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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唯求清歡在線閱讀 - 火苗

火苗

    劉佳氏一聽王商說皇上要傳自己過去,便知道是為了今日她逼迫載瀲又誆騙載灃兄弟三人的緣故,便忙連連搖頭搪塞道,“公公,我就算了吧!萬歲爺是傳少爺們過去,我這婦道人家不便見駕…更何況又有喪在身,不宜沖撞了萬歲爺!”

    王商卻輕笑著搖了搖頭,笑容中更添了幾分嘲諷,道,“老側(cè)福晉,您就別多慮了,您就是不樂意去也是沒處兒躲的,您跟奴才前頭請吧。”

    劉佳氏自知此刻皇上就在府上,自己當(dāng)真如王商所說,是無所遁形的,便硬著頭皮跟在王商后頭出了暖閣。她不安地回頭張望,見載灃兄弟三人都跟在后頭,心里才稍稍松快,她暗想載灃如今已承襲醇親王爵,他是皇上的親弟弟,自己則是載灃唯一的生母,皇上縱然為了載瀲而遷怒自己,也不可能將自己如何,所以只要載灃在她身邊,她就有恃無恐。

    而此刻的載瀲還在額娘的靈堂內(nèi)陪皇上靜靜跪著,載瀲跪在皇上身后一步的位置,她見皇上的身形似乎又比從前更清瘦了些,不禁擔(dān)心地開口問道,“皇上,您最近食欲如何,奴才瞧您又瘦了。”

    載湉又為婉貞福晉叩了一頭,起身后才背對著載瀲淡淡道,“近日來朝上不安靜,朕沒事,你不用擔(dān)心。”載瀲聽罷此話卻更擔(dān)心起來,她知道額娘的離世會更令皇上內(nèi)心悲痛,卻不知該要如何才能令他寬慰,載瀲思索了片刻后才道,“皇上,奴才聽聞中堂大人已啟程前往日本談判,皇上是為此事而擔(dān)心嗎?奴才…不知該如何安慰您,只盼望皇上能珍重圣躬。”

    載湉緩緩合了合眼,他思及李鴻章雖已前往日本,可日人談和要求無理苛刻,意欲侵占遼東半島、寶島臺灣及其附屬島嶼,索要兩億兩白銀作為戰(zhàn)爭賠償,他思及此處便頓感萬箭穿心,呼吸不暢,他無比為龐大的國家而憂心,可他心中真正想要做的改革,想要成就的中興之志,尚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

    載湉抬眼望著親生額娘的棺槨,頓感無比孤獨,親人的離世與國事的打擊令他毫無喘息的余地,身心俱疲。可他此刻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站起身來向載瀲走去,緩緩握住她的雙肩,道,“瀲兒,就算外頭再不安靜,你還有朕呢,你什么不用怕。朕現(xiàn)在只想讓你安心,不會再為額娘的離開而感到害怕無依,朕要為你做好打算,朕不能讓你日后生活在無休止的算計與危險里。”

    載瀲的雙眼里盈著熱淚,她知道皇上是要為自己向劉佳氏討回個公道,她抬頭望著眼前自己身前的皇上,一頭撲進他懷中,合起眼來輕輕道,“皇上,有您在,奴才就一點兒都不怕。”

    過了片刻,寇連材領(lǐng)著孫佑良在外頭瞧見王商領(lǐng)著眾人過來了,寇連材便教孫佑良進去通傳,孫佑良得了師傅的差,便壓低了頭,悄無聲息地走進靈堂去,跪在載湉與載瀲身后的遠(yuǎn)處,道,“萬歲爺,老側(cè)福晉和王爺過來了。”

    載湉淡淡應(yīng)了句,“讓他們進來吧。”隨后便一把將載瀲?yán)饋恚屗驹谧约荷磉叀?/br>
    載灃走在最前頭,頭一個進了暖閣,劉佳氏和載洵、載濤則都跟在他身后,王商將人帶到后便退著步子往外退,出去后便將暖閣的門輕輕掩了。

    載湉見他們都到了,便領(lǐng)著載瀲落座到靈堂內(nèi)的茶案旁,載灃瞧見后便頷首向上了幾步,撫開衣擺叩道,“奴才請萬歲爺圣躬安康。”隨后劉佳氏便也上前來行了蹲禮道,“奴才請萬歲爺安。”

