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腸
入了夜以后醇王府靜靜悄悄,不聞一點聲音,載瀲才從額娘的暖閣里用完晚膳回來,此時正被靜心和瑛隱兩個人左右攙著往回走。 夜里的涼風卷著樹梢上落下的細雨,直往載瀲的衣領里面灌,她不自覺得打了個冷顫,呼出一口氣來,就看著一團白霧在眼前消散如煙。 初春的節氣乍暖還寒,太平湖面上的冰才融化,氣候就又被一場春雨帶回了寒冬。載瀲用手背擦去了落在臉上的水珠,她只感覺今夜里冷得像冬天,風裹著水珠落在臉上的感覺,竟像是冬天里的冰珠子劃在臉上一樣疼。 靜心才攙著載瀲跨過漣漪殿外面的第一道門檻,載瀲便轉身對靜心道,“姑姑你回去歇著吧,我自己能回去?!?/br> 靜心是載瀲從小的教引姑姑,向來對載瀲嚴厲,現在看她傷了腳還逞強,便厲聲呵道,“格格鬧什么啊?福晉才剛吩咐了,要奴才們好好看護著您,這才從福晉那兒回來,您就又不聽話了!” 靜心話畢便繼續上前來伸手要攙載瀲,而載瀲躲著她卻向后跳了兩步,她想起方才席間額娘和阿瑪的話來,心里已是煩亂得很,此時忍不住對靜心發火,“我都說了我可以!你看見了嗎?我自己能走!你能不能別到哪兒都跟著我?!” 靜心見載瀲發了火,也不敢再接著頂撞她,只得一個人站在漣漪殿外第一道垂花門下看著她,見她一步一步坡著腳終于走回到暖閣里,才長出了一口氣,轉身回自己房里。 靜心掀開門簾見房里燈火正濃,李mama就坐在西屋的窗下繡著女紅,便走進去輕聲笑問,“mama怎么還沒休息?”李mama聽得是靜心的聲音,緩緩放下了手里的針線與綢面,抬起頭來笑道,“瀲兒又鬧脾氣了吧?” 靜心感嘆李mama對載瀲的了解,不禁一個勁點頭,道,“mama都猜到了?” 李mama只是點一點頭,便轉頭望向窗外時隱時現的月色,她感懷今日的月色與載瀲被抱進醇王府那夜是何其相似,可那個夜晚已然是十余年前的過往了。 靜心仍舊愣愣地站在李mama的面前,她低頭瞧了瞧李mama正繡的綢面,見是一對正戲水的鴛鴦,便開口問道,“mama,格格到底為什么事不高興呀?” 李mama只是笑了笑,她想到方才席間福晉一個勁兒和載瀲兄妹幾個夸載澤,叫載瀲病好了就親自去載澤府上去道謝,還勸載瀲以后少出府亂跑,免得又惹王爺生氣,就已經能猜到大概了。 李mama拾起了綢面繼續繡,她溫藹地笑了笑,只是低著頭對靜心道了句,“女孩子大了,有心思了?!?/br> ======== 載瀲拖著隱隱作痛的右腳,費了好一會兒的功夫才走回到自己的床邊,她來不及好好將腳上的棉布鞋脫了,便在黑暗里趴在床上摸索。 直到她終于摸到了那枚裝著自己和皇上合影的荷包,才如釋重負地釋然笑起來,她挪著步子去點了蠟燭,便坐在燭燈旁一個人捧著照片看。 載瀲不自覺地笑著,她望著照片上的那個被定格瞬間,竟覺得自己走過的生命都好短,只是那個瞬間卻又好長,長到讓她可以什么都不記得,只記得那天照在臉上晃得讓人睜不開眼的陽光。 載瀲只感覺眼底發酸,正怔怔望著照片時,忽感覺一滴眼淚正巧落在照片上,她忙用袖口擦干凈了照片,又小心翼翼地將照片收回到自己的荷包里。 載瀲坐在窗邊的榻上,毫無睡意,她腦海里滿滿得全是今日額娘說過的話,“瀲兒啊,以后別再亂跑了,別再惹阿瑪生氣了啊…額娘也擔心你?!?/br> 那個時候載灃坐在一旁不說話,載洵正忙著品嘗額娘小廚房做的美味,只有載濤笑呵呵地問額娘道,“額娘,您不讓瀲兒出府走動,那她怎么去載澤府上謝人家來探病啊?” 