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
醇賢親王出殯那日的清晨,太平湖畔仍結著濃重的霜,府門內隱隱的哭聲從高聳的墻內蔓延出來,似乎令湖面上的霜更重了。王府開門的時候,王府門外新換的一對白色燈籠便跟著在風里搖晃,漫天的白幡夾雜著醇王府家眷和下人的哭聲向四處飛散,最后又朝著各處飄落。 載瀲身穿一身白色的孝服,跟著自己身前三個低頭嗚咽的哥哥向前走,她臉上的淚意仍未干透,便踏著湖邊最冷的晨風零雨送阿瑪上最后一程了。 醇賢親王陵寢位于京郊西山妙高峰的山腳下,從醇王府到西山要走上整整一天,要從太陽當頭走到月掛云梢。載瀲站在載洵和載濤兩位兄長中間,前面跟著載灃。載灃手中捧著醇賢親王靈位,載瀲和哥哥們的額頭上則都系著白色的綬帶,身上穿著寬大的白色孝服,走起路來,將迎面吹來的冷風都裹在懷里了。 漫天飄散的白幡像是隨風飄落的雪花,落在載瀲的肩膀上,竟讓她覺得比冬日里的冰雪都更冷。她抬起頭去,只看見身前浩浩蕩蕩的出殯隊伍似無盡頭,所見之處皆是漫天飄舞的白幡與紙錢,嗚咽與哭泣的聲音都已讓她聽得麻木,道路兩旁圍觀的百姓不少,卻不會有人能真正替她分擔失去父親的悲痛。 出殯的隊伍才出城門,往前便是京郊黃土顛簸的道路了,醇王府的掌事張文忠命前方出殯的隊伍暫時停了馬,轉身過來請載灃幾個道,“王爺,前面就出城了,您幾位也上車吧。” 載瀲猛然聽見忠叔喚載灃為“王爺”,更感覺心底的悲苦直往心口涌,因為每一聲喚載灃為“王爺”的聲音都是在殘忍提醒載瀲,他的阿瑪再也不在了。 載灃手中奉著阿瑪的靈位,低著頭默不作聲,半晌后才瞧了瞧前面的黃土地,便嘆了口氣道,“也好,那就辛苦忠叔了。”載灃話畢后剛想要登車,忽聽見城門內傳來一陣響亮的馬蹄聲,一陣高呼立時又蓋過了馬蹄聲傳到眾人耳畔,“醇王爺,留步片刻!” 載瀲聽著聲音熟悉,熟悉到讓她渾身都跟著顫抖,她不禁下意識向后躲了一步,載洵和載濤瞧見載瀲忽然變得緊張起來,便上前一步擋在了她身前,載濤雖替載瀲擋著,卻仍舊回頭來打趣載瀲道,“瀲兒這么大了,還怕見人啊?” 載灃聽見身后的載濤不合時宜地輕笑,忙轉過身來道了句,“是慶王府和澤公府上的人來了,快別說笑了!” 一聽是“慶王府”上的人來了,載濤立時明白了載瀲為什么會怕,載濤一時被氣得面目鐵青,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他想到前次載振擄走了載瀲的事還沒和他算賬,現在他居然就敢這樣堂而皇之地來他們兄弟跟前露面了。 載洵的氣性更大,他從前為了一件衣裳就能和珍嬪兄長志銳大打出手,更不要提載振前次欺負載瀲已經到了欺人太甚的地步。他從前因為阿瑪病重的原因不敢惹是生非,現在阿瑪都已經去了,他就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火氣。 載洵領著載瀲,低頭對她道了一句,“走,跟哥哥走!怕他干什么!”隨后便牽著載瀲的手大步往前走,繞過了眼前的馬車便迎著載振走。 載洵前后打量了一眼,瞧見慶王府的載振和載扶都親自來了,載澤也同著慶王府兩兄弟一塊來了,便假笑了一聲道,“喲,這不是慶王府的振貝子嗎?可真是稀客,醇王府都快請不起您這尊佛爺了!” 載振此時瞧見載灃和載洵兄弟幾個都過來了,才從馬背上跳下來,拱了手后便道,“醇王爺節哀順變,我阿瑪在府里聽聞醇賢親王噩耗,日日以淚洗面,得知今日醇邸出殯,故特遣我們兄弟來送王爺最后一程。” 載灃聽后只點了點頭,今時今日的場景,絕不是談論往日個人恩怨的時候,載灃便只能冠冕堂皇地回話道,“慶王爺好意我心領了,也辛苦振貝子和扶二爺特意跑這一趟了。” 