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
連綿不絕的大雨落在四四方方的紫禁城中,在冰涼徹骨的青石地磚上濺起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叫人踩在地上就覺得腳寒,而此時的載瀲卻覺得身上暖和得像有春日里的暖陽照著一樣。 早上出門時載瀲仍覺得冷得全身發抖,而此時她積郁了很久的心事終于在載湉溫暖又寬廣的懷中隨風而去了,她靜靜地撲在載湉懷里,載湉也靜靜地回擁著她,載瀲沒再說一句話,卻覺得有這一刻存在,就全都足夠了。 載湉此時微低了低頭,瞧見載瀲正將側著的臉頰貼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她臉上淺淺淡淡卻溫柔滿足的笑意是那樣顯而易見,載湉不禁在心內輕笑,他笑載瀲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那么容易傷心,又那么容易滿足。 載湉擁著懷中的載瀲,卻忽然感覺到一絲懼意,他不知為何地懼怕起將來的某一天,若有一天這個靠在自己懷里的女孩兒成為他人的妻子… 載湉想到此處,忽然感覺心底難以自控地難過起來,他怔怔望著遠方,見遠處的花草已在大雨的洗禮中被吹彎了腰,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何會害怕自己的“meimei”成為別人的妻子…… 載湉的目光閃動了片刻,他仿佛明白了自己對這個女孩兒隱藏的心事,卻又不敢承認,更不敢面對。他想到此處時,只是將雙臂收攏得更緊了些,他怕載瀲跑丟了,他怕有朝一日真的會再也抓不住她…… 此時瑾嬪才從儲秀宮給太后請安回來,正沿著御花園外一條通向東六宮的長街往永和宮走,她貼身的小宮女畫秋費勁兒地撐著一把傘,卻擋不住來勢洶涌的大雨,瑾嬪出宮前才新換的一件滾花邊的片金花紋墨藍色旗裝都在大雨中被泥水打濕了。 瑾嬪低頭瞧著自己腳邊被雨水打濕了的旗裝衣角,不由得心疼道,“出宮前才換的,這就弄臟了?!?/br> 潤冬眼尖,見瑾嬪此時心疼身上的衣裳,忙將手里捧著的一件對襟的斗篷給瑾嬪披上了,為她擋著洶涌的雨勢,而后笑道,“主子別心疼,回去奴才就給您洗出來,保管您明兒就能穿上!” 瑾嬪聽得此話,微微回過頭去瞧著潤冬笑,瑾嬪身邊的小太監馬德清見此時雨太大,忙上前去追了兩步,含著腰對瑾嬪道,“主子,前面眼見著要到御花園了,您先去里面避避吧,等雨小點兒了再回去。” 瑾嬪的袖口和衣襟處都被雨水打濕了,又想起御花園里能避雨的亭臺樓閣不少,便點了點頭道,“也好,先避避這陣兒的?!?/br> 瑾嬪話畢后便領著身后的人要進御花園,卻在門口處瞧見了皇上身邊的小太監們候在外邊。 寇連材瞅見瑾嬪周身濕透地急匆匆往園子里走,忙上前去請了安道,“奴才見過瑾主子,這會兒萬歲爺在園子里頭呢,吩咐奴才們不讓旁人進去……奴才實在對不住主子……” 瑾嬪心里也不惱火,她懂得宮里的規矩,既然是皇上吩咐下來的話,自己必然不會去忤逆,她吩咐寇連材起來,而后只平和地問了句,“敢問諳達一句,皇上這會兒在園子里做什么呢?” 寇連材站起身來后低著頭給瑾嬪回話,低聲道,“回瑾主子的話,萬歲爺喜歡到這兒來聽雨,不喜歡旁人打擾?!?/br> 瑾嬪微點了點頭,心里默默記下了皇上的喜好,她趁寇連材低著頭不注意的功夫,只想看看皇上坐在哪里聽雨,便探頭向園子里去看,她的目光掃過遠處的浮碧亭時,卻被眼前所見嚇了一跳,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連連向后退了兩步。 瑾嬪無意中看見皇上在浮碧亭里正緊緊擁著載瀲,兩個人緊緊貼靠在一起,雖一動未動,可氣氛春意正濃。 瑾嬪心底劃過一陣異樣的感覺,她雖知道載瀲是皇上的meimei,卻不敢相信兄妹之間會情深至此。 可瑾嬪更清楚宮里是非多的道理,當著寇連材與王商的面兒,她自然不能多說一句,只得趕緊鎮定下來,對著寇連材笑道,“麻煩諳達伺候好皇上,我這就回去了?!?/br> 寇連材和王商聽了瑾嬪的話,忙“嗻”了一聲應答,而后又含著腰恭送瑾嬪道,“奴才送瑾主子。” 瑾嬪含笑點了點頭,搭了畫秋的手便連忙離開了御花園。 畫秋一路扶著瑾嬪,卻突然感覺她自打去過御花園后,就心神不寧的,便側著頭問瑾嬪道,“主子,您這是怎么了?” 瑾嬪忙搖了搖頭,趕走自己腦海里不該有的想法,她一路上都回憶著皇上擁抱著載瀲的場景,此時她思來想去,最終道,“畫秋,咱們不回永和宮了,你們陪我去趟景仁宮吧?!?/br> ======== 珍嬪也才從太后的儲秀宮請安回來,正走到景仁宮外頭的垂花門下,戴恩如一路上笑呵呵地跟著珍嬪,此時突然笑了一句,道,“咱們主子可真是得寵,萬歲爺喜歡主子不說,連太后都喜歡主子的才氣!” 珍嬪抿著嘴笑了笑,而后回過頭去彈了彈戴恩如的帽檐,笑道,“這種話啊,你心里清楚就行了!偏要說出來做什么?” 