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始知
載瀲自得知自己被削宗籍后,很快便一病不起,她認為皇上一定恨極了自己,在皇上心里,自己一定是有意與革命黨人勾結的,加上這些年所有的舊恨新仇,才會絕情到將自己的姓氏也奪去。五大臣出洋考察的日子也因遇刺一事而被延后了,因革命黨人暗中投擲炸彈行刺,巡警部公務纏身,又加紹英受傷,太后與皇上不得不將徐世昌與紹英兩人替換,重新組成出洋考察政治的五大臣。 日子愈發燥熱了起來,載瀲留住在阿瑟的學堂里養病,她躺在學堂院子后的暖閣里,只有聽到孩子們的笑聲時,她才感覺日子有了一絲生氣。她尚不知道皇上已為她指了婚,直到王商將皇上的諭旨親自帶到了她的面前。 載瀲躺在暖閣里,天氣燥熱,院子里蟬鳴聲不絕,暖閣的門虛掩,卻沒有一絲清涼的風吹進來。 載瀲看到靜心端著藥走進來,她將藥碗放在自己床頭,扶了自己起來輕聲道,“格格,宮里的王商諳達來了,就在外頭了?!?/br> 載瀲的心如一潭死水,卻也為這個消息而泛起漣漪,王商可是皇上身邊最親近的內侍啊!載瀲撐著床榻坐直了身來,她抬頭望了望窗外明媚晴好的陽光,這樣好的陽光,自己已許久未見過了。她獨自穿鞋穿衣,一路扶著手邊的桌椅走出去。 靜心小心翼翼地守在載瀲身后,她跟隨著載瀲一路走出學堂的后院。她二人穿過一道花蔭之下的垂花門,載瀲便看到王商站在前頭,他正含著笑看在院里嬉戲玩耍的學生們。 阿瑟見到載瀲來了,便將孩子們都叫回來,她將姑娘們都攏在身邊,仔細叮囑道,“格格來了,格格身子不好在養病呢,你們別吵,到廊下去玩兒吧。” 學生們嬉笑著跑遠了,阿瑟才親自領著王商往里來,王商見了載瀲,規規矩矩地先含了腰,卻并未直接開口,阿瑟與靜心二人見狀便自覺都退去。 王商站在載瀲面前自然而然含著腰,欲行禮時卻又突然想到,如今載瀲也只是庶民而已了,而自己身為皇上身邊的太監,本沒必要再向她行禮,若向她再行從前的禮數,若讓皇上知道了,倒唯恐惹了皇上不悅。 王商便未行禮,只頷首站在載瀲面前,“奴…”王商欲開口時卻也突然遲疑,他竟已不知如今該要如何在載瀲面前稱呼自己,他心下尷尬,索性改口道,“三格…”話音未出他卻又再次語塞,如今他不僅不知要如何稱呼自己,更不知該要稱呼載瀲。 載瀲立在王商面前,她病后從未好好梳過妝,如青緞一般的長發散在背后,隨風輕動。她早已看明白王商的為難,便主動為他解圍,她將王商扶起來,示意他不必再在自己面前頷首躬身,載瀲輕笑道,“諳達今日來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是…”王商感動地望了載瀲一眼,見她如今面如白雪,毫無氣色,心中也不禁心疼,他扶住了載瀲,向她忍痛道,“奴才來傳萬歲爺諭旨。” 載瀲聞聲略抬了抬頭,她的右膝被革命黨人用燒火棍打傷了,如今還未全好,可她卻忍著痛屈膝跪倒叩頭,道,“奴才…”她此話一出便已后悔,載瀲心中凄然地想著,也只有旗人才向皇上自稱“奴才”,而自己是被削籍除名的庶人。 “庶民載瀲跪接萬歲爺諭旨。”載瀲改了口,她跪在王商面前,靜靜等待著王商帶來的消息。 王商心疼難耐地低頭望著載瀲,他仍記得每一次載瀲冒著被太后問罪的風險對皇帝的關心與竭力的保護,可皇上什么也不知道。他長嘆了一口氣,心中疼得難受,他只想盡快完成這件差事,他將皇帝的話轉述向載瀲道,“仰承皇太后慈諭,令庶民載瀲速與鎮國公載澤成婚,為側福晉。朕特告誡庶民載瀲,入鎮國公府后不可任性妄為,自詡懿親,爾應悉心侍奉夫君,敬重福晉,為宗族綿延子嗣,以不辜負皇太后諄諄之意。欽哉?!?/br> 載瀲跪倒地上,身上的力氣已被王商的一番話盡數抽去,她未想到,終此一生,將自己親手推向另一個男子的人竟會是皇上,自己最深愛的人卻讓自己去為別的男子綿延子嗣… 縱使她已經答應了載澤,卻也從未想到過,皇上就這么迫不及待地將她推向別人?!八倥c鎮國公載澤成婚…速與…”載瀲苦笑著,皇上的話中只有告誡催促而沒有不舍,皇上果然恨極了自己。 載瀲癱倒在地,她感覺嘔心抽腸,猛然吐出一口鮮血,暗紅的血漬順著載瀲的下顎蔓延,滴滴答答落在她的手指尖上。王商嚇得連忙上前去扶載瀲,靜心與阿瑟也嚇得急忙大步沖上前來,她二人扶起載瀲,靜心急得潸然淚下,忙用絹子去擦載瀲嘴邊的血跡。 “這也不是頭一回吐血了…”靜心急得失了分寸,竟直接向王商吼道,“公公!奴才敢問萬歲爺還有什么旨意!不如一齊下了,不要這樣日復一日折磨我們格格了!萬歲爺削了我們格格的宗籍,連格格的死活也不顧了,現在又催著格格成婚,難道格格這些年來所有的心意,萬歲爺就一點兒也看不清?萬歲爺要殺要剮,倒不如來個痛快!…” 阿瑟將正陪學生們玩游戲的卓義喊來,讓他將載瀲背起來送進暖閣里去,靜心仍舊淌著淚站在王商面前,而王商也因靜心一番話而垂淚不止,兩人四目相對,竟不知要說什么。 王商想起甲午年時,皇上因戰事而急火攻心病倒了,還是載瀲帶著身上的傷浸泡了冰水為皇上退燒,這件事皇上至今也不知真相。 “姑姑…”王商哽咽著開口道,“我明白,您心里是心疼三格格,可我這心里頭又何嘗不是呢…打甲午那會兒,格格的心意我就看在眼里,戊戌年更是!格格為了萬歲爺各處奔走…可萬歲爺心中也苦,我總覺得,萬歲爺的絕情只是做給外人看的…這格格嫁給了澤公爺,也算是有所依靠,有所托付了,我想萬歲爺也一定是這樣考慮的…萬歲爺哪里舍得將格格托付非人呢!” 靜心用手背擦去了臉上的淚,她想到婉貞福晉薨逝后,皇上還曾為了載瀲而親自放下身段與劉佳氏談心,他親自來解開劉佳氏的心結,好讓劉佳氏接納載瀲,讓載瀲的日子能夠平安快樂。 