    載洵與載濤也都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禮,載瀲本擔(dān)心皇上若真動起怒來,會嚴(yán)厲責(zé)罰了劉佳氏,她不想為劉佳氏求情,只怕因此而傷了自己與兄長間的和睦與皇上御下仁慈的清名,她方想開口試探皇上的態(tài)度,卻已聽皇上開口對劉佳氏笑道,“老側(cè)福晉您坐吧,您是朕在王府中的長輩,日后見了朕不必總行大禮。”

    載瀲不禁大為吃驚,就連劉佳氏自己也萬萬沒有想到皇上會對自己如此客氣,不必說眼前的人是當(dāng)今天下的皇帝,就算他當(dāng)年沒有被抱養(yǎng)入宮成為天子,僅作為醇王府里的嫡子,他其實也不必對自己如此禮敬。

    劉佳氏誠惶誠恐地點了點頭,緩緩走到載湉的對側(cè),頗有些不安地落座在他與載瀲的對面。載湉見劉佳氏已坐,便又揮手令載灃等人都起,他望著劉佳氏輕笑了一聲便對劉佳氏道,“老側(cè)福晉從前辛苦,朕心中都明白,只如今福晉薨逝,您是載灃生母,往后王府上下便更要倚仗您辛勞cao持,朕還期盼您能為各位弟弟meimei做好表率。”

    載湉?fù)鴦⒓咽显尞惖谋砬椋]過多解釋什么,只是當(dāng)著劉佳氏與載灃等人的面,伸出手去將載瀲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掌心,隨后又轉(zhuǎn)頭向劉佳氏笑道,“朕先替弟妹們向老側(cè)福晉謝過了。”

    劉佳氏驚得目瞪口呆,尚來不及思考,便立時站起身去,跪倒在載湉的面前,叩頭道,“萬歲爺,奴才一心明白,奴才的一切皆醇王府所有,片刻不敢忘懷啊…奴才能承蒙萬歲爺厚待信任,奴才一定竭盡所能照料好王府與孩子們,絕不敢辜負(fù)萬歲爺信任。”

    載湉見狀,與載瀲對視了一眼,只輕輕而笑,隨后便伸出手去扶劉佳氏起來,又道,“您從前的委屈朕都明白,方才瀲兒還同朕說,日后要日日往您與三側(cè)福晉房中去請安,陪著兄長們一塊兒,和您一起用膳呢,好讓您安心。”

    載瀲此刻坐在一旁,聽到皇上如此說,驚得目瞪口呆,因為她并沒有對皇上說過這樣的話。載瀲看著劉佳氏一半驚喜一半不可置信的表情,恍然意識到,皇上的一番話可能已言中了她的心事。載瀲從前并不是很了解劉佳氏,與她亦是交從甚少,此刻忽然聽了皇上的話,載瀲仿佛才明白為何劉佳氏會處處針對從未招惹過她的自己,或許僅僅是為了自己三位哥哥,她的三個親生兒子。

    載瀲日日與劉佳氏同處一個屋檐下,尚沒有體會劉佳氏的心結(jié)所在,卻被皇上一語言中,載瀲不知道皇上是如何猜中劉佳氏的心思的,她不禁感嘆皇上的睿智與細(xì)膩敏銳。

    劉佳氏此刻被驚得立時抬起頭來望著載湉,片刻后又轉(zhuǎn)頭望了望載瀲,載瀲此時才發(fā)覺劉佳氏眼中已溢滿了淚,眼眶通紅。

    劉佳氏此刻也已顧不得規(guī)矩,她跪著向前挪了兩步,伸出手去拉住了載湉的雙臂,哽咽著不斷反問道,“皇上您說真的嗎,您不是在騙奴才吧?您真的允許奴才的兒子們來陪奴才一塊兒用膳嗎?是不是奴才聽錯了?…”

    載湉卻溫柔地?fù)u著頭,道,“老側(cè)福晉您沒聽錯,朕要讓他們幾個日日都去看您,讓他們?nèi)杖斩寂隳粔K兒用膳,往后讓他們好好兒孝敬您。”

    劉佳氏此刻忽感覺數(shù)十年來沉積在自己心底里的一口怨氣就此煙消云散,她所有的盤算與計劃在此刻都顯得格外多余了。因為她從不奢望取代福晉而代之,她所求的從來就只有一樣,便是能時常見到自己的孩子們,不必與自己的兒子忍受分離之苦。

    她恨福晉,是因為福晉“奪走”了自己的兒子們,她恨載瀲,是因為載瀲換走了自己的親生兒子,長大后更是“占據(jù)”了自己的兒子們。如今有了皇上金口玉言的承諾,她的恨也顯得極為多余了。