載振正假意安慰著載灃,載洵卻看不下去了,他領著載瀲上前了一步,淺淺一笑道,“振貝子還真是貴人多忘事,這才過去多久呵,就當是沒事人一樣地來我們兄弟跟前兒晃悠了!還真是把我們兄弟都當成軟柿子任你捏了啊!” 載振心里自然清楚載洵說的是什么事情,但他行前慶王奕劻曾特意叮囑過他,無論什么人提起往日之事,都要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因為沒有人有十足十的證據,這件事也從未鬧到過太后和皇上的耳朵里,所以他們不必怕。 載振故作不解狀地向載洵跟前走了一步,開口輕笑問道,“六爺這兒說什么呢?什么沒過去過久?我記得咱們可是挺長時日沒見了!” 載洵怒氣沖沖吼出一個“你!”字,正欲再往下說些什么,卻見載振對著身旁的載瀲關懷道,“格格節哀順變,醇賢親王去了,連同著我們都悲痛不已!更不要說是格格了…可格格還是早些振作起來的好!若是王爺見格格如此憔悴,想必也不會安心的!” 載瀲雖向后退了半步,卻直直憎視著載振,她長舒了口氣,才令自己驚濤駭浪的情緒平復下來,她莞爾一笑道,“謝謝振貝子關懷,貝子也不必過于悲痛了,若是壞了身子,可就得不償失了。” 載洵見載瀲今日并無要與載振算清舊賬的意思,便也壓了壓自己心頭的火氣,而后便松開了載瀲的手,仰著頭向前走了幾步,瞧著站在載振身后比自己矮了許多的載扶,想趕他們快些走,便道,“扶二爺今日也辛苦了,你們的心意我們心領了,就快些回吧!” 載扶謙恭地笑了笑,對載洵笑道,“六爺見外了,你我本是同宗同門的兄弟,醇邸遇事,我們自該盡施援手,盡表心意,何來辛苦之說。” 載澤此時才從一頭霧水的旁觀當中插進話來,他上前來站到載灃身前道,“我們既然來送王爺,豈有不送到就半途回去之理,我們三人都騎了馬,就跟在前頭馬車后邊,定要將王爺送到妙高峰了才是。” 載洵聽過載澤的話,就忍不住“哎呦喂喲”地搖頭跺腳,他氣載澤不知道這里頭的緣由就出來插話,反倒令載振得了意,讓他沒了臺階可下。 載澤卻仍舊是一頭的霧水,他抬起手來指了指載洵,瞧著身前的載灃便問,“六爺今兒這是…這是怎么了?打什么啞謎呢?” 載灃自然不能在載振面前和載澤解釋清楚,便輕笑道,“他火氣大,向來如此,這幾日傷心過度了,還請澤公見諒。”載洵頗為無奈地瞅了瞅載灃,也不好解釋些什么,便自認倒霉地點了點頭,暗暗嘀咕了句,“哎呦喂!我的哥哥喲!” 載瀲自然是最不愿意讓載振跟著一起去送阿瑪的人,可她又不能想出什么辦法來阻止他,載瀲更不能將之前的事鬧得人盡皆知,于自己名聲影響是小,而對皇上影響是大。 因為載振知道載瀲的秘密,他知道載瀲身上藏著皇上的照片,她不能讓載振將此事傳到太后耳中,不能讓太后知道不光是珍嬪,就連皇上的照片都是在宮外沖洗的,而且還帶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載瀲簡直不敢設想后果。 載灃不出面阻止,載振便得意洋洋地重新跨上了馬,勒緊了馬韁對載扶道,“咱們走吧!”載扶“誒!”了一聲,便也重新上了馬,準備跟著醇王府一同去妙高峰。 載瀲就站在原地也不肯登車,她還在盡著最后的努力,她不希望載振跟著自己和哥哥們一同去送阿瑪。可是她勢單力薄,更只是個女兒家,根本就想不出任何辦法來,她正在心里恨自己無能,忽看見城門內一列馬隊飛奔而來,領頭的是總管內務府大臣繼祿,他領著身后一眾內務府堂郎中、主事及書吏人等匆匆往城外趕。 載瀲知道內務府來傳的話必是皇上或太后旨意,便忙叫了已經登車的載灃下來道,“哥哥!是內務府的人來了!” 