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
載瀲一動不動地端坐在載澤的馬車里,一言不發地隨著他往回走,她此時所有所思所想都系在皇上一人身上,她既擔心又害怕,不知道如果回府后正撞見皇上和太后到府里探望阿瑪該怎么辦,額娘一心偏護皇上而讓自己進宮撒的謊、挨的打是絕對不能讓皇上知道的。 馬車外漸漸起風了,風卷起馬車兩側薄薄的簾子,將空氣里彌漫著的沙塵往載瀲臉上撲,載瀲抬手要去擦臉上的沙土,卻在觸碰到自己臉頰的一瞬間將手迅速抽回了,因為臉頰上傳來的切膚般的疼痛讓她立時放棄了想要擦凈臉的想法。 載瀲仍舊默默的,什么也沒有說,她放下手后便將手搭在自己膝蓋上,扭著頭去瞧被風卷起的簾外的世界,她只見窗外一片昏天黑地,一點也瞧不見太陽的影子,街上的行人腳步匆匆向回趕,推拉著板車叫賣生意的小販們也急著向回走,車上插著的兩面旗子也被風吹得呼啦啦作響。 載瀲只感覺手腳冰涼,她知道這樣的天色不是什么好的兆頭,她也知道自己阿瑪如今已病重了,卻也不敢立時趕回府里去去瞧阿瑪,因為此時太后和皇上也在王府里,擔憂與害怕的情緒來回煎熬著她,她心里所有的疼痛已讓她忘記了肌膚上所有的疼痛。 載瀲輕輕嘆了口氣,她將目光收了回來,垂下頭去望著自己手腕上一對水沫子手鐲發怔,她瞧著這對自己滿十歲時額娘親自套在自己腕上的手鐲細想,不知為何她生平第一次有了這種稀奇蹊蹺的想法:“若沒有皇太后…若這天下是皇上一人全權說了算!那她與額娘、與阿瑪!與所有想保護皇上不受傷害的人,就再也不必苦受煎熬!” 載瀲不可思議地發現,自己想到此處時眼淚竟也變熱了,她抬起頭來復又望著窗外的一草一木,她知道世上從沒有如果,皇上不可能再回到王府,不可能繼續過他原本該擁有的閑情逸致的王府生活,若想要他過得好,就只有幫助他改變現狀。 載瀲仍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載澤卻一直側頭凝視著她,他看到載瀲臉上一道道又紅又腫的掌印瞬間感覺心如刀絞,他方才將載瀲想要以手去擦凈臉上塵土的樣子都瞧在了眼里,他知道載瀲怕疼,于是從衣袖里取出一條極為細軟的冰貂絨的絹子來,輕輕抬手替載瀲擦去了臉上沾染的塵土。 載瀲仍未回過神來,載澤卻已笑道,“你不要亂動,一會兒又要喊疼了。” 載瀲后知后覺地將自己所有的思緒都中止了,她緩緩地將頭抬起來,望著一直坐在自己身邊靜靜陪伴的載澤,她靜坐在原地,任憑他用絹子將臉上的塵土都擦凈了,而后才努力掩蓋住自己聲音里的哽咽,道,“澤公,謝謝你……” 載瀲知道載澤不喜聽自己說謝,可這一次她還是要說,自從皇上大婚以后,載瀲被攪在許多宮廷紛爭中無法脫身,她變得不敢再輕易相信什么人,她也察覺到,身邊除了家人,能以真心待自己的人寥寥無幾,可載澤卻屬其中。 載澤這一次沒有打斷載瀲說謝,他仍舊認真地替載瀲擦臉上的沙子,隨后收起手里的手絹笑道,“瀲兒低頭想什么呢?眼神都直了。”載瀲愣了片刻,她想起剛才自己腦海里的想法,知道無論如何也不能對別人說明,因為縱然是她自己,想到自己剛才腦海里閃過的想法還會心有余悸。 于是載瀲輕笑道,“沒什么,是只些自己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荒唐念頭,忘了就罷了,免得說出來還惹澤公笑話我。” 載澤也只是輕笑了一聲,不再勉強載瀲繼續說,他替載瀲擦凈了臉,便將衣袖都理平了,他扭頭瞧了瞧窗外的天色,黑沉沉得令人壓抑不安,他知道近來醇王府上下都因醇親王病情的事焦慮難安,便安撫載瀲道,“一會兒我同你一塊兒進府去瞧瞧吧,看看王爺的身子是不是也好些了。” 