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草色a免费观看在线,亚洲精品国产首次亮相,狠狠躁夜夜躁av网站中文字幕,综合激情五月丁香久久

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唯求清歡在線閱讀 - 【結局前篇】玉圓

【結局前篇】玉圓

    載湉升座于太和殿中,面前的臣工匍匐與山呼萬壽卻不能為他帶來半分的歡愉。放眼望去,遠處金頂層疊,朱墻巍峨。一切極盡繁縟的天家威儀讓他比任何時候都清楚,他是天下的主人,是至高無上的皇帝。而他自己,自始至終都是孤獨的,愛與理想,皆已失去了。

    此刻殿外山呼萬歲的文武群臣竟無一人是他可以安心信任的,天下人皆在為“皇帝”賀壽,可“載湉”,始終都沒有看到心中牽念的人。她答應了會來的。

    載澤從太后宮中將載瀲接走的畫面不斷出現在他的腦海中——載澤緊緊抱著懷中的女子,而女子已昏迷不醒,她的長發似一水綢緞,從載澤懷中垂落至地。那時的載湉怔怔站著,愣愣望著,載澤將自己心愛的女子抱起離開,而自己什么也不能說。他望著深愛的人只能由旁人搬抬才能勉強入轎,心早已破碎不堪,天家盛景也不過是索然無味而已。

    載瀲倒在靜心的懷中,意識模糊,而馬車一路顛簸,始終走不快。靜心擦干眼角邊的淚,她心急地伸手掀簾,只見外頭的街道兩旁盡是為皇帝萬壽而設立的香案,百姓等身著彩衣在香案前跪拜,將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

    靜心見狀,連忙吩咐車內跟隨的安若道,“你快些去瑟瑟姑娘的學堂,讓她請屈大夫過府來候著,若是她有什么認識的洋人大夫,也一并請過來!快去!”

    安若用手背抹了抹臉上的淚,今日是皇帝的萬壽,她不敢叫外人瞧見了眼淚。她點頭答應,走前卻又遲疑,“姑姑,可是…格格吩咐過,不準叫瑟瑟姑娘知道她病了,今日去了,不是有違格格的心意嗎?”

    靜心聽罷后更急,“若是連最后一面也見不到了,才是終身悔恨!你快去!”安若再不敢說話,掀了馬車的簾子便跳下車去,一路向瑟瑟的學堂飛奔。

    而此刻載瀲卻被顛簸的馬車與喧嚷的人聲擾醒了,她掙扎著睜開雙眼,在光芒的縫隙里只看到靜心上下浮動的影子。她拼命去抓靜心的手,卻根本沒有將手抬起過分毫。

    靜心只需與她對望,便知她心中所想,于是緊緊攥住載瀲冰涼的手,用自己的額頭抵住她的額頭令她安心,“格格,格格…我在呢,我們快到了,快到府上了…”

    載瀲只動了動嘴唇,卻沒能發出聲音,靜心屏住了呼吸附耳去聽,才聽到她低微的氣聲:“姑姑,家…我想回家。”靜心傾時淚下入注,人皆想落葉歸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載瀲也是一樣。靜心感覺喉嚨有異物堵塞,讓她哽咽,無法發聲。

    過了許久,靜心才忍下洶涌的淚意,她強笑著點頭,安慰載瀲道,“是,格格,奴才已叫阿升去請王爺了,待王爺賀壽禮畢,一定會來的。” 除了載灃,誰敢將載瀲突兀地帶回去呢。

    萬壽節賀壽禮畢,群臣散去,僅留禮部官員將宗親與內眷引向內宮,皇帝也獨自還南海更衣。

    醇親王載灃與自己的胞弟走在內宮當中,正準備往寧壽宮中去,卻忽見迎面跑來一名神色慌張的小太監,他見了載灃等人不禁腳下一個不穩,跌倒在地。載濤笑著去扶了他起來,替他解圍道,“今兒是萬歲爺的千秋萬壽,都高興大發兒了!”小太監用力攀住載濤的手,他破了規矩抬頭去看載濤的眼睛,急得口齒不清道,“七爺,外頭讓奴才來傳話的,說三格格不好了,您再不去恐怕見不到最后一面了!”

    載濤登時僵在原地,他手腕一抖,許久都不能緩過神來。

    “誰?你說誰?”載洵撥開眼前的人沖上前來,小太監連連磕頭道,“六爺!是三格格,三格格啊!”載洵氣息一凜,身體直往后倒。他不肯相信小太監的話,他的meimei還如此年輕啊!

    “狗膽包天的奴才!你紅口白舌敢詛咒我的meimei!”載洵直指著小太監怒罵,旁人皆怕他在萬壽節失了分寸,連忙將他勸住。蘇和泰在載洵耳邊低聲道,“六爺,今兒的確沒見著三格格,連澤公爺都是賀完了壽就早早出宮了,瞧著有心事。”

    “奴才不敢胡說啊!”小太監急得眼眶發紅,他抓住了載灃衣擺懇求道,“王爺,王爺,您為奴才做主,奴才不敢胡說!是從前您府上的人來告訴奴才的,今日太后與萬歲爺都瞧見了的,三格格已不省人事了,太醫瞧過,說…就在這幾日了。因是怕沖撞了萬歲爺的千秋萬壽,所以不敢叫外人知道,如今是瞞不住了,再不見恐怕要落下終身遺憾!”

    載灃腦中一片空白,什么都聽不進去,也什么都顧不得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他們兄弟三人仍在意氣風發的年紀,而他們的meimei,最年輕的meimei!又怎么可能…

    時光回溯,像耳旁呼嘯而過的風。他回想起以往每次問meimei的病,她總是笑著答,“五哥,一早兒都好了,你瞧…”她活蹦亂跳的樣子闖進腦海,再也揮散不盡。meimei只要笑,在他的回憶里就都是春天。他本以為meimei會一直這樣生機盎然。

    張文忠小心翼翼地望著一動不動的載灃,諾諾在身邊問道,“王爺,我們回去嗎?”載灃聞聲仿佛才令神思回到軀體,他僵硬地挪了半步,卻直直倒在張文忠懷里。載洵與載濤等人皆圍上來扶住他,載洵急得落了淚,載灃抬手指著前方,越急卻越說不出聲,凝噎了許久才道,“回去…現在,現在就去!”