載瀲以為額娘聽了載濤的話就會打消了讓她去給載澤道謝的想法,心想載濤總算要幫自己一次忙了,因為她打心里不想去載澤府上道謝,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載澤的情意。 載瀲還在心里暗暗高興,卻見額娘夾了一筷子桂魚放在載洵碟子里,又轉頭對載濤笑道,“載澤府上還是要去的,額娘愿意瀲兒多和載澤走動走動。” 婉貞福晉對載濤說到此處,又收起了笑意,轉頭來對載瀲正色道,“不過外面人多眼雜,至于其他的人,瀲兒你就少見吧?!?/br> 載瀲一聽心里就著起了急,被載濤這么一問,那自己以后豈不是除了載澤就誰也見不了了嗎?!額娘這算是什么意思??? 載瀲在心里暗罵載濤一天天就想著坑自己,連在額娘面前也不肯作罷。載瀲心里氣不過,嘴上卻什么也不敢說,畢竟自己前天才惹了阿瑪生氣,現在阿瑪才消了氣,這幾天最好什么也別說。 載瀲看見載濤沖著自己笑,便氣哼哼地低頭繼續吃飯,兩個人就這樣僵著,直到現在夜已經深了。 其實在載瀲心里,她也不再奢求見到誰,她只是還放不下皇上而已,她還幻想著自己能像從前一樣,跟在他身后堆雪人,跟在他身后無慮無慮地跑。 被阿瑪責罵了以后的載瀲特別清醒,她知道自己不該再見皇上,也知道不再見他才是真正為他好,可她就是忍不住要去想,每當想起自己和皇上住在一起的那段時光,載瀲都覺得,這世上就只剩下他們兩人了。 載瀲也覺得幸運,慶幸自己手里還有一張和皇上的合影,讓她能在思念的時候看上一眼,她就覺得一切都足夠滿足了。 載瀲此時才緩緩將思緒從今晚的席間收了回來,她雖然仍舊毫無睡意,卻也不得不睡了,她用梳子將身后的長發梳直,便探過身去將燭燈吹熄了,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床邊。 夜仍舊寒冷而寂靜,載瀲手里捧著那枚已經被子攥熱了的荷包,輾轉反側。 ======== 載瀲朦朦朧朧間感覺自己就要睡著了,卻突然聽到暖閣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困倦地坐起身來,望向窗外,見一列王府里的丫鬟們打著明晃晃的大紅燈籠,順著回廊一路小跑到她的院里。 載瀲剛想下地去穿上自己的一雙棉布鞋,卻已看見靜心和瑛隱急匆匆地推開暖閣大門跑了進來,靜心見到載瀲仍未行禮,便已脫口道,“格格您快點兒去前院里吧!皇上派了宮里的諳達來傳口諭!王爺福晉還有三位少爺都過去了!” 載瀲一聽到“皇上”二字,瞬時覺得清醒了過來,心里翻滾的興奮讓她不能再慢悠悠地穿衣,她匆忙套上腳上的棉布鞋,站起身來就向外跑。 載瀲一時激動,早已忘了腳上還有傷,她才跑了一步,就疼得腳下一軟,險些又摔倒了。瑛隱眼疾手快地上前來扶住了載瀲,忙囑咐道,“格格您這傷沒好呢,別著急!” 載瀲此時已經有些語無倫次,她攙住了瑛隱的手,只說了兩個字,“快!快!…” 載瀲滿心想的都是皇上的口諭,縱然她不奢望口諭會與自己有什么關系,卻還是迫不及待地想去見皇上身邊的人,想聽皇上最近的消息。 載瀲到前殿時王府里的其余人都已到齊了,此時正恭恭敬敬地跪倒在殿中,等待王商傳皇上的口諭。 靜心和瑛隱只能送載瀲到殿門外,便頷首跪倒在了殿外的回廊上。載瀲一個人一瘸一拐地走到自己三個哥哥的身后,一言不發地跪倒在載濤的身后,等著王商傳皇上口諭。 載瀲只以為皇上要給阿瑪傳什么有關修園子的話來,此時她正一動不動地跪在原地,忽感覺有人朝自己這邊走了過來。 載瀲悄悄抬頭,竟看見王商就站在自己跟前,王商彎下腰來忙將載瀲扶了起來,賠笑道,“格格,您快起來吧!您腳上的傷沒好,皇上吩咐不用跪了?!?/br> 此時載瀲頗有些無措,她起身后忙頷首謝恩道,“奴才謝過皇上恩典。”