珍嬪雖如此說著,心里也高興得很,她想起來剛才在太后宮里,太后夸她學畫學得快,連一向驕傲的榮壽大公主都對自己贊不絕口,臉上便已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珍嬪腳下如同生風,一路上也不顧大雨滂沱,已經打濕了自己的衣裳,腳步不停地一直往回走,她耳邊兩段綴著東珠的步搖隨著她的腳步一搖一擺,相碰的聲音清脆悅耳,就像是此時雨滴落在琉璃瓦上的聲音。 等她走到景仁宮朱紅色的大門外時,才看見自己的jiejie瑾嬪正在宮門外等著自己,全身上下都已經濕透了,便連忙跑了兩步迎上去道,“jiejie怎么衣裳濕了都不回宮去換一身?莫不是太想我了,著急要見我?” 瑾嬪被珍嬪調皮的話逗得笑出了聲,點著她的額頭笑道,“鬼機靈的丫頭,怎么就知道我想你了???” 珍嬪迎著瑾嬪進景仁宮,又吩咐了戴恩如燒來熱水給瑾嬪沏茶,而后才對瑾嬪笑道,“因為meimei也一直想jiejie??!” 瑾嬪才進景仁宮正殿的暖閣,便看見暖閣里盡擺著些男孩子穿的衣裳,內暖閣里還架著原先志銳送給珍嬪的那臺照相機,書案上散落著些繪畫用的紙筆和水墨。 東暖閣的窗臺上擺著一盆蘭花,暖閣里的水墨香氣和花香四溢,暖和得像是春天里一樣。 瑾嬪走過去撫了撫瑾嬪窗臺上養著的那盆蘭花,笑道,“meimei怎么也不知道修修葉子?”珍嬪從戴恩如手里親自接過了茶盞來,走上前來邀瑾嬪坐下,而后才笑道,“我從小就不喜歡撫花弄草的,jiejie也不是不知道?!?/br> 瑾嬪輕笑了一聲,便捧起茶案上新沏好的蒙頂茶來潤了一口,而后笑著勸珍嬪道,“meimei啊,以后還是收收性子的好,畢竟咱們進宮了,和在家里不一樣。” 珍嬪用可憐兮兮的目光看了看瑾嬪,惹得瑾嬪也不忍心再說下去了,珍嬪向瑾嬪身邊湊了一步,攥著瑾嬪的袖口道,“jiejie,你不讓我做我喜歡的事兒,我一天也過不下去呀……” 瑾嬪點了點珍嬪的額頭,笑罵道,“你啊,有皇上寵著你,老佛爺也喜歡你,還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俊?/br> 珍嬪聽后小聲地笑了兩聲,而后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對瑾嬪撒嬌道,“那jiejie還舍得罵我?” 瑾嬪也不再同珍嬪嬉戲,她想起自己的來意,便開門見山問道,“meimei,你今兒見過皇上了嗎?” 珍嬪一聽到瑾嬪如此問自己,從身后的貴妃榻上取來一張自己畫到一半的畫來,她看著畫上的載湉,臉上已是掩飾不住的柔情,她轉頭對瑾嬪笑道,“見過呀,皇上走了以后我才去給太后請安的。” 瑾嬪略蹙了蹙眉,又問道,“那你見過載瀲嗎?”珍嬪疑惑地搖了搖頭,想了片刻后開口道,“這幾天都沒見過,她不是把腳崴了嗎?不過她今天把我的照片送進宮來了,應該是來給太后請安了吧。” 瑾嬪一聽此話,更加確定今天自己在御花園看到的身影就是載瀲,她此時心頭全是忌憚與不安,她抬起手來牽住了珍嬪,腕上的一對翡翠的桌子便碰在茶案大理石的桌面上,清脆地響著。 瑾嬪壓低了聲音道,“meimei啊,這事兒你可別對旁人提起…我剛才路過御花園的時候,看見皇上懷里摟著載瀲,在御花園里聽雨,載瀲就把臉貼在皇上懷里,皇上還吩咐了不許旁人進去……你說,他們縱然是兄妹,也不會情深到這種地步吧?” 珍嬪才剛剛聽了瑾嬪的話,就感覺渾身上下不舒坦,她心里泛起一陣醋意,向來不善于掩飾情緒的珍嬪此時強忍著不發作,她強忍住了火氣,竭力安慰自己道,“jiejie別多想了,載瀲是皇上的meimei,皇上對她好是應該的?!?/br> 瑾嬪心里著急,她今日來見珍嬪是想和她一起分析條理的,根本不想聽珍嬪自我安慰的話,此時便蹙著眉急聲道,“meimei啊,咱們也有哥哥,咱們會像這樣嗎?” 珍嬪回憶起前天夜里皇上急得滿頭是汗,翻箱倒柜為載瀲找治腳傷的藥的場景,那個時候皇上急得連去景仁宮的約定都忘了。 那天珍嬪就站在養心殿外,她清晰地聽見皇上吩咐王商道,“讓她好點了就來給朕請安,告訴她,朕掛念得很……” 珍嬪那時望著天邊的一輪明月,感覺冷極了。 珍嬪心里最后一道防線正在一點一點土崩瓦解,她手里攥著杯壁發燙的茶盞卻渾然不覺,她瞪著瑾嬪手腕上一對翡翠鐲子一動不動,半晌后才道一句,“jiejie以前不是說過,他們是醇親王家正根正苗的孩子…” 珍嬪還沒說完,瑾嬪已上前來握緊了自己meimei的手,她望入珍嬪的眼眸,將聲音壓得極低,道,“載瀲要當真是醇王府‘正根正苗’的孩子,jiejie也不會有這樣的擔心!你懂jiejie的意思吧?” 珍嬪只感覺心底一顫,她惶恐地抬起頭來注視著瑾嬪,她沒想到自己的jiejie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載瀲并非醇親王的親生女兒,而是當年被過繼到醇王府上的孩子,這件誰人都清楚,可誰人又都忌諱的往事,珍嬪沒想到自己向來穩重的jiejie會對自己提起。 