    靜心將載瀲帶回到載澤府上,便一直在她的床邊靜靜陪伴著。府內的人們都去為皇帝賀壽了,府內空空蕩蕩,只剩下些年長的嬤嬤。她們瞧見載瀲如今的模樣,知道她是已病得連萬壽節都撐不下去了,恐怕咽氣也就是今日的事了。

    那些往日里一早就給載瀲備下白幡與壽材的嬤嬤們趁載澤與福晉皆不在,此刻便全都沖進延趣閣來,粗魯地吩咐手下人去給載瀲提早換上壽衣。

    靜心哭得聲嘶力竭,她推開眼前氣勢洶洶的來人,一人擋住她們眾人,指著她們的鼻子怒罵道,“你們都瘋了心了,側福晉往日待你們不薄,今日你們卻這樣咒她!她還能聽見我說話呢!”

    而那領頭的嬤嬤只是冷笑,“我們在府里都做最辛苦的差事,年紀大了還要辛勞,福晉不過問我們,我們從前來討好側福晉,側福晉也從來都不過問我們,往日里養尊處優慣了,如今也該她嘗嘗苦頭了。說到底我們也是為了她好,若是咽了氣,身子硬了,這衣服還怎么穿?被人搬來抱去的穿衣服,豈不死后狼狽!”

    嬤嬤一揮手,她身后十幾名老嬤嬤便沖上前來,靜心拼死阻攔她們,卻被她們許多人一起狠狠推倒在地。靜心如今年紀也不輕了,她倒在地上周身疼痛,許久都爬不起身來,只能眼睜睜望著尚有氣息的載瀲被她們換上壽衣。

    眾人吵嚷間,外頭卻傳來腳步聲,靜心透過窗去瞧,竟見是載澤火急火燎地趕回來了。她宛如盼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她在載澤跑進暖閣的剎那便跪伏在他腳邊,聲淚俱下道,“澤公爺!我們格格尚有氣息啊!她們…她們!”

    載澤看了看靜心,又抬頭望了望在暖閣里喧鬧的嬤嬤們,他看到載瀲身上已穿了一半的壽衣,頓時雷霆震怒,他呵斥道,“你們都瘋了!誰給你們的膽子,滾,都滾出去!”

    載澤撲倒在載瀲的床邊,他攥緊了載瀲冷冰冰的手,此刻載澤見她的手指已不會彎曲,瞬時間哭得痛徹心扉,他方才在宮中極度壓抑的情緒都在此刻爆發,苦澀的眼淚順著嘴角一直流向嘴角。

    “瀲兒,瀲兒…瀲兒,我回來了,你…你看看我,看看我。”載澤用力摩挲著載瀲的手,他怕她的手冷掉。載瀲毫無反應,像是沉沉地睡著,任何人都無法再打擾她的安眠。

    額納圖與德保此刻追進延趣閣來,他二人見狀唯有跪在載澤身后,連頭也不敢抬。額納圖跪著向前挪了兩步,壓低了聲音道,“爺,門房傳話呢,醇親王與洵貝勒濤貝勒都到了,您要出去迎迎嗎?”

    載澤此刻再顧不得禮數,他不想離開載瀲,想一直陪伴著她。載澤對他們的話充耳未聞,只輕輕撫著載瀲的臉頰。他手指上沾染的淚水浸濕了載瀲的睫毛,他哽咽著,溫柔地笑起來,“瀲兒,到如今仍是我一直陪著你,瀲兒…是我,不是他,你如今能看清我的心了嗎?”

    載瀲仍舊毫無知覺,她沉浸在自己的夢中,已越飄越遠。

    載灃三人跌跌撞撞地沖進來,載灃看到倒在床榻上的載瀲已換上了一半的壽衣,瞬間感覺頭暈窒息,他感覺自己渾身顫抖,力氣被人抽干了一半。

    “瀲兒!”他嘶啞地呼喚她的名字,瞬時間淚如雨下,從前那個總跟隨在自己身后愛笑愛鬧的女孩兒,如今竟冷冰冰地躺在這里,被人惡狠狠地套上一半的壽衣,一動也不動。如何讓他接受,自己自小就最疼愛的meimei要在最燦爛的年華里就凋謝呢?

    “meimei!meimei…”載濤伏在載瀲的床前,哭得青筋暴起,他顫抖地去抓載瀲的手,最終卻哭得連頭都抬不起來,“meimei,從前我給你請了屈大夫來,他們不是都說,你的病已大好了嗎…你快別裝了,你快點兒起來,你再裝哥哥們都怕了。”

    載灃顫顫巍巍地倒在載瀲床頭,載灃看著她,她像一朵遺世獨立的花,遠得仿佛已經離開這俗世。世人皆說她首鼠兩端、背信棄義、出賣維新黨人,諂媚皇太后而茍活于世,皆說她忘恩負義、狠心絕情,拋棄家族與兄長,而如今見她,才知她心中煎熬痛苦,多年來必不好過,如若不然又怎會命數零落至此。

    載灃伸了伸手,他的手指碰到了載瀲冰涼的指尖,他下意識抽回自己的手,他不敢面對。

    “meimei,瀲兒…我們來看你了,哥哥們來看你了,你起來說說話吧…我們都很想你。”載灃顫抖地開口,他哭得抽泣不止,眼淚將載瀲床榻邊的枕頭也打濕了,他鼓起勇氣去面對,他將meimei的手攥在手心里,他凝望著她的臉一字一句道,“meimei,哥哥來了,哥哥看你了。”