而后載瀲便退后了一步,頷首等待王商說正事。 誰知王商只是從衣袖中掏出兩瓶棕褐色的藥瓶來,親自交到了載瀲的手上,笑道,“格格,皇上吩咐奴才親自交到您手里的,這藥是給您治腳上的傷的!” 載瀲呆愣愣地望著王商遞過來的藥瓶,一時間完全不知所措,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皇上竟在關心著自己的腳傷,她接過藥瓶后便又忙著跪倒謝恩道,“奴才載瀲,跪謝皇上恩賞!” 王商又忙上前去把載瀲扶起來,才傳載湉最后讓他傳的口諭,王商站直了身子,清了清喉嚨,才朗聲道,“皇上口諭,‘讓載瀲傷好后就進宮來給朕請安,告訴她,朕掛念得很。’欽此?!?/br> 王商一字不敢差地給載瀲傳完了皇上的口諭,才如釋重負地趕忙將醇親王奕譞和婉貞福晉扶了起來,又問起王爺與福晉的身體狀況。 載灃領著自己兩個弟弟也跟在阿瑪額娘的身后站起了身,他一直一言不發,他知道那天自己領著載瀲匆匆而別,皇上一定疑心原因,只是他怕再留下去,載瀲的情緒就會被皇上看得一清二楚。 到那個時候,誰又能收場呢? 可載灃也實在沒有想到,皇上會傳這樣的口諭來府上,他了解載瀲的心事,更知道這樣的口諭會在她的心湖上掀起難以平靜的驚濤駭浪來。 載瀲此時正一動不動地捧著手里的藥瓶,她站在最后,望著昏黃燈下阿瑪額娘逐漸模糊的身影,耳畔傳來的聲音也愈發不真實起來。 載瀲從王商傳來的口諭里仿佛就能感受到皇上那一顆急切又真摯的心,可此時的她卻又忍不住地難過,因為她本來才剛剛學著安靜,學著清醒,就又被皇上一番話將心里的傷刺得生疼。 載瀲低著頭不知自己該要說些什么,就又聽王商笑盈盈的聲音傳來道,“格格,趕明兒您腳好些了,就進宮給皇上請個安吧,皇上記掛得很!……另外珍主子托您洗出來的照片,您也好還給珍主子了?!?/br> 載瀲此時才想到珍嬪的照片還在自己手上,便忙對王商道,“麻煩諳達回去轉告皇上,就說奴才謝皇上記掛,一定進宮去給皇上請安!珍主子的照片也會一塊兒帶去的!” ======== 載瀲得了皇上的恩賞,依照規矩必須至養心殿面謝皇上恩典,若皇上不愿見她,她也必須到養心門外去給皇上磕了頭謝恩才行。 醇親王縱然心中萬千不愿也不能說一句不許,這回不同于之前,因為是皇上先賞了東西下來,載瀲才必須要進宮的,面謝圣恩的規矩誰也不能破例。 次日載瀲終于又坐在銅鏡前,等著靜心來給自己梳入宮需梳的發髻,她望著銅鏡中不發一言的自己,不知為何竟絲毫也高興不起來。 她的思念明明無處安放,卻又懼怕再見到那個人,載瀲只怕他的再次出現又會給她幻想,擾亂自己已趨向于平靜的心境。 梳妝更衣畢的載瀲頂著太陽尚未初生時的寒冷便出了府門,載灃送載瀲出了府門,看著她登了馬車,才道了一句,“meimei謝了恩就早些回來。” 載瀲將掀著馬車簾子的手緩緩放下來,轉頭望著一臉擔憂望著自己的載灃,心里也頓時升騰起萬般不忍,先前是自己的任性連累了載灃一起受罰,今日又是自己害他擔心。 載瀲為了寬慰載灃,便努力地扯出一個笑容來,笑道,“哥哥放心吧!瀲兒心里都明白,謝了恩就回來?!?/br> 載瀲說完后,忍著眼里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頭也不回地坐進了馬車。她不敢再看載灃來送自己的眼神,恐怕自己還未面圣,就哭得像個淚人兒。 車夫駕起馬車后,載瀲才稍稍掀了簾子起來向外看,見馬車外細雨淋漓,從未停過,此時在太平湖畔上落下點點波瀾。 清晨的寒冷尚未驅散,細雨就將更刺骨的寒冷布滿了人間,載瀲緊了緊自己領口邊的衣裳,卻仍舊感覺冷風一股一股往衣服里灌。 