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
載灃聽聞皇太后皇上兩宮即將駕臨,頓覺受寵若驚,亦有幾分惶恐,他不敢有半分的怠慢,連忙命下人去大敞府門迎接,為表禮儀優隆,他自己也忙要回房去更衣,走前卻仍不放心,因他忽然想起庚子年的事來,劉佳氏本已為自己物色好了福晉,且已放了“大定”,萬事俱備只等過門,可太后卻突然為自己親自指婚,自己不敢辭拒,只能奉旨迎娶榮祿的女兒幼蘭過門。為了此事,劉佳氏也在太后的逼迫下不得已去退掉已經約好的婚事,載灃知道劉佳氏還一直為此事耿耿于懷,還經常躲在無人處痛罵太后的狠心無情。 他心有不安,走前特地叮囑自己的額娘劉佳氏道,“額娘,皇太后與皇上親臨,是我府上莫大的榮光,也是我這幼子無上的榮耀,您等會兒見了太后,萬勿再提庚子年太后強迫您為我退婚一事了。” 載灃又怕幼蘭聽見自己提起以前的婚約而不快,后半句便壓低了聲音,他牽著劉佳氏的手躲到幼蘭的暖閣外頭來,隔著簾子他悄悄打量幼蘭,見幼蘭此時仍抱著孩子愛不釋手,沒功夫理會自己才放心下來。 劉佳氏今日得了白胖圓潤的長孫,心情正好,早將從前被迫退婚一事忘卻了,此刻便揮著手笑道,“你怎么還不信任額娘呢,哪里的事兒,我保準不會提不高興的事兒!半句也沒有!今兒可是大喜的日子口兒,哪兒有功夫想那些呢!你就放心吧!” 載灃至此才真正放下心來,他掀了簾子又走進暖閣來,清了清喉嚨對載洵、載濤與載瀲三人笑道,“你們也回去準備準備,等會兒兩宮駕臨,我們一起去迎接。” 載濤聽了話便連忙笑著答道,“是,五哥,我們這就回去更衣,不敢耽擱!” 眾人無不為皇太后皇上即將駕臨王府一事而感到歡欣雀躍,因為這象征著兩宮對醇邸的圣恩眷隆,人群當中唯有載瀲心事重重,她不愿在醇王府內見到太后,更不愿見到皇上。 她怕太后見到自己今日在這里,又會讓太后想起自己當年的欺瞞與假意歸順。這些年來她費盡心力,才終于讓世人相信自己已與載灃決裂,她是為了保護載灃與自己家人的平安,若太后要報復自己,他們也不至于受自己的連累。可今日若讓太后看到自己也在王府,那自己這些年來苦心經營的“決裂”與保護,就會全部功虧一簣。 她更不愿見到皇上,她早已傷痕累累,再也不堪重負了,她不忍相見,也不愿相見,在她心里,相見早已不如不見。 載洵與載濤皆回去更衣,載瀲才走上前來一步淡淡向載灃笑道,“五哥,既然兩宮要駕臨府上,我就去暫避一避吧。” “瀲兒…”載灃先是一愣,隨后便立刻反應過來原因,他知道載瀲如今定是不忍再見皇上,他也怕載瀲再徒增傷心,不禁蹙著眉忍了忍淚意,又抬起頭來笑道,“也好,你才失了孩子,不宜久跪勞碌,你回漣漪殿歇一歇吧,兩宮不會久留,晌午額娘在大戲樓傳了戲,俟時我再讓張文忠去請你,你再同我們一塊兒聽戲。” 載瀲向載灃福了福身,淺淺一笑道,“謝五哥體諒。” 載瀲轉身就要走,在一旁怔怔聽著的劉佳氏卻忽上前來攔住載瀲道,“瀲兒啊,你這是圖什么?你可是孩子的親姑爸爸啊!你留在這兒誰能說半個不是?更何況這外頭的人日日議論你與載灃的嫌隙,連我都親耳聽到過,如今你二人好不容易才又如從前般和睦,你何苦不讓皇太后皇上都看明白呢?也好讓外頭那些流言不攻自破啊!” 載瀲知道劉佳氏是好意,可劉佳氏并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更不會知道自己自戊戌政變后一直以來深陷的險境。 載瀲轉身搭了劉佳氏的手,明媚笑起來道,“姨娘,您放心,我是孩子的親姑爸爸,往后我保準頭一個疼他。可今兒我累了,也許久沒回過我那漣漪殿了,叫我回去歇歇吧。” 幼蘭半靠在床榻上,她雖不知具體的原因,卻也知道載瀲大概有自己的難處,就如從前一樣,她面上雖不能表現出對醇王府的關心,可她暗中卻會為自己的孩子縫制衣裳。 幼蘭想至此處便叫住劉佳氏,她笑道,“額娘,就叫meimei去吧,她身子仍虛弱呢,歇歇也好。” 劉佳氏來回地瞧載灃與幼蘭,氣哼哼道,“怎么你二人倒都糊涂了!” 幼蘭不再勸解劉佳氏,她笑著向載瀲招了招手,叫她過去道,“meimei,你來。”載瀲含著笑輕嘆了聲氣,她又掀了暖閣外的簾子,走向幼蘭的床榻,她蹲在幼蘭床邊輕聲問道,“嫂嫂,怎么了?” 幼蘭懷中抱著虎頭虎腦的嬰兒,氣力仍有些虛弱,她向載瀲笑道,“今兒我就不勉強你了,我知你總有為難之處的,只有件事你可得答應我。” 載瀲也望著幼蘭懷中的孩子輕笑,她目光中的愛意無處不往,化為潺潺細流浸潤了嬰兒粉粉嫩嫩的臉頰,她抬起頭去望向幼蘭的眼睛,點一點頭道,“嫂嫂請說便是。” “我不放心旁人跟著,唯有勞碌你了,待過幾日煩請你和我與額娘一起去為孩子挑選位年輕健康的乳母來。”幼蘭愛意nongnong地望著懷中的孩子,她以額頭貼了貼孩子的臉蛋,隨后又抬頭向載瀲解釋道,“王府里的乳母都上了年紀,乳水不足,這些瑣事你五哥又都不管不過問的…本來這些瑣事由下人們去做也就是了,可我就是不放心,偏要自己看過挑過才踏實,有你與額娘跟著,我能更安心些。” 載瀲一聽是為孩子挑選乳母的事,不禁立時笑出聲來,她用力點了點頭,應允道,“嫂嫂信任我,我自然愿意,怎能說是勞碌。” 