    他從未來過,這些年來,載瀲在這里的生活他從來一無所知。他只聽外人說,那些人說她趨利避害,說她貪享榮華。

    載瀲病時,載瀲曾盼著他的關心,可載瀲沒有等來他。當得知六哥與七哥來過時,載瀲還是渴望著能有一絲他的音訊,可她還是沒有等來只言片語。

    這竟是他第一次將“哥哥來看你了”說出口,已不知是否還能等來回應。

    “哥哥?…”載灃聽見耳邊傳來低微的聲音,是載瀲,是她,一定是她。載灃欣喜若狂地抬起頭去,他看見載瀲果真將雙眼睜開了一道縫隙。她正淺淺笑著,也緩緩將手指收緊了些,好將兄長的手緊握。

    “meimei!meimei…你醒了,太好了!”載洵此刻破涕為笑,他轉身吩咐下人,“再去催一催大夫,怎么還沒有過來!外頭人再多,也該到了!”

    “五哥…”載瀲鼓足了氣力喊他,載灃淚意不止,他緊緊攥住載瀲的手,連連答應道,“瀲兒,哥哥在呢,在呢…”

    載灃不知道一聲“五哥”于載瀲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那是她全部的氣力。她本已義無反顧地向沉醉的夢中沉去,卻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還想再見這個人一面,于是她拼命地掙扎,從深淵里浮上水面。

    “哥哥,我…我,我想…回家。”載瀲努力從喉嚨中擠出幾個字來,載灃已淚如雨下,他知道這些年來是自己忽略了meimei的感受,他愧疚萬分地重重點頭,“是,是…瀲兒,我帶你回家。”

    “將來,記得把我埋在…阿瑪額娘的腳邊…”載瀲繼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她不顧自己三位哥哥哭得多兇,必須要在此刻將還沒說完的話說清,這是她最后一點心愿了,“也算是,算是…終于回家了。”

    載灃哭得崩潰,載瀲更收緊了手指,她還有一句話要說。

    “五哥…”載瀲重重地喚了他一聲,“哥哥,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你了,我那樣狠心,對你…不過是,不過是…想保護你們,我怕你們被我連累。”

    載灃感覺頭頂驟響,他從未設想過,當年狠心決絕離家出走的meimei,竟會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人!她演得那樣像,那樣逼真,連他自己,都和外人一樣地相信了。

    “瀲兒!”載灃哭得更兇,青筋暴起,他悔不當初,為何自己作為她至親至近的家人,卻不相信她的真心呢!他知道這些年來,因為他們兄妹之間的隔閡,載瀲也是痛苦的。他此刻終于敞開了心扉道,“瀲兒,哥哥從不真正怨你,哪怕不知道真相時,也從來都真心牽掛你,從來都是如此…”

    載瀲笑了笑,仿佛已沒什么牽掛著放不下了。

    此時幼蘭領著幼子也趕來了,她見到載瀲如今的情境,也不禁立時落了淚,她將午格抱到載瀲床邊,咿咿呀呀正學語的孩子竟然喊出一聲,“姑…姑…姑爸…爸!”眾人皆驚喜,幼蘭擦干了淚興奮道,“瀲兒!你聽啊,午格喊你呢,他會喊你了!你要好起來,好起來!”

    載瀲心底溫暖,可她再沒力氣去攥午格稚嫩的小手了,她怕自己嚇著了年幼的侄兒,于是強忍了心底的痛和不舍,扭了頭道,“嫂嫂…抱他走吧,別過了病氣給他。”

    載灃向幼蘭遞了個眼神,幼蘭才不情不愿地抱著午格從暖閣里退出去。載灃在幼蘭走后才又道,“瀲兒,你要好好兒的,大夫等會兒就到了,午格也希望你能好起來,你不能放棄自己。”

    載瀲卻只是笑,如今連笑也要沒有力氣了。她早就知道,大夫治不好她的病。

    載瀲望了望床邊的載洵與載濤,她從載灃掌心里將手抽出,她掙扎著伸手向六哥與七哥靠近,他們為她帶來孤寂歲月里唯一一點親情,至死也不能忘。

    “六哥,七哥…”載洵與載濤聽見載瀲喊他們,便連忙點頭答應,載洵伸出手去攥住載瀲的手,許多年沒有如此了。

    “我還答應了你們…給你們將來的孩兒親手做衣服…如今看來怕是不成了…哥哥們別怨我…”載瀲才剛剛話畢,載洵便痛哭失聲,如今她竟還惦記著這個。

    “meimei,meimei…哥哥不怨你,不怨你,從來都不怨你…”載洵與載濤二人皆哭得哽咽,連言語都變得斷斷續續。

    載瀲最終才望向載澤,她自知愧欠太深重,今生已償還不盡了。

    “澤公…”載瀲輕聲笑了笑,她握了握載澤的手,僅僅是輕輕接觸,她仍能感覺到心底的刺痛與愧疚,“澤公,往后…你要好好生活,要…好好…活著。”

    載澤泣不成聲,他攥緊載瀲的手不肯放開,載瀲道,“澤公,你知道嗎?每次我聽你和我講起…在海外的見聞,我都是快樂的,我看著你,我總…看見你眼里有光,我真希望你永遠都快樂。將我忘了吧,將這些傷心的事都忘了…”

    載瀲只覺眼皮發沉,她合眼前看到自己床邊圍著的許多人,他們當中,有人是自己的“夫君”,有人是自己的兄長,有人陪伴自己一生,已勝似親人。這么多的人,如今都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們都來見自己最后一面了。

    可是他呢?那個自己拼盡了全部勇氣、搭上了性命去愛護的人呢,他在哪里呢?

    他應該在接受著文武百官的拜賀,應該有知心人陪伴在側,他身邊從不缺少獻媚的女子。他一早就說過,“你死你生,于我而言都無關痛癢。”載瀲合了合眼,他應該是不在意的。這一生果然如癡人說夢一般,至死也一樣。

    安若此時姍姍來遲,她帶來了屈桂庭,卻不見阿瑟的身影。靜心拉了安若的手忙問,“瑟瑟呢?!她去哪兒了!”