載瀲領會載澤的好意,卻沒辦法答應載澤的請求,因為若是同載澤一起遇見了皇上,她又不知該如何說,更擔心載澤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會將她今日進宮的目的說給皇上聽。 載瀲內心左右為難,又不知道該想什么樣的理由拒絕載澤,還沒想出來一個合情合理的說辭,馬車便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太平湖畔的開闊處,前面駕馬的小廝轉過身來掀起簾子回道,“貝勒爺,咱這就到了!” 載澤見載瀲半晌也不說話,以為她只是因為近來醇親王病重而心情低落,便也沒有多想,聽著小廝說已經到了,便先一步跳下來馬車,轉過身來要扶載瀲下去,卻見載瀲猶猶豫豫不肯下來,不禁好奇問道,“瀲兒今兒怎么了?往日里到家了可都不用人請的啊!” “澤公…”載瀲見醇王府外一盞大紅燈籠上的“醇”字已映入了眼眸,心里知道沒法再拖了才緩緩開口道,“澤公,我是擔心阿瑪!可我…這會兒還不想回去,我能不能…能不能先到你府上去坐坐?等會兒我就回來!” 載澤自然歡迎載瀲去府上做客,可他卻覺得今日載瀲奇怪得很,便沒一口答應她的請求,而是輕笑了一聲,反問了一句道,“你到底怎么了?家還不敢回了,是不是你哥哥欺負你了,要是他們幾個,我替你出氣去…” 載澤還沒說完,醇王府門房外通傳室的小廝便急匆匆地跑出來請載瀲進去,道,“格格誒,您可回來了,太后和萬歲爺都到了,萬歲爺還到處問您怎么不在呢!王爺也想見您,您快著點兒吧,可別難為奴才們了…” 載瀲一面擔心阿瑪,一面又怕見到皇上,內心無比焦慮糾結時,載瀲竟看見到皇上身邊的王商跑出來,請自己道,“格格,奴才請您安了,萬歲爺急著見您呢,王爺有話吩咐,您快著點兒吧!” 載瀲聽到這里,心里一橫就要進府去,她想著不能讓皇上和阿瑪瞧見自己臉上的巴掌印,便深深低著頭向府里走,卻不偏不倚地撞上迎面走來的一人,載瀲正捂著頭向后退,想抬起頭來看看究竟是誰,卻已聽到皇上擲地有聲的聲音傳至耳畔,“王爺病得如此重了,你怎么現在才回府?!是你叫朕安心回宮去的!你現在這樣要朕怎么安心?” 載瀲一聽到皇上的聲音立時慌了神,她無法解釋自己今日出府是做什么去了,因為她不能告訴皇上,她剛才不在府里是因為她進宮去太后面前撒了謊,將皇上昨夜里出宮未歸的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替皇上擔了罪過,還挨了太后“賞”的打。 載瀲想,若是將真相告訴皇上,那額娘和自己想要保護皇上不被太后為難而做的努力不就白費了嗎?她不可能騙皇上,可現在卻也不能對他說出真相。 載瀲慌忙地退了兩步,規規矩矩地在皇上面前跪下便磕頭道,“奴才知錯了,還請皇上原諒奴才,奴才再也不敢了……” 載瀲在說出此話時強忍著自己眼里的淚,她下定決心不能讓皇上看出一絲破綻來,只要能保護皇上不受傷害,她不怕被皇上誤會。 載湉望著跪在自己腳邊的載瀲,心里氣惱卻更加疼惜,他不愿意看載瀲總在自己面前跪著,剛想要伸手去扶載瀲起來,就看見載澤從府門外緩緩走了進來,見到自己后邊立時跪下請安道,“奴才見過萬歲爺,給萬歲爺請安!” 載湉收回了正要扶載瀲起來的手,站直身子后問了載澤一句,“你是來看望醇親王的嗎?”載湉期待載澤的回答只是一個簡單的“是”字,可載澤卻答道,“奴才是一路送瀲兒回來的,奴才想著王爺身子不安,便想進府來看看。” 