那樣悉心呵護疼愛著載瀲的皇帝,如今怎會如此絕情…竟真叫人不敢相信天子的半分情真。 靜心冷笑了一聲道,“奴才們怎敢妄自揣測天意…” 王商傳完了諭旨,正欲離開,卻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聲高喊,“諳達等等!” 他聽聲音熟悉,霎時駐足,回過頭去時竟見是載瀲支撐著虛弱的身體又追出來,他忙上前幾步去扶住了載瀲道,“您怎么還出來呀,好好兒將養著才是!” 載瀲站在了學堂門內,她蹙著眉輕笑,許久后才問出一句,“我只問諳達…究竟是皇上讓我嫁,還是太后讓我嫁?”王商頓時遲疑了,他不忍心說是皇上,可載瀲卻又立時道,“別騙我?!?/br> 王商長嘆了聲氣,他搖了搖頭道,“是皇上,此事太后沒太過問的。”載瀲默默站著,她合眼閉氣,冷冷笑著,夏日里的風竟是如此寒冷刺骨。她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載灃也得知了皇上讓載瀲嫁給載澤做側福晉的旨意,他得知后日日忐忑難安,心中又如被灼燒。他深知載瀲已被皇上除名宗籍,如今已不再算是自己的meimei了,也不再是阿瑪的女兒。如今載瀲是與他再無關系的人,他卻還是忍不住為她的未來擔憂。 載灃并非不信任載澤,只是載瀲這樣沒名沒分地嫁入載澤府中,誰人都不敢提起她就是從前被皇上削了宗籍的“三格格”,她需要在載澤府中遮首遮尾地活著,她婚后的處境尷尬與艱難可想而知。 載灃坐在王府的書房里,他抬起頭去看見眼前一面空空蕩蕩的隔扇窗,他忽想起從前載瀲總喜歡站在那里看自己讀書,她小時候就愛撐著下巴蹲在自己的書案前,歪著頭問自己問題。 載灃拈了拈手里的書頁,想要安靜看書,而眼前載瀲的影子卻愈發清晰起來,他輕笑著搖了搖頭,心中愈發不安,他知道皇上有意催促讓載澤盡快娶載瀲過門,以讓載澤盡快啟程出洋考察,他想至此處,再也無法安心地留在府里讀書,他抓起自己的一件衣裳就往外走,卻正撞上要進書房的載洵與載濤。 “五哥!”載灃被撞得連連退了幾步,載濤忙伸手去扶他,將他扶穩后他才開口問道,“五哥,你沒事吧?” 載灃被撞得頭腦發昏,他使勁搖了搖頭才清散眼前一片飛舞的星星,他將衣裳披在身后,大步就往外走,邊走邊吼道,“張文忠呢?!讓他給我備馬!快著點兒!” 載洵和載濤感覺追在他身后,隨著他一路往外跑,載洵忍不住開口道,“五哥啊,我們兄弟倆今日來,不是要故意撞你的,是有要緊事和你說呢,你別急著走啊?!?/br> 載灃停住了腳步,本已急得滿頭冒汗的他轉過頭去憤憤不平向他二人嚷道,“什么意思,難不成你們倆還想過要故意來撞我,我現在還頭暈呢!”載洵連連陪笑道,“自然不是…我們是想到了…meimei…心里頭實在放不下,這…” 載濤見載洵一提到meimei就結結巴巴地說不明白,索性打斷了六哥,直接對載灃道,“五哥,是我與六哥想到,meimei如今被皇上謫為庶民,她處境艱難,皇上與meimei有心結…若meimei沒名沒分嫁入澤公府里,難免被人輕視欺負,所以我們想,等到meimei出嫁那日,我們也該為她補上應有的陪嫁與妝奩,讓澤公府里的人知道,meimei并不是無依無靠的!不要叫她出嫁后受人輕視薄待…” 載灃聽罷,立時緩和了自己方才焦急的語氣,他輕輕拍了拍載濤的肩,又拍了拍載洵的肩,他感動得含著淚輕笑道,“你我三人不愧是親兄弟,心意相通,我正想到此事…急著要去求皇上的恩典,若無皇上應允,我們沒辦法為她補齊該有的禮數?!?/br> 載灃從前鮮少獨自入宮,也鮮少有機會能單獨接觸自己的皇帝兄長,尤其是在戊戌年后。如今他順從太后的心意迎娶了榮祿之女幼蘭,終于得到了太后的重用與青睞,他也終于得到了更多能夠進宮覲見自己皇帝兄長的機會。 載灃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里,他掀簾時已看到南海的湖光瀲滟映入眼簾,而遠處的紅墻卻隔在薄薄的水霧之后,他心事沉重,望向斜陽泄露處,忽又想到載瀲要與自己決裂時狠心決絕的模樣,他忍著痛搖頭,“你難道從來就沒想過,若我不順從太后心意,不娶你眼中仇人的女兒,我今日又何來的機會去為你求情!” 載湉此時才剛從儀鸞殿回到瀛臺,他與太后一起接見了即將出洋考察的五大臣與巡警部尚書,載湉更是再三叮囑巡警部尚書,有了上次的慘痛教訓,下次啟程時務必加強戒嚴,他道,“車站必須稽查嚴密,外人不得闌入。” 載湉今日也見到了載澤,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載澤的傷恢復得很快,精神也好了許多。而他自己則在下達了那道賜婚的旨意后日益消頹,他從不相信這世上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礙他牽掛家國的心,可自從他親手將載瀲推向了別人,每當他獨自一人時,慢慢沒頂而來的心痛與不舍就如洪水猛獸,將他侵吞,讓他掙脫不開,解脫不了。 載湉回到瀛臺涵元殿,他坐在案后,又看到窗外的湖面上落下閃閃金光,他抽出紙張來寫寫畫畫,最終又將手下的宣紙扔向一邊,繼續修理自己收藏的西洋鐘表。 涵元殿內空空蕩蕩,除他以外再無一人,鐘表滴答作響,他甘愿將自己交給無盡的孤寂。他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再說任何話。