載瀲探頭望向前方,只見馬車前掛著的“醇”字大燈籠在黑暗中格外刺眼,街旁人們的目光追著那只燈籠走,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將目光收回來。 馬車到東華門時,雨勢漸大,載瀲獨自撐了傘走下馬車來,只聽得雨珠迸濺在傘面上颯颯地響著,靜心上前來用巾絹給載瀲擦凈了臉上的雨水,而后笑道,“格格今兒怎么了,怎么悶悶不樂的?” 載瀲看了靜心一眼,怕她又擔心自己,便道,“沒事兒,沒睡醒罷了?!?/br> 載瀲站在東華門外等著來引路的小太監來,已經被愈下愈大的雨水濺濕了衣擺,她讓靜心替自己拿著手里的傘,方想低下頭去擦干凈旗裙邊的雨水,忽聽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笑道,“瀲兒?你怎么在這兒?今兒也進宮給太后請安嗎?” 載瀲下意識地抬起頭去看,竟看見載澤和載振還有另外一個相貌英俊的少年緩緩走來,載瀲緩緩福了身見禮道,“見過澤公,見過振貝子。” 載澤和載振拱手回了禮,載振便引身邊的少年給載瀲認識,道,“瀲兒,他是我胞弟,名叫載扶,你們二人今日第一次見面,日后就認識了!” 載瀲面無表情又福了身,載扶也忙著回禮,而后載澤才上前一步來關懷載瀲道,“瀲兒你腳上的傷好些了嗎?怎么就急著進宮了?” 載瀲抬頭望了望載澤,見他此時為了站在自己跟前,也沒有撐傘,額頭上全被雨水打濕了,便忍不住抬起手去給他擦了擦臉上的水,而后輕聲道,“皇上賞了我兩瓶治扭傷的藥,我今兒進宮謝恩的,而且我還得給珍主子送洗好的照片去?!?/br> 載澤此時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只看著載瀲抬起來給自己擦雨水的手,他怔怔望著載瀲的手,最后又望著載瀲的臉,最后只道了一句,“瀲兒,你該多穿點兒?!?/br> 載瀲輕笑了一聲,收回自己的手來,笑道,“不礙事,我謝了恩就回府了!” 此時載振站在載澤身后看他們二人熟絡得很的樣子,不禁也上前一步來對載瀲道,“誒瀲兒,你別光顧著和載澤說話啊,看見我像是沒看見似的!” 載瀲向來對慶邸的載振印象不好,此時也只是禮貌地笑了笑,道,“瀲兒等著進宮給皇上請安,沒顧上和貝子說話,還請別見怪了?!?/br> 載振一向心思浮躁,最喜歡年輕靈氣的小姑娘,自從見過了載瀲,總存了一份不甘心又覬覦的心思,此時便上前來擠走了載澤,對載瀲壞笑道,“謝了恩別著急回府去了,去我們慶王府聽戲去吧,再嘗嘗我們慶王府的手藝!怎么樣?” 載瀲想起自己走前載灃的囑咐,便向后退了半步,福了個身婉拒道,“謝謝振貝子的好意了,只是瀲兒走前哥哥們囑咐了,要我謝了恩就趕快回去,就不去慶王府了?!?/br> 載瀲說至此處,來給載瀲引路的小太監終于頂著大雨跑了出來,雨聲大作,載瀲聽不清載振又說了什么,便匆忙跟著小太監進了宮。 載瀲走了后載振還氣鼓鼓地望著她走遠的方向,載澤拱了拱他笑道,“想什么呢啊?”載振只“哼”了一聲,而后極為憤懣不服氣地嚷道,“不過是個無名無姓的小丫頭,被過繼到醇王府上就真當自己是皇上的meimei了!架子比醇親王還大!” 載澤一聽載振的話,慌忙制止他道,“載振!你說什么呢!” 載振仍舊不服氣,又開口罵道,“就為了她,載濤上次還拿出太后來壓我!我載振哪兒受過這樣的氣啊?!我能看得上眼,是給她臉面了,真不識抬舉!” 載澤聽到載振這樣說載瀲,瞬時氣得頭昏腦漲,厲聲呵斥載振道,“你簡直放肆!