    劉佳氏回想起自己多往的許多年來,沒有一日不忍受與自己兒子們的分離之苦,與他們更是咫尺卻是天涯。可如今她終于能光明正大與自己的孩子們在一起了,能日日見到他們,也能同他們說說笑笑,能對他們噓寒問暖,她覺得自己已別無所求,極為滿足。終于等來這一日,她沒有狂喜,卻只是跪在原地泣不成聲,為了等這一天她已等得太苦太久了。

    載瀲望著跪在地上痛哭的劉佳氏,見她此刻如此情凄意切,不禁也泛起陣陣心酸來,她恍然明白了劉佳氏多年來的苦楚,她其實和額娘一樣,都忍受著與親生骨rou的分離之苦,也都是一介可憐人而已。

    載湉親自去扶了劉佳氏起來,又對她道,“老側(cè)福晉,您別傷心了,往后朕還有一事要麻煩您呢。”

    劉佳氏用手背擦了擦淚,忙連連點頭道,“萬歲爺您講,奴才為您,一定竭盡所能辦成!”

    載湉坐在劉佳氏對側(cè),望著她的目光緩緩道,“往后還要勞煩您,照顧好朕的meimei…她若是胡鬧,惹您生氣,朕一定好好管教她,朕唯一所愿,只望您能多多包涵她。”

    載瀲此刻就站在皇上的身后,她見萬乘之尊的皇上竟為了自己往后生活的安穩(wěn)與歡愉,如此態(tài)度溫和地去懇求劉佳氏,心中的感動已無處不往,卻又忍不住地心疼皇上,因她知道如今朝上還有許多朝政大事令他焦頭爛額,而他卻仍留了心思在自己身上。

    劉佳氏聽罷載湉的話,已是羞愧不已,她滿面是淚,連連向載湉認(rèn)錯道,“皇上,是奴才錯了,是奴才被蒙了心,日后一定不再動這歪思邪念,一定盡全力照料好府中晚輩們,還請皇上放心!…”

    載瀲望著劉佳氏,想她從前對阿瑪額娘都足夠恭順,也從來沒有做過惡事,唯獨是希望哥哥們能與自己親近而已,才會動了構(gòu)陷自己的心思。載瀲一時間竟在劉佳氏身上看到了額娘的影子,想當(dāng)年額娘讓自己入宮替皇上頂罪,致使自己在太后宮里挨了一頓打,她那時候就知道額娘是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她從沒有怨過額娘。

    劉佳氏和額娘其實都是一樣的,都只是有血有rou的尋常母親而已。載瀲回憶起自己額娘與皇上的分離之苦,再看劉佳氏,她心底的悲傷與同情又不禁令她眼眶酸澀,便也上前了幾步去對劉佳氏道,“姨娘,您別哭了,從前也是瀲兒不懂事兒,從沒替哥哥們考慮過您的感受…釀成今日的事,不能都怨姨娘,瀲兒也有錯。”

    劉佳氏抬起頭來望著走到自己身邊的載瀲,想起她年紀(jì)輕輕卻已失去了自己的額娘,而載瀲真正的親生母親,載瀲更是連見都沒見過,被過繼到醇王府上所幸有老王爺與福晉疼愛,她才能平安長大,可如今他們也都已離載瀲而去了。劉佳氏忽然想,其實載瀲也只不過是個命運多舛的可憐孩子罷了,不禁哭得更兇起來,她忽一把將載瀲攬進自己懷里,痛哭道,“瀲兒,是姨娘錯了,你愿意原諒我嗎?”

    載瀲擦了擦臉上的淚,連連點頭道,“姨娘,縱然阿瑪和額娘都不在了,可我們還是一家人,我又怎么會記恨自己家人。”

    劉佳氏將載瀲抱得更緊些,合起雙眼來道,“瀲兒,福晉如今走了,你別怕…若你不嫌棄我,往后我愿做你第二個額娘,好好兒照顧你…老王爺和福晉從前都疼愛你,我也不能叫你白白受了委屈,這些年來我沒都不得見自己的孩子,母親為何算是到今日才真正體會,我這輩子都沒有自己的女兒,若你不嫌棄,便也讓我嘗嘗有個女兒圍在膝下的幸福快樂吧。”

    載瀲聽至此,心中瞬間滑過一陣暖流,一滴眼淚落在衣服上暈開了大片,她心里明白,縱然劉佳氏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代替自己的額娘,可她是哥哥們的親生母親,是阿瑪?shù)膫?cè)福晉,她也愿意和哥哥們一起孝敬她。