劉佳氏在一旁聽著,聽見幼蘭原是求載瀲與她們同去挑選乳母的,不禁也笑著湊上前來,她拍著載瀲的手背道,“這倒是想一塊兒去了,若你嫂嫂不說,我還要與你說呢!等咱們給孩子挑過了乳母,再一塊兒往雍和宮去一趟,給孩子燒燒香祈祈福,那里香火靈驗,可若是孩子的額娘祖母與姑爸爸到不齊,也就不靈了!” 載瀲無奈地搖著頭笑了笑,她知道劉佳氏一向最癡信于神佛,可宮中府中皆是如此,又如何能強求劉佳氏,載瀲便點頭答應,“是,我陪姨娘與嫂嫂一同去。” 載灃在一旁默默聽著,幼蘭安排的事他也插不上話,唯有等幼蘭與載瀲說完了話,才出來送一送載瀲,他走在載瀲身側道,“meimei,回房去歇一歇吧。” 載瀲默默地點一點頭,沒有說話,她只看著載灃,只見他仿佛還有話要說,卻猶豫著沒有開口。載灃醞釀了許久才終于斷斷續續地開口,“meimei!嗯…今日…多謝你能來。” 載瀲聽罷,心中不禁瞬間一痛,她知道這些年來自己的偽裝出來的“絕情”與“冷漠”,終究是將他真正傷到了。載灃如此說,足見他如今對自己的生分與疏離,載瀲心中忽泛起一陣難過,她蹙了蹙眉,思慮了許久才道,“五哥,我們是家人,是兄妹…我為你高興,你不必對我言謝。” 載灃怔怔地望著載瀲,竟在聽到她說出“我們是家人”的瞬間內淚如雨下,他羞澀地連忙去用手背擦淚,連連窘迫笑道,“你說我…不怪你七哥原先總說我眼窩子淺…今兒太高興了,總掉眼淚了!” 載瀲淺淺地笑,她抽出手絹來替他擦淚,安撫他道,“回去吧五哥,陪陪嫂嫂與孩子,皇太后與皇上也該到了…”載瀲收起手絹,準備離去,卻又想起一事,轉身又囑咐載灃道,“對了,澤公也說要來府上呢,若他到了,勞五哥對他說,我一切都好,只是累了,回去歇一歇,不必擔心我。” 當載灃與幼蘭的長子出生的消息傳入宮中時,太后大喜,忙命人去請皇帝過來,要與皇帝一起到醇王府上探望。 而當載湉聽聞喜訊的時候,更是發自內心大喜,因載灃的長子是自己嫡親的愛侄,他一向疼愛小孩子,卻一直都沒有自己的孩子,弟弟孩子的降生,令他得到了一絲寬慰。 載湉來到太后的儀鸞殿中時,只見太后早已更衣完備,只待啟程。太后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紅緞牡丹蝶氅衣,周身上下從內而外透著喜慶,她見了皇帝到了,扶著容齡的手便向外走,一路走一路對跟在身邊的德齡與容齡笑道,“你萬歲爺到了,咱就別耽誤了,緊著去瞧瞧那大胖小子和幼蘭!” 德齡見太后如此高興,不禁也跟著掩著嘴笑,“太后,您今兒心情真好,奴才瞧著,倒像您親孫兒出生了似的!”太后回手打了打德齡的腦門兒,堵著氣道,“偏胡說,明知道我沒機會抱親孫兒了,還說這話惹我難受!” 德齡頷首謝罪,太后卻不計較,她心情大好,早無心去計較瑣事,她牽了德齡的手,加緊了步子往馬車鑾駕上去,止不住笑道,“不過啊,幼蘭丫頭是我干閨女,這孩子也和我親孫兒也沒什么分別,將來保不準就是了呢!” 載湉坐在金頂朱輪的馬車之中,窗外雪飄如絮,雪花循著窗飛進車內,宛如輕飛曼舞的蝴蝶。他攤開掌心,雪花便在他的掌中融化,他轉頭望向窗外已被冰封的什剎海,冰天雪地中唯有臘梅一點嫣紅,他眼前忽浮現起多年以前的情境,當年的他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她也還是天真爛漫的小姑娘,那時候的她就是在這里,跟在自己身后奔跑。 那時候的他們心中沒有憂愁,只有彼此。 年少時的綺夢早已如鏡花水月,消逝不復。可載湉如今才知,自戊戌以后,唯有她還堅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身側,只有她還為他忍著受著,為他拼死護著摯友與愛人,她甘愿承受世人的誤解與冷眼,不惜以性命去拼去賭。 她的愛如同窗外的雪,是無聲的,也是熾烈的,是沉重的,也是無怨無悔的。 載湉默默落下兩滴淚來,原來生命中所有艱難的時刻,都有她無怨無悔的陪伴。 馬車緩緩停下,載湉在前前后后的簇擁之中下馬,只見醇親王府的府門大敞,府門之外,載灃攜眾家眷早已跪迎在兩側,眾人中不見她的身影,他才猛然驚醒,原來她早已離開了這里,早已在自己的諭旨之下成為了他人的妻子。 她的深情總被自己的“無情”辜負,她應當恨極了自己。 載湉的心劇烈作痛,漫天飛舞的大雪令他想起她,眼前竟揮之不去盡是她,仿佛她就在自己的眼前。 思念濃成瘋魔,他想見她,也只想見她。可他也知道,自己是辜負了她的,他已無權去關心她,也不應再去打擾她。 載湉斂回自己的心思,可仍舊無法克制地感到心痛,他與太后一起來到醇王府思謙堂內,堂內迎面擺放著丈八條案,上有尊窯瓶、郎窯蓋碗,墻上掛有醇賢親王奕譞墨寶與書畫,書房案前擺著硬木八仙桌,一邊放著一把花梨的太師椅。長案兩側皆有紫檀立柜,一側放著延年益壽珊瑚盆景,另一側放西洋自鳴鐘與翡翠玉馨。 載灃在前親自引路,他親自為太后與皇帝打了東珠掛簾,迎兩宮入內,隨后又跪倒道,“奴才載灃跪迎皇太后皇上駕臨敝處,心中不勝榮幸,不勝惶恐。” 太后進了兩道鏤空罩門,便看到躺在床榻上休息的幼蘭,她揮手示意皇帝等在外頭,只領著德齡容齡與一眾女眷入內。 