    安若見載澤與載灃等人跪了一地,圍著載瀲哭得再無了往日里的從容優渥,心中便知載瀲大限將至了,也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她撲通跪倒在地,哽咽道,“我去時那太后身邊的五姑娘竟也在,瑟瑟姑娘只叫我先帶屈大夫回來,她說要先去見個人,匆匆忙忙得不知去了哪里!”

    容齡領著瑟瑟一路往瀛臺外的翔鸞閣而去,阿瑟已急得腳下不穩,她還從未似今日一般有失從容。她將手中一封信攥得極緊,手心里的汗已將信紙打濕,她怕丟了手中的信,她怕自己對不住她。

    “五姑娘!你說端方大人在哪兒!”阿瑟急得心如火燒,她知道自己再慢一步可能就再見不到她。容齡也一路小跑,她領著阿瑟過浮橋,回頭道,“我一早和端方大人約好了,他說會在翔鸞閣外等我們!”

    翔鸞閣外的侍衛今日卻反常地攔下容齡,惡狠狠道,“五姑娘,對不住了!今日起你不能再自由出入瀛臺!”容齡心中一顫,今日之事攸關,必不能被阻攔在這里,她凜聲質問道,“為什么!皇太后懿旨,我可以自由出入瀛臺不受阻攔,難道你們想抗旨嗎?”

    領頭侍衛冷笑,“五姑娘,您所聽到的‘懿旨’皆是假的,從前我們也是被那三格格騙了,誰能想到她有熊心豹子膽敢假傳皇太后口諭?往后她也活不成了!皇太后說了,從今后您與旁人無異,不能再隨意出入。”

    阿瑟與容齡聽罷,心中皆傾時震動,原來從前讓容齡隨意出入瀛臺的“懿旨”是載瀲假傳的…

    她瘋了,她真的瘋了…阿瑟悲慟地在心中苦想,她一定是以為他是愛容齡的,所以為了能讓心愛的人見到“心上人”,她連假傳懿旨都敢做!她連性命也不在乎了。

    阿瑟與容齡被阻在翔鸞閣外束手無策,一直候在翔鸞閣內的端方卻聞聲從里面急匆匆跑來,他見阿瑟與容齡受阻,急忙對門外侍衛道,“她們是同我一起來的,皇太后金口玉言,曾親口說過‘凡兩宮傳見載澤端方等出洋各大臣,拒攔阻隔者當論罪處之’,你們難道還敢攔嗎!”

    侍衛們面面相覷,沒想到端方會來為她們說話。他們一面深知端方是出洋考察大臣,每日奏對往來,是如今兩宮面前的“紅人”;而一面又知,太后不想讓與洋人熟識的容齡接觸皇帝。

    眾人正爭執不下,適時載湉卻在團團簇擁下回到了瀛臺。他行至翔鸞閣外,見外頭人影攢動,只站定在遠處,侍衛們瞧見便跪了一地,皆叩首道,“奴才等叩見萬歲爺。”

    載湉沒有叫他們起,他向前走了幾步,轉頭看見容齡,也看見端方,還看見一個相貌極其眼熟的女子,似是在哪里見過。

    “民女參見萬歲爺!民女有話要對您說,務必在今日,一定要對您說清!容您寬恕民女唐突冒犯之大罪!”載湉看見那眼熟的女子在自己面前陡然跪倒,卻猛然想起她是誰,甲午年時曾在養心殿見過匆匆一面。他疾走了兩步扶她起來,壓低了聲音問道,“你是…劉步蟾的女兒?”

    阿瑟站起身來,淚水不禁溢至眼眶,為了皇帝還記得自己以身殉國的父親。

    “是!民女正是。”瑟瑟定定答話,載湉見她眼中似有淚水,竟忽想起多年以前,是載瀲帶著劉步蟾的女兒來見了自己,是載瀲…他心中隱隱不安,她今日來會不會與載瀲有關?思及載瀲,他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心亂如麻和慌亂無措。

    載湉立時揮開門外侍衛,令阿瑟等人同自己進去回話。阿瑟心急如焚,她知道自己每耽擱一秒,就多一分可能要釀成遺憾和悲劇。她怕外頭侍衛們聽見,便跟著皇帝一路入內,不及到涵元殿殿內,她只過了涵元門,站在景星殿外便跪倒叩頭道,“萬歲爺!民女今日冒死前來,是求您去瞧一瞧三格格吧,她!…”

    阿瑟話至此處卻突然哽住,她感覺喉嚨劇痛,說不出后半句話來。她爬伏在地上努力控制自己洶涌崩潰的情緒,她終于要抑制不住了。

    載湉聞聲轉身,聽見她提起載瀲,他再也不能冷靜自持,似將世上一切皆忘了,唯她一人與自己有關。他拉起阿瑟,瘋狂追問道,“她…她,她怎么了!”

    載湉看見阿瑟滿面的淚水,心中的防線也一點一點崩潰,難道她…不,不會的,不可能!今日才見了她,她說她回去躺一躺就會好了,她說她會來!

    容齡看到載湉在不自覺地顫抖,生怕他無法接受,忙上去扶穩他。阿瑟顫抖地擦了擦淚,她知道不能再耽擱了,她忍住心如刀割的痛,橫了心道,“萬歲爺,求您去見一見三格格吧,她不好了,恐怕就在今日了。”

    載湉怔在原地,他的目光開始渙散,他不相信,剎那間竟開始胡言亂語,“怎么會,不可能,不可能!你是胡說的,對不對,你是胡說的!不可能!”