    “好好…好…”載瀲幸福地笑著,也回?fù)碜⊙矍暗膭⒓咽希瑒⒓咽弦蔡鹗秩崃藫彷d瀲腦后的碎發(fā)。載瀲想,如若阿瑪與額娘在天有靈,得知自己與哥哥們善待孝敬府中的兩位側(cè)福晉,也一定會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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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后,劉佳氏與載灃等人才離開靈堂,只剩下載瀲獨自一人陪著皇上,載瀲走到載湉身后,輕聲對載湉笑道,“皇上,謝謝你。”載湉卻只是淡淡而笑,并不說什么。

    載瀲卻好奇得很,追在載湉身后問道,“皇上,奴才還一直怕,怕您跟姨娘動怒,奴才還好奇,您是怎么做到那么輕易就猜中姨娘的心事的?”

    載湉回過頭來刮了刮載瀲的鼻尖,對她淺笑道,“傻丫頭,你從未招惹過側(cè)福晉,若不是她心中覺得,如今府上只有你一人非她親生,又使她仍舊不能與孩子們親近,她又怎么會故意構(gòu)陷你一個晚輩呢?她的心事其實和額娘一樣,朕能明白,都只是因為自己的孩兒罷了。”

    載瀲跟在皇上身后點了點頭,心中也能懂得劉佳氏的苦楚,隨后載湉才又對載瀲一本正經(jīng)道,“瀲兒,其實朕今日也很氣憤,也不是沒想過要懲處她,只是朕想,若朕今日對她施以懲戒,恐怕也只能震懾她片刻時日,并不能令她真心對你好。朕想幫你,就要為你謀長久之計。”

    載瀲聽罷才真正懂得皇上的用心,不禁更感嘆皇上的用心良苦與睿智多思,載瀲見皇上已不再說話,而是又往額娘的靈前去跪,便也一言不發(fā)地跟隨在皇上的身后。

    良久后載瀲見夜已深,而皇上卻仍舊不肯休息,便上前來勸道,“皇上,您明日還要回宮,今夜里就在府里將就著歇一宿吧?奴才怕您跪壞了身子。”

    而載湉卻執(zhí)意仍舊跪在婉貞福晉的靈前,他仍舊背對載瀲道,“瀲兒,你回去歇著吧,朕想再陪陪額娘,三日后額娘出殯,朕不能親自去送,就讓我現(xiàn)在再多陪陪她吧。”

    載瀲心疼不已地望著眼前的皇上,她也跪倒在皇上的身后,道,“那奴才陪您。”載湉沒有再說話,只是繼續(xù)跪在原地,載瀲便默默陪在他的身邊。

    良久后載湉才突然又道,“今生我與額娘的母子緣淺,額娘生前我不能盡一點為人子的孝道,如今額娘去了,我這樣…又有什么用呢。”載瀲聽見皇上的語氣中已有哽咽,她看不得皇上傷心,忙靠近到皇上的身邊,緊緊將他抱緊在自己懷里,用自己臉頰貼靠在皇上的肩上,輕聲安慰道,“皇上…額娘心里頭其實都明白,您心里念著額娘想著額娘,額娘走前是幸福的…”

    聽至此處,載湉忽伸手去摸出了額娘臨終前交給自己的玉,放在手心里仔細(xì)捧著,對載瀲道,“瀲兒,這是額娘給咱們的最后念想了,往后想額娘的時候,看看它是不是也就如看見了額娘一樣?”

    載瀲也從身上摘下那塊玉來,她看著額娘生前為自己所打的絡(luò)子不禁又悲從中來,為了不讓自己哭出來,才強迫自己不再看手里的玉,轉(zhuǎn)頭對皇上道,“是啊皇上,想額娘的時候就看看這塊玉,就和見著了額娘一樣。奴才這一輩子會一直戴著這塊玉的,看見它就能想起額娘,就能想起皇上。”

    載瀲話畢后,載湉仿佛才不那么悲傷,他一只手將手里的玉緊緊攥在掌心,另一只手緊緊摟住跪在自己身邊的載瀲,輕聲溫柔道,“朕也會一直戴著,看見它就能想起額娘,就能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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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的清晨卯時,載瀲已在自己暖閣里梳妝完畢,身穿寬大的孝服,她從自己房中往停放額娘棺槨的靈堂內(nèi)去,遠(yuǎn)遠(yuǎn)便已聽到府中的下人們哭作一片。