他片刻不停地改裝著手里的西洋鐘,他不敢停下來,只因他怕思念與不舍的苦楚又會重新漫上頭來,思念竟會像一場疾病,讓他無力去面對一切。 王商躬著身進到涵元殿內來,他端上一杯茶來,他將茶盞放在皇上的書案上,隨后輕聲開口勸道,“萬歲爺,您喝口茶歇歇吧…” 而皇上卻并不理會王商,他繼續修理著手里的鐘表,仿佛已將自己與塵世隔離。王商站了許久,載湉都未曾看他一眼,王商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想到載瀲在得知賜婚諭旨后的悲痛欲絕,又看到皇上如今這般模樣,便知他二人始終心中都是有彼此的… 王商不忍打斷皇上,可載灃已在殿外等了許久,他唯有開口道,“萬歲爺,醇親王求見呢,在外頭等了許久了?!?/br> 載湉放下手中的鐘表,他抬起頭時目光有些呆滯,他反應了許久,才后知后覺道了一句,“讓他進來?!?/br> 載灃跟著孫佑良走進殿來,他微微頷首,不敢直視眼前的皇帝,他走到皇帝的御案前,便拂袖跪倒行禮,“奴才參見萬歲爺,恭請萬歲爺圣安。” 載湉癱坐在扶手椅內,他望著跪在自己面前的載灃,竟已將他的來意猜到了大概,載湉不覺輕笑,道,“起來吧,坐?!?/br> 載灃眼底有淚,他規規矩矩坐下,他知道皇上如今十分厭惡載瀲,所以心中頗有些懼意,可他卻還是鼓足了膽子道,“皇上,奴才斗膽求您,求您允許奴才為不孝載瀲準備應有的陪嫁與妝奩!” 載灃說至此處,心底已極痛,面對著自己一生都無法相認的哥哥,又提起他二人共同的“meimei”,他已數度哽咽,“皇上!載瀲不孝,辜負您的心意,可她終歸是阿瑪與大額娘撫養長大的女兒,她出生后不滿一月便入府,奴才將她視為至親,將她視為自己的meimei…奴才實不忍心見她淪落至此,若她無名無分嫁入鎮國公府,難免叫人輕視薄待!” 載灃見皇上許久都沒有反應,惶恐地連忙跪倒叩頭道,“奴才惶恐,望皇上開恩!” 載灃伏在地上抽泣,他的背起起伏伏,載湉望著他的身影,心底劇痛,他合了合眼,臉頰上有冰涼的淚意滾落。他親自去扶了載灃起來,他向他笑道,“你放心吧,朕看得出,載澤很疼愛她,他答應了朕,他會待她好?!?/br> 載灃抬眸望向皇上,竟看到皇上的眼中也有紅暈,他心底驚詫,外間都認為皇上早已將meimei恨極,所以才會連姓氏也剝奪。 載湉扶自己的弟弟坐下,他自己則站在窗下向外眺望,瀛臺四周,所見之處只有一片湖光瀲滟,他緩緩笑道,“你的心意朕都明白,你想為她準備的,隨你的心意去辦吧?!?/br> 載灃感恩不盡地又站起身來,他陡然跪在載湉身后,哽咽道,“奴才叩謝萬歲爺恩典!奴才…也替不孝的meimei,叩謝萬歲爺恩典…” “你起來吧?!陛d湉將視線從遠處的湖光收回,他轉身落坐在窗下的榻上,他輕緩緩將目光落在載灃身上,他道,“阿瑪與額娘生前都疼愛她,我心里知道,唯不愿辜負父母之恩而已,你對外不需說是朕的意思,只說是你的意思便是?!?/br> 載灃離開瀛臺時,殿外下起了細雨,陰雨連綿的天氣更令人傷感,他回想自己與皇上的對話,如今皇上已不再稱呼“載瀲”的名字,只以“她”代稱… 載灃撐著傘一路走過白玉橋與浮橋,他站在橋上俯瞰眼前一片白蒙蒙的霧氣,回想起方才瞥見皇帝的案上七零八落放著幾張紙,就放在西洋鐘的旁邊,紙上歪歪斜斜地寫著同一句詩:“湖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載澤的傷勢已好了許多,自從他得到了即將迎娶載瀲的諭旨,他的精神也比剛入院治療時要好了許多,官醫院里的大夫們皆說,“澤公爺果然是福大命大,剛入院時傷勢要比紹英大人嚴重,卻恢復得紹英大人快許多!” 載澤傷愈出院后便立即吩咐自己府上的管家額納圖與掌事德保去準備東西,又吩咐他們準備好后就即刻將東西送到載瀲住的學堂里去。 他自己出院后則連府也未回,徑直來到載瀲的住處,他怕擾著學生們上課,便不勞煩阿瑟來為自己帶路,他一個人懷著滿心的期待與思念,大步流星地往載瀲所住的院子里跑。 載瀲聽見暖閣外的院門輕動,便坐起身來去看,可她仍未看見窗外有人,就又已聽到暖閣的門輕響,她定睛去瞧,竟見是載澤風塵仆仆地來到了這里。 “澤公…”載瀲下意識喚了一聲,她心底翻涌起復雜的情緒,或擔憂、或愧疚、或抗拒…她自己也說不清了。 載澤只是遠遠地看見了靠在床邊的載瀲,心底的愛戀與思念便如雨后春筍般瞬時破土而出,勢如破竹,肆意生長,他在醫院養傷時的朝思暮想的人兒,此刻終于就在眼前。 “瀲兒!”載澤大步沖到載瀲來,他坐到載瀲的床邊,他展開雙臂緊緊將載瀲擁入自己的懷抱,載澤吮吸著載瀲身上的氣息,他忍不住地落淚,因他終于能夠將心愛的人擁入自己的懷抱,他從前都必須要與載瀲保持著最禮貌的距離,而如今他知道,全天下也只有他才有資格與她這樣親密。 載瀲被載澤緊緊摟在懷中,她幾乎愣住,無法呼吸,載瀲的頭腦一片空白,此刻將自己包圍的懷抱竟是如此的陌生,連同眼前人的氣息與呼吸,都極為陌生,哪怕她想閉起眼來欺騙自己,麻痹自己,讓自己相信抱住自己的人是另一人,也絕無可能。 載瀲飄離的心事逐漸落回到原處,她緩緩想起心痛的現實——自己如今已是他的未過門的側福晉。 “澤公,你好些了嗎?回府去看過靜榮jiejie了嗎?”載瀲緩緩將他推開,低著頭問道,載澤抬頭望向載瀲,他感受到她仍有抗拒。 載澤才將載瀲松開,便又挽起她的手,他將她冰冷的手緊緊攥在手心里,笑道,“我好多了,我想著傷好了才能見你,我就好得特別快。” 載瀲沒有說話,載澤望著她唯有溫柔地笑,他伸手愛撫著載瀲的臉頰,溫柔道,“瀲兒,我是直接來看你的,我想給你送些東西來,我想讓你快些嫁到我府上,我再也忍受不了一日,你在外獨自受苦。” 