載灃安放下手中醇賢親王靈位,忙著又下車來恭迎,繼祿翻身跳下馬來便拱手安撫載灃等人節哀順變,將過場話講完了才又道,“奴才們奉了皇太后和萬歲爺的意思前來送王爺最后一程,幾日來朝上政務紛雜,太后又擔心萬歲爺萬乘之尊,至西山苦寒之地會有所損傷,便遣了奴才們過來,到得晚了,還請醇王爺勿怪。” 此時載瀲聽了繼祿的話,不禁又掉起眼淚來,她站在三位兄長身后,以寬大的衣袖遮著面啜泣,半晌后她才見三位兄長已撣袖跪倒在地,啜泣不止,自己也忙跟著他們跪倒。 載灃跪在最前頭,此時聲聲至悲道,“先考承蒙皇太后皇上掛念已是無上榮光,奴才們怎么還敢勞動萬歲爺九五至尊之軀,與我們同去京郊泥濘之地,奴才等只望皇太后皇上珍重圣躬,才能心安。” 繼祿看見醇王府家眷們都面容憔悴,不禁也引起了他的悲切之心,便忙著上前來扶起了載灃,又吩咐身后主事們去扶載洵、載濤和載瀲起來,繼祿忙著寬慰幾人道,“這幾日來連著太后和皇上都心事沉重,尤其是萬歲爺,這幾日奴才們竟未見圣顏有半刻歡愉!”繼祿說到此處不禁低著頭無奈地嘆了口氣,片刻后才又道,“醇王爺和少爺格格們也要節哀順變,保重身體。” 載瀲才擦干了眼淚,隨著內務府主事站起身來,便又聽繼祿淡笑道,“醇王爺請寬心,萬歲爺已為醇賢親王親自撰寫了碑文,等著將萬歲爺御筆篆刻完畢,奴才們就將石碑立到王爺陵寢上去。” 載灃還未謝恩,載瀲便已按不住自己的擔憂,從人后向前走了幾步,問繼祿道,“大人,這幾日皇上圣躬安康否?” 繼祿被載瀲的問話嚇了一跳,因為府里的女眷很少會出來主動問話,更何況王府女眷如此關心皇上,繼祿心里覺著不合規矩,卻又不能不回載瀲的話,便淺笑道,“皇上圣躬無大礙,只是這幾日傷心過切,食欲有所消減而已,格格不必擔心。” 載濤站在載瀲跟前攔她,不讓她再去問話,載瀲卻一把推開載濤的羈絆,又上前了幾步急切問道,“食欲有所消減…皇上請醫沒有?” 繼祿更感覺到載瀲對皇上的特別關懷,本是不合規矩的問話,他也不知該如何作答,便抬起眼來瞧了瞧載瀲,又轉眼瞧了瞧載灃,載灃心領神會后便打斷了載瀲的話,對繼祿道,“勞煩大人向皇太后皇上轉呈我等感激涕零之意,回程時定進宮當面叩謝圣恩,大人路上辛苦了,請回吧。” 繼祿點頭示意,轉身欲走前向著載振和載扶道,“振貝子,扶二爺!萬歲爺傳您二位回去呢!” 載瀲立時感覺喜從天降,連精神都比先前好多了,她正不知該如何遣載振和載扶回去,若不因為慶王府的載振,她不也會在阿瑪病重時不能守在身邊,耽誤了請醫時機,等到她回來時一切都已晚了。 載振一頭霧水地從馬背上跳下來,道,“今日我阿瑪遣我們兄弟來送醇賢親王最后一程,太后和皇上是知道的,這時候叫我們回去是做什么?” 繼祿只是笑笑不說話,向載灃和載澤拱手告了別后,便起身上馬,坐到馬背上后拉著馬便轉頭向城內走,最后只淡淡笑了句,“奴才怎知萬歲爺心意,萬歲爺口諭傳到了,其余的事振貝子和扶二爺就請自便了!” 繼祿才騎馬走了不遠,載洵便得意洋洋地背著手走了上來,他仰著頭斜瞧著載振,擲地有聲地笑了兩聲便道,“我說振大爺啊,這回可不是我們兄妹不歡迎你去了,是皇上有口諭,連皇上都不希望你去!” 載振被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怒氣沖沖地瞪著眼前的一眾人等,良久后才將氣喘勻了,點了點頭笑道,“好好好,我知道是有人到皇上那兒嚼我載振的舌根子,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載振緊了馬韁就一路向回飛奔,載洵仍在原地得意地同載濤有說有笑,覺得大快人心,載灃卻轉了頭悶悶道了句,“咱們該走了,別再耽擱了。” 