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
皇帝大婚是日午刻,皇太后賜戲于漱芳齋,那日進宮的所有王公大臣皆至漱芳齋用午膳,陪同皇太后觀戲。 醇親王一支被賞陪同皇太后于漱芳齋前殿觀戲,當載瀲跟著自己的哥哥們經過御花園時,只見園子里的梅花開得尚好,她的心緒一時都被抽離,回到正月十五那個自己跟在皇上身后賞梅的夜里。 那天夜里的月光很干凈,落在園子里的積雪上,像是寶石在泛著晶瑩的光。那天的載瀲仍無憂無慮得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一樣跟在皇上身后跑,載瀲恍惚間想起那天皇上的一句話,“朕覺得瀲兒就像冬日里的梅花,和其他春天里開的花都不一樣?!?/br> 那天的載瀲忙著將花瓣上的積雪都吹散,看著飛舞漫天的雪花呵呵笑,完全沒懂皇上的意思,今日她才后知后覺,原來冬日里的花再卓爾不群,也是等不來春天的。 載瀲低著頭,再不去看惹自己難過的梅花,加快了自己的腳步,匆匆穿過御花園,進到西側的漱芳齋內。 載瀲此時才抬起頭來,見漱芳齋內前后兩殿有穿堂相連,東西配殿共五間有游廊貫穿,戲臺建于漢白玉的石階上,尖頂為黃琉璃瓦的重檐四角攢尖頂,第一層戲臺上的房檐卷翹,仿佛欲飛沖天。 前殿共分明間、次間兩室,醇邸被列于前殿次間,明間只設皇太后、皇上兩人觀戲座。明間、次間只以鏤空的落地花罩分隔,載瀲跟著載灃在阿瑪身后的席間落了座,見六叔恭親王一家與慶郡王一家也在前殿席間落了座。 今日皇后鳳輿至乾清宮時,載瀲曾跟著載振和載澤觀禮,此時載振獨自一人悄無聲息地走到醇邸席前,見了載瀲的面便道,“瀲兒??!我大早上的還帶你到人群前面去觀禮呢!這會兒怎么一句話不說就走了?” 載振的目光上下躍動著,打量著載瀲身上每一個角落,今日是皇帝大婚,載瀲出門前格外精心地梳妝打扮過了,載振看見載瀲烏黑的眼睛抬起來望著自己,笑意中更添了覬覦,又笑道,“瀲兒啊,每天都跟著哥哥們多沒意思!去我們那邊兒玩會兒,給你看你好東西!” 載瀲看見載振滿面不懷好意的笑,便蹙著眉搖頭道,“不用了!我就喜歡跟著我哥哥們!” “誒!走吧走吧……”載振說著便上前來拉載瀲,“我都說了,我那兒有個好東西給你看!哥哥什么時候不能見啊!” 載瀲煩厭地推載振,惹得載振一陣尷尬,醇親王奕譞作為長輩不好開口說些什么,載灃便最先開口制止道,“載振,我meimei既然不愿意,你又何苦強求她?更何況今日是太后給咱們賞戲看,自該按著各府分坐,瀲兒怎么能去慶邸那邊兒坐著呢?” 載振心里一陣氣不過,認定了載灃是靠著自己阿瑪是親王的名分壓自己,便不快道,“那是啊,她是親王家的女兒,哪能去我們郡王府坐著受委屈啊!” 載灃一聽載振話里酸溜溜的意思,心里又氣又惱,明明是他先來招惹自己meimei的,現在又在這里暗諷自己小氣。 載灃正氣得不知說什么,卻聽身后席間仍坐著的載濤笑道,“我也是我阿瑪的兒子,還不是得到貝子府里去長大?那都是太后的意思,瀲兒在醇王府,那也是太后的意思!載振,你今兒是在質疑太后的權威嗎?” 載灃正不知該如何應對,卻被載濤一番話解了圍,載振本氣沖沖地諷刺載灃小氣,卻被載濤說得一句話也不敢回了,他結結巴巴地硬撐道,“我我我……我哪兒有這個意思??!” 載濤聽了也不再理他,只是坐在席間看著他笑,載振一陣窘迫,左右環顧一番后也不敢再糾纏下去,只得跑回了自己席間去老老實實坐著。 載濤見載振走了,才往載瀲身邊湊了湊,見她一臉陰沉便逗她笑道,“我meimei這臉都快黑成煤球了!”