載湉聽到載瀲又是載澤一路送回來的,心里篤定了他們二人是一同出府游玩去了,除此以外他想不到第二種可能,因為他已將載澤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因為人總能看穿與自己心思相同人的心事,載湉太明白載澤對載瀲的心思。 載湉感覺到一陣失望,是對載瀲沒能做到對自己承諾的失望,可他卻又不能阻止載瀲與載澤越來越親近,因為他沒有理由這樣做,更沒有立場。 載瀲仍將頭埋得低低的,她跪在地上不敢起身,更看不到皇上向她伸出的雙手。載湉也在聽過載澤的回話后將手收回了,他向后退了兩步,聲音中毫無感情地道,“你們都起來吧。” 載瀲跪在地上又磕了一頭才敢站起身來,載澤起身后就趕忙上前了一步去扶身前的載瀲,生怕她會摔倒了,而載湉就將眼前的一幕幕都看在眼里。 他方才對載瀲的疼惜瞬間消失殆盡,只剩下對她出府和載澤“游玩”的惱怒,載湉垂下眼簾去冷冷地望著載瀲,忽問了一句,“你明白回答朕,為什么到這當口兒了,你還有心思出府去玩兒?!” 載瀲一聽便慌了神,她一個勁地搖頭,乞求皇上能諒解她,“回皇上,奴才…奴才沒有出府去玩啊,奴才真的沒有!”載湉見載瀲還不肯承認,心里的氣更盛起來,他指了指站在旁邊的載澤,繼續質問載瀲道,“那你去干什么了?你們兩個人…你和他,去哪兒了?” 載湉將“他”字咬得格外清晰,一字一句在載瀲聽來,都令她心驚膽戰,載瀲絕不能說自己今日出府是進宮了,卻又不忍心騙皇上一個字,最終只剩下站在原地不住地搖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載澤實在看不下去了,他不明白載瀲為什么不肯對皇上說真話,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向皇上回話道,“回皇上,奴才今天是領著載瀲進…” 載澤嘴里的“宮”字都還沒有出口,載瀲已撲在了載澤身前,徑直向皇上跪下磕頭,一個勁道,“奴才該死!奴才剛剛就是出府去玩兒去了,奴才向來貪玩,怕皇上責罰,方才才不敢說的!奴才的錯一人承擔,不敢牽連澤公一起受罰!” 載湉只感覺心里的失望不僅僅更加鋪天蓋地,更多了許多的醋意與不能將之訴出于口的難言之痛,他恨載瀲又一次辜負了自己的信任,更惱載瀲不懂自己的心意,為何還要與載澤越走越近! 載湉氣不可遏地吼載瀲道,“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載湉指了指身后醇親王休息的院落,繼續怒罵載瀲道,“這個家,阿瑪!還有額娘!他們對于你而言就那么一錢不值嗎?難道只有你自己一個人的小情小愛才能左右你的悲喜嗎!” 載瀲趴在地上一言不發,卻忍不住地掉眼淚,她要生生忍住不能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連肩膀的顫抖她都要極力克制。 載湉也感覺眼圈泛熱,他多么不希望面對現在眼前的一切,他寧愿從未了解過載瀲,也不愿意相信她會是個不顧自己父母的自私的人。 “醇親王病重,朕在宮中尚日夜難安,時刻牽掛。而你就在府中,竟還只顧自己開心尋樂,你太讓朕失望了。”載湉的聲音漸漸失去了火氣,他背著雙手,垂著眼眸望著跪在自己腳下的載瀲,已失去了所有與載瀲再多說一句話的耐心,他轉身就走,只丟給載瀲冷冰冰的一句,“你起來吧,王爺還想見你,朕也不愿再和你多說什么了。” “奴才謝皇上。”載瀲的聲音小到連她自己都聽不清楚,她謝了恩后才緩緩站起身來,載澤憂心忡忡地過來扶她,蹙著眉不解地問道,“瀲兒,你明明就是進宮了,為什么不肯讓皇上知道啊!你到底是為什么啊!” 