適時載澤聽見外頭傳來聲響,他起身去看,見果然是額納圖與德保來了,便輕笑著扶載瀲起身,他道,“走,瀲兒,我帶你去瞧瞧?!?/br> 載澤去取來載瀲外披的衣裳,又為她親手披上,載瀲跟著載澤走出暖閣,只見院內放著整整三只巨大的楠木柜,上頭還用紅色的綢緞精致地裝點著。 “奴才們給側福晉請安了!”載瀲才跟著載澤走出暖閣,額納圖與德保便笑臉盈盈地彎下腰請安,載瀲微蹙了蹙眉,不禁向后退了半步,可她瞬間已清醒過來,是她自己親口答應了載澤??!是她自己虧欠載澤,是她害他受傷,也是她自己最深愛的人決定讓她嫁給載澤… “從前怎么沒看出來你二人嘴這么甜,回去就賞!”載澤頗為滿意地夸獎自己的隨侍,額納圖與德保兩人笑著謝賞。載瀲沒有說話,她緩緩走下臺階,望著眼前的大木箱問載澤道,“澤公,這是什么?” 載澤揮一揮手,額納圖與德保便將大箱子依次打開,映入載瀲眼簾的是滿滿的首飾珠翠與錦繡綢緞,第一只箱子里整整齊齊地放著一只花卉蝠紋的紅絨鈿子與一套大紅色的喜服。 載瀲心中陣痛,她望向眼前喜慶的物事,卻格外思念起深宮中的皇上,眼前的首飾與華服,是載瀲夢中只為他而穿的。載瀲抬頭望向滿面喜悅的載澤,心中的愧疚更甚,她自知澤公一片情深,自己卻沒有這樣的心意,唯有盡可能用真誠補償一二。 “謝謝澤公的心意…”載瀲轉身向載澤微微福了身,載澤卻一把將她扶起,微慍道,“誒,你怎么還和我這樣客氣,你我日后便是同心一體的夫妻,你要嫁給我,我怎能虧待你?,F在你與醇王府…皇上還惱極了你,你出嫁前該有的妝奩,我都為你備好了,我不能讓你受外人的輕視?!?/br> 載瀲感動于載澤的心意,原來他是怕自己被別人看輕,可她自己已完全不在乎了,不能嫁給自己深愛的人,將來的處境如何,載瀲從不在意,更不在意外人的看法。 可面對載澤的真心與愛意,載瀲卻不忍心辜負,她知道載澤不愿聽自己說謝,唯有對載澤道,“澤公,我…”她又想到皇上賜婚的諭旨,她心中絞痛,卻只能忍痛繼續道,“我別無報答,我來日會盡心服侍你,也會盡心服侍福晉。” “別這樣說…”載澤用手去捂住了載瀲的嘴,他心疼地將載瀲攬入懷中,他在她耳邊道,“我會用心待你好,我們在一起,我不要你的服侍,我想要你的心。” 載澤吻了吻載瀲的臉頰,載瀲一動未動,她被載澤攬在懷中,淚水也淌了滿面,面對著如大山一般將自己壓在其下的賜婚圣旨,她無力掙扎,只有接受。 載瀲的婚期被定在了九月二十六日,天氣終于清涼了不少,而晌午的燥熱仍是悶悶的,載瀲坐在暖閣內,由靜心為自己梳妝。 她望著窗外的木芙蓉漸漸落去,花瓣御風飛向空中,旋舞成一片雪白,她倏忽間想起兒時與兄長們一起在醇王府益壽堂一起讀書的場景,兒時她喜歡踢毽子,每次玩得晚了,第二天就起不來床,進學遲到了師父要打手心,她的哥哥們就會為自己向師父說情。 雖然最后師父還是打了自己的手心,但那個時候她從不覺得自己是孤單的,而如今是自己要出嫁的日子,兄長們竟無一人在自己身邊,陪伴自己長大的瑛隱也再也不會回到自己身邊。 學堂里的學生都回了家,阿瑟才與卓義來到載瀲身邊,載瀲已經梳妝完畢,她身穿繡有仙鶴祥云的大紅色吉服褂,頭戴花卉蝠紋的紅絨鈿子,她坐在暖閣默默等待著那一生只有一次,而她卻已不抱有任何期待的時刻來臨。 阿瑟見了載瀲便撲入她的懷中,載瀲將阿瑟緊緊擁在懷中,笑道,“哭什么呢,以后我們還可以常相見。”阿瑟退了兩步,她第一次向載瀲行了跪拜的大禮,她泣不成聲道,“格格,您是瑟瑟的恩人,您將我從天津救起,帶我入京,幫我父親向皇上伸冤,幫我開辦這所學堂…瑟瑟無以為報,今日要與格格分別,唯望格格珍重身體,歲歲??到。 ?/br> 靜心也在一旁抹淚,阿瑟說罷后,卓義也陡然跪倒在載瀲面前,載瀲起身去扶他,他卻將載瀲推開,他重重向載瀲叩頭,道,“格格,是卓義忘恩負義,戊戌年時辜負格格的期望,格格不計前嫌,政變后冒死保護我的性命,照顧我的父親,卓義愿用余生報答格格的恩情?!?/br> 載瀲感動地站起身來,她去扶起卓義,又挽過阿瑟的手,將他二人的手疊在一起,載瀲的感動與艷羨難以言表,他二人彼此有情,終能走回到彼此身邊,明白彼此的心意,這樣的機會載瀲自己恐怕無福再擁有了。 載瀲忍了忍淚意道,“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易,我希望你們二人能珍惜彼此,好好將這所學堂辦下去,我是個茍延殘喘之人,不必牽掛我。若我還能趕上你二人的婚禮,我就來討一杯喜酒?!?/br> 阿瑟痛哭流涕地撲進載瀲懷里,她哽咽道,“格格怎么總說不吉利的話,我不許格格有什么三長兩短?!?/br> 載瀲溫柔地笑了笑,她拍著阿瑟的背,哄她不要再哭了。窗外的天色已漸暗,她們都聽到院外傳來鑼鼓與喜樂之聲,阿瑟擦干了眼淚,她知道載瀲雖不說,可她心里一定在思念自己的兄長親人,她扶載瀲坐下,將載瀲抱進自己懷中道,“格格,您從不是孤單一人的,有瑟瑟在,您永遠都有親人?!?/br> 奉恩鎮國公載澤府上的迎娶隊伍到了,阿瑟與靜心將紅紗蓋頭蓋在她頭上,扶她一路走出暖閣,走向蜿蜒的迎娶隊伍。 載瀲所走的每一步都好像越過了一生,她緩緩眨著眼,紅紗外的喜慶人群與喜轎仿佛與自己無關,周圍越是熱鬧,她卻越是回想起與皇上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戊戌年間每一次陪伴他出生入死,庚子年時每一次在十萬緊急的關頭矢志不渝地站在他身邊,所有過往場景都歷歷浮現,無比清晰。 