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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恭顧不上疼了,只顧著扯開一旁的地圖。 “韃靼草原廣闊,想要更多草場,才好畜牧。我們若是打主力,他們能在草原上四處流竄?!?/br> “可倭寇流居在這幾個島上,只是侵擾搶掠,若是沒了靠岸之處,海里可沒法讓他們休養生息?!?/br> “就得把他們停留的那幾個窩子,一鼓作氣捅了才行。” ———————— 順天雖和建州隔著千里之遙,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方岑熙只莫名覺得心口被攥得生疼。 他的眉頭皺得極深,而后便看到了模糊又混沌的微光。 疲憊的眉眼終于緩緩撩開,但周圍入目的,卻全都是陌生的景象。 唯有熟悉的白貓卻蜷成個團子,正伏在床腳呼呼大睡。 方岑熙下意識往自己身邊摸:“儉讓……” 可他身邊的被衾是涼的,此時,空無一人。 這屋子里,沒有人生活過的痕跡。 衣架上沒有搭著衣裳,茶杯沒有被人端用過,就連裴恭的氣味,都已經變得很淡很淡了。 方岑熙怔了怔,忽然莫名渾身一冷,整個人都變得慌張起來。 他強撐起身子,四下里找尋。 “儉讓……” 與此同時,門正緩緩被人推開。 顧氏見狀,忙上前兩步規勸道:“方郎君,不要貿然起身?!?/br> 方岑熙-貫體面的神情里,第一次露出了焦急:“儉讓他在哪?” 顧氏笑了笑又道:“儉讓同他二哥令謹去了建州治倭,恐怕一時還不能回來。” “儉讓臨行前托付我們照顧好你,你莫要拘束。” “這是儉讓在梁國公府的屋子,你只管安心休養。” 方岑熙垂下眼簾喃喃:“建州……” “他當真去了建州……” 行在后頭的裴宣這才緩緩進了屋,瞧見屋中狀況,頓時也忍不住大喜過望:“快與建州去信,告訴儉讓,方郎君醒了。” 方岑熙撩了撩眼簾,便用有限的力氣輕點了點頭:“有勞世子同夫人。” 裴宣慈眉善目地笑了笑:“不必客套,該我們裴家謝你才是?!?/br> “你醒了便好,儉讓日日都有書信給你,你吃些東西,我叫下人都拿過來給你瞧?!?/br> 裴恭的書信都是些尋常問候,只不過字跡涂涂抹抹,好似是遲遲不知如何下筆。 方岑熙仿佛能看見裴恭在書桌前抓耳撓腮的模樣,他便忍不住笑了。 裴宣夫婦自是將人照顧得分外盡心。 待到方岑熙能下床那日,建州已然獻了初捷,裴恭每日的問安自然不缺,再并些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閑談,左不過是昨日談起他帶走了那塊能佑平安的牙雕,今日又訴說東南的魚腥實在令人難熬。 不變的只有每日一封,從不中斷。 再之后,方岑熙約摸已經算是大好,便作別梁國公府,帶著甜水巷的最后一點零碎物件,抱起白浪花搬去了棋盤街的宅院。 那是他答應過裴恭的。 他自不能再食言。 直到七月初八日,傳勝大捷的消息,才終于遞送到京中。 彼時他們以及分別了小半年時光。 裴恭終于聞知方岑熙轉醒的喜訊,派人送來的信,自然也一早被梁國公府的人遞及方岑熙手上。 方岑熙面兒上雖還耐著性子有幾分矜持,可一雙手拆起信封來倒是無比利落。只見得兩張輕宣被他款款抽出,隨空一擺徹底展開。 熟悉的筆跡登時泠然入了眼。 岑熙敬啟: 展信如面,盼早相見。 今大冤已訖,污名盡除。大軍防海備線三月余,東南倭患業已治平。今賊寇盡數驅之海外,船翻浪涌,抱頭鼠竄,只余游兵散勇,早成百姓眾矢之的,不足為患。 臨遠二十余載孜孜不倦,傾盡心血未曾懈怠,終得愿成。日前入建州府,今已城門堅固,四平八穩,百姓安定,海晏河清。昔方廉知府,文人風骨,挺薄身驅惡寇,棄紙筆守城樓,殉城之壯舉至今尚為人傳頌。 此路還幸得聞坊巷三五老翁自聚錢財,斂有方知府右手指骨遺骸及遺刀。如今皆妥善收供,只待歸京,便可悉數交付于岑熙手中。 大軍攻無不克,已破倭營,再三兩月,便得歸京獻捷。吾二人昔以一鞘積怨,尤自齟齬,使岑熙久仍未得償。今終能還方知府遺骨并帶廉明,再還東南沿海百姓安康太平。 望得臨遠相恕十之一二,余下幾分,便依保第之言,縱前塵非一路,往后允你我余生風雨殊途同,守得山河日月共。 儉讓親筆 方岑熙面無表情地瞧著那薄薄兩張紙,手里卻翻來覆去,一時不知是信箋太長,還是塵封在記憶中的往事太厚,只覺得那百來個字來回三遍仍沒能看夠。 父親和他一樣,都不過是區區單薄文人。 可父親背負著沉沉的城樓軍旗,不容城民罹難。 方岑熙雖然于建州倭亂中幸存,卻覺得自那之后,自己背上好像也背了些什么,遙遠的順天大概也有一桿看不見的旗,早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但這樣的人生里,卻有個裴恭出現了。 饒是被他送進過香海的大獄,被他戲耍了無數回,卻依然將他那些最深的夢魘,為他親手剃得干干凈凈。 方岑熙好像是在二十多年后第一次舒開了胸胸最沉重的壓抑,第一次能像五歲之前那樣,能笑著看天,蹦著去喝花生湯,吃太平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