    載湉的身子前傾,忽然頭重腳輕地狠狠摔倒在地,他猛烈咳出幾聲,一抹鮮血在地上暈開一片。容齡與端方皆嚇壞了,他二人將載湉扶起,緩和了語氣道,“萬歲爺,奴才們不敢欺君,瑟瑟姑娘說的是真的…”

    “萬歲爺!民女知道,您一直以來憎惡三格格,以為是她出賣維新志士,變陣倒戈致使他們人頭落地!可今日,民女想要明明白白告訴您,三格格從未出賣過摯友!民女手中有梁啟超近年來與三格格的往來書信為證!”瑟瑟必須在此刻將話說清,她不能看著載瀲至死還在蒙冤,她將手中的信箋呈給載湉,“這封信是三格格私藏之物,民女自知君子非禮勿視,可為了三格格清白,民女私拿了三格格的信,愿做一次小人!俟后責罰,民女愿一人承擔!”

    載湉接過瑟瑟手中信,只見信封已褶皺不堪,信封上寫有“三格格惠鑒”幾字,顯見是梁啟超的親筆手跡,他抽出信紙,信箋已經泛黃,墨香卻猶在:

    “謹啟三格格,正月廿二日卓如再拜于三格格懿前,見字如晤。

    自瀏陽會館一別,七年有余。卓如遠在海外,別于故土,每每夢回,總憶三格格戊戌年間為我同黨摯友奔走聯絡、鋌而走險,千鈞一發之際獨自入頤和園危險之境,置一己生死于度外之舊事。

    卓如自知三格格生長于宮府宗室之內,不能自由出走海外,不能輕易舍棄一切,而當年孤注一擲加以利用,卓如終年悔恨。

    三格格臨于危難,未曾茍免,愚心深所欽佩。格格為皇上與吾黨人至誠忠愛之意,深所洞悉,了然于胸,未敢忘懷片刻。

    數年以來,未通消息,天涯遙闊,然存知己,亦若比鄰。卓如唯牽掛格格近況,不知身體安否無恙。且望格格顧自珍重,以抵心中多年以來深所愧疚。待卓如重歸故里,相聚未晚。

    即頌安綏,三格格惠鑒。

    光緒三十一年正月廿二卓如”

    載湉怔怔地看著信,已接近全部真相的他心若巨大的空洞,“當年加以利用,是什么意思?”他聲音顫抖地發問。

    “萬歲爺!奴才一直以來有一樁心事,當年奴才奉旨出洋考察各國政治,行至日本神戶,奴才曾私下與梁啟超會面,他向奴才問起三格格近況,言語間無不盡顯牽掛與愧疚之意,他說當年三格格之所以會在政變前夜進入頤和園,皆是受維新黨人所托的緣故,三格格是為了與譚嗣同圍園計劃里應外合,未曾料想袁世凱臨陣倒戈,向榮祿告密,才釀悲劇!梁啟超一直為此事心懷愧疚,若非他懇求三格格進入頤和園,也不會有后來世人對三格格的種種誤解與揣測!”端方也在此刻開口說出了真相,他說至動情處也落了幾滴淚,“梁啟超告訴奴才,縱是在政變發生后,三格格還曾冒死前往瀏陽會館,勸譚嗣同隨康梁二人離開,前往日本避禍!若三格格當真倒戈背叛維新黨人與皇上,又怎會冒死行如此兇險之事呢!皇上!”

    “奴才歸國后,曾親自去見過三格格,她親口告訴奴才,她之所以不愿說出真相,只因怕再揭開戊戌年的傷疤,令皇上再陷險境!她不愿皇上再為難…”端方說到傷心處,哭得聲音哽咽,他跪倒在載湉面前,叩頭道,“皇上!三格格對皇上至誠至愛之心,令奴才也不禁落淚!只可憐外人皆以為三格格是茍且偷生、忘恩負義之輩!焉有人能見其真心!”

    載湉聽罷端方的話,只剩怔怔地看著信,淚水將信紙打濕打破。這些年來對載瀲所有的憎恨與誤解,對她所有的折磨與故意漠視,在此刻都如一把把鋒利的匕首,狠狠扎在了自己的心上。

    “皇上!”阿瑟也開口道,“當年三格格表面上與醇親王決裂,其實是因為三格格自戊戌禍變后一直假意依附太后,她暗中處處為您做事,保護珍貴妃,甚至與洋人聯絡,全是為了您…可庚子年時,太后要處死珍貴妃,三格格以命阻攔,太后看穿了格格的真心,所以格格才借太后為王爺賜婚一事與王爺決裂,只為了‘名正言順’地離開家人,才好不牽累家人,不受太后報復啊!”

    “還有!”阿瑟仍說道,“格格與王爺假意決裂后搬出王府,被京城中潛匿的革命黨人擄走,他們威脅格格說出出洋各大臣啟程的時間地點,還有皇上每日由南海往宮中所經路線,格格誓死不肯!他們打傷了格格雙腿,將她綁在院中淋雨格格也未屈服!是民女,民女如今的夫君…他為了保格格一命,搶走了格格包袱中澤公爺的信,上面有出洋的時間與地點,他將信交給了革命黨人才保住格格一命!絕非格格與革命黨人糾葛不清!當時民女與格格身處一起,一切皆是民女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民女愿以殉國先父之名擔保,民女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言。”

    載湉想起溥儀出生時,他曾聽到劉佳氏提起過,“瀲兒被那起子革命黨人擄走了,弄得渾身是傷,誰想到還有精力做這些小孩兒衣裳,還做得這樣精細!”