    載瀲見張文忠此時捧了陶罐來,將靈堂供桌上的伴宿瓜果一一夾入其中,再用五色絲線將陶罐的罐口系好,外頭包裹上紅布,隨后將陶罐交給載灃捧著。

    載洵則捧了額娘生前的畫像,載瀲與載濤跟在二位兄長身后向府外走,二十四名杠夫們進到靈堂內(nèi)來為額娘的棺槨加上一層棺罩,將棺槨請到府門外大街上后,才又換成了六十四名杠夫前來抬棺,又再棺槨外加了棺罩。

    王府外的街巷上早已有發(fā)引的隊伍列好,前有二十四人抬著紅蟒大旗,后又有八面小旗。隨后便是各式儀仗與樂器的隊列,載瀲雖走在棺槨前,卻也回過頭去看,見儀仗中的管項牌上寫著“和碩醇賢親王福晉”與“皇帝本生妣”兩列字樣。儀仗后還有影亭,其上擺放著額娘生前的畫像,載瀲才只看了一眼,便又忍不住要落下淚來。

    醇王府外的發(fā)引隊伍排列整齊后,載瀲便瞧見周圍有許多百姓前來圍觀,張文忠與蘇和泰等人便到前頭去請百姓們退后幾步向后讓路,不然發(fā)引隊伍根本無法移動。

    眾人尚未啟程,載瀲忽聽太平湖畔傳來一陣馬蹄聲,轉(zhuǎn)頭去看才見是宮中的諳達(dá)前來送額娘最后一程了,此刻正下馬。皇后因是額娘本家的侄女兒,也遣了宮中掌事諳達(dá)與女官來送。

    張文忠見時辰已到,便去問載灃意思,問他是否要啟程,而載灃卻搖頭道,“再等等,還有送大額娘的人未到。”

    果然如載灃所說,宮中來的諳達(dá)與女官們才下馬,載瀲便看見恭王府上的次子載瀅與長孫溥偉,惇貝勒載濂與其弟載漪、載瀾都已到了,惇貝勒是惇勤親王奕誴的長子,而很早前便已過世的奕誴則是宣宗道光皇帝的第五子,是阿瑪?shù)奈甯纭K匝矍斑@幾人都是阿瑪?shù)募抑叮P(guān)系親近得很,只因載瀲平日里并不很喜歡他們,載灃又是倦怠于交往的性子,醇王府上才與他們很少走動。

    后頭緊跟著又有慶親王奕劻的長子載振與次子載扶到了,隨后更有載澤與福晉靜榮,靜榮也是額娘的親侄女,此刻更是在人群中哭得梨花帶雨。

    眾人到齊后,發(fā)引的隊伍才緩緩向前挪動,發(fā)引隊伍出了西直門后,來送婉貞福晉的所有親眷們便一一來向醇王府上的人作安慰告別。

    載瀲站在兄長們身后并不與眾人過多作攀談,唯有載澤離開了眾人,直往載瀲身邊而來,勸慰道,“瀲兒,我知你心里悲痛,但我只希望你能節(jié)哀順變,愛惜身體。福晉天上有知,才能安心。”

    載瀲聽見是澤公的聲音才抬起頭去看他,不想讓澤公看見自己臉上的淚便用袖子擦了擦,隨后道,“澤公放心,額娘臨終前囑托我一定要堅強,我明白我該要做什么,我一定會照顧好自己,澤公也要愛惜身體才是。”

    載澤寬慰地點了點頭,靜榮也往載瀲身邊來道,“瀲兒,姑母薨逝,我心中同你一樣悲痛,但正如澤公所言,你與家中兄長都要珍重身體才好。”載瀲望著如今愈發(fā)美麗動人的靜榮,心中寬慰于她如今終于不再對自己充滿敵意,或許就因為當(dāng)年在頤和園里她與自己敞開心扉后,自己便刻意減少了與載澤的接觸,也時常有意無意促進他二人的感情,更在她善意欺騙了載澤后,幫她圓了謊。

    載瀲見靜榮哭得雙眼紅腫,心里頭也心疼她,便用手背去擦了擦她臉上的淚,安撫她道,“靜榮jiejie也要節(jié)哀順變,愛重身體。”

    靜榮用力地點了點頭,載瀲才退了半步。本以為不會有人再來同自己說話,卻見載扶趁著載振同各府上少爺們攀談的功夫,跑到自己跟前噓寒問暖道,“三格格,我聽聞醇賢親王福晉薨逝后,心中悲痛難安,只因前次與格格相見,我見格格弱不勝衣,更怕格格的病會因此打擊而雪上加霜…我今日見你精神尚好總算放下心來!三格格,近日來天氣冷了,格格記得添衣。”

    載瀲見是載扶,便也笑道,“謝扶二爺關(guān)心我,我身上的病早都大好了,我會記得及時添衣的,扶二爺也記得代我問府上阿瑪與兄長安好,恭賀王爺升遷親王之喜。”載扶見載瀲還談起自己的阿瑪與兄長,頗有些窘迫,便含了幾分愧意道,“多謝過三格格了。”

    載扶才走,載瀲便看見澤公攬著載扶在竊竊私語著什么,而他們在說什么,載瀲也無心過問了,她見各王府上各位哥兒都還在與哥哥們講話,自己便安靜地等在哥哥們身后,卻忽聽身后有人問自己道,“格格,您若是累了,便往車上歇會兒吧?”