在這一刻,她終于要徹底與從前的自己徹底斷離,她再也沒有資格去惦念自己深愛了一生的人。在這一刻,他不會出現,也不會帶來一絲一毫的音訊。 載澤跨下馬背,他走到載瀲面前,親自將她送入喜轎,他向載瀲含笑道,“瀲兒,我終于娶到你了,他們都說迎娶側福晉不必如此隆重,可我想把最好的都給你,我不想虧欠你一絲一毫?!?/br> 載瀲坐在大紅色的喜轎里,她隔著紅紗蓋頭,仍能看出澤公臉上掩蓋不住的喜悅。她對澤公有愧,而澤公對自己有恩。是他不計較外面的流言蜚語,不嫌棄自己已是被削宗籍之人,愿意給自己六尺安身之地,還愿將真心給予。 “澤公,”載瀲輕聲喚他,她抬起手去抓住了載澤的手,她含著淚道,“澤公的恩情,我會一直銘記在心的?!?/br> 載瀲所乘的喜轎入府時天色已全暗,鎮國公府外燃放禮花奏起喜樂,鑼鼓之聲震耳欲聾,五彩斑斕的絢爛煙花在空中綻放,將漆黑的夜空點亮。載瀲在澤公府的嬤嬤攙扶下跨過火盆,她手握著蘋果,一路走入鎮國公府門內。 府內各處懸掛紅綢,裝點以朱紅色的燈籠,各處張燈結彩,戲臺上的戲子粉墨登場,而戲臺下的酒席上各府賓客迎來送往,觥籌交錯,府門內一片歡聲笑語。 載瀲在迎親嬤嬤的攙扶下一路走進自己將來要居住的三進院內的延趣閣,這里是一座閉合的小院,西南角有一座二層的小樓,名夕暉樓,是平日里看夕陽落日的地方,其余殿宇皆有回廊聯結,東西各兩間偏殿,正殿延趣閣,左右有東西暖閣,后面又有一處魚池,水池四周同樣以回廊相連,池中有一座四面鄰水的亭臺,名為諧魚榭。 延趣閣內各處裝點一新,家具用物一應俱全,丫鬟與嬤嬤不在少數,而載瀲的心思卻全被院子角落里的一株玉蘭吸引了,時值初秋,玉蘭樹上并沒花,可她只是看著綠葉,就已知其為玉蘭。 載瀲走入正殿,只見殿內懸掛“濠梁樂趣”匾額,她不覺欣慰地輕笑了一聲。 “濠梁樂趣”匾額是阿瑪生前在醇王府的大戲樓里題下的,載澤常去醇王府大戲樓與自己的兄長們一起聽戲,如今他也題了同樣的匾額放在自己房里。 迎親嬤嬤扶載瀲在東暖閣臥房內的拔步床前坐好,床上早已鋪滿紅棗、花生、桂圓與瓜子,寓意“早生貴子”。臥房內點著紅色的蠟燭,燭火的光從溫黃色的燈罩內映出,將每一處角落都染上紅暈。 “側福晉,您真是好福氣,奴才們瞧著澤公爺今兒是真的高興,比迎娶福晉時還高興!”載瀲眼前有個老嬤嬤賠笑道,而載瀲卻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她只輕輕道,“嬤嬤不要這樣說,福晉只有一位,才是澤公的妻?!?/br> 殿外賓客的歡聲笑語傳入載瀲的耳畔,卻無法驅趕走她心中的寒冷,每一個人都是與家人在一起的,每個人都是有親人的,而她自己卻是孤零零的,她身邊除了靜心,再也沒有別人了,眼前的丫鬟嬤嬤們都如此陌生。 夜已過子時,載瀲聽到殿外通傳小廝傳來一聲高唱,“澤公爺,醇王府上的客到了!” 載瀲與靜心同時激動萬分地抬起頭去,載瀲猛地從大紅色的床榻上站起身去,她撲在窗前,淚眼朦朧中,她看見許多從前府上的小廝們抬著整整六只紅木箱子入門,她隨后看到了自己的六哥和七哥,載瀲的淚已再難控制,她扯去自己頭上的蓋頭,踉踉蹌蹌地跑出暖閣。 “誒,側福晉!這可不合規矩!”迎親的嬤嬤們都急忙追了出去,她們將載瀲拉扯回來,載瀲唯有站在門內垂著淚望向自己的兄長。 “恭賀澤兄大喜了!”載瀲看到載洵與載濤一齊向載澤道喜,載澤連忙上前來招待,他沒想到今日醇王府上會來人,縱然一直與醇王府交好,也不敢擅自為載瀲的事去叨擾他們。 此刻載澤見到載洵與載濤,不禁大喜過望,他向載洵兄弟二人連連道,“你們今日能來,我心中實在為瀲兒高興,日后你我兄弟三人從便是親上加親的一家人了。” 賓客們議論紛紛,眾人都知載澤今日迎娶的“側福晉”其實就是被皇上削除宗籍的醇王府三格格,眾人都知道三格格早已與醇親王載灃決裂,實在沒有想到載洵和載濤會在今日前來賀喜。 “這什么側福晉,就是原來那醇王府的三格格,本也算是咱爺的同族meimei,被皇上治罪了才嫁進來,是咱澤公爺不嫌棄她罷了!現在醇王府上這兩位爺還偏要過來湊熱鬧,生怕客人們不知道咱澤公爺娶的是他們家不孝的meimei嗎!好沒臉面!”靜榮身邊的大丫鬟熙雯憤憤不平地對身邊的用人嬤嬤們抱怨,她身邊的人卻連忙道,“熙雯姑娘,可不敢這么說,說到底這側福晉還是出身懿親,竟比咱福晉還要尊貴些,澤公爺怎么想的也不該是咱們揣測的?!?/br> “胡說八道什么呢?”熙雯不屑地揮一揮手,吼道,“憑她是誰,嫁了過來就是咱福晉的奴才,再尊貴也只是個側福晉而已!你們可別說錯了話!” 載澤府里的小丫鬟嫣兒聽見了熙雯的話,也在一旁附和道,“正是這個道理了,她先前和醇親王鬧,就傳得紛紛揚揚的,誰都把她當個樂兒,怎么澤公爺就偏喜歡她!” 熙雯原是載澤親自挑選進府的丫鬟,她年輕貌美,一直認為自己能夠憑借著是載澤親自挑選入府的關系成為載澤的侍妾,再成為側福晉,也成為府里的主子。 可當年載澤大婚迎娶福晉靜榮時,熙雯因將遲來的載瀲當作了鬧事的人,并將載瀲綁了趕出府去而受到載澤的記恨和冷落,載澤再也沒有提起過收她入房的事,她便一直在福晉靜榮房里伺候。 她將這些年來的恨都記在載瀲頭上,現在偏巧不巧,她的“仇人”卻嫁進了鎮國公府,成為了她夢寐以求的側福晉,她發誓必不會讓載瀲好過。 載瀲仍舊躲在門內,她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的兄長,她還想像從前一樣撲入他們的懷抱,卻已是不可能,自己如今已是出嫁了的人。 載瀲看著載濤指著身后的六只紅木箱子向載澤笑道,“澤兄,我們府上該有的禮數與陪嫁一樣不會少,都在這兒了?!