃咬著嘴,頭往下低了低,露出藏在半舊衣裳下的一截脖頸,纖細修長,又帶著幾分脆弱。 她是怕陛下的。當今比她大,天子位多年,氣勢渾厚,掌控生死,自古便有天子之怒,浮尸百萬的說法,鐘萃雖還不曾從書上看到這句話,但千字文上卻有一句資父事君,日嚴與敬。孝當竭力,忠則盡命。 侍奉君王,需得嚴肅恭敬,忠心以盡性命。 陛下說了“你們”,鐘萃只輕輕疑惑了一瞬,她能聽出來陛下口中這個“們”是一位女子,但鐘萃在宮中待了兩輩子,卻從沒見過與她長相相似的妃嬪。滿宮上下都知道陛下喜那等明艷大方的,送進宮的嬪妃也多是端莊長相一類。 鐘萃想,想必這是一位令陛下難以忘懷的宮妃吧,只是不知為何無人知。但鐘萃不敢深想,更不敢問這個人是誰。就像之前在侯府教導她學規矩的兩位宮中嬤嬤,也是提到了前朝便瞬間住口,模樣驚懼,鐘萃便知道自己不能問,如今也是同樣。 聞衍目光在那頸窩的一抹白上瞥上一眼,隨即抬開目光,眼眸越發深邃。 這鐘氏與那蘇貴妃卻都極擅利用外表。 他收回審視的目光,只能見到她低下的發旋,鐘萃頭上就帶了一支玉釵,還摔在地上碎了,她連頭都不敢抬,看起來倒是個怯懦的性子。隨即,聞衍心里又不由得有些惱怒。堂堂宮妃,豈能這樣小家子氣,不說與淑妃、賢妃等一樣端莊大方,便是像那周常在一樣也是好的,她這樣,莫非還是朕給了她氣受不成?他沉聲開口:“怎么,那地上可有甚吸引了才人的?” 鐘萃不知他這層意思,連忙端正了身子,細聲細氣的回道:“沒有。” 聞衍往常說話,下邊人雖不能在明面上揣測他的意思,但在宮里生活的人,誰不是心里彎彎繞繞的,尤其是伺候御前的,經常一個眼神就能領會其中意思,極擅長揣度人心,若是換了薛淑妃、董賢妃等人在,只這一句便能分辨出其他的意思來,偏偏這鐘氏,當真老老實實的按話回答。聞衍反倒被她一噎。 聞衍一頓,心里生出幾分復雜,腦子里第一個念頭便是這鐘氏在裝傻,心中不悅,正要開口,可偏偏鐘萃說完后還悄悄的抬頭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極快,她自以為自己隱藏得好,當他不曾發現,卻不知聞衍身為習武之人,對視覺自是靈敏的,聞衍看到她眼眸水盈盈的,里邊清澈橙靜,還倒影著他的身影。 他居高臨下的站立著,綴霞宮一行人跪伏在地上。 聞衍壓下思緒,平淡的抬了抬手:“起吧。” 鐘萃帶著人朝他福禮:“謝陛下。” 聞衍目光移到她方才擦傷的手上,朝楊培說了聲:“喚太醫來。” 楊培朝鐘萃看了看,弓了弓身子:“是。”很快便吩咐了隨行的宮人前去。楊培上前一步,笑瞇瞇的:“那浣洗處的宮人已去抓了,小主不妨先進去換身衣裳。” 鐘萃下意識往身上看了看,頓時臉一紅。鐘萃再是庶女,但侯府也是有規矩的,姑娘們的衣裳必須要衣著整潔,便是上輩子在美人宮那樣艱難時,她也常洗常換,卻沒有這樣滿身灰塵就見人的。鐘萃往聞衍那邊看了看,見他沒說話,朝他福了個禮,提著裙擺就往偏殿走。這也太失禮了。 蕓香跟在后邊進了房間,先是去打了水來給鐘萃擦過了,開了好幾個鐘萃不常開的箱子,里邊裝的是江陵侯府請人裁制好的華服,除開裁制好的衣裳,還有好幾箱布匹,與其他的嫁妝箱子放一處。鐘萃平時在綴霞宮穿的都是舊衣,這些箱攏極少開。蕓香把每個箱子都開了,拿了好幾件莊重貴氣的衣裳出來,“姑娘,你想挑哪個顏色?”她手上有橙的、紫的。 