    載瀲回過頭去,才見同自己講話的人竟是卓義。他因感念婉貞福晉生前替他作情,向恭親王舉薦了他去同文館學(xué)習(xí)的恩情,今日便一同前來送行。

    載瀲搖了搖頭,尚沒有說話,阿瑟此時跟在載瀲身后,聽見卓義如此問,便對卓義道,“卓義,各府上都是來送福晉的,客都沒走呢,格格哪兒好就去休息了?”卓義向來反應(yīng)便比阿瑟慢上半拍,等阿瑟說明白了才覺得自己的問話不合時宜,便獨自退了兩步,獨自在后頭站了,嘴里卻小聲嘟囔了句,“這規(guī)矩倒真是多!”

    阿瑟見卓義走遠(yuǎn)了,才壓低了聲音問載瀲道,“格格,方才那個哥兒是誰呀?我從未見過呢。”載瀲瞧了瞧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的載扶,略笑了笑道,“你說他?他叫載扶,是慶王爺?shù)拇巫樱蛐卸覀儽愣己八龆敗!?/br>
    阿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想載瀲雖一直愛慕皇上,可她也知道如此愛慕下去并無結(jié)果,她自以為是為了載瀲考慮,便拉著載瀲的衣袖,更壓低了聲音道,“格格!我見他五官周正,哪兒像那些旁的人,頗顯著老態(tài),站在眾人中也是最出挑兒的一個,我見他對格格也是噓寒問暖的,格格覺得他如何,不如做個可托付的人呢!”

    載瀲一聽此話立時急了,轉(zhuǎn)過身去拍了阿瑟的腦袋一下,怒罵道,“胡說!再胡說就粘了你這張胡說八道的嘴!”

    阿瑟頗覺得委屈,并不知道載瀲為何會如此抵觸載扶,瑛隱與靜心在一旁聽見了阿瑟的話,都覺得心驚rou跳,心想載瀲肯定會被她惹怒了。從前載瀲被載振擄走,一直最恨慶王府上的人,就算是現(xiàn)在能與載扶心平氣和地說上幾句話,她也絕不可能會喜歡上載扶,更不可能覺得載扶是值得托付之人。

    瑛隱見狀忙去拉阿瑟道,“姑娘快別渾說了,這慶王府上的人啊,從前擄走過咱格格,格格現(xiàn)如今還能和這扶二爺講幾句話,都虧了咱格格心性寬廣了,格格哪兒還能覺得他值得托付呢!”

    阿瑟并不知道這段往事,聽罷后頗覺得愧疚,連連對載瀲道,“格格…我…我不是有意的,格格,是阿瑟錯了…”

    載瀲心里亂得很,也并不想和阿瑟置氣,便只搖了搖頭道,“我并不真和你生氣,往后別渾說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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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載灃送走了來客,眾人才得以登車往妙高峰而行,在城中時,發(fā)引的隊伍并不能真正走動起來,此刻出了城才算提起了速度。一行人走走停停,路上皆有人拋撒紙錢,也有王府里的用人向抬棺的杠夫分發(fā)食物和水。

    等到眾人到達(dá)京西妙高峰醇賢親王園寢上時已是下午的酉時,太陽已經(jīng)漸漸西斜。杠夫們將棺槨停當(dāng)妥善后,載灃便將自清晨始一直捧在手中的陶罐放入塋xue當(dāng)中,后頭的儀仗隊列便將婉貞福晉的管項牌與畫像放在園寢之上。

    載灃領(lǐng)著弟弟meimei與王府內(nèi)浩浩蕩蕩的百余人,在園寢上先行跪拜大禮后,隨后便與兩位弟弟上前,往墳塋中親自抓上一把土,接下來便由杠夫們將將額娘的棺槨放入墳塋當(dāng)中。