載瀲低頭只笑了笑,她知道皇上都信了自己說的話,再不會起疑心去問自己今天到底去做什么了,才感覺寬慰一些,她轉頭沖著載澤微笑,“澤公,有些事不讓皇上知道,才是為皇上好。” “可這樣對你不好!”載澤硬生生地將載瀲的肩扭過來對著自己,吼她道,“你知不知道我不愿意看著你受委屈!”載瀲瞬間不知如何應對,只等載澤漸漸冷靜下來,將手訕訕地收回了,載瀲才抬起頭去看載澤,她都明白載澤所有的心意與陪伴,縱然她對他的感情無關風月,她卻也無法不為他所感動,載瀲輕輕道了一句,“澤公,謝謝你一直都在陪我。” 風刮了整整一早上,終于滴滴答答地落下了幾滴雨來,眼見著雨勢越來越大,載瀲才從院子里一路匆匆地跑進了阿瑪休息的暖閣里去。 她瞧見暖閣外間里的一眾側福晉和姑姑丫鬟們都跪在外邊低著頭抹眼淚,一擋屏風后邊站著的是自己的額娘和三個哥哥,阿瑪的床邊只坐著太后和皇上兩人,載瀲跑進暖閣里后便聽見皇上背對著自己道了句,“你過來吧,王爺還有話對你說。” 載瀲只感覺心狂跳不止,臉上的汗很快就被從窗外吹進來的冷風風干了,她才聽見皇上的話,又望著阿瑪枯瘦的臉龐,腳下竟如何也邁不開步子,直到她后知后覺地回過神來,心底里的悲痛才噴涌而出,她覺得無比虧欠,她無法原諒自己從前的任性與不聽話,可如今她再想彌補,上天也不會再給她機會。 載瀲撲倒在奕譞的面前,緊緊環著阿瑪的臂膀,她跪在奕譞的床前,哽咽著道,“阿瑪,原諒女兒回來晚了…阿瑪……”載瀲后面所有的話最終就只剩下了嗚嗚咽咽的哭聲。 奕譞此刻才緩緩將眼睛撐開一條縫隙,他才望見載瀲的臉龐,便不住地微笑,他抬起手指頭來碰了碰載瀲的臉頰,只發出一些氣聲來,“丫頭你別哭,阿瑪沒什么后悔的。”載瀲卻是淚眼朦朧地望著奕譞,“阿瑪,女兒從前錯了!” 奕譞只動了動手指,勾起了載瀲的小手指來,載瀲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的阿瑪,她看到阿瑪只以黯淡的目光望了望自己跪在一旁的三個哥哥,最后載瀲清清楚楚地看到阿瑪將目光落在了皇上的身上,“阿瑪只希望你們兄妹…你們…” 載瀲越發聽不清楚阿瑪的話,她跪著向前挪了幾步,湊到距離阿瑪更近的地方去,將頭貼靠在阿瑪的胸前,仔細聽著阿瑪說的每一個字,她用力聽了許久,卻忽然感覺阿瑪將自己的手攥得緊緊的,載瀲轉頭望著阿瑪,才看到此時阿瑪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深切神情,載瀲用盡全力地點頭,“阿瑪您說,女兒這輩子都記著!” 載瀲看到阿瑪又以目光悄悄望了望皇上,他最后以這樣無聲無息的方式囑托載瀲,希望她能領會,奕譞將載瀲的手握得奇緊,開口道,“阿瑪希望你們兄妹,你們…所有人!每一個人,都能好好的,你的心…一定要向著自己的家人啊!” 載瀲完全領會阿瑪的用意,太后在場,阿瑪縱然是在此刻都不能將自己的心事直白地說明,而要以這樣委婉輾轉的方式訴清。 載瀲明白,阿瑪是要自己一心向著皇上,阿瑪話中的“你們兄妹,所有人,每一個人!”就是要提醒自己,要永遠記得皇上也是自己的哥哥,皇上永遠是自己的家人。阿瑪想告訴自己,在關鍵的時刻,她的心要永遠向著皇上。 載瀲何嘗不懂阿瑪一生訴而不得的心事,皇上是阿瑪的兒子,阿瑪永遠也不可能斬斷這親情。載瀲感覺心如刀割般疼,她心疼阿瑪一生都不能將自己的思念與牽掛明明白白說出口,這與她永遠不能將對皇上的依戀說出口是何其相似! 載瀲此時更能夠理解阿瑪的苦,她拼命點頭答應,“阿瑪,女兒懂,女兒都懂!女兒絕不辜負阿瑪的囑托……”載瀲的話已說完,卻久久都等不來奕譞的回應了。載瀲忽然感覺阿瑪緊握著自己的立時一松,瞬間只剩下她自己用力捧著阿瑪的手掌,再也得不到回應了。 