載振和載扶走后,后來的人中便只剩下了載澤,載灃自然不好令他一人在馬車后騎馬跟著,便主動邀載澤來馬車中同坐,道,“澤公來同我們坐吧,出了城道路泥濘,澤公一人騎著馬不方便。” 載澤騎著馬在后面緩緩跟著,收了收手里的韁繩笑道,“不礙事!你們一早上走出城來的,就好好歇歇吧!我若是不騎騎馬,才覺得渾身不自在!” 載灃同著自己的弟弟meimei坐在車里,時不時從馬車后的簾子縫隙中去瞧跟在后面的載澤,心里一陣陣過意不去,他知道載濤私下里時常與載澤有所往來,便沖著載濤道,“你去請人家澤公過來坐!人家好心來送阿瑪,怎么好意思叫人家在后面騎馬跟著?” 載濤正掀著簾子向外瞧風景,聽見載灃吩咐自己,便轉過頭來頑皮地朝他笑,話中有話道,“哥哥啊,澤公不聽你的話就能聽我的了?” 載灃見載濤不肯去,又吼他道,“那你說怎么辦?!”載濤用眼神睨了睨載瀲,向載灃湊了一步,道,“有人的話他聽啊!” 載灃從前不喜歡載濤總拿載澤和載瀲開玩笑,可現在載澤不肯聽自己的話,他也只能將希望寄托在載瀲身上了,便將語氣緩和了許多,轉頭對一直木怔怔發呆的載瀲道,“meimei,澤公來送阿瑪是好意,咱們不能再委屈著人家澤公了,哥哥求你,去請澤公過來坐吧。” 載濤坐在對面望著載灃對載瀲說話時的和顏悅色,又想到剛才載灃吩咐自己時的聲色俱厲,不禁嘆了口長氣,“這哪兒是一個人啊!” 載瀲并沒有拒絕載灃的請求,便命前面趕馬的李文忠和常賢停了馬,自己走下馬去,到馬車后邊找載澤,載澤才瞧見載瀲,便忙著從馬背上一躍而下,笑問道,“怎么,瀲兒是不是車里坐得憋悶了。” 載瀲輕笑著搖了搖頭,她知道硬生生拉載澤去坐的方法是行不通的,便另行換了法子,她并未答什么,而是徑直去將載澤手里的馬韁搶到了自己手里,而后才笑道,“馬車寬敞,我不覺得憋悶,只覺得孤單!” 載澤走到載瀲身后,低頭望著她在手里擺弄手里的韁繩,他想到載瀲剛剛失去了自己的阿瑪,孤苦的心情自然不言而喻,便安撫她道,“瀲兒,我明白你的心事,我不會安慰人…我只希望你不要再難過了…” 載澤還沒說完說完,載瀲便轉過身來高喊了一聲“澤公!”,喊得讓載澤一愣,載瀲才接著道,“澤公陪我們去坐坐吧,哥哥們近來都心事沉重,若有澤公一起說說話,我們也好過些。” 載澤忽然輕笑了一聲,他拉起載瀲的手腕來,輕聲問了句,“我過去了,你還孤單嗎?” 載瀲望著載澤握住自己袖口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忘掉另一個人,可她此去就要在西山停留整整一年,她不準備去將誤會解釋清楚,也許將來再回來時就要與自己在乎的人形同陌路,可縱然是這樣,她都不忍心應載澤一句話,因為她將所有的心事都藏在了另一個人的身上。 可載瀲心軟,她看不得旁人苦等卻不得結果的模樣,便擠出一抹微笑來,朝著載澤笑道,“不,不會了,澤公陪我們去坐吧。” 繼祿一路飛奔地回宮去向皇上回話,他在東華門外下了馬,便一路匆匆徑直向養心殿而去,途中聽聞皇后胞妹靜榮進宮來鬧了些風聞,卻也沒心思過問,只急著去向皇上復命。 載湉此時也為自己的生父醇賢親王奕譞換了孝服,他神清黯然地坐在養心殿案后,將目光一絲一縷都鎖在醇賢親王奕譞臨終前所上的遺折之上,反反復復看了無數次,直到現在心已酸澀悲痛得麻木了,卻仍然不能從其中抽出身來。 寇連材前來為皇上添茶,卻發覺一上午皇上都并未動茶,不禁擔憂地望著皇上憔悴的面色,勸道,“萬歲爺,您要珍重身體啊。” 載湉卻似是沒聽見般的,只回問寇連材道,“他們送到哪兒了?”寇連材知道皇上在問醇王府的人,便道,“奴才還沒得著信兒呢,要是繼祿回來了,一準兒……”寇連材話音未落,王商便興致沖沖地上前來通傳道,“萬歲爺,繼祿回來了!” “快傳他進來!”