陛d洵也一旁隨笑補充道,“按照我滿洲舊俗,妝奩內共有朝帽一件嵌無光東珠五顆,暖帽后嵌金花一枝,并嵌松石珊瑚垂珠,金佛像一尊,金項圈一圈,金壓鬢一件,耳墜三對嵌東珠十二顆,金手鐲一對,瑪瑙數珠一串,琥珀數珠二串,還有綢緞兩箱,并銀票一箱。” 載澤頗有些窘迫,因為他先前已經為載瀲準備了妝奩與陪嫁,送到了阿瑟的學堂里,并對外稱那是側福晉娘家的隨嫁,為的就是怕日后載瀲被府里勢利眼的下人們輕視。 現在載洵和載濤兩人當著賓客們親自來了,載瀲真正的娘家人來送了陪嫁,他們無疑等同于將自己先前善意的謊言揭穿。 載澤頗有些窘迫,卻也十分感動,他尚未開口說話,已有賓客笑問,“鎮國公此前對外稱側福晉娘家已有隨嫁妝奩,洵六爺和濤七爺這又演的哪出兒?” 載澤向載洵與載濤二人連連使眼色,示意他二人不要說話,載洵與載濤心領神會,載澤向賓客笑道,“這醇王府的隨嫁是醇親王的意思,也是萬歲爺的意思,這是萬歲爺的賞賜。” 載濤知道載澤是為了彌補尷尬,可他一聽此話便慌了,因為自己臨行前載灃再三叮囑過了,萬萬不可提這里頭有皇上的意思。他連連上前來道,“這是我兄長的意思,并無萬歲爺圣意。” 賓客們見載澤與載濤之間的說辭都不一致,不禁更抱了看笑話的心態,他端起了酒杯向在坐的賓客敬酒,高聲笑道,“這側福晉的出身啊,我們是不敢問,也不敢知道,咱們就喝酒吧!” 熙雯與嫣兒在一旁看笑話,熙雯拉著嫣兒笑道,“你瞧,我說的有什么錯兒,這側福晉才進門頭一日,就讓咱們澤公爺尷尬了,往后還不知要怎么樣!” 不久后宮中也有人前來送賀禮,前來送禮的人正是太后身邊的李蓮英,眾人無不起身恭迎李蓮英,李蓮英今日也穿了身紅色的蟒袍,他笑意濃郁,迎著載澤向里走,來到載澤身前便指著身后的兩件賀禮道,“澤公爺迎娶側福晉大喜,太后老佛爺和萬歲爺都有賀禮恩賜,以恭賀澤公爺大喜的?!?/br> 載澤連忙跪倒,跪呈兩宮的賀禮,李蓮英掀開第一份賀禮的大紅蓋布,指著賀禮上貼著的太后御筆“囍”字,笑道,“這是太后老佛爺賜給側福晉的黃花梨鏡臺架,還有太后御筆囍字。” 載澤連連叩頭,李蓮英又揭開另一份賀禮上的紅蓋布,其下是一副皇帝的御筆,李蓮英笑道,“這是萬歲爺御筆,以恭賀澤公爺大喜的。” 載澤抬頭打量御筆上的內容,隨后又再次叩頭,“奴才載澤,跪謝皇太后皇上皇恩浩蕩!” 夜已深沉,載澤才終于送走賓客,載洵在載澤府上醉得不省人事,載濤攙扶著他往外走,他卻還舉著酒杯,載澤也出來相送,載洵便回頭揮著拳頭道,“澤公,別看我看…我們,交情深,但你要是敢欺負我meimei一根手…指頭!我絕對跟你掄拳頭!” 載澤不禁在后頭連連作笑,他拱手笑道,“是,日后我若是傷了瀲兒的一根頭發絲,你們就來將我好打一頓!” 載濤將載洵先扶上了馬車,他隨后揮手招來醇王府上的兩個小丫鬟安若與重熙,對載澤道,“這是我府上的丫鬟,從前在大額娘房里伺候的,瀲兒身邊如今只有靜心一個人了,我五哥不放心,便讓我將這兩個丫頭送過來服侍瀲兒。” “你們二人入了鎮國公府,要聽澤公爺的話?!陛d濤當著載澤的面叮囑安若與重熙,她二人乖順福身,道,“是?!?/br> 載澤送走了賓客,他才終于來到載瀲的房中,載瀲此刻已清退了陌生的嬤嬤與丫鬟們,重新戴好了紅紗蓋頭,一個人坐回到喜床上。 載澤只見殿內一片融融春意,紅色的光暈無處不往,落在載瀲的蓋頭上,更讓他心生悸動。他示意靜心回去休息,殿內只剩下載瀲一人,他一個人走進暖閣,他迎著令他面額升溫的紅暈一步一步靠近到載瀲身邊,暖閣內傳來若有若無的百合香,載澤的心神不禁也跟著沉醉。 “瀲兒,我來了。”載澤輕輕喚他,掀去載瀲頭上的紅蓋頭,他拾起酒杯,與載瀲交杯飲下。 載瀲惶恐地望著自己的“夫君”,卻不知應要躲向何處,載澤坐在床邊,一點一點靠近載瀲,他的醉意朦朧,他抬起手去將載瀲死死攬入懷中,他將吻落在載瀲的側頸,載瀲感受到他身上的guntang,她想要掙扎卻完全不能與他抗衡。 “瀲兒…瀲兒…”載澤將頭埋入載瀲的頸窩,他不斷地喚著她的名字,情意纏綿,“我終于得到你了,你終于是我的女人了?!?/br> “澤公…”載瀲自知自己如今已沒有理由去躲閃,可她的心仍舊不愿,在她心里,除了“他”,她不愿將自己交給任何人。 “瀲兒…你知道嗎,這么多年來,我心里一直惦念你,從來沒有忘過。”載澤用手褪去載瀲身外的吉服褂,他散去載瀲的頭發,將她壓在身下,載瀲的淚卻奪眶而出,她拼命掙扎,卻根本無法將身上的人推開。 載澤用力吻住載瀲的嘴唇,他以手撫過載瀲的發,他一直吻到載瀲的耳邊,在她耳邊輕輕說道,“你如今是我載澤的女人了,你知不知道。” 載瀲拼命將他推開,她拉緊自己半敞開的衣衫,蜷縮在角落,載澤卻再次逼近她,他沒有強迫她,而是在她耳邊道,“瀲兒,你瞧萬歲爺賜咱們的字。”載澤送走賓客后曾吩咐小廝將皇上所賜的御筆掛在側福晉房里,載瀲此刻才順著載澤的手指去看,只見殿外果然懸掛著一副字跡不能再熟悉的匾額,其上寫著四字——早得麟兒。 載瀲心中的防線徹底崩潰,她呆坐在床榻的角落里默默流淚,“早得麟兒…”載瀲苦笑,這竟是皇上帶給自己的唯一一絲音訊。 載澤重新將她抱緊自己的懷中,他吻著載瀲的臉頰,道,“皇上也希望咱們能早得麟兒呢?!?/br> 載瀲一動不動地任由載澤親吻,她身上的氣力全無,載澤將她撲倒,他覆在她的身上,幾近瘋狂地扯去她身上的衣衫,多年來的情愛與思念終于在此刻噴涌爆發,他再也無法遏制自己的情.欲,他用力進入她的身體。微風席卷,暖閣內的紅燭熄滅,只剩月影籠紗下的凄入肝脾。 隨著朝廷即將立憲的聲勢越來越大,已寂寥了多年的宮廷也迎來了兩位新鮮特別的人物。