瀲兒是咱們同族的meimei,你怎么能說話這么粗魯?當年是老佛爺懿旨讓她過繼到醇王府的,你還有異議了不成?” “我可不敢!”載振不服氣地道了一句,“我哪兒敢對皇上的meimei粗魯啊,我載振可就這一個腦袋?!?/br> 載澤見載振吃了心,便笑道,“你和自己較什么勁啊,瀲兒向來心思直爽,有什么說什么,瞧把你氣的。” 載振再也不說一句話,卻在心里暗下決心,“凡是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要奪到手里緊緊攥著!” ======== 載瀲冒著寒冷刺骨的大雨一路向養心殿走,卻在養心門外聽得門房通傳的小太監道,“萬歲爺這會兒不在養心殿,前腳才去了珍主子的景仁宮呢。” 載瀲心里一陣悲傷失落,卻也狼狽地高興,因為不必擔心自己見到他以后又潰不成軍。載瀲扔了傘,在養心門外跪倒叩了三個頭,算是向皇上謝了恩,才緩緩從雨中站起身來。 載瀲身上還帶著珍嬪的照片,她給皇上磕了頭以后還要去景仁宮給珍嬪送相片。 載瀲獨自撐著傘,卻仍感覺雨水不斷地往臉上濺,她踩著腳下的花盆底,腳上拼命使著勁才未曾摔倒,載瀲一路走在被雨水打濕的長街上,只感覺右腳腳腕上傳來的疼痛一陣比一陣鉆心。 才到景仁宮外的長街上,載瀲就已看見珍嬪身邊的小太監戴恩如和皇上身邊的太監王商、寇連材頷首站在宮外。 王商瞧見載瀲一瘸一拐地往景仁宮走,忙小跑著上前來迎了兩步,道,“是格格來了呵,可不巧這會兒萬歲爺在珍主zigong里,正起興呢……要不奴才給您通傳一聲兒去?” 載瀲深吸了口氣,只感覺雨水中潮濕的氣息直往自己的身體里灌,她拼命想使自己冷靜下來,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她半晌沒說話,只感覺眼底越來越酸,最后便任由淚水流下來和雨水混在一起了。 王商見載瀲眼底發紅,忙問道,“呦格格這是怎么了?” 載瀲忙揉了揉眼眶,笑道,“沒事兒!我這是雨水濺眼睛里了,諳達不用去通報了,免得擾了皇上興致!我把照片給諳達了,麻煩諳達轉交給珍主子。” 王商連連應著,接過載瀲手里的照片,而后頗有些擔憂地抬頭望了望有些憔悴的載瀲,悄聲道,“格格,皇上是真掛心您的,您要不再等等……哎算了,奴才忘了您腳上傷還沒好呢!” 載瀲不禁輕笑,道,“諳達別擔心,我這兒好著呢,也請諳達轉告皇上,就說奴才進宮已經謝了恩,也請過安了,不敢擾皇上興致,就先回去了?!?/br> “是…格格您放心?!蓖跎痰椭^,頗有些心酸地應了聲。載瀲含著淚微笑了笑,便轉身沿著原路向回走。 ======== 此時載湉正坐在景仁宮的正殿東暖閣里屏風前的茶案旁,望著珍嬪握著手中的筆,如筆下生風,不出一會兒便畫出一幅僅用水墨勾勒出的畫來。 珍嬪懷里捧著那幅才剛剛畫好的畫,轉頭向載湉笑道,“皇上猜臣妾今兒畫了什么?” 載湉看薄薄的宣紙背面已露出了畫上的內容,不禁笑珍嬪,道,“傻丫頭,朕都看見了,還猜什么啊?” 珍嬪此時才低頭望向懷里的畫,不禁羞紅了臉,羞澀地笑道,“皇上都看見了還不提醒臣妾,讓臣妾在皇上面前出丑……” 載湉含著笑站起身來,走到珍嬪面前彈了彈珍嬪的臉蛋,寵溺地笑道,“出什么丑,朕最喜歡你活得這么真實了。” 話畢后,載湉接過珍嬪手里的那幅畫,見珍嬪用幾條簡單的線條在紙上勾勒出了自己的半身像來,眉目間神色活靈活現,不禁驚喜地笑道,“珍兒,朕用‘才女’來形容你也不為過了!” 珍嬪含羞地望向了載湉,依靠在他懷中笑道,“臣妾眼里都是皇上,所以筆下畫的也就是皇上了!臣妾可不想做什么才女,只是做皇上的寵妃!” 