太后加緊了步子,幼蘭見到太后,眼中欣喜地含著淚,忙要坐起,太后卻叫容齡去扶幼蘭躺好,太后坐在幼蘭床側,撫著她額頭道,“丫頭啊,你只顧躺好了,不需顧這些。” 幼蘭感激地點一點頭,動容道,“奴才未曾想到皇太后與皇上親自駕臨,心中實在不勝榮幸,不勝感激。” 幼蘭又去命嬤嬤將孩子抱來,交到太后懷中,太后瞧著襁褓之中稚嫩的小臉蛋不禁連連笑起來,“當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將來必定是有福氣的,丫頭,你辛苦了。” 幼蘭最終還是撐著床榻坐起來,她掀開襁褓一角,望著自己的孩子溫柔笑道,“他若能得到太后萬中之一的垂憐,才是真正的福氣。”太后又讓容齡扶幼蘭躺好,她笑道,“我必然疼愛他,所以趕著來見他呢!” 太后抱起孩子站起身來,對幼蘭道,“丫頭你好好兒歇著,我將孩子抱出去給皇上瞧瞧。” 幼蘭唯有道,“恭送太后。”隨后望著太后抱著自己的孩子遠去。 太后從內暖閣里走出來,臉上全是笑意,載灃見是太后親自抱著孩子,連忙湊上前去護在一旁,唯恐太后因抱著孩子而摔倒了,更怕太后將自己的孩子摔了。 太后將孩子交到載湉懷中,高聲笑起來,“皇上快瞧瞧,多可愛的孩子!”載湉伸手接過,當他的指尖觸碰到嬰兒柔軟的身軀時,他的心中竟蔓延起一陣奇妙的感動,他的心忽然變得柔軟,他從未像今日一樣渴望成為一位父親,他用手指刮了刮孩子軟軟的鼻尖,內心溫熱而動,不覺間輕笑起來。 “載灃。”載湉低聲喚他,載灃連忙跪倒在載湉的面前,叩首應道,“奴才在。” “你的長子還未取名,朕與皇太后已為他取好了名字,太后為他取名‘溥儀’,朕為他擬乳名‘午格’。”載湉望向跪在腳邊的載灃,只見他雙眼含淚,連連叩頭謝恩,“奴才載灃代犬子溥儀叩謝皇太后皇上賜名,兩宮圣恩隆眷,犬子理當望闕拜謝。” 太后從一旁走來,她落座在窗下的榻前,吩咐容齡去將孩子抱來,容齡緩走了幾步,她含著笑半屈了膝蓋,俯身從皇上懷中將孩子接到自己懷中,她望向皇上溫柔而笑。 太后抱過孩子來,搖晃著手里一只布老虎逗他,他竟真的睜大了眼睛去抓太后手里的小老虎,太后見狀喜難自持笑道,“瞧他,倒是和我親呢!” 劉佳氏在一旁看著,此刻也笑意眷濃地上前來一步,她站在太后身側,望著自己孫兒難掩愛意,笑道,“是啊,他心里頭一定和太后親近,知道太后心疼他!奴才瞧他,除了跟老佛爺親,也就和他姑爸爸親近些,方才他一瞧見了他姑爸爸就笑,到底還是一家人!” 劉佳氏毫無顧忌地信口談笑,完全不知道自己所說話題的敏感。載灃立時慌亂起來,他慌忙地站起身來,想要引開話題,連忙道,“請皇太后皇上移步正堂吧,幼蘭還在里頭休息,奴才們向皇太后皇上回話也不方便…” 載灃不敢讓太后知道載瀲今日也來了,因為他怕太后會怪罪載瀲的避而不見,更怕載瀲再次見到皇上,皇上仍舊對載瀲冷情冷性,更傷了她的心。 可太后卻在聽到劉佳氏的話后忽笑起來,“喲,是瀲兒也來了嗎?那怎么叫她走了呀!今兒若能聚在一塊兒多熱鬧,自她失了孩子后我還沒見過她,她怎么樣了?身子還很弱是不是?” 載湉在聽到劉佳氏的話后立時變得坐立難安起來,像是有人直直戳破了他隱晦的心事,難道她今日也來了?!他激動地要去找她,一瞬間竟要將所有的冷靜與克制都丟掉。 “是啊太后!瀲兒來了!還給奴才這小孫兒做了許多的衣裳呢!可合身了!”劉佳氏腳步輕盈地連忙去取來載瀲帶來的樟木箱,在太后與皇上面前緩緩打開,亮出里頭滿滿一箱子的小孩兒衣裳,她取出一件來交到太后手上笑道,“老佛爺您瞧瞧,這都是瀲兒給小午格做的,她這些年來帶著病,還做了這許多,奴才都心疼她…只怕眼睛都要熬壞了!” 載湉聽至此處,額頭上已隱隱生汗,心跳也越來越快,他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滿滿一箱子的小孩子衣裳,眼底愈發酸澀疼痛,心已要躍出喉嚨,這些竟都是她為載灃的孩子做的…而世人皆說她忘恩負義,與兄長親族決裂斷絕往來,誰知她隱忍溫柔的心事。 載湉忽地站起身來,他左顧右盼地尋找,始終未見她的身影,他便又回身望向窗外,他想見她,在這一刻他已什么都不想再顧慮。 而劉佳氏說到一半,也有幾分哽咽,她用手扇了扇眼底的淚意,隨后又取出一件小孩兒衣裳交到載湉手上,又繼續向載湉笑道,“萬歲爺,您也瞧瞧!這可都是瀲兒做的,奴才聽說,自打瀲兒被那起子革命黨人擄走了去,回來后身上就各處都是傷,奴才還以為她到了鎮國公府上就只能躺著養傷了,誰想到她還有這樣的心意,這些年來帶著病,還給載灃的孩子做了這么多衣裳,還做得這樣精細!所以奴才說,她到底是孩子的親姑爸爸,孩子一落地就和她親近…這也是天意!” 載湉愣愣地接過劉佳氏遞來的小孩衣裳,他將衣裳死死攥緊在手心,竟瞬間痛哭流涕,衣裳上的每一針每一線密密麻麻,竟都像是她這些年來隱忍煎熬的心事,載湉低著頭不敢發聲,他哭得顫抖,額頭上的青筋暴起,卻仍死死攥著手里的小孩兒衣裳,不肯松手。 劉佳氏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話,她一時不明狀況,唯有慌亂失色地左顧右盼,結結巴巴問道,“萬…萬歲爺…奴才,奴才是說錯了什么話嗎?” “你…你剛才說什么?”