裕庚是漢軍正白旗人,他曾出使日本與法國,是朝廷駐法大使,他在法國娶了一位美麗的法國女人為妻,并生下了兩兒兩女,他的兩位混血女兒極為美麗動人,名裕德齡與裕容齡。 隨著裕庚回國述職,他的兒子女兒們也跟隨他一起回到了國內。 出洋考察的五大臣出洋考察前夕,太后邀請即將出洋考察的各大臣與各國駐華公使與夫人一起到頤和園內的景福閣宴飲,回國的駐法大使裕庚也帶著他的兩個女兒一起參加,他的兩個女兒因精通中英法三國語言,又在歐洲長大,性格活潑開朗,自回國后便頗受宮眷們的好奇與歡迎。 自太后見過了她二人第一面,便以她們家中的排行親切地稱呼德齡為“三丫頭”,稱呼容齡為“五丫頭”,太后上了年紀,格外喜歡年輕的鮮活事物,她將德齡與容齡留在了自己身邊,讓她們成為自己的御前女官與御用翻譯。 德齡在法國時便聽說,皇太后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而皇帝是天下最尊貴的男子,她與meimei自回國以來,卻只見過皇太后,從未見過皇帝。 德齡與meimei一起來到頤和園萬壽山東部山頂上的景福閣,此處風景秀麗別致,立于山頂之上的景福閣清幽雅致,四周有曲廊環繞,是一座三層的蓮花瓣形的小樓。她二人在法國從未見過如此建筑,不禁為眼前的竟像所震驚,年輕的容齡驚嘆道,“果然是夢中才有的景象。” 德齡牽起meimei的手,笑道,“我們還沒進過紫禁城呢,那里才是瓊樓玉宇,無盡繁華?!?/br> 太后邀請眾人在此處賞月宴飲,很快各國公使便已到齊,太后升座在景福閣殿內,她見各國公使與夫人都已到齊,便將德齡與容齡召到身邊來,向她二人笑道,“代我去和各國公使說,別著急,今兒我請了皇上一塊兒來,咱們等一等皇上?!?/br> 德齡與容齡二人聽到這個消息,不禁立刻相視而笑,她二人心花怒放,好奇心已漲到了極點,她們終于能夠見到那位“天下最尊貴的男子”。 裕庚見到自己的女兒將笑意都掛在臉上,忙趁旁人不留意,去叮囑她二人道,“閨女,往后在太后面前,可不能這樣,有什么事記在心里就是了,不要在面子上露出來,這不是在法國了。” 德齡與容齡二人從前在國外時也聽說過皇太后與皇上兩宮之間的矛盾嫌隙,卻未想到竟要如此小心翼翼,連太后提起皇上時,都不能在太后面前露一點笑意。 德齡與容齡連連答是,別了自己的父親去向英法美意日各國公使與夫人解釋緣由,以英文道,“皇太后說今日皇上也會來,還請各位公使與夫人耐心等待片刻?!?/br> 英國公使夫人領著一個年幼的小女孩,她手里拿著一只中國孩子玩的撥浪鼓,笑得正開心,她率先對英國公使夫人道,“艾德琳夫人,我今天就能見到他了!你說是嗎?” 艾德琳低頭吻了吻女孩的臉,笑道,“是,沒錯?!比蔟g見小姑娘可愛極了,忍不住用手去摸了摸女孩的臉蛋,蹲下身去逗她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女孩搖著手里的撥浪鼓,咯咯笑著,“我叫羅絲,今年九歲了。” 載湉姍姍來遲,最后才來到景福閣內,他身著一身姜黃色的常服,他步履匆忙,在萬壽山穿林而過,肩上還落著幾瓣花瓣。 他踏著殿外一片月色入殿,殿外太監高聲通傳,殿內已坐滿的即將出洋考察各大臣與外國各公使與夫人皆起身行禮,而他先在殿內向太后行禮,隨后才坐于太后身邊,并示意殿內眾人都起。 德齡與容齡兩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皇帝,她二人已完全被眼前的男子吸引了,他的步伐堅定而有力,目光憂郁卻堅毅,他深沉而溫柔,對旁人說話總是輕輕淡淡的,像極了她們所讀的中國神話里的翩翩君子。 “我猜,他一定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對嗎,jiejie?”容齡怕太后與皇上聽見,便用法文問自己的jiejie,德齡的目光也完全被成熟穩重的皇帝吸引,她也以法文回答meimei,“是啊,你看他的眼神,他一定是個很智慧的人?!?/br> “德齡,容齡,你們過來!”太后笑著招手,將她們二人招至自己身邊,她笑著牽過她二人的手,溫和笑道,“你是你們萬歲爺,去見過萬歲爺?!?/br> 德齡點頭答是,年輕的容齡抬起頭去,正與皇帝的眼眸相交,少女的心怦然悸動,她感覺臉頰guntang,她發覺皇帝的眼光帶笑,自己也不禁愉快地淡笑,她跟著jiejie來到皇帝面前,用剛學會的宮廷禮儀行禮問安,“奴才參見皇上?!?/br> 太后看著她二人不禁輕笑,李蓮英去到她二人身邊,躬下身去笑道,“三姑娘,五姑娘,咱給萬歲爺請安啊,要稱呼‘萬歲爺’,可不能隨隨便便稱‘皇上’呀!”德齡與容齡聽罷立時大驚,她二人惶恐地抬頭望向坐在高座之上的皇帝,生怕他會怪罪責罰。 而載湉卻只是輕聲笑了笑,他揮手示意李蓮英下去,他望著年輕的德齡與容齡,忽然想到了多年以前,也和她們一樣年輕活潑的她,她在自己面前回話,也這樣不懂規矩,可愛得很。 “起來吧,去坐吧?!被实蹨厝岬穆曇袈淙胨齻兘忝枚硕?,不禁令她們心神溫熱,她們拾起裙擺緩緩站起,謝恩道,“奴才謝萬歲爺恩典?!?/br> 宴會已經開始,各出洋大臣與各國公使相談甚歡,各國公使夫人還邀請太后與各府里的格格們一起跳舞,太后樂得合不攏嘴,與英國公使夫人牽著手在殿中旋轉起舞,榮壽公主在一旁笑道,“皇額娘可別摔著了!” 載湉獨自一人飲著酒,他留意到載澤也在席間,美國公使夫人正問他,“鎮國公閣下的傷都好了嗎,聽聞閣下前段時日迎娶了側福晉,閣下側福晉一定很美麗吧?” 