載瀲剎那間呆滯了,她不知如何面對此時正在面臨的一切,她呆愣愣地緊了緊手指,乞求能夠再次感受到阿瑪給予她的回應,可這一次,她再也沒有等來。 “阿瑪…”載瀲呆愣愣地只吐出了兩個字,她仍舊跪在原地,卻感覺自己已墜入了寒冬,疼痛與極度的悲傷令她變得麻木起來,令她變得遲鈍起來。 “王爺!”載瀲只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喊聲,才看見額娘沖到了阿瑪的床前,坐在他床邊,終于控制不住地失聲痛哭起來。自己的三個哥哥也哭喊著沖上前來,載瀲看見載洵和載濤兩個抱著阿瑪痛哭流涕,載灃跪在床邊用袖子掩著臉哭,肩膀抑制不住地跟著顫抖。 此時此刻的載瀲才終于回過神來,才終于從極度悲痛帶給她的麻木中緩緩脫出身來,她的理智此時完全無法控制住她自己,她感覺心口里的悲痛已經將她徹底吞沒了,她知道,阿瑪永永遠遠地離開她遠去了,她再也找不到一個高大的庇護,在她慌張無措時給她一個安心的港灣。 “阿瑪!”載瀲的哭聲已經嘶啞了,她哭嚎著撲在阿瑪的身上,緊緊抱著阿瑪的身體痛哭,她此時腦海里一片空白,任由自己眼里的淚水將阿瑪身上蓋著的被面打濕了。 載瀲和哥哥們仍舊緊緊抱著躺在床上的阿瑪,太后忽然從床上站起了身來,她轉頭用絹子擦了擦眼底里蔓出的淚,聽著最后為醇親王診了脈的太醫過來回話道,“回太后,王爺他…薨逝了。” 太后轉頭望了望圍作一團痛哭的醇王府家眷們,又瞧著皇上也已經跪在了醇親王的床邊痛哭流涕,忽泛起一陣惻隱之心來,可她卻也只是緩了片刻,便親自走到醇親王的床邊去,將早已備好了的白布蓋在了醇親王臉上,隨后吩咐身邊的李蓮英道,“去傳外邊兒的仵作和下人們進來,快些為醇親王奉安。” 李蓮英得了命便去傳了早已在外等候的仵作和下人們進來,婉貞福晉哭得傷心欲絕,太后前來攙了攙哭得傷心斷腸的福晉,只道了句,“meimei節哀順變。”太后不等醇親王的親人們緩解悲痛的情緒,便命人將醇親王遺體奉入了棺中。 當夜里下起了小雨,醇親王府內一夜無眠,載瀲換了孝服,跟著哥哥們跪在阿瑪靈前守孝,整整一夜未曾合眼。殿內的火盆里燃著火,時不時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來,載瀲就跪在火盆前,卻絲毫也感受不到溫暖。 她跪得膝蓋麻木,卻仍沒有要起來的意思,她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只見眼前停放著阿瑪棺槨,她恍惚間還記得不久前阿瑪仍與自己坐在同一張桌上用膳,還親手往自己的碟中布菜,可如今轉眼已是天人兩隔。 當夜太后與皇上即下發諭旨,令醇親王第五子載灃承襲醇親王王爵,并賞給醇親王奕譞“賢”字謚號,謚曰“醇賢親王”,并補號曰“皇帝本生考”。 一夜之間自己的家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故,載瀲仍舊沉浸在無法自拔的悲痛之中,毫無力氣去接受新發生的所有事情。阿瑪去世后,自己的哥哥載灃承襲了阿瑪傳下來的王爵,仍舊是醇親王,而這里也仍舊是醇親王府,仿佛一切什么都沒有變,可一切都已經變了。她再也不是醇親王的女兒,而是醇親王的meimei。 次日清晨時,早已有王府小廝將醇王府外高高懸掛的大紅色“醇”字燈籠換為了白色,載瀲仍舊跪在靈堂之中,載洵去送走了額娘后回來同載瀲道,“meimei,你總這么跪著也不是辦法,總要起來吃口東西才行啊!” 載瀲并非不想吃,而是吃不下,面臨如此巨大的變故與悲痛,她早已沒了吃東西的心情。