載湉拍了拍珍嬪的肩,他的目光望向窗外,見王商疾步跑出景仁宮去迎了什么人,他還想看清楚來人究竟是誰,卻又聽到珍嬪對自己笑道, “皇上,來看臣妾昨兒剛做的這身衣裳,皇上覺得怎么樣?穿上像不像玉樹臨風的少爺公子了?……” ======== 載瀲才走出狹長的長街,卻在轉彎處遇著了榮壽公主坐在轎輦上,在一眾人的簇擁下款款而來,載瀲忙擦了擦眼底的一片淚意,蹲下行禮道,“奴才給公主請安,恭請公主萬福金安?!?/br> 榮壽公主昨天才從太后那兒聽說載瀲傷了腳,心里正在記掛,今天卻在宮里見著了,便忙親自從轎輦上走下來,扶了載瀲起來,也沒有寒暄,便徑直問道,“你腳好些了嗎?” 載瀲聽得公主關懷自己的傷,忙誠惶誠恐答道,“回公主的話,好多了。” 榮壽公主此時正要去給太后請安,見著載瀲在宮里,便牽起載瀲的手來,領她往轎輦上走,道,“走,跟我去給太后請個安?!?/br> 載瀲嚇得不敢和公主同坐轎輦,忙向后退,道,“奴才自然該給太后去請安,可奴才不敢坐公主的轎輦,奴才一邊兒走著就行了!” 榮壽公主笑載瀲傻,道,“我這是看你腳傷了的份上!別推脫了啊,還害我跟你這兒淋雨!” 載瀲也不好再推脫,只好和公主一起坐上了轎輦,路上公主只問載瀲道,“今兒進宮做什么來了?”載瀲如實回答道,“奴才來給皇上請安,還給珍主子帶了她托奴才洗的照片。” 榮壽公主心里疑惑,不禁又問道,“珍嬪托你去洗照片?宮里不是有照相師嗎?” 載瀲也不知道珍嬪為什么一定求自己幫忙洗照片,這會兒只好回答公主道,“奴才也不清楚,只有照辦了。”榮壽公主雖不再問,卻也在心里暗暗存了一個疑。 那天戶部的人來給太后看頤和園工程最新近況的圖,儲秀宮內內外外一片人潮涌動,李蓮英出來迎榮壽公主和載瀲,便抱歉道,“公主,格格,實在對不住,這會兒太后正和戶部的人商議園子的事兒,李中堂還在邊上等著呢,您二位要只是請安,太后吩咐,磕個頭就回吧?!?/br> 榮壽公主聽了李蓮英的話,連話也沒接,領著載瀲直接在雨水里跪了,磕了頭起身就要走,卻又在宮門口駐了足,對載瀲道,“瀲兒你先回吧,我等著李中堂走了,再見太后一面兒?!?/br> 載瀲頷首給公主行了個禮,便匆匆回了。 ======== 載湉才從珍嬪的景仁宮回養心殿,他一路上端坐在御輦之上,只聽見頭頂的傘上傳來又急又密的雨聲,抬頭時望見遠處的長街上漫著白茫茫一片霧氣,低頭又看見宮墻腳下的積水順著水渠湍急地流,不禁又想到御花園的浮碧亭里去聽龍頭吐水的聲音了。 浩浩蕩蕩一列依仗才進養心殿外的宮門,王商便趕忙著跑上前去準備扶皇上下來,王商仰著頭問皇上道,“萬歲爺,今兒天冷,您就別再出去了吧?” 皇上沒回應王商的話,只等御輦落穩了,他才低頭走進王商撐的傘下,不經意問了一句,“今天瀲兒沒進宮嗎?” 王商小跑著才跟得上皇上的腳步,他一路給皇上舉著傘,一路回話道,“回萬歲爺,今兒載瀲格格進宮了,還到景仁宮想見您呢,奴才本來要給格格通報的,但格格說不用了,就一個人回去了。” 載湉此時才走進養心殿的房檐下,他聽至此處猛然駐了足,他目光犀利地轉過頭去看著王商,厲聲問道,“瀲兒來了,你怎么不告訴朕?!” 王商此時瞧見皇上目光中怒火仿佛就要將自己吞沒,又想起昨夜里皇上擔憂載瀲到寢食難安的模樣,心里早就清楚載瀲對于皇上而言特殊的意義了。 王商此時慌忙就跪下道,“萬歲爺恕罪啊!是格格說了不必通傳,奴才這才自作主張沒給您傳話了……奴才又瞧格格著急要走,腳上的傷也沒好利索,更不敢多留格格了啊!” 此時寇連材捧了一塊仔細折疊好了的巾絹,跑過來為載湉理清了身上落的積水,載湉才轉過頭去長出了一口氣,對跪在腳邊的王商低聲道了一句,“你起來吧。” 