載澤舉起酒杯來敬美國公使夫人,欣喜之意溢于言表,他笑答,“多謝夫人關懷,我已痊愈,側福晉也一切都好,她在我心中,就像是天上的星星?!?/br> 載湉垂眸苦笑,果然載澤待她是極好的,他本應該放心了,他舉起斟滿酒的酒杯,大口吞下,只覺舌尖與喉嚨如有火燒。 德齡拱了拱自己的meimei,她望著皇帝小聲問meimei道,“容齡,你看,萬歲爺怎么了?好像只有他,不太高興。” 容齡也望向坐在遠處的皇帝,心底里竟升起一陣心疼,他深邃的眼眸里像寫滿一首詩,盡斥著憂傷,像是天色藍色的月亮,令人觸碰不到卻又無比向往。 眾人飲酒起舞正歡,英國公使夫人領著小女孩羅絲走到皇帝的面前來,羅絲搖晃著手里的撥浪鼓,她一步一步走到皇帝的跟前來。 眾人皆圍在太后身邊,唯有這個女孩徑直向他走來,載湉心中喜愛小孩子,他看到羅絲可愛的臉龐后不禁放下手中的酒杯,他展開雙手將羅絲抱起,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他笑著彈了彈羅絲的額頭,竟以英文問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羅絲驚喜地睜大了眼睛,她昂起頭去望著頭頂上的面孔,她脆如銀鈴地笑著,“羅絲?!被实蹞崃藫崴念^發,輕輕吻了吻小女孩的臉頰,他微笑著問她,“你喜歡玩撥浪鼓?” 羅絲又搖晃起自己手中的撥浪鼓,紅色的鼓槌來回擺動,她又想起了載瀲,這還是她曾經到英國使館來送給自己的。 羅絲沒有回答皇帝的話,她天真地回頭望著皇帝,爛漫地笑道,“這是我的朋友送給我的,我要好好珍藏,我的朋友,她很喜歡我,她也很喜歡你呢。” 皇帝聽罷翻譯官的話,不禁微微一愣,隨后將她從膝蓋上放下來,低下頭去問她道,“你的朋友,什么朋友?在英國的朋友嗎,他們認得我嗎?” 羅絲抱住載湉的膝蓋,她仰頭望向他的眼眸,她不禁驚訝,他的眼睛竟和載瀲的眼睛那樣像,像是可以在深夜里驅散黑暗的螢火。 “我在北京城里的朋友?!彼耘f爛漫地笑著,羅絲摸著皇帝身上的龍紋,數著龍到底有幾只爪子,她忽然抬頭向皇帝笑道,“對了,我的朋友,她經常為了你,來找艾德琳公使夫人呢,我記得她和艾德琳夫人說要支持大皇帝,要反對什么皇子…還要為大皇帝請醫生,我聽也聽不懂,可她經常為了你來找我們呢,夜深了也會來!可我好久沒見到她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記得她身體不大好?!?/br> 載湉聽得呆滯,竟不知羅絲說的人究竟會是誰,他不可置信地輕笑,又問她道,“你的朋友,是誰?”羅絲圍著皇帝的寶座來來回回跑,她跑回到載湉面前來,又將手里的撥浪鼓搖起來,一字一句道,“三格格!她很喜歡你呢,我母親提起你,我發現她眼里就有星星!” 載湉心中如雷霆滾滾,他癱坐在寶座之上,周圍的一切歡聲笑語似乎早已消逝,他耳中只剩下羅絲的話,“她經常為了你來找我們呢,夜深了也會來!…” 難道載瀲從前竟一直為了阻止太后立儲而與英國公使夫人有所聯系,先前入宮為自己看病的洋人醫生們也與她有關?正是洋人的醫生們證明了自己的身體康健,才阻止了太后的廢立計劃,難道她一直在暗中幫助自己… 載湉舉起酒杯來大口喝下,他沖出景福閣,離開眼前的歡歌笑語。 他站在山頂上吹著冷冷的風,目光正前方正是遙遠的十七孔橋,他的思緒飄離,心中百感交集,難道這么多年來,她還在暗自幫助著自己?!可她當年又為何要倒戈太后,又為何要在政變前夕來到頤和園告密呢! 他想獨自離開,卻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他尋聲去看,只見是容齡提著燈籠跟來,她看見了遠處的皇上,福了福身含羞問安,“奴才容齡給萬歲爺請安。” 載湉重新望向十七孔橋,他一步一步順著石階向下走,道,“不用這么拘著了,你們也不適應吧?!?/br> 容齡心中只感嘆皇帝的平易近人與溫柔體貼,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毫無帝王的盛氣凌人,他像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這樣尊貴的男子,不由得令她產生了想要努力靠近的心動。 容齡提著燈籠追上皇上,他二人一起從萬壽山上走下,皇上卻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他循著天上的月亮,最終竟領著容齡來到一處臨水而立的亭子旁,皇帝停下腳步,他抬頭望向昆明湖上的一輪明月,此刻僅能依靠明月寄托自己的相思。 容齡跟在皇上的身后,只見亭子外面的匾額上寫著“知春亭”三字,她默默為皇帝提著燈,為他照亮眼前的一片地方,她注視著皇帝望向月亮的目光,不禁感覺心中有幾分酸澀,她開口問道,“萬歲爺,您是不是在思念什么人?” 載湉此刻才意識到原來容齡還在身旁,他的思緒頃刻中斷,他轉過身來,將目光從明月上收回,他望向容齡,淡笑道,“沒有,你亂猜什么?!?/br> 容齡卻頑皮地一笑,“萬歲爺騙奴才,明明就有,您若是沒思念什么人,怎么會眼里有星星呢?” ※※※※※※※※※※※※※※※※※※※※ 又來話癆了,在這里我們只討論這篇小說呀!小說不是真實的歷史~ 但我會努力和歷史節點與事件結合~ 期待評論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