載瀲搖了搖頭,轉頭對載洵道,“洵哥兒,我吃不下,哥哥們去吃吧。” 載濤此時也從旁邊站起身來,勸載瀲道,“瀲兒,你這樣實在讓哥哥們放心不下,阿瑪走了,我們所有人都傷心!可你不能毀了自己的身子啊,你難道忘了阿瑪囑咐你什么了嗎?”載瀲抬起頭去望了望載濤,他看著自己兩個哥哥無比擔憂地望著自己,又想到阿瑪臨終前囑托自己“要你們兄妹每一個人都好好的!”便點了點頭道,“好,我同哥哥們去。” 載灃才從外面送走了許許多多來王府吊唁的親貴官員們,回到靈堂后便繼續跪在靈前,他聽見載洵和載濤來勸載瀲去吃飯,便在一旁道,“瀲兒,你同他們去吧,哥哥在這兒陪著阿瑪。” 載瀲同著自己的哥哥們才用完膳回來,便聽見外邊的通傳小廝來回話道,“太后同著萬歲爺一塊兒來了!”載灃一聽此話便忙領著自己兩個更小的弟弟跪到雨水中去迎,載瀲因是女孩,只能退到靈堂的一旁去跪著,因守孝期間不能出到外面去拋頭露面見人。 靈堂內的白色綢緞在空中隨風飄著,傳來一陣陣如浪潮般聲響來,載瀲就跪在白色綢緞的后面,哥哥們迎了太后的和皇上回來,她才能上前挪了幾步,跟在自己三個哥哥的身后。 載瀲跪在載濤的左側,看見皇上也為阿瑪穿起了孝服,此時滿目含淚地跑進靈堂來,就忍不住跟著皇上一起掉眼淚。 載湉跪在醇親王靈前三跪九叩,心里的悲傷之情早已溢滿,他希望自己能將這一生所欠缺的所有父子之禮都還上。太后也親自燃了三支香,握在手里向醇親王靈位鞠了三躬,隨后便將手里的香插在醇親王靈位前的香爐里。 皇上和太后親自前來吊唁阿瑪,載瀲便跟著身旁三位哥哥一起向皇上和太后還禮,那日皇上只顧著悼念醇親王,一直跪在醇親王靈前不起,一句話也沒有同載瀲說,因為在他心里仍在怨載瀲在父親去世前的貪玩,這樣不孝的行為是他永遠都不能原諒的,他已被悲傷沖昏了頭腦,已不能理智清晰地去分析那天載瀲究竟去了哪里。。 皇上和太后回宮時,載瀲才跟著自己的哥哥們向外走了幾步去送太后和皇上,載瀲跪在雨水里恭送皇上回宮,可載湉卻連頭也未回。載瀲就望著皇上的背影,一點一點在細雨里消失,直到最后她也沒等來一個回眸。 載瀲心里再清楚不過,皇上仍在怨著自己,而且這次的誤解與往次都不相同,因為這一次的誤解與阿瑪的離世有關。 載瀲知道凡是皇上認定了的事,是憑誰都不能輕易扭轉的,這一次皇上認定自己在阿瑪病重不起時仍與載澤出府游玩,皇上又怎么可能還會原諒自己。 載瀲忽然覺得好累,她感覺自己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可最后卻什么都失去了。她什么都沒有得到,還失去了自己摯愛的親人,她不懂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竟讓自己愛的人都誤解自己,都離自己而去。 載瀲知道皇上還會有體貼他心意的珍嬪,還會有溫文懂事的瑾嬪,還會有一直在等待他的皇后,她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無比多余,她甚至悲觀地想,正是因為自己的存在,才為醇王府帶來這許多的悲苦別離。她忽然好想一個人躲起來,到一個誰也找不到自己的地方去,還醇王府,還皇上一份平靜。 這一次她知道皇上在誤解自己,而且已誤解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因為阿瑪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他們,永遠無法回來了,可她卻不打算去解釋,她半個字都不想說。 