可珍嬪心里也清楚,載瀲不是醇親王的親生女兒,更不是皇上的親meimei,所以誰又能知道,載瀲對皇上究竟只是一般的兄妹之情,還是存了不同尋常的心思呢…… 珍嬪不能允許載瀲和皇上之間,有任何不同尋常的感情萌芽,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搶走載湉,因為在這座森冷又陌生的皇宮里,載湉是珍嬪所有且唯一的溫暖。 珍嬪冷靜了片刻后,忽覺得問題也不那么嚴重了,因為她想明白了一個問題,她自己才是皇上名正言順的妃嬪,只有她才擁有名正言順的地位。 而載瀲,她的心思終究是永遠不能見天日的,在宗法禮制的壓迫束縛下,她這一生,都只能是皇上的“親meimei”。 可珍嬪還是在心里緩緩做了決定,縱然名不正言不順,她也不能再給載瀲一點點機會。 珍嬪望著景仁宮窗外的大雨仍在遮天蔽日地下著,她知道,等這場大雨停下后,很多事情就已經變了。她低聲喚來了戴恩如,只道了一句,“幫我換件新的衣裳來,等雨停了,咱去給皇后請安?!?/br> ======== 那日夜深后雨才停下,御花園浮碧亭琉璃瓦上積攢著的雨水順著磚瓦的縫隙一股一股淌下來,落在院子里的積水上,又濺起一層層漣漪。 雨停后的夜空也終于放晴了,明月比往日都更加皎潔,此時正斜掛在天邊,向人間投下一層碧透的月光來。 載瀲這會兒還在浮碧亭陪皇上坐著,她感覺和皇上呆在一起的時光總是格外的快,快到她從來不覺得累,也不覺得煩。 載湉此時正望著園子后面的一片梅花林,見里面的梅花早都凋謝了,只剩下幾株光禿禿的枝干,又想起來載瀲喜歡梅花,忽有些悵然道,“瀲兒,園子里的梅花都謝了,你住在宮里那會兒,朕還記得你說,你喜歡梅花?!?/br> 載瀲驚喜地望著坐在自己身邊的皇上,她一直以為皇上早就把自己說過的話忘記了,當初皇帝大婚那日,載瀲進宮后就低著頭拼命快走,她只怕再御花園里瞧見梅花,會惹自己傷心。 載瀲如今聽到皇上還記得自己的偏愛,難掩笑意道,“皇上別難過,明年梅花還會開的!到時候奴才還進宮來,和皇上一起賞梅花!” 載湉轉頭望著載瀲笑,感覺月光落在載瀲眼里就有星河。他感覺每次看到這個女孩兒笑,自己的心底都變得溫熱了。 載湉打心里喜歡和她待在一塊兒,因為她真實地笑,真實地哭,真實地喜愛,也真實地抗拒。 載瀲怎么會知道能進宮陪皇帝賞花是何等的不易,以為明年的冬天還會像今日一樣美滿。載瀲輕輕松松開口說出來的話,在旁人聽來就像是孩子的夢話。 可載湉卻不會點醒她的夢,載湉望著載瀲眼里閃爍著的亮光,低下頭來溫柔地對她笑了一句,“好,等梅花開了,朕就等著你進宮。” 載瀲忽然感覺臉上火辣辣地發熱,她低著頭就能感受到皇上的呼吸,她不敢抬頭去看,只感覺心跳砰砰地越來越快。良久后載瀲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舉起自己的小拇指,爽朗地對皇上笑道,“那,一言為定!皇上和奴才拉鉤!” 載湉輕笑出聲來,他伸出自己的小拇指來和載瀲拉了鉤,而后又用自己寬厚的手掌將載瀲的手含在自己的掌心。 他出神地望著浮碧亭外的一層水簾,想到將來總有一日載瀲會成為別人的妻子,而他們終將不能像今日這樣坐在一起談心…… 載湉想著想著,忽輕聲道了一句,“朕真怕你跑丟了……” 載瀲望著載湉心事重重的樣子,仿佛能與他感同身受,她抓緊了皇上的手掌,一字一句珍重道,“皇上放心,奴才永遠都跟著皇上,絕不會跑丟了。” 載湉忽轉過頭來看著載瀲,他控制不住臉上的笑意,他逗載瀲道,“傻丫頭,又說傻話了,你怎么可能永遠都跟著朕呢?!?/br> 載瀲不聽皇上的話,只一個勁兒地搖著頭傻笑,她不相信不可能,她不相信前路漫漫會有無數曲折,可無論未來如來,她相信與否,今夜的她仍舊無憂無慮,仍舊還能攥著她以為能握住許久的快樂。 ======== 那天直到夜深人靜了,載瀲才拖著一身疲憊回到醇王府,她從馬車上小心翼翼地跨下來,一改往日大大咧咧地從馬車上往下跳的作風。 靜心扶載瀲下來,見載瀲今天沒跳著下馬車,便打趣載瀲道,“呦,格格今兒是怎么了,怎么變得淑女了?” 載瀲呵呵一笑,轉頭對靜心傻笑道,“姑姑凈會打趣我,哪兒有的事,我這不是腳還疼呢嗎…” 靜心哭笑不得地看著載瀲搖頭,她以為載瀲真的懂得了大家閨秀就要做淑女的道理,才欣慰了沒一會兒,就讓載瀲一桶冷水給潑醒了。 醇王府門房的小廝瞧見載瀲終于回來了,忙出來迎道,“格格您終于回來了?。⊥鯛敻x急了快一天了!” 載瀲一聽阿瑪又等了自己一天,不禁心底一涼,覺得自己回家后又要兇多吉少了。她努力朝門房小廝笑道,“我…我進了宮,也是身不由己啊!我這就去給阿瑪額娘請安,讓他們別擔心了!” “行了!你也別去了!阿瑪額娘早休息下了!”載瀲還沒把門房的小廝應付過去,忽又聽見王府大門內傳來一聲冷冷冰冰的聲音,載瀲只覺得后背一陣發冷,才看見載濤繃著一張臉走了出來。 載瀲看見載濤還沒休息,還在等著自己回來,忙笑盈盈地上前去打了個千兒,又笑道,“哥哥怎么還沒睡呀?是在等我呢?” 載濤瞪了載瀲一眼,一句話也沒說。他只揮了揮手,吩咐身后的幾個小廝去將馬牽去西花園后的馬圈里喂好了,而后才冷冷對載瀲道了一句,“你還知道回來呀,我以為你住宮里了呢?!?