載湉立時吩咐道,王商同著寇連材得了命,便趕忙著去傳繼祿進來。 繼祿仍未向皇上行禮畢,載湉便忙著問他道,“你今日所見情形如何?”繼祿恭恭敬敬回話道,“奴才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在城門外追上了醇王府的人,小醇王載灃正奉著醇賢親王靈位,除卻醇王府大福晉和幾位側福晉,醇王府家眷皆在,奴才也將萬歲爺親自為醇賢親王撰寫碑文一事告知醇王爺了。” “好…”載湉的語氣忽然低沉了許多,他坐倒在自己身后的御座上,失去親人的悲痛與不能親自去送行的愧疚感令他的呼吸都變得遲緩起來,他不令繼祿起身也不讓他退下,繼祿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身后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腳步聲,仿佛女子腳下的花盆底踩在光滑晶瑩的玉石上。 珍嬪從繼祿身邊走過,端著一碗滋補身子的蓮藕紅棗羹,走到載湉的案邊后輕笑道,“萬歲爺別難過了,奴才才剛做的,萬歲爺好歹嘗一口嘛,算是賞奴才個面子了!” 載湉正為醇賢親王的事而茶飯不思,心事凝重,聽到珍嬪脆如銀鈴的聲音,感覺精神清爽了許多,此時此刻卻不能同她多說,便命她將手里的碗放下了,而后又問繼祿道,“朕問你…醇王府的人,都誰去了?” 繼祿仔細回憶,回話道,“小醇王爺載灃,六爺載洵和七爺載濤,從前醇賢親王親近的張文忠和常賢等人……當時人數眾多,奴才不能一一記清,還望萬歲爺恕罪。” 載湉瞬間又感覺火氣蔓延,他蹙了蹙眉,努力忍下心口里的火氣,他用力地攥了攥手里的茶盞,冷冷問了一句,“就沒別人了?” 繼祿又細細地回想,忽想起來載瀲也同醇王府眾人一起去了,她還向自己問了皇上圣躬康健否的問題,于是便叩頭道,“萬歲爺恕奴才糊涂,方才忘了還有醇王府的三格格,三格格也跟著醇王爺一同去了,此外…奴才還聽說,三格格此去就不回來了,要在西山住上一年半載,以為醇賢親王守靈。” 載湉聽后忽然感覺心底一顫,他知道京郊寒冷,道路不便,起居通信條件各方面都不如京城內,他擔心載瀲住在京郊會有所不適,更擔心她會在京郊受風寒侵染,立時怒吼著質問道,“怎么事先沒有人告訴朕?京郊偏遠寒冷,怎么能留她一個女兒家留守呢!” 繼祿害怕皇上動怒,他為安撫皇上的情緒,便忙著叩首道,“萬歲爺息怒!奴才們也是今兒才聽說的!不過萬歲爺不必擔心三格格境況,澤公爺今日也去為醇賢親王送行了,奴才聽澤公爺府上人講,澤公也要在京郊住上些時日才回來呢,有人貼身照顧著…三格格不會有事的…” 繼祿本以為皇上會平靜下來,誰想聽過他此話,皇上忽然更加震怒地拍案而起,指著繼祿,怒吼著問他道,“什么叫貼身照顧著?!載澤和載瀲是什么關系?!為什么是他去貼身照顧?他們這是逼著朕給他們賜婚!你說是嗎?!” 繼祿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話說錯了,說得惹皇上不愛聽了,此時一句話也不敢再說下去了,只剩下跪在原地瑟瑟發抖,珍嬪瞧見皇上動了怒,又瞧見繼祿怕得不知所措,便出來解圍,她悄悄在皇上耳邊道,“皇上怎么了,為什么事動這么大的怒氣呀?載瀲和澤公都是出于好意呀,皇上。” 載湉知道珍嬪不會懂得自己這層心事,便將她推到一側去,他自己一人靜靜想了片刻,他想到載瀲在阿瑪去世當日還在府外同載澤游玩,見到了載澤竟連自己的阿瑪也不管不顧了,就忍不住一腔怒火,他恨不能劈頭蓋臉地罵載瀲一頓,讓她能清醒過來。 “皇上…皇上若不放心三格格一人留在西山,奴才們去傳皇上的口諭,傳她回京就是了……”繼祿諾諾地說道,生怕又會觸動了皇上敏感的神經。 誰知此番載湉卻道,“不用了!讓她留在西山也好!免得回來后又生出許多事端,朕也不愿再見她只懂自己小情小愛的樣子,以后她的事不必來傳!朕不想再見她!” 繼祿答了話,心中叫苦果真是說什么都對不上萬歲爺的脾氣,王商見皇上也沒了再向繼祿問話的心思,便在一旁忙擺手示意繼祿道,“萬歲爺氣頭上,您快下去吧!改日再來回話!” 繼祿走后,王商和寇連材也退了下去,只留下珍嬪和皇上兩人在殿中。珍嬪為了讓載湉消消氣,便笑著道,“萬歲爺快別生氣了,再生氣奴才都怕了,都不敢來見萬歲爺了!” 載湉一想到載瀲在醇賢親王去世當日姍姍來遲的場景就忍不住憤怒,他更替自己的阿瑪心痛,向來疼愛的女兒卻在自己需要時與自己的情人出府去游玩,遲遲不歸! 珍嬪見載湉慢慢消了氣,才敢問了一句道,“萬歲爺,您究竟為了什么事啊?奴才沒聽說載瀲最近惹了什么禍呀?” 載湉像是想到了傾訴的突破口,他高聲道,“她!載瀲!竟然心大到連阿瑪病重都不放在心上,阿瑪病逝當天,她還在府外…和載澤閑玩兒!” “就是皇上和太后都去探望醇親王那天嗎?”珍嬪問了一句,載湉只點頭回應。 珍嬪心里卻起了疑,因為她當天恭送走皇上后,便聽聞載瀲不久前曾進過宮,在太后處挨了打,怎么會是同載澤出府游玩了呢? 珍嬪最后卻是一句也沒有提,因為她想起不久前皇上出宮不歸的事情來,眾人都傳是載瀲引皇上出宮的,她正希望皇上從此后誤會載瀲到終成陌路,當然不愿意皇上會重新對載瀲升起憐憫與同情來。 珍嬪最終端起來蓮藕紅棗羹的碗來,遞給載湉笑道,“皇上別生氣了,載瀲是小孩子,做事思慮不周全也是難免的啊!” 載湉看了珍嬪一眼,氣仍未消,憤憤地道了一句,“朕是氣她…!和載澤……罷了罷了!”載湉欲言又止的樣子,珍嬪都看在眼里,便嘟著嘴道了句,“奴才明白了,皇上是吃澤公的醋了!” “你胡鬧!”載湉抬手去彈了彈珍嬪的額頭,珍嬪才爽朗地笑出聲來,她明媚地笑道,“皇上!您別生氣了,您有奴才啊!無論如何,奴才心里都只有皇上一個人!” 載湉望著珍嬪明媚的眸子,感覺自從她來后,才彌補了從前許多令自己孤獨的缺口,他感恩地攥緊了珍嬪的手,一字一句道,“珍兒,謝謝你。” 直至月亮當頭,載瀲同著自己的哥哥們才行至妙高峰,將醇賢親王奉安完善后已至深夜,妙高峰山腳下有間單進的院子為醇王府所有,載灃便讓家眷與隨行們都在此用膳休息,次日清晨返回城內。 載瀲因要在此住上一年,便不會再和王府眾人回去了,她領著自己的隨侍靜心和瑛隱兩人收拾住處,雖住處大不如前,可卻難得清靜,載瀲也十分滿足了。 載瀲睡前忽聽見有人敲門,她以為又會是自己的哥哥們來勸自己明日同他們一起回去的,誰知竟是載澤站在載瀲門前。載瀲敞開門時,便感覺門外呼嘯進一陣寒風來,她緊了緊領口,便望著門外月光下獨立的載澤,問道,“澤公…怎么是你,怎么還沒休息?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呢。” 載澤見載瀲也換去了白天里穿在外間的坎肩,便禮貌地向后退了幾步,低著頭頗有些含蓄之意,笑了兩聲后才道,“瀲兒,我有些話想同你講,你能不能出來聽我把話說完?” 載瀲微有些驚訝,她沒想到載澤會在深夜里邀請自己出去,可她卻很快反應過來,便答道,“好,澤公你等等我。” 載瀲進屋去披了件外衣,便飛快地出門去找載澤,載澤領著載瀲一路向妙高峰山腳下走,直到前面有條淺淺的溪澗阻隔了去路,載澤才停下腳步,他瞧著潺潺溪澗上倒映著的月光,忽鼓起了勇氣,轉頭對載瀲道,“瀲兒,我知道我的話有些突然…我是想說…我…我的心意!