夜間的醇王府才平靜下來,載瀲便一個人去了額娘的暖閣里見額娘,這幾日的煎熬已令額娘消瘦了許多,載瀲心疼地搭住額娘的手,婉貞福晉便一把將載瀲環在了懷里痛哭道,“我可憐的孩子……” 載瀲來不及安慰額娘一句,便以為額娘跪倒,開口懇求道,“額娘,如今阿瑪已去了,依照我醇邸從前籌劃,將來阿瑪奉安至京郊西山下,女兒想…凡為人子女者,必要為父母盡孝,女兒自然也不例外。京郊苦寒,女兒不愿阿瑪一人孤苦!所以有一事想求額娘,還望額娘允準女兒所請…” 婉貞福晉聽至此處已猜出了載瀲的請求,她不住地用絹子擦淚,道,“瀲兒,額娘明白你的心意,可京郊偏遠苦寒,額娘如何舍得你啊!” 載瀲重重為額娘磕了一頭道,“額娘!女兒想親自到西山為阿瑪守靈一年!女兒求額娘就準了女兒吧,算是了卻了女兒心頭一樁心愿,若是能陪著阿瑪,女兒也無遺憾了!女兒只擔心額娘一人在京中,只望額娘能保重身體啊!” 婉貞福晉將跪在自己面前的載瀲擁進自己的懷里,她將載瀲擁得極緊,她撫摸著載瀲的背,抽泣道,“額娘的孩子啊!如何要額娘舍得了你…” 婉貞福晉的淚就滴在載瀲的頭上,她知道載瀲的性子,如今下定了決心,是無論如何也拉不回來的了。婉貞福晉抬手去為載瀲擦凈了臉上的淚,哽咽道,“你的心意你阿瑪一定都感受到了,額娘依你,可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好好地回來!額娘還在家等著你呢…” 當夜里,載瀲才從額娘房里回來,便吩咐著靜心和瑛隱兩人為自己收拾行李,靜心不解地便問載瀲道,“格格您要去哪兒呀?王爺才走,格格這一年最好都不要再出門了啊。” 靜心何嘗知道,載瀲出門根本不為見人,就只為了自己的阿瑪,載瀲怕多一人知道自己要走的消息便容易被外人知道了一分,便連靜心和瑛隱也不肯告訴,只道,“你們收拾就是了,我怎么會做對不起自己阿瑪的事兒?更何況是額娘已經應了我的,若是不合規矩,額娘又怎么會應?” 靜心和瑛隱無言以對,便只能聽話地去為載瀲收拾行李,載瀲自己也收拾起隨身的物事來,她除卻收拾了幾件能供換洗的素色衣裳,又挑了幾雙沒有繡花樣子的布鞋裝進了包袱里,便徑直往自己床邊去,她顫抖著將自己的枕頭翻開,從下面撿起一枚荷包來,捧在手心里只感覺心頭疼痛地發顫。載瀲緩緩解開荷包的帶子,借著遠處昏黃的燈光,將里面的照片取出來來看。 她瞧見照片上的自己笑得異常開心,挽著皇上的手仿佛世間沒有任何煩惱,她撫了撫照片,隨后只輕笑了一聲,強忍著自己心里所有酸澀與不舍的依戀,將照片重新裝回到荷包里,收進自己要帶走的包袱里… 無論回憶如何令她痛苦,她都無法丟下這枚她看得比生命還重的荷包,因為里面裝著足夠支撐她走完今后所有孤寂生活的回憶,那是她孤島上唯一點燃的燈。 ※※※※※※※※※※※※※※※※※※※※ 寫這一章前我異常猶豫,還焦慮,我一直不忍心寫完,這是我一直遲遲沒有更新的原因,因為這一章以后,載瀲就永遠都失去了自己的父親,雖然沒有生他,卻給了她第二次生命機會的父親。從今后沒有人能指引她未來路的方向,也沒有人能夠為她在太后面前遮風擋雨。我一直不忍心,可還是要努力遵從歷史的發展,醇親王,這位在我心里非常偉大,愛得深沉的父親終于還是謝幕了,對于載瀲,我也不想總編織一場童話,不然去年我就不會重新把這個故事拾起來,決心好好寫完。(我從前就是因為不忍心,所以中途停了好久。)她還要走很久,她還要面臨馬上就要來的甲午,接下來的戊戌,再接下來的庚子...... 她要堅強,故事里醇親王所托也是我的心愿,她還要面臨的風浪有很多,她總要學著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