/br> 話畢后載濤轉身就走,連等都不等載瀲一步,載瀲知道自己今天又做錯了事,白天還答應載灃說會早點回來,結果一進宮見了皇上,就不知道時辰為何物了。 載瀲忙在載濤身后追他,可奈何腳上傷還沒好,才跑了兩步就追不上了。載濤猛地想起來載瀲腳上還傷著,忙轉過身去扶她,可嘴上卻還罵她道,“就你這樣,一天天不知道好好養著,一出去就不知道回來的,傷準是好不了啦!” 載瀲委屈巴巴地抬起頭來瞧了載濤一眼,抓著他的胳膊一步一步往回挪,載濤半步不敢離開了載瀲,只怕她又摔了。他們兩人才走到載瀲住的院外頭,載濤便忍不住囑咐載瀲道,“瀲兒啊,你回去小心點,別再惹他生氣了?!?/br> 載瀲不解其中意地“嗯?”了一句,載濤還來不及回答,便聽見暖閣里傳來一聲大吼,“是載瀲回來了?讓她給我進來!” 載瀲慌得手上一抖,一把沒扶住載濤,倒在身后的大門上,結結巴巴問了一句,“灃哥兒?!”載濤蹙著眉頭不敢出聲,忙點了點頭,示意載瀲別說話。 載瀲心里暗暗叫苦,她早上只答應了載灃要早些回來,現在自己言而無信地回來得這么晚,她根本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載灃。 載瀲和載濤還在院外站著,暖閣里的燭光卻亮如白晝,載灃身邊的一個小廝含著腰急匆匆跑出來找載瀲,忙道,“格格啊,您快點進去吧!” 載瀲也沒辦法,一路上一邊看身后的載濤,一邊跟著小廝進了自己的暖閣。 暖閣里燈火正濃,載灃精神萬分地坐在載瀲的書案后頭,滿臉怒氣沖沖地等著她回來,載洵被載灃拉在一旁坐著,此時已有些困得打盹了,聽見是載瀲進來了,才稍稍醒過來,在載灃身邊坐直了。 載瀲顫顫巍巍地瞧著載灃生氣時鐵青的臉,一句話也不敢說,她只規規矩矩地行了蹲禮,給兩位兄長請安道,“瀲兒給兄長們請安了…” “還請安呢!哪兒有一點安生啊?”載灃氣得從書案后拍案而起,走到載瀲面前來站著,氣得一個勁喘氣又說不出話來。載瀲只感覺腳上生疼,蹲在地上疼得她額頭上直冒汗,載灃還不叫她起來。 載瀲終于忍不住腳上的疼了,一個趔趄坐倒在了地上,載灃今日被氣得一改往日對載瀲的和藹態度,見她摔倒了也不許人去扶,還指著她罵道,“錯了就該被罰,腳疼好啊,既然蹲不了,那就跪著!” 載瀲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著載灃,不相信載灃有一天也會這樣對自己,可她半個不字也不敢說,只得站起身來,又晃晃悠悠地去跪。 載瀲才跪在地上,載洵就再也看不下去了,上前來兩步勸道,“哥哥啊,瀲兒這傷還沒好,別讓她跪了吧?” “你閉嘴!”載灃轉頭呵斥載洵,而后又指著載瀲罵道,“就是咱們!把她給慣壞了!將來要是離開了王府,她可該怎么辦?連好人壞人都分不清!” 載瀲忍著眼里的淚跪著,她知道今天自己回來得的確是太晚了,她也知道載灃這是擔心她的安全,擔心了一天都不見她回來,現在只能把氣撒在她身上了。 載瀲只想讓載灃消消氣,便抬起頭來試探著說了一句,“哥哥別生氣了,今兒是meimei錯了,只不過是皇上留我,我也走不了??!” 載灃聽了載瀲的解釋只冷冷哼了一聲,他走到載瀲跟前來問她道,“皇上在景仁宮,而你去養心殿謝恩,皇上都不在,怎么留你啊?” 載瀲吃驚地抬頭看著載灃,不禁問道,“哥哥怎么知道?” 載灃轉過頭去不再看載瀲,氣不順地吼了句,“我今兒瞧見載振了!他也去給皇上請安,只在養心殿外磕了個頭就走了,那你怎么就能見著皇上?你要是不主動去找皇上,皇上會留你嗎?!” “哥哥!不是,我沒去主動找皇上啊…”載瀲連忙開口解釋,她想起今天自己一直都記得阿瑪和哥哥們的囑咐,遠離皇上才是真正為了皇上好,雖然一直沒見著皇上,卻也不奢望去找,誰知會在出宮前遇見皇上。 “還想狡辯?!是不是我以前對你太寬容了!”載灃根本不聽載瀲解釋,載瀲開口說一句話,都像格外敏感的言語刺激著載灃的神經,他吩咐身邊一個小廝道,“你今兒就在這兒守著她!跪到天亮!” “哥哥!”這會兒載瀲還沒說什么,卻聽見載濤按捺不住了從院內跑進來,他氣喘吁吁地望著載灃,吼了一句道,“哥哥,瀲兒到底是個女孩兒,跪一宿哪兒能受得了???!” “載濤,我問你,你是想看她今日受點苦,還是以后一直受苦!”載灃一句話問得載濤回答不上話來,可他緩了片刻,忽又怒吼了一句道,“我不想讓她未來受苦,可我也不能看她今日受苦!” 載濤怒氣沖沖地將載瀲一把給拉了起來,只道了一句,“你起來,那邊兒歇著去!”載瀲頭一次看見自己兩個哥哥爭吵,此時已嚇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不肯走,便拉著載濤的袖子道,“哥哥別吵了,我…我知道錯了……” 載灃此時正在氣頭上,見載濤和自己過不去,就將氣移到了載濤頭上,質問了一句,“載濤,你什么意思?” 載濤也一步不讓,又頂撞載灃道,“我沒什么意思!我就是不能看你無理取鬧!” 載瀲此時扯著載濤的衣袖勸他,載洵又拉過了載灃去勸他,兄妹四人好容易才安靜下來,載灃心里的氣卻消不下去,他轉頭吼載洵道,“我是為了她好!