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南的嘴角動了動，點(diǎn)頭的幅度很小。

    等黃俊走后，屈南自己想了很久。他把項(xiàng)鏈摘下來，放在掌心認(rèn)真觀察。時間讓它變色，卻沒有改變它的形狀，不管自己換了多少條鏈子，只要能不摘下來，他就不摘。

    現(xiàn)在，屈南將它放在右邊的抽屜里，將抽屜合上，閉上眼，做了幾次深呼吸。

    呦，這不是屈南嘛。顧文寧推開了宿舍的門，臉上的笑容都要藏不住，我還以為你回家了呢，怎么沒回去啊？你爸都來找你了。

    屈南睜開了眼睛，只是看著自己的抽屜。

    哦，也不對，你爸是來找你哥的，不是找你來。顧文寧狀似無意地說，真想不到啊，你還有個哥哥，怪不得學(xué)校的老師都那么偏心你，原來都是看在你哥的面子上。屈向北，原來你們是一家人。

    屈南的臉轉(zhuǎn)了過來。

    顧文寧根本不怕，或者說，他倒是希望屈南現(xiàn)在動手，他一動手就等著禁賽吧。怎么？我說錯了嗎？鬧了半天，我們拜的名人墻里有你哥，誒，你每次拜的時候都是什么心情啊？是不是特別想超越他？可惜啊，到現(xiàn)在你都不行。

    屈南扶著桌面站了起來。

    是不是想打架？來啊，我不還手。顧文寧繼續(xù)激他的火，也算狠狠報復(fù)，終于讓自己找到一個機(jī)會狠狠踩屈南一腳，不過你哥到底去哪兒了啊？為什么不跳了？出什么事了嗎？還有，你爸看起來不像很正常啊，我要是你，現(xiàn)在就收拾東西回家看著他。

    屈南朝著顧文寧走了過去。

    顧文寧就這么看著屈南走到了面前，既沒有躲開，也沒有挪開視線。屈南，我經(jīng)常覺得你特別假，有時候也覺得你不正常。現(xiàn)在看完你爸，我有個疑問

    屈南完全走到了他面前。

    你家沒有什么遺傳的精神病吧？顧文寧問。

    兩人一樣高，完全平視。

    屈南看了顧文寧挺長時間，分秒在他耳邊流逝，感知變得遲鈍，以至于他分辨不出究竟看了多久。

    文寧。但等到這個狀態(tài)結(jié)束，屈南竟然又笑了出來，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看得很輕，你跳不過陳雙了，是你不想么？

    顧文寧的眉梢抖了一下。

    你沒通過資格賽，去不了全國大賽，怎么，是你還沒用盡全力有所保留么？屈南繼續(xù)問。

    顧文寧的臉色剎那變白，這件事才是真正戳他心窩的。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21歲了，連學(xué)校的圈子都沒跳出去，是你不喜歡跳出舒適圈去外面看看么？屈南接連三問。

    顧文寧噎得啞口無言。

    等問完之后，屈南也沒準(zhǔn)備聽到答案，轉(zhuǎn)過去收拾東西，保持鎮(zhèn)定，自己才不會上他的當(dāng)。

    這一夜，屈南都沒怎么睡，身體里漸行漸遠(yuǎn)的感觸讓他時不時驚醒。可是等到他再閉上眼，就只會夢見小時候。

    一個人最想回去的階段，總是最難以忘懷。那時候自己有一個強(qiáng)大的冠軍哥哥，有一個正常健談的教練父親，有一個快樂活躍的漂亮mama，還有一個桃李滿天下的姥爺。