鐘萃模樣楚楚動人,她穿素衣越發凸顯她的楚楚可憐,世人皆知當今的喜好,這與第一次陪鐘蓉進宮不同,鐘萃第一次進宮是給鐘蓉當陪襯的,江陵侯府自然不能讓她搶了鐘蓉的風頭,現在是鐘萃進宮就不同了,侯府給她備下的衣裳全都是端莊艷麗的,正好能壓一壓鐘萃的纖弱之態。 江陵侯府為鐘萃準備的衣裳華麗,金絲寬袖,層層疊疊,行動間極為不便。鐘萃最后挑了一件淡紫色的裙子,做的是半窄袖款式,應該是侯府為她做的常服,衣裳不華麗,恰到好處。 蕓香替她換上衣裳,坐在鏡前挽著發,忍不住說:“其實方才那件橙色的挺好,金線勾得正好,上邊繡著好多花呢,就跟外邊開的一樣,可好看了,姑娘你要穿了肯定好看。” 她還知道現在陛下在宮中,也沒大刺刺的在嘴上說,鐘萃從昏黃的銅鏡里看,就見她的嘴一張一合的,頓時,耳邊就傳來了念叨聲:“要真穿了那件,我再給姑娘挽個漂亮的發,鬢發發簪,在抹點粉,肯定連陛下都要驚嘆的。我們姑娘是不端莊,但長得好啊,以前三姑娘她們誰不嫉妒姑娘生了好模樣的…” 鐘萃趕緊移開目光。 鐘萃挑的是簡單的衣裳,只能挽個簡單的發,蕓香嘆息了一聲兒,很快退開了:“姑娘好了。” 鐘萃看了眼,確定沒出錯,這才帶著蕓香轉身從里間出去。剛轉出去,過了屏風,只見高大的人站在窗前,他身材高大,身上駭人的氣勢卸下,帶著幾分閑逸,幾乎把窗口的光盡數遮住了,手上還拿著一張鐘萃上午剛寫的大字似在鑒賞。 鐘萃捏了捏衣擺,慢慢走上前,乖巧福了個禮:“陛下。” 聞衍轉頭看她,手上還拿著她的大字:“這是你寫的?” 鐘萃輕輕點頭。 聞衍沒說好還是不好,只是朝她抬了抬:“太醫來了,去上藥吧。” 太醫已經到了好一會了,御前的宮人親自去請,太醫哪里敢耽擱的,叫了太醫院的侍箱宮人就過來復命。太醫朝鐘萃伸了伸手:“娘娘請。” “不敢,勞駕太醫了。”鐘萃伸出手心,擦傷處被擦破了皮,需要清理一番,手肘處也是,好在傷口不重,只看著有些觸目驚心的,好好將養幾日也就夠了。太醫替她包扎好,交代:“娘娘這幾日傷口處盡量避開水,吃些清淡的,也不要用力,養幾日就夠了。” 鐘萃摔到的是右手,她有些為難的瞥了眼窗邊。不能用力就表示她這幾日都不能寫字了。三哥跟她說過,練字是持續的,若是一日不練,便一日要退步兩分,數日不練,那字的風骨便沒了。她上次落水才將養了好幾日,這字才堪堪練回來。現在… 但鐘萃還是認真朝太醫道謝:“多謝太醫走一趟,我知道了。” 太醫朝鐘萃點點頭,朝聞衍福了禮,這才帶著宮人離開。 鐘萃收回目光,小臉頓時垮下來,她轉身,聞衍正靠在椅子上,手上已經從大字換成了她平時讀的書。 “你也讀增廣賢文。”聞衍用了個“又”字。 鐘萃不明所以,老老實實的回道:“回陛下,嬪妾才讀增廣沒幾日。” 上一個與他說讀增廣沒幾日的已經讀到東海去了,聞衍挑了挑眉:“你又讀到哪里了?” 說到學問上,鐘萃端正了身子,小臉也沒了之前的小心乖巧,宛若一個學生一般,雙手至于膝上:“嬪妾讀到了奈五行,不是這般題目。” “何意?” “意思是誰都想有好命,只是八字五行注定沒有的。”鐘萃回道。鐘萃讀這句話的時候,還延申了出去,比如說這話的意思也可以表達在不般配,不適合,妄求的時候。 比如從前三jiejie鐘蓉說她定給穆家大公子穆文高,說她癩蛤蟆想吃天鵝rou,便可以用這話來回。 聞衍又問:“你就沒有不懂的?” 