載濤看不出來,你也看不出來?。俊?/br> 載洵見載灃今天是真生氣了,見誰就和誰吵,便聰明地不去頂撞他,小聲笑道,“我當然懂了!自己的meimei哪兒有不疼的道理???不過哥哥消消氣,別罰得太重了。” 載濤這會兒也才消了氣,載灃就氣沖沖地走了。臨走前吩咐小廝站在載瀲暖閣外面守著,看好了不讓她出門,以此作為懲罰。 雨過天晴后的紫禁城中初春意味正濃,被雨水沖刷后的琉璃瓦比從前更鮮亮起來,在澄澈的陽光下熠熠生著光。雨后的微風吹干了屋檐上最后一滴雨珠,紫禁城中便再也不見瀾漪的痕跡。 榮壽公主自從聽了載瀲說,珍嬪托她到宮外洗了照片送進來,就在心里存了個疙瘩。她知道宮里有如意畫館,還有專為皇家照相的御用照相師,再怎么說,珍嬪也不該到宮外邊兒去洗照片。 今日榮壽公主特意多陪太后在宮里住了一天,只為了把珍嬪擅自出宮去洗照片的事情說清楚了。公主不是為了挑起珍嬪與太后的矛盾,而是因為她容忍不了珍嬪才進宮,就壞了宮里的規矩,她更不能看著載瀲跟著珍嬪一起壞宮規,還渾然不知。 太后才晨起,就端坐在儲秀宮西暖閣里的象牙梳妝臺后邊,等著內監侍女們端來凈面的花露和清水來,宮女榮兒便從太后最喜歡的一只梅花喜鵲的脂粉盒里將太后搽臉的皂粉取出來,撒在被燒得熱氣騰騰的鳳仙花露里,太后才用蒸出來的水氣潔面。 落地垂花罩的縫隙里露著從宮殿外透進來的晨曦,一直從宮殿屋頂垂到近地面上的燈穗子被從門簾縫里吹進來的風吹著飄舞,就像年輕秀女耳邊垂著的流蘇。 榮壽公主就坐在落地垂花罩的外邊陪著太后說話兒,李蓮英用一把潤透的玉梳子給太后篦頭發,時不常地說幾句奉承太后年輕的話。 榮壽公主性子直爽,最不愛聽李蓮英阿諛奉承的話,此時便打斷了李蓮英道,“皇額娘,女兒聽說,珍嬪照了相片,都是送到宮外去洗的?!?/br> 太后此時端坐在梳妝臺前一動不動,宮女和內監為太后戴著手指上的護甲,隔著一層鏤空的垂花罩,榮壽公主都能瞧見內間里映著的金光。 太后目光冷厲地抬起頭來瞧了瞧榮壽公主,淡淡地只開口問道,“你怎么知道的,宮里的照相館她都瞧不上了么?” 榮壽公主壓低了聲音,回太后的話道,“皇額娘,女兒那天正撞見載瀲把洗好了的照片送進宮來,她說是珍嬪托她洗的?!?/br> 太后心里頗感到一陣不快,她知道珍嬪年紀輕又得皇上的寵,一直壓著皇后風頭不說,今日還要將風頭出到宮外去了。 太后想,連她自己都只在宮里的相館沖洗相片,而珍嬪居然有這么大的能量,能私下托載瀲去宮外洗照片,為此不禁感到一陣壓迫感,太后最不喜歡這種感覺,她絕不能允許任何人位于自己之上。 “都洗了些什么???”太后假似無意地問著,實際上是為了抓住珍嬪的把柄,榮壽公主回道,“回皇額娘,是些風景的照片,還有些珍嬪的全身像?!?/br> “好啊,她這是巴不得全天下人都認得她長什么樣子??!”太后只感覺怒火中燒,一聲怒火劃破了儲秀宮上方本寧靜的天空。 自從皇后與瑾嬪、珍嬪入宮后,珍嬪一直獨得皇帝垂憐,皇后幾次三番來太后宮里哭訴委屈,太后雖恨皇后不爭氣,也只能勸勸作罷,因為珍嬪沒有什么做錯的地方,更沒有把柄可抓。 可太后卻漸漸感覺到,皇帝因為皇后是自己內侄女的緣故,刻意地疏遠了皇后而親近珍嬪。珍嬪又因為自小在風氣開化的廣州長大,性情活潑開朗,深得皇帝的喜歡。 如今珍嬪全全倚賴于皇帝,與皇上同心同德,共同接納他們所喜歡的事物,更一起排斥他們所抗拒的事物,扶植著屬于他們自己的力量和人脈。 太后雖已撤簾歸政,卻仍對朝廷大權有著極高的貪欲,她在珍嬪身上看到了珍嬪想幫助皇帝疏遠她的行動,也在珍嬪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這讓她感覺到十分的。 太后不能容忍任何有可能威脅到自己地位的火苗燃燒起來,她心里本已有了忌憚,今日榮壽公主所說之事涉及珍嬪和載瀲,正好一箭雙雕。 一方可以打壓珍嬪的氣焰,另一方還可以借載瀲警示醇王府,絕不可有僭越之心。 “既然說到這兒了,小李子,你派人去把皇后、瑾嬪還有珍嬪都叫過來?!碧竺娌桓纳仂o靜吩咐,只等李蓮英前腳去吩咐了,太后又道,“誒對了,派人到醇王府上把載瀲也給帶過來?!?/br> ======== 李蓮英著人去傳了話,不出半晌功夫,皇后、瑾嬪和珍嬪便已到了儲秀宮。三人皆不知太后傳她們來所為何事,便滿頭霧水地為太后請安行禮,禮畢后太后只命皇后起來,又賜了座,卻令瑾嬪和珍嬪二人一直在原地跪著。 太后瞧了瞧殿外一片晴好無比的陽光,兀自笑了笑道,“今兒天氣這么好,要不是有人惹了我生氣,我早該到園子里走走了?!?/br> 皇后今日來儲秀宮前換了身褐黃色的對襟旗裝來,外面搭了件龍鳳同合紋金滾邊的坎肩,襯得整個人氣質不凡又楚楚動人,她見皇太后心情不好,便笑問道,“皇額娘是為什么事煩心吶?” 太后聽皇后果真接了話,便借機轉過頭去問皇后,道,“皇后,后宮里的妃子們若是不守規矩,你說該怎么辦?” 