王商才剛剛誠惶誠恐地站起身來,載湉忽又轉過頭來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問道,“瀲兒走了多久了?這會兒出宮了沒有?!” 王商忙頷首答話,“格格要是又去給太后請了安,奴才估摸著這會兒還沒出宮呢?!?/br> 載湉一聽此話,忙一把揮開圍在身邊的一眾小太監,傘也來不及撐上就向外跑,王商和寇連材見狀連忙跟在他身后喊道,“萬歲爺!您等等奴才著……” 載湉忽停下了腳步,因為雨中的風席卷起一股珍嬪留在他身上的脂粉香氣,他低頭瞧了瞧自己胸口前的一團龍紋,香氣便陣陣撲面而來,他心里覺著若是穿這身衣裳去見載瀲,實在別扭,他又擔心自己遲了會追不上載瀲,于是吩咐王商道,“去給朕換身衣服來,快點兒!” 王商愣了片刻,他想皇上不是著急去追載瀲嗎,怎么又要換衣裳了?不禁開口問道,“萬歲爺,這身衣裳不是見珍主子前才換的么?” 載湉冷厲地回頭掃了他一眼,眼神冰冷得一句話也沒有說,王商瞧見皇上的目光,只感覺心下一涼,匆忙去養心殿中取了全新的衣裳來。 ======== 此刻載瀲正跟著來時的小太監一路向回走,她走到景仁宮外的長街上時,聽前面引路的小太監道,“格格,奴才聽說皇上回去了,您不再去養心殿給皇上當面請個安了嗎?” 載瀲心里忽然動搖了,只是當她想起載濤曾對自己說過的話——讓她遠離皇上,才是真正為皇上好。 載瀲終于只是搖了搖頭,淡笑道,“不去了,不打擾皇上看折子了?!?/br> 前面引路的小太監也只是點了點頭,便繼續一言不發地領著載瀲往回走,載瀲只感覺心神都被抽空了,漫無目的地走在漫天的大雨之中,忽然聽得身后傳來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去看,已聽到載湉含著笑意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怎么好不容易進宮一趟,還躲著朕了?” 載瀲只感覺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感覺心底那一道防線終于在聽到這聲問話后突然崩潰,她不知道應該要回答什么,只是慌慌張張地轉過身去下跪,高聲道, “奴才載瀲參見皇上,皇上恕罪…是奴才不敢打擾皇上,所以才沒去當面給皇上請安的?!?/br> 載瀲只感覺自己心里的委屈終于在見到這個人以后愈發濃烈起來,她恨自己不爭氣,還沒說什么就哭得停不下來。 載湉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親自扶了載瀲起來,而后用手擦去了她臉上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的淚水,笑了一句,“瞧這小臉兒,都花了?!?/br> 載瀲只感覺心砰砰地狂跳不止,卻又不知道說什么,載湉打量了載瀲半晌,才又脫口說了一句道,“朕瞧你這一天沒少跪吧,腳還沒好呢,就別跪了。” 載瀲此時也不再跪了,只是低著頭諾諾地道了一句,“奴才謝皇上。” 載湉見到載瀲后,才覺得這幾天一直懸著的一顆心稍稍放下,他實在害怕阿瑪苛刻的責罰會帶給載瀲磨滅不平的傷害,載湉自己也不知道,從何時何日起,自己竟然這么在乎這個并非親生的meimei。 載湉此時轉過身去從王商手里接過了傘來,舉過了載瀲的頭頂,他伸出另一只手來擺在載瀲眼前,笑道,“走,朕帶你去個地方?!?