我想你應該能懂!我到了該成婚的年紀,府里人向我提起過無數的格格姑娘們,可我心里,中意的只有你。” 載瀲只感覺從頭至腳一陣顫抖,她感覺有些暈眩甚至站立不住,她何嘗不明白載澤一直以來對自己無微不至的心意,可她也只能殘忍地裝作不知而已,她知道自己太殘忍了,可她卻也沒有辦法,她的感情她已經付出了,付出得無怨無悔。 載瀲聽到載澤今日將話都說明了,自己也不想再瞞,便道,“澤公,對不起…我…我不值得澤公這么對我!我心里有自己的執念,也許這一生都不會嫁了!”載澤不解地搖頭道,“瀲兒你告訴我,他是誰?他是誰,值得你這樣一點結果也沒有地去等?!” 載瀲被載澤說得淚流滿面,她扭著頭不敢看載澤,最后只哽咽道,“澤公,那只是我一個人的執念而已,也許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許他非常恨我惱我吧!” 載澤不再去追問載瀲所說的人究竟是誰,他聽得出載瀲話中的意思,那個人和她根本就沒有任何可能,載澤忽然從載瀲的身后將她緊緊擁在懷里,他低聲道,“瀲兒,也許從中走出來對你而言很難,但我相信一定會有那么一天的。” 載瀲沒有掙脫,她感覺自己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她生平最怕自己會身不由己地負人,可她萬般周全,忍受了許多該忍與不該忍的傷痛——載振的欺辱她為了皇上而選擇閉口不言,為了皇上的處境,她選擇自己去扛下所有罪過,令太后罰她,她仍舊一言不發。 可到最后,卻還是令皇上恨她,惱她,怨她,如今又要讓她再負載澤一片赤誠的心意!她不愿再傷害載澤一絲一毫,可她不能放下自己的執念,她煎熬在其中,又如何能作決定呢。 “澤公…”載瀲甚至無法從載澤的懷中抽出手來去擦一擦自己眼角的淚,她苦笑道,“澤公!我不想負你!也求求你不要逼迫我…忘掉他于我而言本就是最難的事!” “可我只相信!”載澤忽然高聲吼起來,他將載瀲抓得更緊,“可我只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載瀲仍舊站在原地,她痛苦到已失去了所有力量,她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堅持還有什么意義。 皇上惱自己,厭自己,她也做好了皇上不再見自己的準備,因為她知道皇上認為是自己的不孝加速了阿瑪的離世,阿瑪是皇上親生的阿瑪,可自己卻根本不是皇上的親meimei。 載瀲苦笑著,她望著天上一輪月亮,想著也許皇上也在看這輪月亮。 她搖了搖頭,心中清楚自己和皇上是永遠都沒有可能的,她的心事只能獨自一人分享,是不會有人能和她一起共享的,在這份孤獨里,載瀲心甘情愿也甘之如飴,可她小心翼翼卻還是忍不住在有關皇上的事情上失去所有原則。 她為了皇上拒絕了載振,也拒絕了載澤,可留給她的就剩孤單了。 載澤所相信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在載瀲對皇上的感情上根本不適用,因為皇上是永遠不會為載瀲留有余地的,他們本身就是“兄妹”,而載澤也永遠不會知道,忘記皇上,于載瀲而言何嘗只是一件難事,更是等同于拿走了她的命一樣。 ※※※※※※※※※※※※※※※※※※※※ sorry又久等了喲(害羞 忽然網斷了,不然早就會發出來這一章了!! 喜歡請點收藏啊誒呀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