鐘萃點頭又搖頭,如實說道:“嬪妾之前讀到東海的時候想知道東海在哪里,還曾問過周常在,不過后來嬪妾知道了。” 東海,以東的海便是東海。 楊培站在門外,朝里邊說:“陛下,才人娘娘,那浣洗處的宮人已經抓回來了,正在外邊候著呢。” 聞衍沉聲道:“壓進來。” 被壓進來的浣洗處宮人見了聞衍在,進門便朝他們叩頭:“陛下,才人娘娘,奴婢有罪,奴婢罪該萬死,奴婢以后定然洗心革面,還請陛下寬恕這一回。” 之前宮人高高在上,便是鐘萃在也毫不畏懼,現在卻跪在地上,額頭叩得通紅一片。 聞衍朝鐘萃看:“你怎么看?”便是交由鐘萃發落的意思。 鐘萃目光有些呆滯,她對這場轉變還有些沒反應過來。這是鐘萃第一次懲罰下人。 那宮人也知道現在鐘萃定話,忙朝她喊叫。 良久,鐘萃回過神,她咬了咬嘴兒,認真說道:“我、我給你一次機會。” “你要把我的衣裳縫好,要賠我的玉釵,還要給彩云她們道歉。” 宮人連忙點頭:“愿意愿意,奴婢愿意的。” 鐘萃小心朝聞衍看去,他冷著臉看過來:“看我作何,既然鐘才人已經處置完了,楊培,把她帶下去。” 宮人一臉慘白。鐘萃驚呼一聲:“陛下。” 楊培招了人進來,朝鐘萃解釋:“才人娘娘,這些犯事的宮婢還要送去玉芙宮,交由淑妃娘娘發落的。” 玉芙宮知道她這個主事人不追究,其實也不會過多懲處的。 聞衍站起身,負手而立:“國有國法,宮有宮規。”他拋下一句:“才人既有傷,便好好養著吧。”轉身出了綴霞宮。 他原本以為這鐘氏裝傻,言談間便有試探之意,卻不料她非裝傻,是真傻。 第27章 浣洗處宮人送往淑妃玉芙宮不久,便有淑妃身邊的大宮女領了那宮人過來,大宮女一板一眼的:“鐘才人,我們送這奴婢來為你縫補衣裳。”她手中還有一個托盤,上邊放著幾個小碎銀和一個荷包,碎銀是那浣洗處的宮人的賠償銀子,荷包里裝的是鐘萃的月例。 薛淑妃與董賢妃共同掌管后宮,各有劃分,各造辦處設有管事總管們,向兩妃匯報,淑妃掌人懲處、辦宴,賢妃掌采買、調遷,二人互為制衡,這宮妃的月例便由淑妃發放,按月里遣宮中宮人去司里領錢。 鐘萃進宮早就滿一月了,她位份才人,一月月例是三十倆。彩云這些伺候她的一月是四倆銀子,顧全幾個去了好幾回,那邊說話倒是好聲好氣的,只是推諉說賬上銀子不足,先給欠著,笑瞇瞇的,便一直拖了下來。 淑妃身邊的大宮女說得客氣:“我們娘娘說了,小主實在太客氣了些,這月例一直放在內務處未曾去領,便叫我一起給小主拿過來。” 明明是綴霞宮往內務處去了數回,都被擋下,到了淑妃大宮女的嘴里,就成了他們自己不去領了。 薛淑妃每日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一些不受寵的嬪妃沒有領月例,她便是看到了賬也不會放在心上去多嘴過問,這些跟她可沒關系,內務處敢克扣不受寵的嬪妃,卻不敢對她們這些高位嬪妃如何,她不會去出這個頭。 淑妃的意思,是讓鐘萃息事寧人。 鐘萃知道這是淑妃通過大宮女的嘴告誡她,鐘萃抿了抿嘴兒,她微微垂著眼,輕輕說了句:“叫淑妃娘娘cao心了。” 大宮女微微抬了抬臉,鐘萃只見她的嘴一開一合:“才人客氣了。” 與此同時,另一道聲音在耳邊響起,大宮女的聲音語調帶著與她嘴里客氣全然不同的高高在上,語調起伏輕嗤,只短短四個字:【還算識相。】 鐘萃半窄的衣袖下,手心驟然緊握。 這句話她上輩子在宮中聽到過許多次。