/br> 載瀲抬起頭來看著皇上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多么希望就這樣緊緊攥住再也不放開,可她想到家里人對自己的萬般囑咐,“遠離皇上!才是為了皇上好!”她就感覺心一陣陣絞痛著,也不敢伸手去握緊皇上伸過來的手。 載湉見載瀲半晌也不來抓自己的手,便輕聲笑了一聲,伸過手去主動牽住了載瀲的手,拉著她一步步向前走,道,“走吧,有什么心事就和朕說說?!?/br> 載瀲只感覺自己左手掌心傳來的溫暖將全身都溫暖了,她緊張得不知所措,自從她得知載湉的真實身份后,她就再也沒有牽過他的手,從前和他牽著手奔跑在太平湖畔的景象已快要在腦海里模糊不清了。 載湉領著載瀲一路走進御花園西南角的浮碧亭里,浮碧亭位于御花園御湖之上,今日雨大,御湖橋頭上的龍頭便源源不斷地吐著積水,一股股的積水宛如泉水般落入碧綠的御湖中。 載湉坐在亭子中,他笑望著載瀲一直悶悶不樂的神色,此時他屏退了身邊所有人,對載瀲笑道,“瀲兒,朕從小就喜歡在這兒聽雨,你是第一個和朕一起在這兒聽雨的人。” 載瀲抬起頭來望著眼前的載湉,她有些不可置信,問道,“奴才竟是第一個嗎,皇上沒帶珍主子來過嗎?” 載湉忍不住地高聲大笑出聲來,他心里暗暗笑這個丫頭傻得可愛,卻也說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只想帶載瀲來這里聽雨。 載湉望著犯醋意的載瀲笑,他撫了撫載瀲耳邊的碎發,載瀲又像是自言自語般地道了一句,“奴才以為皇上有了珍主子,早就忘了奴才呢?!?/br> 載湉聞聲,忽站起了身來,將載瀲環進了自己的懷里,他漸漸收起了笑意,心疼地問道,“傻丫頭,你亂想什么呢?你是朕的meimei啊,朕怎么會忘?!?/br> 載湉說過這一聲“meimei”,連自己的心都顫抖了,他不知道在自己心里,究竟是不是只將載瀲看作了“meimei”?那個在寒冷的冬天里給自己帶來溫暖的女孩兒,他真的只將她看作meimei嗎? 連載湉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究竟是什么。 載瀲此時靜靜靠在載湉的懷里,只感覺這幾日來所有的委屈都在瞬時間爆發,她再也忍受不住心里的苦楚,她抬起手來將載湉回擁在自己的懷里,她將頭撲進載湉的懷里,放聲哭了出來, “皇上,奴才好怕!奴才好怕,從此以后就再也見不著皇上了…” 載湉聽得載瀲哭的聲音,只感覺心都要跟著碎了一般,他撫著載瀲的背,安慰道,“別怕,別怕…” 載瀲緊緊攥著載湉身后的衣裳,她的眼淚將他胸前的團龍紋都打濕了,載瀲哽咽著道,“阿瑪不想奴才再進宮見皇上了,奴才真的怕…皇上會忘了奴才!” 載湉心里也感覺愧疚,竟然安撫不了沒有安全感的載瀲,他曾經答應過她的“你放心”,他一直都記得的,他知道載瀲擔心的是珍嬪,可世事難料,他自己也沒想到珍嬪有那么討他喜歡的性子。 “瀲兒,朕要你進宮來見朕,誰都攔不了你!”載湉此時將載瀲擁得更緊了些,因為他感受到她身上此時的冰涼,“你不會見不到朕的,你放心,永遠不會的……” 載湉就這樣緊緊擁著載瀲,希望自己能是她在寒冷的大雨中唯一的一點溫暖,他受不了她哭的樣子,也看不了她缺乏安全感時模樣,他的心曾跟著她一起笑,今日也跟著她一起哭。 載湉此時只想把她拴牢在自己的身邊,卻無奈他是皇帝,也做不到如此…… ※※※※※※※※※※※※※※※※※※※※ 這是一顆大糖了吧!! 嘻嘻嘻哈哈哈??! 我需要你們的repo?。。êπ吣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