載湉開口問她,“你說…瀲兒當年,是被革命黨劫持走的?”載湉緩緩抬起頭去望向劉佳氏,震驚與悔恨瞬間內便將他擊倒,他從前以為載瀲是為了報復自己,所以才刻意與革命黨人勾結,出賣朝廷的計劃,致使出洋大臣被炸受傷,卻未想到,原來載瀲竟是被人劫持的,還受了一身的傷,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些。 劉佳氏見到皇帝此刻竟已淚流滿面,嚇得即刻跪倒在地,她連連磕頭道,“萬歲爺!奴才說錯了什么話?瀲兒…瀲兒當年是被劫走的啊,是奴才府上馬房小廝,有個叫阿升的,回來告訴載灃的,王府上派人連著找了好幾日,奴才可不敢欺君!” “載灃!”載湉聽罷后怒不可遏地怒吼,載灃惶恐地跪倒在地,只聽到皇帝震怒的聲音傳來,“你為何從未對朕說過,瀲兒是被劫持走的!…” “萬歲爺恕罪!是奴才荒唐,可也是奴才不敢啊!”載灃連連叩頭,他急忙解釋道,“當年瀲兒與奴才賭氣,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她被革命黨人劫持,實屬意外…當年您正怨恨瀲兒,已將她除名宗廟…所以,所以…她出了事,奴才也不敢派人回稟…因萬歲爺曾對奴才說過,不愿再聽與meimei有關的事…” 載湉眼前一片發黑,原來這些年來所有的誤解竟都因自己而起!他身上一軟,直直倒在身后的榻上。他此時已恨極了自己,竟負了她一次又一次,對她的信任是如此的薄弱。 眾人見狀,皆慌張地沖上前去將載湉圍住,外頭的太監急忙去傳太醫,容齡則擔憂萬分地啜泣哭喊起來,“萬歲爺!您怎么了?您不要嚇唬奴才啊!” 而載湉眼前此刻只剩下她的模樣,耳邊也只剩下她的笑聲,他想見她,只要能夠見到她,他不惜以一切去交換。載湉支撐著身體站起來,他推開眼前層層圍住的眾人,大步流星地向外跑去。 載瀲在阿瑟與靜心的陪伴下一路緩緩往漣漪殿走去,她每走幾步就需要停下來歇一歇,走了許久也才跨過王府花園南湖上的廊橋,載瀲在橋上站住腳步,目光被一株在嚴寒中盛放的傲梅吸引,那株梅花生在南湖岸邊的石頭縫里,卻仍沒有因生長環境的惡劣的改變傲梅的本色。 載瀲坐在廊中,她疼惜地去接掉落的梅花花瓣,她將花瓣裝進自己的荷包,她看到自己空空蕩蕩的荷包,瞬間又惆悵起來,她咳了幾聲后才虛弱問道,“姑姑,我的玉…找不到了是嗎?” 靜心知道載瀲始終牽掛著丟失的玉佩,這也是載瀲梗在心里的心結,她心痛地搖一搖頭,“格格,奴才無能,沒能為您找到…奴才知道您在意那塊玉,那是老福晉臨終前托付給您的。” 載瀲忍痛合眼,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她輕笑起來,“姑姑,阿瑟,只能勞煩你們替我找著了…姑姑,若我這塊玉找不著,我這雙眼,就算到死,也沒法兒安心合上。” 靜心聽罷后在一旁傷心地落淚,阿瑟卻蹙著眉吼載瀲道,“格格,你怎么還說這樣的話!你再說這不吉利的字眼,我就不理你了!” 載瀲知道阿瑟是在意自己的人,她不舍得自己離開,可載瀲也清楚自己的身體,她轉頭拉住阿瑟的手,輕緩緩笑著安慰她道,“阿瑟,人皆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我將生死看得很淡,死后就自由了,可以見到想見卻不能見的人,你說多好啊…我的阿瑪與額娘,都在等我呢。你該為我高興,不該為我難過。” 載湉停下腳步,他氣喘吁吁地站在漫天飛舞的白雪之中,他看見了遠遠坐在南湖廊橋上的載瀲,看到她接住飄落的梅花,看到她將梅花裝進自己貼身的荷包里。 心底的思念與眼底的淚噴涌爆發,將他吞沒。 “瀲兒!”思念已到極致,他的聲音沙啞而又撕裂,“瀲兒!瀲兒…”這個名字在每個夜深夢回的時刻都折磨著他,讓他的思念如狂,讓他肝腸寸斷,如今他終于有勇氣再次將這個名字大聲喊出口。 他狂奔著向她跑去,此時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再將他們阻隔。 載瀲渾身一顫,她聽到他的聲音,她相信自己不會聽錯,世上只有他的聲音她最不能忘。 載瀲又驚又俱,她震驚地站起身來,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在漫天飛雪中向自己直奔而來。眼前的一切不真切,讓載瀲無法相信。 載湉沖上廊橋,他眼前的淚已將實現模糊,可她的身影卻極為清晰。 “瀲兒…”載湉跑到載瀲身前,他伸手要將她緊緊擁入懷抱,載瀲卻低著頭退后一步躲開,她恭敬地福身,低聲道,“奴才載瀲…參見萬歲爺,請萬歲爺圣躬安康。” 載瀲已不敢再對他抱有任何期待,當她被jian險小人以他作為軟肋威脅攻擊的時候,當她沒了孩子痛不欲生的時候,當她還對他抱有最后一絲期待的時候,他卻“沒過問此事,什么都沒有說”。 縱使此一生只全心全意愛他一人,可無論如何,自己如今都已經嫁人了,已嫁作他人的妻子,還是因為他的旨意。 