載瀲嘟著嘴生氣,猛地抬頭來拍了載濤一巴掌道,“你什么意思?。]太后的懿旨,你們就不要我了是吧?!” 載濤見載瀲終于跟自己說話了,嘴上咯咯直笑,躲著載瀲打自己,笑道,“我才是不敢有這個意思呢!你說,要是你不在,我們仨一天天干瞪眼說什么呀?”載濤瞥了瞥這會專心吃桌上點心的載洵,還有坐在前面恭恭敬敬聽阿瑪說話的載灃。 載瀲忽然被載濤逗得笑出聲來,道,“你們仨不是昨兒晚上還背著我在書房里開會嗎,這會兒又來騙我了!”載濤忽憋住了笑意,看著怒氣已經消了一半的載瀲又道,“那還不是為了你啊,要是為別的事兒,我早回房睡覺了!” 說完后載濤又忍不住咯咯直笑,載瀲知道自己這個哥哥最能說會道,把載灃的話恨不得全搶了,她每次生氣都能被載濤逗笑了,載瀲便仰起頭去笑了笑道,“好吧!就算你剛才你那話是為了幫灃哥兒解圍,不是真要趕我走的意思!” 載濤點了點頭,道,“那是啊,我要是舍得你走,剛才也不趕載振走了!” 載瀲正和載濤打打鬧鬧地笑著,忽聽殿外傳來一聲高唱,“皇太后、皇上駕到——”載瀲和載濤忙都收斂了笑意,低頭理平了衣裳,跟著阿瑪額娘站起身后跪倒,口中恭迎太后皇上道,“奴才恭迎皇太后、恭迎皇上。” 載瀲此時在地上跪著,看到晶黑理石地面上映著自己的面孔,耳邊步搖搖搖晃晃地往臉頰上甩,心里一陣陣忐忑,自從自己出了宮,就再也沒見過皇上,今日還是出宮后第一次近距離再見皇上。 “都起來坐吧?!被侍蟮吐暤懒艘宦暎顑鹊钔饴o盡頭的王公大臣們便道,“謝太后!”聲音震耳欲聾一層層傳到殿內來,載瀲跟著載濤從地上爬起來,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著。 載瀲此時也不同載濤玩笑了,她努力側著臉向旁邊的明間里瞧,只想看清楚皇上究竟坐在哪兒。載瀲瞧見皇上換了一身裝束,卻仍是一身朱紅色的吉服,今日連皇上太后用的茶盞都換成紅色的了,她遠遠一眼望去,所見之處全是一片紅,看得讓她眼花繚亂。 此時外間的戲已開鑼,載瀲卻沒興趣看,她一直隔著載灃向皇上在的明間里瞧,惹得載灃以為載瀲是在看自己,臉上不禁一片緋紅,結巴道,“瀲兒啊,我我…我這臉上有什么???” 載瀲此時才恍惚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原來一直在向著載灃的方向看,便含了一絲羞意道,“我沒看什么,沒看哥哥!” 載瀲笑著回過頭來,拾起桌上盤子里的一塊芙蓉糕吃,才咬了一口,就聽載灃悶悶地在一旁問道,“那你看什么呢?眼神都看直了?!?/br> 載瀲忽停下了手里的動作,默默想著,原來自己看皇上的眼神竟是那樣認真,認真到看他時眼睛里就容不下別人。 載瀲一時沒回話,載灃便將她的心思猜透了大半,載灃壓低了聲音,湊近了載瀲只怕別人聽見,又勸她道,“瀲兒!你不是說過,不會存任何不該有的心思嗎?他是皇上!……” 載灃剛說至此此處,載瀲便已不愛聽了,她轉頭不再聽載灃的話,氣沖沖地扔下手里的半塊點心,氣道,“我又做錯什么了?又來說這些!” 載瀲還和載灃堵著氣,醇親王奕譞已示意載灃領著弟弟meimei們去恭賀太后皇上大喜,載瀲心里再不舒服,也只得跟著載灃一起去了。 穿過明間與次間之間那道落地垂花罩,載瀲才敢緩緩抬起眼來,見皇上身著一身朱紅色的吉服,端坐在皇太后右側,手指上打著點兒聽外間唱戲。 載瀲也不敢看皇上的臉,便急忙低下了頭,她接過太監手里一杯酒,跟著三個哥哥跪下恭賀皇上大喜道,“奴才恭賀太后、皇上大喜,惟愿大清子嗣綿長,江山永固!” 此時皇太后不說話,載瀲只聽得皇上道了一聲,“好!” 