    這些年來有關載瀲的真相與脈絡終于一點一點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只覺痛徹心扉——在載瀲被革命黨人的威逼之下還選擇保護他的時候,他卻削去了載瀲的宗籍與玉牒,讓她成為“孤魂野鬼”,坐實了外人對載瀲的詆毀揣測。

    “你們都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載湉幾近懇求,他此刻只見到載瀲,他要緊緊抱住她,再不讓任何人奪走她了。載湉如發狂了一般向外奔去,他身后還留有想為他賀壽而等待他出現的群臣,還有皇太后,他已全部不顧了,再也不想顧了。

    “萬歲爺!您等等!”容齡此刻才終于敢開口,她疾步追上去,她鼓足了勇氣扯下自己衣內掛著的一塊玉佩交到載湉手上,“萬歲爺,奴才曾想留著這塊玉,就算是我們之間一點聯結,是奴才最后的念想了…可后來奴才猜想,這塊玉…大概是不屬于我的。”

    今日容齡在太后宮中向載湉斗膽要了他身上那塊來瞧,心中便確定這塊玉與載湉那塊是成雙的。

    載湉蹙著眉望著容齡手中的玉佩,他怎么會不認得呢,那是載瀲的玉。那雙玉佩,是額娘臨終前送給他與載瀲一人一塊的。額娘說,他們要永遠同心一體。

    載湉曾因載瀲不再佩戴額娘的玉而怨恨載瀲,認為載瀲對不起額娘的恩情,他又怎知載瀲在政變后一直將玉佩藏在荷包里戴在身上,直到這塊玉丟失。

    阿瑟見狀驚呼道,“五姑娘!這玉!怎么會在你這里!你知道嗎,三格格病重還能說話的時候,日日叫我們去找這塊玉,直到如今…她說不出話了,我知道她也是惦記這塊玉的!”

    載湉聽見阿瑟的話,他心疼得胸口沉悶悶作痛,他伸手接過容齡手中的玉佩,再顧不上其他,轉身飛奔離開。

    載湉來到載澤府上,所有人都未曾想到,在萬壽節當日,他竟會拋下文武群臣與太后宮妃們來到這里。

    載澤府外皆掛紅緞彩綢,無聲傾訴著天家盛喜,可他每向內院走去一步,心也被揪得更緊更痛。

    他跨過三道院門,眼前的彩色卻忽然消逝,取而代之的竟是滿院的白綢與白幡,院內正中停放著一口棺槨。他倒在延趣閣的小圓門上泣不成聲。他淚目望著這里的一切,極為陌生,他從未來過這里,也從不知曉她在這里忍受過怎樣的痛苦。

    眼前的棺槨幾乎將他的意志摧毀了,他踉踉蹌蹌地向里邁了一步,院里的早已枯萎的玉蘭映入他的眼簾,他瘋狂地搖頭,“不,不,不可能…不可能…”

    他不敢面對,不敢接受,如果那一刻真的來臨,他又怎么能承受蝕骨的痛。他還沒有彌補她,還沒有珍惜她的真心,還沒有讓她知道,自己已知曉了真相…

    載湉聽見殿內有人在說話,他想她一定是在和自己開玩笑的!他鼓足了勇氣邁進載瀲起居的殿去,抬頭卻見殿內正中高懸著自己曾賜予她的御筆——早得麟兒。

    載湉感覺一把刀直直扎進自己的心,他疼得說不出話來,他深深呼吸,僵硬地扭過頭去,才終于看到——載瀲身上穿著白壽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她雙手交疊放于胸前,而床邊跪著滿滿一地人,他們都在為載瀲哭。

    一路上跟隨著載湉的孫佑良與王商忙不迭跑上前去,伏在載澤與載灃的耳邊道,“萬歲爺到了。”

    眾人雖止不住哭泣,卻還是轉過頭來恭迎萬歲。而載湉眼里只剩下載瀲,對在場的所有人都視若罔聞,他默默地自言自語,“怎么會…瀲兒,瀲兒…我…”他的腳步愈走愈快,最終重重撲倒在載瀲床邊,他望著載瀲的臉,白得竟沒有一絲血色。

    他伸手去撫摸載瀲的臉,載瀲沒有回應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剩下流淚,他又用力去抓載瀲的手,卻感覺她指節僵硬,她握不住自己的手了。

    “瀲兒,你怎么躺在這兒就睡著了?”他癡癡地問她,偏要用力去攥她的手,他將載瀲的手握在手掌心里,他哈出一口氣想要捂暖她的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瀲兒,你怎么了?怎么了…”

    載湉忽然想起什么,他飛快掏出自己懷里的玉佩,他將玉佩放在載瀲的手掌心,企圖讓她攥緊手里的玉,可載瀲的手已不會彎曲了,她攥不住了。

    “瀲兒,你快看看,你看啊,這是你的玉,我把它帶回來給你了!除了你,誰也不能,誰也不配。”載湉拼命用自己的手掌去握載瀲的手,企圖讓她將握著玉佩的手掌合上。

    靜心此時跪著挪上來兩步,她擦干眼底的淚,對載湉道,“萬歲爺,格格從前都是把玉佩收在貼身佩戴的荷包里的,您讓奴才替格格收好吧。”載湉卻不許,他發狂了一般護住載瀲,他轉身吼道,“我不許你碰她,不許你們碰她!我要她自己收,我要她自己收好了!”

    靜心愣在原地,她望著眼前的人,就是他帶給載瀲無盡的悲傷與兇險,在載瀲還健康的時候,他從未珍惜過她,如今又是做給誰看呢?靜心望著載瀲,淚一涌而上,她搶過載湉手里的玉,替載瀲裝好在荷包里,系在她腰間,靜心伏在載瀲耳邊道,“格格,玉佩回來了,您安心睡吧。”

    載湉知道靜心是厭惡自己的,如今連他自己都仇視自己,他從前為什么從未對載瀲負責呢,竟連她的心意都分毫不知。

    載湉發覺載瀲的荷包被裝得極滿,系帶幾乎要系不上。這里面究竟有什么,他第一次有機會去了解。他伸手解開荷包,這是他第一次打開載瀲多年佩戴的隨身之物。荷包內有一股陳年的藥香,那味道極為熟悉。他取出荷包里一枚已空了的藥瓶,他瞬時崩潰,紅棕色的瓶體,攥在手心里還在緩緩生熱,那瓶藥是他在載瀲小時候送給載瀲的,她竟連空了的藥瓶都還留著。