皇后不知道太后為什么如此問起,先前也沒有準備,只得站起身來頷首道,“臣妾不知道皇額娘說的是什么錯兒,但若是不守規矩,妃嬪自該受罰,但至于是罰跪思過還是禁足……” 皇后還沒把話說完,太后已高聲打斷道,“皇后說得好!不守規矩,自該受罰?!碧髣C冽的目光直直投向珍嬪,聲音令人不寒而栗,“珍嬪,我問你,你怎么解釋你托人去宮外洗照片的事?” 珍嬪心里一驚,她沒想到太后今日叫自己來居然是為了照片的事,珍嬪左右環顧了一圈,見殿內沒有一人是知道自己托載瀲去洗照片此事的,心里不禁生了疑,她不知道太后究竟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珍嬪聽了方才太后的話,心里的不甘愈發濃烈起來,珍嬪想不明白,自己作為當今皇上的妃子,送幾張照片去洗又有什么過錯了? 珍嬪心想自己尚有皇上作依靠,而且知情的人不過皇上、載瀲還有些養心殿的小太監,這其中的任何人都不會愿意冒著得罪皇上的風險,來揭發自己的。 珍嬪聽得明白太后的話,她知道太后是想在自己頭上強加罪名,可將照片送出宮去洗,是連皇上都應允了的事,怎么就觸犯宮規了呢! 珍嬪決心絕不能輕易屈服,也絕不能輕易承認,給太后和皇后往自己頭上定罪名的機會。 珍嬪知道太后手里沒有照片作證據,便鎮靜地道,“奴才是愛拍照,可從來沒叫別人去宮外洗過照片,還請太后明鑒?!?/br> 太后手里沒有珍嬪洗出來的照片作證據,也沒有當事人在場給她作證,猛地聽到珍嬪不肯承認,心里的火氣就一陣比一陣盛,她知道珍嬪是因為有皇上在她身后而有恃無恐。 太后強壓住心中的火氣對珍嬪道,“你是以為我沒有人證,所以就打算死扛著不承認了?” 珍嬪跪著向前挪了兩步,她雖低著頭,露出一副恭順的模樣,可語氣中的不甘已昭然若揭了,“奴才不敢欺瞞皇太后,只是奴才沒做錯的事兒,絕不能就這么糊涂地認了。” ======== 此刻載湉正在養心殿里看著奏折,忽聽到殿外傳來陣陣稀疏的聲響,他最不喜歡別人打擾他清靜。 載湉頗有些不快地將手中的筆按在桌邊,抬起頭來看見殿外兩個交頭接耳的小太監私下里說著什么,便斥責殿外的小太監道,“都是頭一天當差的?不會當差的就別到朕跟前來!” 王商這會兒正聽儲秀宮一個小太監跑來傳話,心里頭正急得不知道該怎么去轉達,這會兒聽見皇上在殿里的訓斥,正好得了機會進去回話。 他謝過了來傳話的小太監,忙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進載湉正看奏折的養心殿西暖閣中去,見了皇上便跪道,“萬歲爺,剛才太后那邊兒的人來傳話,說太后把皇后娘娘和兩位小主都請過去了?!?/br> 載湉只以為是太后煩悶,才叫皇后幾人過去說話的,便沒過心,仍舊瞧著手里的折子隨口道,“她們應該多去看看親爸爸,多盡盡孝心?!?/br> 王商見皇上并沒理解他的意思,也隱晦不得了,便叩了頭高聲道,“萬歲爺!太后生氣了,正斥責珍主子私自將照片送出宮去洗的事兒呢!” 載湉一聽此話,立時抬起頭來緊緊盯著跪在下面的王商,他扔下手里的奏折,蹙著眉問,“太后怎么知道的?” 王商恐怕皇上動怒,一個勁地磕頭,道,“奴才也不知道啊,可奴才敢拿性命擔保,奴才絕沒有將這件事兒說出去過半個字!還請萬歲爺明鑒?。 ?/br> 載湉長吸了一口氣,他仔細地想著與這件事有關的人,無非是自己和珍嬪身邊的幾個小太監,剩下的就只有載瀲。 載湉感覺心底狠狠一痛,他不敢相信載瀲會做出告密這樣的事來。載湉自言自語道,“不,不會是她的…”王商狠狠叩了幾個頭,跪著又向前挪了兩步,他仰著頭望向載湉,一字一句道,“萬歲爺,這宮中的人心…誰又能說得清啊……” 載湉怔怔望著跪在地上的王商,猛然想起來自己領載瀲一起聽雨時,載瀲說過的一句話來,“奴才以為皇上有了珍主子,早就將奴才忘了呢。”聲音尚在載湉耳畔回響,他卻只感覺心底陣陣發寒,“這宮中的人心,原來連她也是一樣的。” ======== 載瀲在府里被載灃關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載灃仍舊不允許她出暖閣半步,連早膳都是命靜心端到房里去給她吃的。 載瀲心里又氣又委屈,卻又見不著載灃,一句解釋也不能說,一大早就坐在暖閣門口苦苦守著自己的哥哥們來看自己。 載瀲從天蒙蒙亮一直等到清晨,終于瞧見載灃領著自己兩個哥哥到后院里來看自己。 她蹬上一雙棉布的鞋子就往外跑,卻在院里瞧見載灃身后還帶了兩名眼熟的小太監來,載瀲才迎到載灃的面前,便好奇著問道,“誒哥哥,這兩位諳達是來干什么的呀?” 載灃對載瀲仍舊沒好氣,他瞪了載瀲一眼,轉身讓身后兩名小太監上前來給載瀲回話,其中一個對載瀲笑道,“格格,奴才來傳老佛爺懿旨的,老佛爺請您進宮一趟呢?!?/br> 載瀲心里納悶兒得很,她想不通太后傳自己究竟是因為什么,便開口問道,“諳達,我昨兒才進宮給太后請了安,不知道今兒是為什么傳我?。俊?/br> 載灃此時也替載瀲著起了急,他擔心載瀲是因為闖了禍才被宣進宮去的,更怕載瀲又會被留在宮里,便焦急地問,“是啊,太后傳載瀲究竟是為什么事?” 