載瀲微低著頭不能看皇上太后的臉,此時卻從余光中看到皇上站起了身,從高處的座位上走下來,一直走到自己和三個哥哥面前。 皇上最先走到載灃面前,扶了載灃起來,同載灃一同飲盡了杯中的酒,而后又親自扶了載洵起來。等皇上走到載濤面前時,忽寵溺地捏了捏載濤的臉蛋,笑道,“一轉眼長這么大了。” 載瀲聽了以后只覺得心里沉沉地發酸,皇上自從離開家進宮,就再沒有體會過兄弟間的親情了,這么多年來皇上無從得知弟弟們的近況,只有在年節上能見上一面,才會覺得一轉眼弟弟們就長大了。 等皇上走到載瀲面前時,載瀲才緩緩抬起頭來,舉起手里的酒杯來道了一句,“奴才恭賀皇上大喜!”載瀲正想抬頭將杯子里的酒喝了,皇上卻忽握緊了載瀲的手腕,淡淡道,“瀲兒還小呢,別喝酒了,換杯茶來吧?!?/br> 載瀲忽抬起頭來望入皇上的眼眸,憐愛的目光在他透徹的眼眸中閃爍著,載瀲心里有千言萬語就在此刻想說,卻最后都化為煙塵了,載瀲低頭輕聲笑了笑,而后抬起頭來爽朗高聲笑道,“回皇上!奴才不小了!皇上大喜之日,奴才一定要以酒敬皇上!” 載瀲望著皇上遲疑的目光,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那是載瀲第一次喝酒,只感覺烈酒在舌尖刺激著她的感知,又在喉嚨火辣辣地發燙,雖是將酒飲下在肚里,卻像是直接沖上了頭。 載瀲緊緊閉著眼搖頭,直到酒水在口舌間留下的火辣漸漸消失,她才緩緩睜開眼來,意識到自己都被辣出了眼淚。載湉疼惜地望著載瀲,仿佛能看懂了載瀲一定要喝酒的心事,就像他后來也明白了為何載瀲那日出宮會不辭而別。 “起來吧。”載湉此時才淡淡開口,伸手將喝得頭暈目眩的載瀲拉了起來,載湉仰頭將自己杯子里的酒一口喝盡了,將杯子倒過來給載瀲看已是一滴不剩,而后便將杯子扔在小太監手里的托盤上,轉身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落座。 此時載瀲只感覺自己暈乎乎的,腳下像是踩著棉花,眼前的人也都開始在空中跳舞,走路時直打轉,幸好載濤在她身后將她拉住了,才把她帶回到醇王府的席間。 “皇上都說不讓你喝了,還逞什么強啊?”載洵埋怨載瀲道,順手道了一杯茶遞過來道,“喝了能舒服點,以后可別再喝酒了!” 載瀲笑呵呵地推開載洵的手,看著遠處的皇上在自己視線里上下晃動,想到今日是他大婚之日,今夜就是她洞房花燭之夜,忽哽咽著笑道,“喝醉了才是能舒服點!……” ======== 殿外仍舊是鑼鼓喧天,臺上名角兒粉墨登場,漱芳齋內的小院里喝彩聲連天,眾人笑著叫著,仿佛今日已是天下大喜之極。載瀲透著殿內的玻璃看窗外的戲臺,只感覺眼前升起霧來,她拿過自己的酒杯來,又將杯子里倒滿了酒一口喝下。 載瀲立時感覺殿外的歡笑聲都遠了,她才愣愣地笑出聲來,她多么希望此時此刻自己不必偽裝,能將想說的全都說了,可她又比任何一個人都明白,自己偷偷藏的心思注定是不能見人的。 無論他是皇上還是自己的哥哥,她的感情都無法從心里拿出來與人分享,更無法親口告訴他。 載灃見載瀲又自己偷著喝酒,打掉她手里的酒杯低吼她道,“喝多了更難受!怎么不聽話?。俊?/br> 載瀲呵呵地沖著載灃笑,以為載灃那一句“不聽話”是指自己那明明清楚所想是不可能的,卻又難以自控的心事。 載瀲笑著笑著又哭,只是她那隱忍的哭聲在殿外的鑼鼓喧天中早已消匿無聲了。載瀲道,“放心吧灃哥兒!我什么都不會做……” 此時殿外忽下起小雨來,滴滴答答又密密麻麻,那是光緒十四年第一場雨,落在盡顯人間繁華的紫禁城中,平添了空氣中濕潤的氣息。載湉見殿外下起雨來,忽站起身就向外走,太后看戲看得正在興頭上,便問,“皇上去哪兒?” 