    靜心跪在床邊沒有阻止,她冷冷笑道,“格格一直留著,政變后就將玉和這些裝在一起,原只是怕太后瞧見了疑心,可沒想到太后還沒疑心,皇上就先疑格格的心了。”

    載湉的淚淌了滿面,他又抽出一張已被疊得邊角破損的宣紙,上面只有一個“瀲”字,這也是他從前送給她的。載湉顫抖地展開宣紙,當年他寫下這個字時的情境還歷歷在目,可如今,當年那個追在自己身邊的小姑娘卻躺在這里一動不動。

    載湉又從荷包里抽出一張較新的宣紙與一張照片,他依次打開,只見宣紙上是自己戊戌年時畫給載瀲的那幅“玉蘭梅花圖”;那張照片卻是載瀲初次入宮過年時與自己在養心殿的合影,照片上的載瀲和自己都還是稚嫩的模樣,照片正中已經泛白褪色,可見已被載瀲偷偷拿出來撫摸了無數次。

    載湉崩潰痛哭,他思及載瀲自戊戌以來遭受的一切委屈與誤解,幻想她私下大概總望著這張照片回憶從前,依靠著從前一點點的溫存來面對外界無窮無盡的誤解與斥責。他痛恨自己當年對載瀲的不信任與冷漠。載瀲貼身所戴的荷包,里面的每一樣東西都與自己有關,哪怕只是一丁點回憶,都是她珍視的寶貝,可自己竟還曾質疑她的真心,還曾對她說出“你生你死,于我而言都無關痛癢”的話來。

    載湉抱著載瀲的身體痛哭,“瀲兒,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瀲兒,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別離開我,我求求你…”

    殿內如死一般寂靜,王商卻忽然站起身來,他湊近了載瀲幾步,他望著載瀲忽蹙緊了眉頭,他痛哭失聲起來,他重重跪倒,涕淚橫流地挪到載湉的腳邊,愧疚已極道,“萬歲爺,奴才該死!奴才有一事瞞了您多年,今日若再不說,恐怕奴才死也難瞑目了!”

    載湉沒有看他,王商哭道,“萬歲爺,當年與日開戰期間,您高燒不退,是奴才斗膽請了三格格到養心殿來,是三格格浸泡了冰水為您退燒,是奴才騙了您!當時三格格在撫辰殿受罰,渾身是傷,還泡了冰水,這件事埋在奴才心里多年不敢說,本以為三格格會刻意告訴您讓您知道,卻未想三格格竟真的不在乎您到底知不知道,她當時說,只要您的病能好了便好…”

    載湉聽罷,倒吸一口涼氣,當下只覺晴空霹靂,追悔莫及。當時他明知道載瀲傷的很重,卻沒有真正關懷過她,因為他將心思都放在了才剛失了孩子的珍嬪身上。王商告訴他,是珍嬪為他泡了冰水退了燒。

    “混賬東西!”載湉狠狠甩了王商一巴掌,王商捂著臉跪倒在地不敢吭聲,載湉轉頭望著躺在床上的載瀲,想起當年太醫對他說的話:“三格格年紀輕輕,卻有了風濕的先兆。”

    他知道載瀲傷得有多重,每日挨受杖刑,那是他自己親口下的諭旨啊!時隔多年,那每一杖都仿佛狠狠打在自己身上,他狠狠捶打自己的胸口,恨不能將當年糊涂無知的自己置于死地。

    靜心在一旁聽到這里,才緩緩道,“皇上,如今奴才也不怕了,不妨對您說實話,當年太后不容珍嬪娘娘,不容她生下皇上的長子,珍嬪腹中的皇嗣是太后借醇王府小廝之手所害,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們格格去頂罪,太后很了解格格,讓公主以您作為要挾,公主說若格格不認罪,后果便是兩宮裂變,皇上身陷囹圄,格格為了護著您便認了,承受著珍貴妃多年來的仇恨與您的誤解,也從沒有分辯過一句!如今就讓奴才替格格說清楚吧!”

    載湉感覺胸口劇痛,眼前頓時天旋地轉,他彎腰猛烈咳嗽,嘴角又淌出一行鮮血。他倒在床榻邊,只覺有人將自己的心生生挖去。

    周遭圍繞著的人都驚慌失措地圍上來,他們將載湉圍住拼命地磕頭,求他珍重圣躬,而他卻再也聽不進去。他撐著身體坐起來,緊緊握住載瀲冰冷的手。

    “瀲兒…你如何這么狠心…你醒醒…”載湉的淚淌在載瀲的臉上,仿佛她也跟著一起哭了。

    “你們都讓讓,都讓一下!讓我進去!”殿外傳來大喊,眾人皆回頭去瞧,竟見是瑟瑟與卓義領著三名洋人醫生來了。瑟瑟撥開圍在載瀲床邊的一眾人,就連皇帝她也直接越過,她伏在載瀲床邊,揮手示意醫生們趕快進來。

    瑟瑟對他們說了幾句話,便轉頭對著身后眾人道,“屈大夫說格格還沒咽氣呢,只不過他已經無計可施了,我托立德夫人請了幾位最出名的英國醫生來,興許格格還有救呢!你們別哭了!若格格還能聽見,她要怎么想!”

    載湉聽見載瀲或許還有救,仿若欣喜若狂,瑟瑟跪在他的腳邊勸道,“皇上!格格命懸一線,大夫們也只是說盡力一試!求您與各位王爺暫且到外頭等候,讓大夫們好好兒為格格救治!”