那小太監見載瀲和載灃都生了疑,卻不能將實情說了,只怕耽擱了時間,便只對他們二人道,“老佛爺就是想問格格幾句話,說話兒的功夫就回來了?!?/br> 太后懿旨傳載瀲進宮,載瀲縱然心里再有懷疑卻也不能不遵,她換過了衣裳,又重新梳好了旗頭,換下腳上穿得正舒服的棉布鞋,不得不又換上了花盆底兒,忍著腳痛跟著小太監們走了。 儲秀宮的小太監們各個精明,一路上連個口風都不曾給載瀲透過,只說讓載瀲如實答就是了。載瀲心思也簡單,想不到會有什么樣的事情在等待著自己。 載瀲才進儲秀宮,就感覺其間氣氛壓抑,宮女太監們各個低著頭一言不發,風卷著宮殿門上的簾子相碰,發出一陣陣令人心底發沉的聲音來。 上午才晴了的天氣此時又轉了陰,悶悶的雷聲就在載瀲頭頂上響,風雨欲來前的氣氛氤氳了整座宮殿,風里卷著空氣里的塵埃往載瀲臉上撲,載瀲只用衣袖去撣了撣,便拖著一只走不穩路的腳,進了儲秀宮的正殿。 載瀲掀了簾子進去,才看見今日除了太后和榮壽公主,就連皇上和皇后都來了,眼前的大理石地還上跪著瑾嬪和珍嬪二人。 載瀲心里只覺得奇怪,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她側著頭去看坐在太后身邊的皇上,可載湉卻沒有給載瀲一絲一毫的回應,他冷冷地垂著眼眸,仿佛此時走進殿來的人與他毫無關系。 載瀲提起了旗裙跪下給太后皇上行禮道,“奴才載瀲參見太后,參見皇上?!?/br> 太后揮了揮手命李蓮英去扶載瀲起來,又給她賜了座,載湉冷眼旁觀著太后對待載瀲與對待珍嬪的差異,心中的疑慮也終于成了肯定,若非載瀲告密,太后又怎么會請她來作證人?! 載瀲此時還不知道太后找自己是為何事,她不安地望著坐在自己面前的皇上,乞求皇上能給自己一點心安,可載湉自始至終沒有看過載瀲一眼。 瑾嬪和珍嬪仍在地上跪著,太后便開口問載瀲道,“瀲兒,我問你,珍嬪是不是請你幫她洗過相片?” 載瀲來的路上一直聽儲秀宮的小太監說要如實回話,也不覺得太后問的是什么天大的問題,便回話笑道,“回太后的話,奴才是幫珍主子洗過相片,昨天才送進宮來的。” 載湉此刻緊緊攥著拳頭,他心中早已怒火中燒,他知道太后是為了故意為難珍嬪,也是在和自己作對。太后現在用相片的事小題大做,不過是想找個借口懲戒珍嬪,以此來警示自己而已。 載湉望著此刻還在笑著的載瀲就更感覺氣血全往頭上涌,他氣載瀲只為了自己一點私心就不顧大局,更氣載瀲不知道太后表面上難為珍嬪,實際是在為難她的皇上。 太后聽了載瀲的話,只不動聲色地微微笑了笑,她示意載瀲到她身邊去,拉著載瀲的手笑道,“瀲兒還記得在哪家照相館洗的嗎?” 載瀲記得很清楚,因為她從前也把其他照片送過去沖洗,便答道,“奴才回太后的話,是醇王府后邊兒的東緣照相館,奴才記得很清楚。” 載湉此時聽了載瀲的話,只感覺怒火已要壓制不住,他極為心痛地聽著自己曾百般信任的載瀲順著太后的心意一句一句答著話。 太后聽完載瀲這句,立時厲色向仍跪在殿中的珍嬪怒吼道,“現在你沒得可狡辯了吧?” 珍嬪此時才有些慌了神,她無助地抬起頭去望向載湉,目光中噙著幾點淚光,她心里不明白,為什么皇上都應允了的事情會觸犯了太后的宮規? “皇上…”珍嬪望著載湉,半晌只喊出這兩個字來,太后狠狠拍響了手下的茶案,呵斥道,“是我問你話,你該向誰回話?”珍嬪忙望向了太后,磕頭道,“皇額娘,奴才不明白,為什么到宮外洗幾張照片就觸犯了宮規呢?” 載瀲此刻才后知后覺地看明白究竟都發生了什么,原來太后是想借自己做證人,以此來懲罰珍嬪… 載瀲恍然大悟后只感覺心底一陣陣驚寒,她立時望向了載湉,拼命地想要解釋些什么,可當她遇見載湉冰冷徹底又盡是恨意的目光時,心里想要說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皇后,你說是為什么?”太后冷冷問道,靜芬站起身來諾諾回答道,“臣妾以為,宮里既然有照相館,后宮嬪妃就該謹遵宮規,在宮里照規矩洗相片,不能瞞著皇額娘破例而為……” 皇太后嘴角扯出一抹極為冰冷的笑意,她只揮了揮手,指甲上一對金光閃閃的護甲就耀眼得令人睜不開眼來,她吩咐太監崔玉貴道,“你送珍嬪到皇后住的鐘粹宮外邊去罰跪,找幾個人看著她,跪滿了三個時辰再起來?!?/br> “皇額娘!奴才沒錯!奴才為什么要受罰!”珍嬪此時橫了心頂撞太后,她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錯在了哪兒,皇太后也無心再與珍嬪多說,只道了一句,“等你罰跪的時候,就想明白了!” 珍嬪被崔玉貴和另一個小太監拖著向外走,她滿面流著淚不肯隨兩個太監去,載湉也終于抑制不住心里的怒火,他站起身來大吼了一句,“親爸爸!” 太后抬手示意兩個小太監松手,而后只輕輕笑了一聲,“怎么,皇上還是要為她說話了?” 載湉望著此時狼狽不堪跪在地上的珍嬪,心里已是百般心疼,他恨不得此時就將珍嬪護在自己身后,不許任何人去傷害她,可是他不能只為了珍嬪就與太后頂撞,再激化了矛盾。 載湉攥緊了自己的拳頭,只感覺指甲已嵌進了皮膚,他此時氣極了載瀲,若不是因為載瀲,今日不會有這場無法收場的鬧劇。