    自己什么都有了，坐在小板凳上看姥爺和爸爸一起訓(xùn)練哥哥，就能看上一整天。哥哥很能跳，總能讓大人那么高興。

    再醒來，晨練時陳雙掛著黑眼圈跑向自己，也是一夜沒睡好。

    你怎么樣？陳雙的嗓子都啞了。

    沒事啊。屈南摸了摸他的領(lǐng)口，你別這么擔(dān)心我。

    我肯定擔(dān)心你啊，你是我男朋友。陳雙緊跟著他，生怕他想不開，姓顧的有沒有欺負(fù)你？

    他？他我不理他就是了，反正我一直說不過他，也打不過他。他好可怕。屈南掛著淡淡的笑，走吧，去訓(xùn)練。

    陳雙欲言又止了一瞬，最后快步跟上了他。別人怎么想的他不知道，陳雙只是覺得屈南看上去根本就不好，他不可能沒事。

    7月初的賽事迫在眉睫，整體訓(xùn)練強(qiáng)度偏向溫和，屈南兩腳交替踩地，調(diào)整心態(tài)，完成每一步的慢跑熱身。有時候，他也分不清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就是一場競技體育，殘酷性時時刻刻冒出來，讓他不敢往前。

    有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想贏，還是不敢贏。他在霧里，只能追尋著前面的背影。背影起跳的時候他就跳，背影沒了，他就停下。

    周圍的關(guān)注一直沒散，可能都是想過來問問。屈南等待著他們開口，終于，程丹成為了第一個忍不住的。

    南哥。程丹是被二隊(duì)的人推出來的，猶猶豫豫走過來，你沒事吧？

    沒事啊。屈南轉(zhuǎn)身還和二隊(duì)的人招了招手，和大家說我沒事，不用那么緊張。有不懂的地方就問我。

    那就太好了。程丹松了一口氣，南哥你能這么想就太好了，我們都怕你出事，可是誰也不敢過來。

    我能出什么事？屈南整理了一下腕帶，你們別把我想的那么脆。

    嗯，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南哥你真強(qiáng)大。程丹羨慕地看著他，自己也有個哥哥，雖然是個愛畫如命的事兒精，可如果他出點(diǎn)什么事，自己恐怕這輩子不好受，所以他能理解屈南的苦，我得向你學(xué)習(xí)，天大的事也要學(xué)會平復(fù)。

    慢慢來，你將來肯定沒問題。屈南笑著給予鼓勵，走吧，一起去洗洗手，準(zhǔn)備上課去。

    走！程丹拎起運(yùn)動包。

    小訓(xùn)練場離教學(xué)樓比較近，晨練結(jié)束后，大家都要去洗洗手再走。陳雙和白洋時刻跟在屈南身邊，到了樓門口，昌哥也等在那里，大家都是為了陪著屈南。

    除了程丹，他們的表情都不算輕松。

    怎么了，一個個苦著臉？屈南將他們依次看過，我欠你們錢啊？

    是啊，二年級你喝了我一瓶可樂，到現(xiàn)在還沒還錢呢。白洋開著玩笑。

    那等我再拿一筆比賽獎金吧，拿了獎金就還你。屈南拍了一下白洋的肩，又拍了一下陶文昌，走吧。

    走走走，今天我請客，去食堂刷我的卡。陶文昌和屈南勾肩搭背。一行人就這樣進(jìn)了走廊，如同一群再正常不過的體育生。

    只有陳雙，一直沒有高興起來。

    雙哥你別太擔(dān)心。程丹又過來勸他，南哥說了，他沒事。你放心吧，我絕不讓二隊(duì)的人瞎說，大家都只會擔(dān)心南哥。

    嗯，謝了。陳雙看著屈南的背影，總覺得有事要來了，他們正一步步地接近。

    這種事發(fā)生在誰身上都不好，南哥太堅(jiān)強(qiáng)了。程丹繼續(xù)說著，他真是我的榜樣！我將來一定

    話音未落，程丹旁白的人停下來了。他碰了碰陳雙的胳膊：雙哥，你怎么了？

    陳雙沒有動，因?yàn)樗恢倍⒅哪莻€背影停下了。

    走廊里全是體育生，男男女女，跑跑停停，有幾個地方幾乎水泄不通。大家都奔著去打飯、去收拾宿舍、去準(zhǔn)備上課，可是屈南卻停下來了。

    他的停下，把白洋和陶文昌也給帶停了。他們一起看向屈南，屈南已經(jīng)扭過身，看向了右側(cè)的墻。

    首體大的名人墻。

    二十多年前的跳高大神們的合影。

    第一排，學(xué)校空出來的一張座椅，沒等來的那個跳高天才，座椅上還貼著名字。

    屈南逐漸將腳尖的方向轉(zhuǎn)過去，隨后是小腿、大腿、胯骨、上半身。他朝著那張明明應(yīng)該有個人卻偏偏缺了個人的照片走，像是要走到相框里面去，代替誰，去坐在那張椅子上，成為誰。