    “好,好…”載湉不舍地望了望床榻之上的載瀲,他的心在此刻才終于又煥發一絲生機,他同著眾人到偏殿等候。

    載湉去到偏殿中,卻無時無刻不牽掛著載瀲的情況,他站在窗下來來回回徘徊,見洋人們神色匆匆地進進出出,恨不能時時刻刻都陪在她身邊。

    “皇上,草民岳卓義向皇上請安。”載湉聽到身后有人向自己問安,他緩緩轉過頭去,低頭見一年輕人跪伏在腳邊。

    “你是誰,你起來吧。”載湉輕輕緩緩讓他起身,他已沒有再多的心力去面對旁人旁事了。岳卓義不肯起,他仍跪在地上叩頭,又轉向載澤叩了一頭,道,“草民岳卓義,現下是慧中學堂的教書先生,因曾在天津英租界中學習,家父為醇賢親王所救,才得機緣認識三格格入京,戊戌年時草民投身在康先生的南海會館門下,立志維新圖強,曾向梁啟超獻計,使三格格入頤和園為我們做事…后來草民為避禍亂,與康先生一起出走日本,是草民年輕糊涂,一腔熱血以為自己就是救世之主!在日本結識了革命黨人,我也曾以為他們是要圖強救國的人!可誰知…他們回國后便劫持了無辜的三格格,威逼她說出機密,是草民看不下去,才將澤公爺寫給三格格的信交了出去,讓他們知道了細節,讓他們有機可乘,在火車站引爆了炸彈,致使紹英大人與鎮國公負傷…”

    “你!”載澤怒不可遏地指著他喝道,“虧我與瀲兒還一直將你視為座上賓,你卻如此背信棄義,見風使舵,原來你與那些傷害瀲兒的革命黨人是一伙的,實乃小人!”

    岳卓義沒有反駁,他向載湉繼續叩頭,“草民問心有愧,今日三格格命懸一線,草民逃不開罪責,只求萬歲爺懲罰。”載湉沒有說話,許久后他才對載澤道了一句,“瀲兒一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他做過什么事,可瀲兒沒有計較他從前的過失,因為瀲兒從來都善解人意,不會以惡意揣測他人。”

    載澤默默聽著,他胸中的不甘與怒火在此刻給了他頂撞的勇氣,他迎上載湉的目光道,“皇上是說奴才以惡意揣測他人,不懂得善解人意?奴才今日想問問皇上,在瀲兒最落魄最需要保護的時候,是誰將她除名宗廟,又是誰在她的傷口上扎刀子,是誰不肯理解她,不肯信她!”

    載湉聽罷后苦苦地笑起來,坦誠開口道,“是朕。”

    “原來皇上知道。”載澤也冷冷笑起來,“奴才還以為皇上不知道,才會拖到今日才來見她,偏要到她已不行了的時候才來見她的真心!”

    載灃見狀,也忙站出來勸和道,“皇上,澤兄!瀲兒一生為皇上而周全,又不肯傷害我們諸多兄弟,百般顧及,才會心神俱損,憂思驚懼,她如今還在呢,怎愿見我們相互指責埋怨!”載濤也將載澤拉往一邊去,壓低聲音對他道,“澤公,我想你也明白,世上唯情字難過,皇上心中的苦衷我們又如何完全知道?”

    載湉不肯與載澤糾纏,他仍站在窗下怔怔望著載瀲所在的方向,窗外下起紛紛揚揚的雪,像是載瀲兒時最愛的那樣。

    偏殿里靜心從延趣閣正殿里打了簾子跑出來,殿外已落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她的腳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長長的印記。靜心掀簾沖進偏殿,瞬時跪倒在地喜難自持道,“萬歲爺,大夫們說,他們給格格用了藥,暫時無事了,興許還能醒過來。”

    載湉大步流星地沖向載瀲,他還有無數的話沒有對她說,還有無數的遺憾未能彌補,這是上天垂憐,給他留下的機會。

    簾外的大雪紛飛,如刀子一般刮在臉上,他分毫不顧,掀簾而入。載瀲躺在床榻上安詳地睡著,英國醫生們收起手中細細長長的針頭,轉身向皇帝行禮。

    “她怎么樣?”載湉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一名英國醫生用磕磕絆絆的漢語答話,“皇帝陛下,三格格病得很重,我們也只能盡全力挽救她而已,現在她暫時安全了,但她能不能醒過來,醒來后還能堅持多久,我們都不敢確定。”

    載湉望著載瀲熟睡的模樣,他再也不想留下遺憾了,上天不會再給他彌補遺憾的機會。他坐到載瀲的床邊,將她緊緊抱在自己懷中,他在載瀲耳邊輕輕對她道,“瀲兒,我帶你走,我帶你走。”

    王商與孫佑良面面相覷,不敢相信皇帝說的話,他二人左右為難也不敢勸阻。載澤等人追進暖閣來,聽到載湉如此說,載澤最先阻止道,“皇上不能帶走瀲兒,瀲兒是奴才的側福晉,是名正言順的。”

    載湉抬頭定定望向他,“朕不怕你們要挾,今日就是滿朝文武站在朕面前來阻止朕,朕也要帶瀲兒走。”

    王商此刻也唯唯諾諾站出來一步道,“萬歲爺,只是太后那兒…”載湉立時怒吼,“朕都不怕,你們怕什么!”王商等人再不敢說話,唯有退出暖閣去備馬。

    載灃見此情狀,左思右想后也終于站出來,躬身對載湉道,“皇上,瀲兒是奴才的meimei,瀲兒曾說想要回家,不如讓奴才帶她走吧,若她還能醒來,奴才一定著人向您回稟。”

    載湉將載瀲護在自己懷中,他以自己的臉頰貼住載瀲的額頭,搖頭道,“不,瀲兒到最后都不知道朕對她的心意,她一定還以為朕不愿見她,朕一定要帶她走,你們都不必說了。”

    靜心此刻才從角落里閃身出來,她站在眾人中間說了一句,“皇上,王爺,澤公爺,容奴才說上一句。奴才一輩子跟在格格身邊,格格的心意奴才最清楚,格格這些年來是為了皇上而斡旋周全,她飽受世人無端猜疑,幾度身陷絕境,到最后了,就讓格格跟皇上走吧。”靜心一番話后,殿內寂寂無聲,只余金爐內獸炭的恣意燃燒,殿外雪落的聲音仿佛更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