載湉只停住了腳下的步子,微微回首道,“兒臣出去透透氣?!陛d瀲此時暈得迷迷糊糊,卻也不再刻意壓抑自己了,她看見皇上一個人出了前殿,便起身也跟了出去。 殿外站著無數沒有自己席位的大臣宮人們,載湉方走出去,那些人便頷首向后退了一步,載湉只感覺心里累極了,全世界都為自己而慶賀,卻唯獨只有自己不是發自內心的快樂。 載湉想不到今日還會有誰是與自己相同的,他放眼望去所見之人都掛著最喜氣的笑臉,誰又能懂他不能訴說的心事呢? 當他不能決定自己所娶之人,當他不得不將手中如意交給靜芬,當犧牲了自己而迎娶太后的侄女,當他不得不容忍太后自私地穩固家族勢力,今日這場千古絕唱般的盛大婚禮于他而言,就已分文不值了。 載湉回過頭去,看到載瀲一聲不吭地在自己身后跟著,她小心翼翼又一言不發,仿佛生怕打擾了自己一般。他心底忽升騰起一種保護欲,他加緊了步子,一直走到載瀲面前,抬起手來用寬大的衣袖擋住了載瀲頭頂一片細雨,低頭問道,“瀲兒怎么了,不高興?” 載瀲只感覺一直滴滴答答打在自己頭頂上的冰雨消失了,抬頭看到是皇上替自己擋住了雨水,心里又驚又慌,正要跪下行禮,卻被載湉一把拉住,他又一次認真問載瀲道,“到底因為什么事不高興?” 載瀲聽著院子里戲臺上的鑼鼓聲大作,周遭人群中傳來陣陣歡歌笑語,心里的委屈和難過卻一層更比一層強烈起來,她實在做不到像其他人一樣,在今日偽裝自己的難過,恭賀皇上新婚大喜。 偽裝于載瀲而言,實在太難了。 載瀲抬頭望著為自己擋雨的載湉,眼里溢著的淚水此時也像從天而降的雨水一般,從眼中奪眶而出。載瀲稍稍向前湊了一步,距離載湉更近了一步,才極為小聲地說道,“奴才難過,都因為皇上……” 載瀲說至此處只感覺腦子一熱,恨不得將所有話全都說了,她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載湉,才發覺他眼中亦有像星光一樣閃爍著的淚光,載湉幾次想要開口卻都欲言又止,最終他只是輕聲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來擦去了載瀲臉上的淚,道了句,“別哭了?!?/br> 載瀲自己胡亂地蹭去了臉上的淚,又向前湊了一步,將自己的臉埋在載湉的胸膛,她借著酒意任性胡來,本以為皇上會讓人將自己拉開,卻沒想到皇上竟以手拍了拍自己的背,安撫道,“好了瀲兒,沒什么大不了的事?!?/br> 載瀲仰起頭來望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載湉,被酒意沖昏了頭,也顧不了許多便脫口道,“可皇上的事于奴才而言,就是天大的事!” 載湉愣愣地望著載瀲,沒想到這個小女孩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載湉輕聲地笑了笑,他不知在這個世上,他的事于幾人而言,能是天大的事。 “從今后皇上有了皇后,有了瑾嬪,有了珍嬪!還會領著奴才堆雪人嗎,還會領著奴才看園子里的梅花嗎,還會給奴才煮元宵嗎?”載瀲極不自信地開口問道,隨后便落寞地低下頭去,盯著載湉腳邊的衣擺發呆。 載湉看著不自信的載瀲輕笑,他笑這個女孩傻得可愛,笑她竟不知自己對他的意義。載湉捧著載瀲滿臉是淚的臉,以手指擦去了載瀲眼底的淚,只對她輕聲道了一句,“你放心?!?/br> ======== 那日酉時,皇帝才率文武百官恭送皇太后還儲秀宮,而后至坤寧宮與皇后行合巹禮。 