載瀲又想到了容齡,想到德齡曾對自己說過的話,想起熙雯說過的話——“容齡姑娘能體貼萬歲爺的心意,萬歲爺也喜歡她,封妃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現在萬歲爺是連恨,也不想留給您分毫了,因為在萬歲爺心里,在您身上浪費恨意,都是不值得,都是不配。” 載瀲輕輕笑起來,她回憶起他在聽鸝館內如癡如醉地望著容齡翩翩而舞的畫面,她想起自己無比珍視的知春亭,那里有只屬于他們的回憶,他也曾領著另一人去過了,這些年來的真心究竟還算何物。 載湉看到載瀲下意識的躲閃,他立時愣在原地,他要擁住她的雙臂僵在半空,遲遲無法動彈,原來如今是她已不想與自己親近了。 她果然是恨極了自己。 載瀲想到容齡,想到如今自己已經嫁人,便又退了一步,她仍舊低著頭,沒有看他的雙眼。 載湉僵在原地,許久后才恢復麻木的知覺,他訕訕地收回雙臂,面對著她,他竟變得笨嘴拙舌起來,他想伸手替她撣去肩頭上的雪,卻也不敢再擅自地靠近。 他望著載瀲孤寂如月的臉龐,心跳動得越來越快,載瀲良久后仍沒有抬眸,她只問道,“萬歲爺來找奴才有什么事嗎?”面對著載瀲的疏離與躲閃,他竟頭腦一片空白,千篇萬篇想要說的話都如煙消散,他用力使自己冷靜,才斷斷續續道,“瀲兒…我,我…” 載湉用力搖頭,他深深吸氣,迫使自己冷靜,最終只道,“瀲兒,我…我…我都知道了,對不起。” 載瀲仍舊沒有看他的眼睛,她只是輕輕笑起來,她嘆道,“皇上為何要說對不起,奴才很早前就曾對皇上說過,皇上從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載湉緊緊攥住拳頭,他回想起多年以前載瀲曾附在他耳邊說過的話——“皇上不要和奴才說對不起,皇上沒有對不起奴才,皇上從未對不起任何人。”他回憶起戊戌年時,他曾緊緊握著她的手,與她在一起共同面對所有的未知與風險,是她無怨無悔地站在自己身側,是她在政變后極盡風險為自己斡旋,是她忍痛也不肯出聲,被人誤解也不肯發聲,她只是希望他平安。 他拼命忍住的淚意終于無法抑制,他顫抖地哭起來,他想要伸出手去攥住載瀲的手,載瀲卻仍舊沒有回應。 他只能緊緊攥住拳頭,他低著頭淚流滿面,哽咽道,“瀲兒…我…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可我…這世上…我…只對不起你,最對不起你。” 載瀲搖著頭笑起來,她終于抬起了頭,與他四目相對,她眼中的淚意欲落未落,她輕笑著道,“皇上,您知道嗎?奴才這一生所求,唯一點清歡而已…清歡有二,一求皇上平安順遂,二求家人健康團圓,如今奴才的兄長們皆已各自成家,五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皇上…皇上也遇見了能體貼心意的知己…朝上諸事順遂,朝廷預備立憲,戊戌年禍變太后已漸忘,皇上平安了,奴才所求皆已圓滿,再無奢望了。奴才如今很好,很知足,皇上沒有對不起我。” “瀲兒!”載湉不顧一切地將載瀲擁進自己的懷抱,他的淚打濕了載瀲的頭發,他哭得不能自已,死死抱住載瀲,不想留一絲一毫的空隙,他痛罵載瀲道,“你胡說什么!胡說什么!什么知己,誰是我的知己!我只想要你,我只想要你!…” 載瀲也落了兩滴的淚,打濕了載湉胸前的衣裳,她是多么思念眼前的人,卻也不能再留戀了。她知道他們已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也永遠無法在一起,她也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世,終有一日還會讓他承受失去自己的痛苦,不愿讓他痛苦不如不給他希望。 她用力掙脫他的懷抱,跪在地上叩頭,對他冷冰冰道,“萬歲爺,奴才已嫁人了。” “萬歲爺,您怎么在這里呢!讓奴才們好找!太后都著急了!您到底怎么了?”載湉聽到身后傳來王商與德齡容齡的聲音,他們都追了出來。載湉心底亂如麻,他望著跪在自己腳步的載瀲,恨不能與她逃到只有他二人的地方去,他回過頭去向身后的德齡容齡與一眾太監侍衛們怒吼,“你們都走!走!都離開這兒!” 太監與侍衛們齊齊跪了一片,他們都懇求他道,“萬歲爺!太后命人傳的太醫已到了,奴才求您回去吧!您要珍重圣躬啊!” 載瀲緩緩從地上站起來,她腿上沒力氣,勢要摔倒,載湉連忙去扶她,她卻推開他的手,她扶著廊橋內的立柱站起來,抬頭看到了站在最前的德齡與滿面擔憂的容齡。 載瀲輕笑了一聲,低著頭退了幾步,淡淡道,“萬歲爺回去吧,別讓太后和容齡姑娘擔心。” 載瀲轉身要走,載湉卻還想再留住她,卻只聽到身后傳來載澤的聲音,“奴才載澤叩見萬歲爺,恭請萬歲爺圣躬安康。” 載瀲聞聲也停住了腳步,她背對著皇上與載澤,她心里撕裂作痛,卻無處閃躲。 “你還是來了。”載湉合起眼來苦苦笑著,“起來吧。” 載澤起身后不顧一切地沖上廊橋,他脫下自己身后的斗篷,圍在載瀲的身后,他攥緊載瀲的手為她捂暖,而載瀲一動不動地任由他接近,載湉看著眼前的一切,只覺心已在此刻死去。 