    載瀲跪在園寢之上,忽見眼前燃燒起熊熊烈火,府內(nèi)用人將一只巨大的紙船焚化在園寢之上,載瀲的目光透過熊熊燃燒著的火光,望著額娘終于被深埋于地下,從此與她當(dāng)真天人兩隔。兄長們抓過土后,杠夫們便飛快地將墳塋添平。

    載瀲的淚水又止不住地灑了滿地,她跟著兄長們又為額娘磕了三頭,喪禮才算告一段落。

    喪禮完畢后,載灃便領(lǐng)著弟弟meimei往醇王府在妙高峰的宅院里來休息,次日天明后再啟程回府。

    載瀲與兄長們簡單用過了晚膳,便回房中休息,她已許久沒有再回到這個地方,上次住在此處還是為阿瑪守孝期間,如今連額娘也一起去了。

    載瀲推開房門進去,見屋中床榻一如往日,沒有絲毫變化,不禁又想起曾與皇上的坦誠而對,她在這里第一次將自己完整地交給了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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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無言,載瀲休息得半虛半實,因心中的悲痛尚不能平息,可如今的她卻深深明白,自己不能一味沉溺在悲傷當(dāng)中,因為額娘曾說最愛看自己笑,她也清楚,皇上如今面臨著棘手的困局,她雖不能分擔(dān),卻可以陪在他的身邊。額娘臨終前也曾以“雙生玉”來叮囑自己,今后要與皇上同心一體。

    載灃、載洵與載濤很早便已都梳洗完畢,在正房里等著載瀲一塊兒用早膳,兄妹四人用過了膳,載灃便讓張文忠領(lǐng)著人去給杠夫們分發(fā)早膳。

    王府馬房里的小廝們很早便已將馬車套好了,在院里邊閑聊邊候著,載濤用過了早膳,便領(lǐng)著載瀲去看馬,載瀲想起卓義也曾說過很喜歡馬,便叫上卓義一塊兒來瞧馬。

    卓義見載濤親自喂的那匹馬毛色發(fā)亮,雙目炯炯有神,不禁連連贊嘆道,“七爺一定費了不少心思吧?怎么將這匹馬喂得這樣漂亮!實在叫我開了眼界!”

    載濤面上并不說什么,心里頭實則樂得很,只對卓義淡笑道,“不過是閑來瞧瞧,囑咐他們上點兒心罷了!”載瀲卻掩著嘴笑,打趣載濤道,“別瞧我七哥裝作渾不在乎的,其實心里樂得很吧?我就知道你最喜歡馬了。”

    載濤敲了敲載瀲的腦門,笑罵道,“你這小丫頭,回頭不叫你用我這匹好馬了!”卓義跟著一起呵呵直笑,載濤嘆了聲氣便忽然岔開了話題道,“meimei如今倒是長大了,原先沉溺于阿瑪過世的悲痛中,還一味想留在這里而不想回家,如今meimei也比從前懂事兒多了。昨日見你能體諒我們額娘,我便更如此想。”

    載瀲也只是輕笑,道,“到底不如從前了,我如今哪兒敢一人躲在這里貪圖安逸,京中事多,我若在,也好讓哥哥們安心。”

    眾人啟程回京時太陽仍未初生,京郊天冷氣寒,載瀲躲在馬車?yán)锉阋恢贝曛p手,企圖能讓自己暖和一些。載洵脫下件自己的絨襖來想要給載瀲披上,卻被載瀲喊了一頓,“六哥!我這是手冷,你怎么就將襖子脫了!你故意想凍壞了自個兒不是?你若是凍病了可不要賴在我頭上,我可不認(rèn)!”載洵收回了自己的手,半怒半笑道,“誒,你這丫頭,誰說了我要賴你。”載瀲淡淡一笑,推過了載洵的手去,只道,“六哥啊,你就好好兒穿著吧!別真凍病了。”

    載灃見狀,忙吩咐了駕車的小廝將馬駕快點,好早些回到城里去。

    載瀲與兄長們進城時也才不過辰時,不過日頭漸漸暖了,眾人也都不覺得冷了。

    載瀲用手撥開了馬車側(cè)面的簾子來曬太陽,見外頭的百姓來來往往,冬日暖陽下的集市也格外熱鬧,心里也不禁跟著溫暖起來。

    載灃與載洵此刻都有些犯困了,坐在顛簸的馬車上都合起了眼打盹兒。載瀲見已離王府不遠(yuǎn),本以為就要這樣安靜下去,卻忽然聽見馬車外有一人高談闊論的高呼聲傳進耳畔來。