見那些高位娘娘們時,她們目光不屑的看過來,連帶著身邊伺候的宮婢們對鐘萃也全然看不上眼,背地里,她們跟身邊宮婢說起鐘萃來,也是這四個字“還算識相”。 小家子氣又上不得臺面的她,礙不到娘娘們的眼。在那些常年累月的輕嗤不屑下,鐘萃越發深居簡出,躲避別人的目光。像她這樣不受寵的嬪妃,被人說了也就被人說了。 大宮女自覺已經交代完了事,等浣洗處宮婢縫補好衣裳,又給綴霞宮道了歉,朝鐘萃隨意的福了個禮,端著盤子便走了。 “姑娘。”蕓香不敢抱怨宮中的主子們,只敢小聲的說上句:“這宮女也太…” 鐘萃點點頭。 太囂張了。 可現實就是如此,就是一個小小的宮女身后站的也是掌管后宮的妃嬪之一,有薛淑妃頂著,哪怕對著她這個才人敷衍,鐘萃也只能當看不見,她若是想在后宮中立下來,凡是便只有忍。忍一步,換在宮中的日子好過一些。 鐘萃早就習慣了。 鐘萃朝他們笑笑,瞥了眼桌邊放著的荷包:“里邊是月例,你們拿去分了吧。” 顧全幾個看她點頭,這才拿了荷包去分銀子。在宮中,別說鐘萃這等嬪妃,便是宮人們對銀子也十分看重。只有銀子足夠,在宮里的用度才差不了。 鐘萃自己的那份也沒拿,叫他們一起分了,每個人也能分上好幾兩。顧全幾個拿了銀子高高興興的出去了。 王嬤嬤說的,進宮后要大方點,尤其是分過來的這些宮人們,把他們給籠絡住,才能安心幫著自己辦事,不然就要被別人給收買走了。 很快便到用晚食的時間了。這次是顧全和彩霞去的,綴霞宮的食盒往常都是最后一個,給他們的是又扁又小的食盒,但這次他們去了沒多久,膳房的人便把食盒給他們了,還換了個中等食盒。 顧全兩個提了食盒回來擺上著,一打開食蓋,顧全高高興興的朝鐘萃說:“小主,膳房里今日給的菜色好豐盛呢,兩個葷菜呢。” 才人每日的飯食也是有定例的,有rou,米,白面、糖等,越往上的嬪妃的菜色越是豐富,但鐘萃身為宮妃,她的飯食差不到哪里去。 之前膳房給他們綴霞宮的飯食都是干冷饅頭,濃油赤醬的大肥片,發黃的蔬菜,宮妃們沒幾個吃得下這個,膳房那邊說了,他們要緊著前邊的娘娘們先做,等輪到他們了,膳房里的時蔬就不足了,三兩句就把責任給推了,這便是所謂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剛開始還能叫他們將就將就,等剩下的菜多就做好些,后來連將就都懶得將就了。 今日卻不同了,端出來的兩道葷菜色澤濃郁,香氣十足,一道rou,還有一條魚,備下了新鮮的蔬菜,還給準備了一道點心。 鐘萃自打進宮來,除了剛開始那幾日有過這樣的待遇外,之后都是冷待,她瞧見這些菜,還有些不可思議呢:“這是怎么了?” 顧全兩個搖頭。 鐘萃傷了右手,手心和手肘都包著,便由蕓香喂她吃了些,鐘萃胃口也不大,剩下的便叫他們給分了。 等他們撤下桌面,外邊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房中燃起了燭火。 綴霞宮離林子近,夜里窗外便傳來了蟲鳴聲,鐘萃靠在床頭,手上捧著增廣賢文,蕓香搬了個凳子坐在下邊,拿著針線繡著花,耳邊聽著鐘萃嘆了口氣,蕓香伸著身子朝書上看了看:“姑娘,可是這書不好看?” 鐘萃咬了咬嘴角:“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