    南哥程丹叫了一聲，要上去拉他。

    陳雙卻拉住了程丹，制止住他。

    屈南還在靠近，直到走到照片的面前。

    他從來沒敢好好看過這張照片，如同他背越時永遠(yuǎn)不敢睜眼。現(xiàn)在他開始看了，一個一個的臉掃過去，照片微微發(fā)黃，年輕的人卻永遠(yuǎn)不老。

    他的手指動了動，伸向右邊的褲兜，拿出了哥哥的項(xiàng)鏈。歪歪扭扭的字，還是剛剛學(xué)認(rèn)字的自己的杰作。

    手指被項(xiàng)鏈纏繞，屈南將指尖壓在了那張空著的座椅上。

    哥。屈南皺了皺眉頭，我來首體大了。

    周圍原本很吵鬧，忽然安靜了。周圍行走的人不自覺讓出一塊來，盯著屈南。可是所有人都不清楚要發(fā)生什么。

    只有陳雙，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了，在醞釀什么。他不顧程丹的阻攔，走到了屈南的身邊，一只手壓在這個人的右肩頭，看著他呼吸平穩(wěn)的胸口。

    你可以哭了。陳雙重新訓(xùn)練他的哭泣功能，屈南，這些年你做得很好，現(xiàn)在你可以哭了。

    摸著照片的屈南瞬間潸然淚下。

    作者有話要說：

    又又：反向訓(xùn)練！

    第167章 都給我哭

    陳雙知道屈南憋著一場哭，但是他沒猜準(zhǔn)，屈南會控制不住在走廊里，在公眾場合里，這樣控制不住地流眼淚。

    但是他也放心了，因?yàn)檫@個人終于重新學(xué)會了哭泣。

    淚珠幾乎是瞬間涌出，終于不再被活生生地憋回去，而是獲得了掉落的允許。仍舊是每一滴都很大顆，仿佛告訴所有人，這個人其實(shí)很愛哭。

    沒錯，這一刻，屈南終于記起來了，或者說他敢記起來了，自己到底有多容易眼睛紅。

    淚珠往下走，他抬起頭看向照片。

    臉部的肌rou還不適應(yīng)情緒的外放，完美的面具碎了，里面是一個真實(shí)的自己。眼皮眨動，很小孩子的哭法，委屈的臉像等著別人去哄。鼻子開始發(fā)紅，是情緒醞釀到了最大值，當(dāng)一個人激動的時候，哪怕不哭，鼻子也是紅的。

    屈南忽然牽強(qiáng)地扯動嘴角，朝著照片笑了笑。

    別哭啊，小南。曾經(jīng)有個人安慰過自己，別哭。

    對不起，哥，我做不到了，我太沒用，我永遠(yuǎn)成不了你。屈南開始擦眼淚，用手掌，用手背，用手指，甚至用上了腕口。對不起，我還是那么愛哭，我一點(diǎn)都沒長大。你到底在哪兒啊？

    照片空著的座位，像是在和他說話，像是有個人在勸他。

    一次沉重的呼吸之后，屈南原本起伏不明顯的胸口終于按訥不住，風(fēng)箱一樣鼓了起來。它開始深度呼吸，腹式呼吸，將那口不敢深喘的氣喘完，將那口長久留在肺部深處的氣呼出去，全部騰空。

    騰空之后，才有新的空氣輸送進(jìn)來，才開始新生。

    屈南的右手還壓在那張照片上，他低著頭，眼淚順著直線掉在地上，肩部被胸口的起伏帶動，開始微微聳高，逐漸能看出肩胛骨的輪廓。他知道自己和哥哥長得不像，但是他們的背影應(yīng)該是像的，他披著另外一個人的影子，活到現(xiàn)在。