載澤為載瀲披好衣服后才轉身又向載湉跪倒,道,“萬歲爺恕罪,奴才唐突,只是瀲兒體弱,才失了孩子,大夫說她萬萬不能再著涼,奴才實在擔心…所以才追來了這里。” 載湉一言未發,只合了合眼,淚水滑落。載瀲強忍心痛,她轉身又向載湉福了福身,頷首道,“奴才告退。” 載瀲轉身離去,載湉目斷魂銷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望著載澤跟隨上她的腳步,望著載澤替她撣去發上與肩上的雪,望著載澤伸手攔住她的腰身,與她緊緊擁在一起,一同走向歸處。 載瀲回至漣漪殿,只見院內仍如往日一般干凈整潔,院里還有兩三個灑掃的小丫鬟,她們抬頭見是載瀲,不禁驚得扔下手里的掃帚,不可思議道,“三格格!竟真是您回來了呀!王爺日日讓奴才們打掃這里,就說格格回來了還要住呢…奴才們還以為…還以為格格不會回來了。” 其中一個丫鬟點了點說話人的腦門兒,壓低聲音吼道,“別那么多話,惹了格格不高興。”載瀲卻笑起來,道,“這不就回來了,你們起來吧,辛苦你們了。” 載瀲見殿內仍舊整潔如昨日,連自己曾休息的床榻都有人日日整理,妝鏡臺前還擺放著自己從前用的珍珠粉與胭脂。 載瀲回首招呼來靜心與阿瑟,轉身對載澤道,“澤公,你今日來是看望我哥哥的孩子的,別陪在我這兒了,我一人歇歇就好了,你回去吧。” 載澤又叮囑靜心要伺候好載瀲,又叮囑了載瀲幾句,才肯離去,他走后載瀲便躺倒在床榻上,“家”的氣息讓她無比安心,她沉沉睡去。 待阿瑟急匆匆叫醒載瀲的時候已是兩個時辰以后,載瀲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倦倦問阿瑟道,“怎么了?這樣急。” 阿瑟道,“格格,文忠叔來傳話,說太后傳您過去呢!太后知道您今日也來了,又聽說王爺傳了戲,偏要一塊兒聽戲。” 載瀲直直坐起身來,她長嘆了一聲氣,搖了搖頭離開床榻,與靜心阿瑟一起去往王府的大戲樓。 大戲樓位于王府北側,戲樓廳內正中懸掛有醇賢親王奕譞的墨寶“濠梁樂趣”牌匾,戲樓內裝飾清致秀麗,院內纏枝藤蘿紫花盛開,使人恍如在藤蘿架下聽戲一般。 眾人皆已到齊,唯有載瀲姍姍來遲,她走入觀戲樓內,跪在大殿正中叩頭道,“奴才載瀲參見太后,參見萬歲爺,恭祝太后萬福,恭請萬歲爺圣躬康健。” 太后半起了身子,伸手示意載瀲快起來,道,“瀲兒啊,你身子好些了嗎?”載瀲頷首退步,坐到載澤的身側去,答話道,“奴才已好多了,多謝太后記掛。” 載湉望著坐在載澤身側的載瀲,心中絞痛,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多余精力放在戲臺上,他心中只剩下載瀲。 而載瀲卻自始至終不去看他,因為她在余光中能夠看到,德齡在太后身邊隨身伺候著,而容齡就在他身邊隨身伺候著。她不愿看,也不忍看。 夜幕落下,大戲散去,眾人都意猶未盡,可唯有載湉迫不及待地離開,他想追上載瀲去,哪怕能將心里的話告訴她也好,可他卻看到載瀲與載澤在夜幕中相伴離去。 待幼蘭的身體已恢復了,載瀲便應幼蘭之約,與她和劉佳氏一起去為孩子挑選乳母。在北京東安門外有一處禮儀房,百姓稱之為“奶.子府”,常有適齡的乳娘在此處等待宮中與貴族府中的人前來挑選乳母。 她三人同坐一輛馬車,劉佳氏興高采烈地對載瀲道,“瀲兒啊,那日你是不知道,午格這個名字還是萬歲爺為他取的呢!我倒是不知道什么含義,大抵是因為午格是午時出生的?” 載瀲坐在馬車里望著劉佳氏淺淺笑,她自從聽聞皇上為溥儀取乳名為“午格”后,就曾細細琢磨過這個名字,她對劉佳氏笑道,“丙武年取‘午’,壬午月取‘午’,午時取‘午’,今年又是午馬年,故也取‘午’。皇上為午格取這個名字,是當真認真花了心思的。” 劉佳氏聽得一怔一怔,她“哎呦”了一聲,拍著手笑起來,“竟有這么多個午字呢!瀲兒啊,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你怎么就能這么透徹萬歲爺的心思呢?我瞧你才是和萬歲爺心有靈犀!天下莫過你最懂萬歲爺的心意了!” 劉佳氏自己笑得高興,載瀲卻訕訕地低下頭去,她心底隱隱作痛,卻拍了拍劉佳氏的手道,“姨娘,千萬不要這樣說,萬歲爺圣心憂慮,我豈敢隨意揣測。” 待馬車停穩后,在外駕馬的張文忠與阿升便扶著幼蘭最先下去,跟隨著載瀲的靈兒與靜心也扶她下馬,劉佳氏貼身丫鬟妙嬋也扶著她最后下馬。 載瀲見眼前便是東安門外的禮儀房,門外的臺階上坐了許多蓬頭垢面、衣冠不整的老婦人,載瀲心頭酸澀地低了低頭,見自己與身邊人等皆衣冠艷麗,她竟感覺心底刺痛。 載瀲愣愣地出神,忽聽到幼蘭喊她,“meimei,想什么呢?快走呀!” 載瀲連忙斂回心神來,她小跑了幾步去追上劉佳氏與幼蘭,三人過了三道門,才來到一處空曠的院子里,院里栽種著幾顆高聳入云的樹,許多婦人圍坐在樹下。 她們伸頭探腦地打量著外頭走來的貴婦們,盼望她們能將自己帶走。幼蘭的侍女綺官為幼蘭撐著傘,擋著空中零落的雪花,她二人緩緩走向圍坐在大樹下的婦人們,始終也拿不定主意。 幼蘭心中猶豫不定,回頭便去找載瀲,卻看到她一人愣愣望著遠處,便走到她身后問道,“瀲兒,你瞧什么呢?” 