他咬著自己的下唇,不能下定決心為珍嬪求情。 載瀲此時站在太后的身邊,看著太后命人就要把珍嬪拖出去罰跪,已嚇得不會說話了,她此時才抬起頭來望向載湉,見他為了珍嬪而百般為難的模樣,已經忍不住心里的疼痛。 她不顧腳上還劇烈地疼著,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太后面前,聲淚俱下地跪著向前挪了幾步,她跪在太后的腳邊,狠狠地磕頭求饒道,“奴才求太后饒了珍主子吧!都是奴才的錯,是奴才非要和皇上照相,才引得珍主子想把洗照片出來的!” 載瀲此時急得口不擇言,只想把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來,只有這樣她才能為自己的無知做出彌補,才能讓皇上消除對自己的誤解。 可載湉認定了的事是任誰也不能輕易扭轉的,他目光冷厲地只掃了載瀲一眼,就再也不愿意看到她。 太后只輕笑了一聲,問道,“皇帝,你說,珍嬪該不該罰。” 載湉看著珍嬪苦苦哀求的模樣,只感覺心都被揉碎了一般,可他明白太后的意思,他沒有別的路可選,最終只道,“珍嬪既然錯了,自該受罰。但是朕也要說明,朕絕不需要有些居心叵測,首鼠兩端之人來為珍嬪求情!” 載瀲跪在地上已感覺膝蓋都麻木得沒有知覺了,她緩緩抬起頭來望向載湉,不敢相信載湉是在用“居心叵測”來形容自己,她那一顆心除了皇上,不知還能裝得下誰。 珍嬪被送遠了,載湉也不想在儲秀宮里停留片刻,他怒氣沖沖地疾步向外走,只見殿外的大雨瓢潑,漫天而下,濺在殿外的石磚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來。 載瀲被載湉一番話傷得幾乎不會再開口說話,她愣愣地望著就要走出儲秀宮的皇上,終于還是一路跪著追了過去,她追在載湉身后抽泣道,“皇上!奴才絕不是您想的那樣!奴才…奴才從來沒有…” 靜芬此時看著載瀲拖著一只傷腳的模樣實在不落忍,可當她想起珍嬪來給自己請安時說過的一番話,珍嬪說載瀲對皇上的心思恐怕并非只如兄妹般那樣簡單時,她想替載瀲求情的心思就全消散了。 靜芬想到載瀲曾答應自己,要勸皇上去看她,可皇上最終還是沒來,靜芬懷疑載瀲從未替自己開過口,畢竟誰會勸自己心愛的男子去看望別的女人呢。 靜芬默默看著被皇上誤解了的載瀲哭得幾乎沒了聲音,最終還是狠下心來,冷眼旁觀著一切,一句澄清的話也沒有說。 “你給朕住口!”載湉連看載瀲一眼都沒有,他怒不可遏地呵斥著載瀲,他此時尚在太后宮里,多一句話都不想說,最終他只是對載瀲極為冷漠道,“你什么都別說了,你是什么樣的心思,朕今日全看清了?!?/br> 載湉話畢后狠狠掀開了儲秀宮的簾子就走,載瀲也顧不得許多,站起身就跟在載湉身后去追,殿外下著瓢潑般的大雨,打在載瀲的臉上像是用石子去砸一樣疼。 載湉坐上了八人抬的御輦回養心殿,載瀲只能在后面一路跑著去追。載湉的御輦走得極快,載瀲穿著花盆底根本追不上,她一路邊哭邊跑,可載湉只命抬轎的太監們走快些,再走快些…… 載瀲只感覺穿著花盆底兒腳疼,又根本跑不快,最終所幸將鞋子脫了扔在長街上,赤著腳在載湉身后追。 “皇上!”載瀲大喊了一聲,可她扯破了喉嚨才喊出來的聲音卻在諱莫如深的長街上消散了,根本傳不到遠處的載湉耳邊。 載瀲瘋了一般在長街上淌著雨水追,長街上的石磚面兒在雨水的澆打下便得極滑,載瀲跑著跑著就滑了一個大跟頭,身上的衣裳全被泥水打濕了,可她站起身來卻仍舊接著跑,可前方卻像是漫漫沒有盡頭的天際…… 載瀲最怕皇上厭惡自己,更怕皇上僅因誤會而厭惡自己,載瀲傻乎乎地不會說話,不會看人的眼色,也傻乎乎地不會表達自己對皇上的心意。 她想說明白的話,此時縱然是豁了命出去,也要對皇上說明。載瀲感覺自己前幾日扭傷的右腳現在竟疼得已經沒有知覺了,便什么也不顧地拼命去追,她看見前面皇上的御輦一點點消失在養心殿外的大門,便加緊了腳步去追…… 載瀲在養心門外摔了個大跟頭,卻來不及揉自己被摔得生疼的膝蓋,就爬起來想在養心殿大門合起之前追上皇上…… 載瀲就望著養心殿的大門一點點合上,腳下卻不能跑得再快一點,她瘋了一樣地想對皇上把話說清楚,她從來沒有想害珍嬪而向太后告密,更從來不是太后身邊的心腹…… 可當她追到養心殿時,整個身子卻狠狠撞在了合起的朱門之上,朱門上的圓釘磕得她周身劇痛,她身上的力氣一點一點被耗光,她用手拼命地敲著大門,實際上卻一點聲響也沒有。 載瀲靠在大門上一點一點地癱倒在大雨之中,她哭得快要沒了聲音,“湉哥兒,你聽我說清楚啊……縱然我載瀲對全天下的人都壞!也絕不會對你有半分叵測的居心?。 ?/br> 大雨仍漫天地下著,載瀲的聲音也終于沒了氣力,她想說的話,也只有在自己心里說清而已了。 ※※※※※※※※※※※※※※※※※※※※ 這是我碼了三天才碼完的一章...(累! 今天終于打完最后一個字啦!終于能睡個好覺啦哈哈 也祝大家做個好夢!嘻嘻...(害羞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