    現(xiàn)在那層影子，開始撤退，像退潮，撕裂般要從他身上退下去了。有東西再次漸行漸遠(yuǎn)，逐漸模糊，竟然這么疼。

    他開始哭出了聲，從最開始的靜靜抽泣變成了小聲的哭，每一次的吸氣、抽氣都像一個提醒，告訴走廊里所有學(xué)生，這里有個人哭了。他筆直的腰開始彎曲，手肘開始內(nèi)收，兩只手一起摸向照片。

    他再抬起臉，照片里空著的那張座椅被自己的記憶，補(bǔ)完了。坐著一個朝他微笑的大男孩。

    哥。屈南又笑了笑，慢慢地湊過去，親在那張椅子上。椅子上明明就有一個人啊，只不過其他的人都看不見。

    親完后，屈南的兩只手貼著墻面往下滑，像剛剛用光了全力，現(xiàn)在不得不蹲下。他從站著哭變成了跪著，兩只手壓在墻面上，頭頂壓在手背上，臉朝下，深吸氣，后背高高地弓著。

    他還沒來得及和哥哥說再見，說保重，說別走。他接受不了，無論怎么想都不能放下。他要抓住哥哥，只要抓住了哥哥的手，那天下午就不會推進(jìn)。

    自己還沒來得及長大，你為什么要走？

    哥！哭聲比剛才大，已經(jīng)被喚醒的能力開始釋放十幾年的積累，像是一片積雨云如影隨形跟在屈南的頭頂，直到降下一場大雨將霧氣沖散。他的手臂也開始顫抖，深呼吸時胸腔像要撐破肋骨了，連肩胛骨都要被撐開，讓里面的人出來。

    走廊里回蕩著屈南的哭聲，哭聲當(dāng)中除了失去親人的哀痛，也在哭運(yùn)動員的傷痛。他們只是一群想要拿金牌的人而已啊，20年后，誰還記得他們。無聲的遺憾除了英雄遲暮和美人老去，還有運(yùn)動員的退役。

    金牌又是什么？屈南始終不明白。他只知道這個接力棒從姥爺?shù)氖掷锏搅烁赣H手里，從父親手里到了哥哥手里，現(xiàn)在在自己這里。

    哥屈南抬起頭，仰望著跳高界的前輩。他要把這張照片補(bǔ)完，他要讓哥哥重新坐上去。

    陳雙蹲在他的旁邊，時時刻刻注意著屈南的神情，也不知道自己讓他哭到底對不對，更沒想到屈南藏得這么深。

    只要他的眼淚沒流完，就永遠(yuǎn)不會放下。

    他怕屈南把眼睛和嗓子哭壞，也怕屈南扛不住換成北哥。他太脆，脆到自己和他說幾句重話，都要逃走。

    可是沒有，一直都是屈南，北哥像是沉寂了，在主人格最崩潰脆弱的時刻，沒有出來保護(hù)他。

    陳雙抓住屈南的手腕，手腕都哭濕了，他們的項(xiàng)圈碰在一起。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將屈南拉到懷抱里，馬上，熱淚就流進(jìn)了自己的領(lǐng)口，沾濕了鎖骨。

    哭吧，周圍沒有別人，只有我。陳雙也覺得走廊里的所有人都消失了，他們相互訓(xùn)練，一同進(jìn)入了只屬于兩個人的地方，只有我。

    屈南摟緊了陳雙的肩膀，放聲大哭。

    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讓其余的人始料未及。十幾分鐘前還覺得南哥無比堅(jiān)強(qiáng)并以此為榜樣的程丹啞口無言。陶文昌和白洋幫著疏散周圍看熱鬧的學(xué)生，騰出一個空間來，讓屈南哭完。

    陳雙一直抱著他，聽著他一聲接一聲的換氣。

    快上課的時候，學(xué)生都散了，他們等到了聞訊而來的黃俊。有幾個學(xué)生剛剛沖到了他的辦公室，說屈南崩潰了，他趕緊過來找人。

    他以為屈南昨天的狀態(tài)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了，沒想到

    教練。白洋攔住了他，讓他哭完吧。

    黃俊停下腳步，站在屈南幾米之外。

    唉。走廊里只有屈南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卻一直沒停下，黃俊又看了看陳雙，像是明白了什么，等他一會兒好了，跟他說，給他放一天假，批準(zhǔn)他回家休息。晚上回來，不許在外面吃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