載瀲立時回過頭去,她瞧了瞧幼蘭,又為她指向遠處,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女子抱著自己的孩子躲在角落里,她正喂自己的孩子,載瀲緩緩道,“嫂嫂你瞧,那婦人還那樣年輕,孩子還那樣小…和午格一般大。”載瀲輕嘆了一聲,在心中默默道,“果然是同生不同命。” 幼蘭立刻來了精神,她拍著載瀲肩頭笑道,“來,瀲兒,我瞧她倒是年輕,神色也健康。” 載瀲與劉佳氏跟隨著幼蘭來到她面前,她卻立時護起懷中瘦弱的孩子,幼蘭的侍女綺官去問她道,“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女子恐懼地望著眼前的人,結結巴巴道,“王,王焦氏。二十…又三。”載瀲聽她沒有正經的名字,便搖了搖頭輕嘆,“孩子多大了?” 婦人眼中含著淚,她望著孩子卻愛意nongnong地笑起來,“還不足月。” 載瀲蹲下身去平視她,淡淡笑道,“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們走?到我們府上去做乳母,你的孩子由我們養著。” 劉佳氏一聽此話,在一旁忙道,“瀲兒啊,你怎么就做主了,你嫂嫂還沒問話呢。”幼蘭也上前來一步,她仔細打量著王焦氏的臉,她臉上雖有些淤青,可掩不住她五官端正,她今年二十三歲,也足夠年輕,又剛剛生了孩子,乳汁一定充足。 幼蘭滿意笑道,“行了額娘,瀲兒挑得不錯。” 綺官此刻才上前來問,“你愿不愿意跟我們走?我們格格方才也說了,你的孩子,我們幫你養著。” 王焦氏仍有些懼怕,她問道,“你們是誰?去哪里?”綺官道,“去醇親王府,給醇親王的長子做乳母。” 女人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驚懼與不可置信,她顫抖著追問,“你們…當真愿意養著我的孩子?”載瀲向她點頭,承諾道,“一定會的。” 幼蘭吩咐張文忠先送王焦氏回府,自己則與載瀲一起陪著劉佳氏調轉方向,去雍和宮進香。 載瀲一路上心事重重,她回想起那些可憐的婦人們與孩子,她們救了一個,卻永遠也救不完。 幼蘭見她郁郁寡歡,便問她道,“瀲兒,你怎么了?”載瀲長嘆了聲氣,低低道,“往日里看不見這些,也不知道這些,今日見了,心里難受。”若皇上知道自己的子民仍無法脫離水深火熱,又當如何難過呢。載瀲只是想了想,并沒有說出口。 她三人來到雍和宮,阿瑟竟在此處等待載瀲,載瀲下了馬見到她不禁驚喜,“你怎么來了?” 阿瑟迎上載瀲去,她滿面笑意,道,“今日端方大人到我學堂里來了,他說來此處進香,我便想著格格今日也要來,不如等著格格一塊兒回去。” 載瀲笑著點了點阿瑟的額頭,“你倒算得準,沒叫你撲了空。” 劉佳氏極為虔誠,自大殿門外便開始跪拜,與人群混為一起,載瀲不放心她一人,便在后頭喊她,“姨娘,您一人走丟了怎么辦?”劉佳氏全神貫注,只在意拜佛,早已聽不見了載瀲的聲音,載瀲正著急,幼蘭卻來跟載瀲笑道,“別著急了,我時常跟額娘來這兒拜佛,拜完了就出來了。” 幼蘭也同綺官點了香進去了,雍和宮大殿內來往之人絡繹不絕,香火繚繞,阿瑟雖不信神佛,卻也對載瀲道,“格格,您不進去拜一拜嗎?” 載瀲輕笑一聲,面對著阿瑟她才敢面對自己的心聲,“是想拜一拜,為我的孩子。” 阿瑟頗有些震驚得站在原地,她從未聽載瀲主動提起過這個孩子,她原以為這個孩子是載澤的,載瀲心里并不在意他,可她卻不知載瀲心里的疼痛與愧疚。 載瀲見阿瑟面露擔憂,便拍了拍她的手道,“世人皆說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可我卻連自己的孩子也護不住…是為了皇上,熙雯幾句話,我就受不住,連我自己也笑自己沒本事,凡遇上與皇上有關的事就如此不堪一擊。是我害了我的孩子,是我對不住他。” 載瀲燃香跪倒在佛前,虔誠地祈禱,她希望未能與自己見面的孩子來世能夠投在尋常人家,不會再遇到自己這樣無能保護他的母親。 載瀲最先出來,她站在雍和宮外等待劉佳氏與幼蘭,她見周圍人來人往,人頭攢動,果然百姓們也都信奉雍和宮的香火。 她與阿瑟在一處等著,阿瑟扶載瀲在路旁的圓凳上坐下,她也坐在載瀲對側,終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問載瀲道,“格格,我一直想問你呢,我知道你心里頭是在意萬歲爺的,只在意萬歲爺!可那天,為什么您就不肯和萬歲爺重歸于好呢?難道…您如今恨他?” 載瀲只笑,“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或憂或怖,就算是恨,也只給他一人而已…我已做他人的妻子,再無法與他破鏡重圓,我不愿讓世人悠悠之口詆毀他。” 載瀲正與阿瑟說著話,忽聽見身后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側福晉,是您嗎?您也在這里呢!” 載瀲循聲去找,只見是容齡一人站在自己身后,載瀲含著笑起身,容齡連忙福身行禮道,“請側福晉大安!”