    載瀲極為好奇地更掀大了簾子,只見前頭不遠(yuǎn)處正有一人站在鬧市之中,腳踩著兩層圓木,正完全投入于自己激昂的宣講中。

    載瀲聽到眼前這個身材并不算高大的中年男子用一口不標(biāo)準(zhǔn)也不流利的官話激昂道,“…華夏文明延續(xù)五千年來,文化底蘊夯實之基礎(chǔ),工、農(nóng)、商、藥,各方各面無不在西方各國之上,若言落后,恐怕唯有野蠻不能及!而為何如今連日本蕞爾小國,我華夏千百年來的坐下弟子都能凌駕于我們之上呢?皆因我國長久以來不思求變,固守陳規(guī),若能開通變達(dá),以激民智,才能成萬世不朽之基業(yè)啊…”

    鬧市中人潮熙攘,很快便有很多人圍到他的身邊,人群越聚越多,幾乎擋住了馬車的去路,前頭駕馬的阿升推開馬車前的木門來問是否要繞路,載瀲卻示意他別大聲,因她正聽此人的宣講聽得專注。

    載灃和載洵此刻也都被此人激昂的宣講聲吵醒了,載灃便也側(cè)著頭掀起簾子去聽此人的演說,載瀲順著載灃一側(cè)的窗戶見那宣講的男子身邊還跟著兩位與卓義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手里抱著厚厚的兩摞書,興致昂揚地向感興趣宣講的人分發(fā)。

    載灃放下了手中的簾子來,長嘆了聲氣,載瀲不知載灃怎么了,便忙問他,“哥哥,怎么了?”載灃卻只是搖了搖頭,面露難色道,“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他們都不懂,我大清基業(yè)是祖宗所創(chuàng),規(guī)矩乃祖宗所立,豈能如草民所言,言變就能變呢。”

    載瀲忽然想起,自己曾經(jīng)不止一次親耳聽到皇上說過,“唯有革新圖強,我朝中興才有希望…”她也知道此次甲午慘敗,與如今朝廷上的貪腐成風(fēng)、政以賄行都離不開關(guān)系,阿瑟的父親劉步蟾正是因此弊端而犧牲之人。

    可如今看來,前方荊棘滿地,正如載灃所說,談起革新,談起改變,又談何容易呢。

    載瀲復(fù)又掀著簾子看宣講的男子,又聽他道,“知己知彼,方言百戰(zhàn)不殆,西方強于我國之兵事,亦當(dāng)虛心學(xué)習(xí),若能翻譯刊印西方各國有格致之書,用于救國圖強,我朝中興并非無望啊!”

    載瀲聽至此處,終于按捺不住了,她想此人的想法皇上或許會感興趣,便轉(zhuǎn)頭吩咐瑛隱道,“丫頭,你替我跑一趟,問問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載瀲望著瑛隱漸漸跑遠(yuǎn)的身影正想得入神,卻忽然聽卓義發(fā)出一陣震耳的動靜來,原來卓義聽了此人的話,早已經(jīng)坐不住了,他從馬車上一躍而下,飛奔著跑向人群當(dāng)中,從兩位年輕人手里要過了一本書來。

    阿瑟見卓義也走了,頗有些坐立不安,忙對載瀲道,“格格,此人雖會言論,可所言皆是理想狀態(tài),他所說的,亦并非就能夠?qū)崿F(xiàn)啊,他所說的刊印西方各國書報,依我看來就并不現(xiàn)實,我從前在英國學(xué)習(xí)時便知曉他們西洋人待人接物的方式與態(tài)度,若不做變通,與我們并不能完全相融。”

    載瀲知道阿瑟是擔(dān)心卓義,便安慰她道,“你別急,我覺得卓義只因為聽他說要翻譯西方有格致之書才感興趣的,畢竟他一心向往同文館,志向不就在此嗎?你別擔(dān)心,他只是那本書回來瞧瞧,不會有什么事兒的。”

    不久后瑛隱才急匆匆跑回來,她在人群中擠了半天,額頭上都生出一層汗來,載瀲用絹子替她擦了擦,忙道,“辛苦你了丫頭,你問到了嗎?”

    瑛隱喘了半天的氣,還沒來得及答載瀲的話,匆匆趕回來的卓義已跳上了馬車,此刻正興奮不已地?fù)]著手里兩本書,替瑛隱答了話,“康南海,好一個南海先生!”

    載瀲轉(zhuǎn)頭去瞧了瞧卓義手中的書,只見兩本書一本名為“新學(xué)偽經(jīng)考”而另一本名為“孔子改制考”,兩本書的封面上都寫著卓義方才大吼的名字——南海康有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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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既往期待評論~

    戊戌,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