載瀲扶她起來,見她一如往日美麗動人。 載瀲淡笑道,“五姑娘今日也來這里進香?”容齡點一點頭,笑答,“是啊,側福晉,我在法國時從未見過這些,我覺得新鮮,也想來湊湊熱鬧,您呢?您來進香嗎?” 載瀲點一點頭,她沒有再說話。容齡望著載瀲,只覺她雖時常笑著,可她的心卻是誰都無法靠近的水中月影,她和皇上一樣,是谷底盛放的幽幽蘭花,自始至終都是孤獨的。 容齡想起皇上對載瀲的擔憂,對她的思念,在夢中輕喚著她的名字,她便想讓載瀲知道,可她未及開口,卻聽到載瀲先道,“五姑娘,下個月是傷心的日子,我知你愛笑愛鬧,可下個月十三日是皇上傷心的日子,你下月都要仔細著些,不要惹了皇上難過。” 容齡不明為何,她側著頭追問載瀲,載瀲只笑道,“五姑娘在海外聽說過戊戌六君子嗎?” 容齡恍然大悟,她倒吸一口涼氣,原來下月十三日便又是六君子的忌辰了,容齡心中也感動于載瀲的心意,她竟還未曾遺忘,還記掛著他們,更記掛著皇上的心情。 容齡也知道,載瀲是想幫助自己更接近皇上,她心中酸澀難耐,抬起頭去問她道,“側福晉!我…我知道您一直在幫我,我想問問您,您有什么心愿,我也希望您快樂。” 載瀲凝望著容齡年輕的容顏,她仍舊如未曾浸染世事的白紙,她不希望她失去這份簡單的美好,她仍舊能日日陪伴著自己的心愛之人,已是載瀲此生不能再實現的了,于是載瀲含著笑道,“快樂…你來替我體會我的快樂吧。” 自在醇王府內見過載瀲,載湉的心已如枯木,他知道自己已經徹底失去了自己的摯愛,無法再挽回了。 十三日的月卻圓得圓滿,像是上天在諷刺他失去的一切,他緩緩向瀛臺的翔鸞閣踱步,他走過長長的浮橋,見到岸邊星光點點,像是有人在岸邊放水燈。 載湉心中困惑,究竟有什么會在這樣敏感的日子里在瀛臺的岸邊燃放水燈呢?是什么人,有這樣大的膽子,竟敢去試探觸及太后的逆鱗。 他在夜幕之中緩緩走向點點星光的岸邊,只見是容齡一人蹲在岸邊,點燃了一盞又一盞的水燈,向水面上推去。載湉只愣愣站在容齡身后,不明白她為何要這樣做,難道她心里也牽掛著自己早在戊戌年就已失去的臣子與摯友嗎? “萬歲爺來了。”容齡仍舊蹲伏在岸邊燃放水燈,待她放完了最后一盞,她才站起身來,迎著皎潔的月光望向載湉的眼睛,她輕輕笑道,“萬歲爺,您一定很好奇奴才為什么在放水燈吧?” 容齡笑著望向越飄越遠的水燈,她輕盈地笑起來,“因為今日是他們的忌辰,對嗎萬歲爺?他們是您的摯友,是您的支持者。” 載湉感覺周身顫抖,他沒有想到容齡竟會如此勇敢,她竟然敢為六君子燃水燈祈福。他未曾開口,容齡已又道,“您也一定好奇奴才是怎么知道的吧?” 載湉沒有說話,他只冷冷注視著容齡,等待著她要說的話,容齡深沉地笑起來,她抬頭迎向孤寂的月光,“是她告訴我的,是載瀲。” 載湉只聽到這個名字,便覺心底溫熱而動,他一直沒有說話,卻在此刻忍不住問道,“你見過她?”容齡點一點頭,笑道,“是,奴才在雍和宮見過她一面,她叮囑奴才這個月要小心一些,不要總笑總鬧,因為今天是皇上傷心的日子,她叮囑奴才不要惹了皇上難過。” 載湉震驚萬分,他不敢相信載瀲如今還在關心著自己,更感動于載瀲的心意,只怕如今也只有她還與自己一樣記掛著犧牲的六君子,原來自始至終唯有她是最懂得自己的。 載湉扶住眼前的雕欄,他回憶起與載瀲曾經的種種,忍不住隱隱啜泣,世人皆道他是富有四海、至高無上的皇帝,可他卻唯獨不能擁有最想擁有的她。 容齡側頭望向在月光下落淚的皇帝,她此刻終于堅定了決心,她不要去體會載瀲的快樂,她要幫助他們重新走在一起。 容齡鼓起勇氣問載湉道,“皇上,您還愛她嗎?”在西方長大的容齡習慣于直白地表達“愛”,可對于載湉而言,直言“愛”,竟是他從未做過的事情。 聽到如此直白的發問,他心中升起奇異的感受,可當他反復回味“愛”,眼前浮現的卻是與她有關的畫面,是一切與她有關的構想,含蓄內斂、靈動活潑的她像是夜里被云遮住了的月亮。他想成為一位父親,也只想與她在一起撫育孩子們長大。 想起她,心中的奇異感竟突然消失了,想起她,他有了生平第一次直言愛的勇氣,“愛,愛得要命。” 容齡心里震顫,卻也被他的坦誠打動了,她眼前高貴的皇帝還從來沒有如此直白地表達過愛意,縱使他心中的人不是自己,她也還是為之感動,容齡想到載瀲病痛的身影,她趕走心中的酸澀,鼓起了勇氣道,“皇上!既然還愛,那就去抓緊她,去抱緊她!去告訴她!” 載湉卻自嘲般輕笑起來,他搖著頭苦笑道,“是我親手將她推給旁人的,她已嫁人了,他們感情應當很好…是我對不起她,她恨我也是應該的,以我如今的處境,四周皆是監視的眼睛,我不該去打擾她。” 容齡有一絲氣惱,她想起載瀲在提起皇上時閃動的目光——竟是她所見過最明亮的星火,分明是在提及深愛之人時才流露的神色。容齡輕輕跺了跺腳,她有些著急,低吼起來,“皇上!您有沒有想過,或許她要的,從來都不是身外的平安與富貴,她想要的,一直只是您的愛與信任。” 載湉不再說話,容齡繼續道,“皇上!若還愛她,就去告訴她,去抱緊她!讓她知道!她也是愛你的,只愛你的,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