坤寧宮里里外外盡是朱紅色的綾羅綢緞,載湉放眼望去,皆是朱紅色的蠟燭,朱紅色的帷帳,朱紅色的宮墻與皇后頭上的朱紅色蓋頭,滿眼都是紅色,看得令他眼前暈眩,心口發悶。 載湉此時坐在皇后的身邊,接過內監手中的龍鳳如意秤掀起靜芬頭上蓋著的龍鳳同合蓋頭,與她飲下交杯酒,又與她一同吃了宮女端來的半生不熟的餃子,靜芬咬了一口便蹙著眉搖頭,宮女笑問道,“皇后娘娘,生不生?”靜芬放下手里的玉箸而后道,“生!” 聽了此話那宮女才滿意地對帝后二人笑道,“奴才恭祝萬歲爺,恭?;屎竽锬铮缟F子!”隨后便起身退了出去,輕輕合上了坤寧宮大殿高聳的朱門。 轉眼殿內只剩下載湉與靜芬兩人,靜芬緊張萬分地攥著手里的手絹,不知道該做什么也不知該說些什么,而載湉卻是愣愣地坐在靜芬身邊,一個表情一個眼神都沒有。 靜芬還低著頭絞著手里的手絹,久等也等不來皇帝的動作,便悄悄地轉頭去瞧了瞧,竟看見皇帝緩緩合了合眼,兩行清淚便從眼角落下,一滴一滴打在身下的龍鳳如意同合紋的被褥上,蘊開了一片…… ======== 那日夜里的風卷著空中密密麻麻的雨珠吹來,貫在載瀲的領子里,讓她忍不住地發抖打冷顫,載瀲跟在家人的身后,此時一句話也沒有。 她抬起頭去,看到宮燈照耀的光暈下,絲絲墜落的雨滴清晰可見,又密又急。她緊了緊領口邊的斗篷,載灃見載瀲冷,便疾走了兩步上來,給她披了件自己的外衣道,“瀲兒冷就多穿件衣裳吧。” 載瀲回頭望著臉上都被雨水淋濕了的載灃,問道,“哥哥不冷嗎?”載灃只含著笑搖了搖頭,道,“我可沒你嬌氣?!?/br> 當載瀲跟著阿瑪額娘走到神武門外存放車馬的地方時,才發覺醇王府三駕馬車已有兩架被雨水澆濕了,另一架車馬因防雨防得及時,才幸免于難。 今日出門時沒人想得到會下雨,王府下人們也沒帶防雨的雨具,今天突然下起雨來,下人們沒辦法,只能先去給王爺和福晉坐的車防雨。剩下兩駕馬車內積著過腳深的積水,頂棚上的雨水還在不斷滴滴答答地往下漏。 載瀲和哥哥們先扶阿瑪額娘上了車,唯一一架干凈的馬車里就沒了空位,兄妹四個人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碰巧見載澤府的馬車從身邊打馬經過。 載灃吩咐下人去和載澤說,載濤卻攔載灃道,“誒!哥哥不用派人去說,他要是看見瀲兒沒車坐,一準兒就過來了!” 載濤說完就捂著嘴暗笑,載瀲聽了載濤的話,抬起手來就敲打載濤的肩,道,“一天到晚地亂說!欺負我說不過你是吧!” 載濤也不躲載瀲打自己,結果載瀲還沒住手,載澤就果真讓下人駕著馬過來了,他掀了馬車的簾子跳下來就問,“你們在這兒還不回府去,是不是遇到麻煩了?” “載澤,”醇親王奕譞此時聽的載澤的聲音,便掀了馬車的門簾,對站在低處的載澤道,“王府剩下兩駕馬車里積了水,能不能麻煩你送載灃他們回去?”載澤抬頭見醇親王奕譞坐在馬車內,忙拱手躬身行了禮,道,“王爺放心,我們兄弟之間自該幫忙。” 載濤此時站在載灃身后又捅了捅載灃,得意地低聲笑道,“你看我說對了吧!”載灃沒理會載濤,載濤的話卻被載瀲聽見了,載瀲用力戳了戳載濤的腰,道,“你再胡說我真生氣了!” “好好好…”載濤忙哄載瀲道,“我不說了總行吧?” 載瀲看了看載濤,也不再理他,便跟著載灃和載洵一同上了載澤的馬車,載澤最后坐進馬車來,便命下人將門簾放下來,駕起馬來先送載灃四人回醇王府。 一路上載瀲都不肯理載濤,載濤訕訕地坐在她對面,總想逗載瀲笑,叫她別生氣了,可載瀲一路上只看著窗外,從不回頭。此時載澤發覺兄妹二人之間的異樣,忽笑道,“瀲兒今兒是怎么了?自中午聽戲那會兒就悶悶不樂的。” 載瀲聽聞載澤同自己說話,便不能像對自己哥哥那樣不理不睬,忙回頭微笑回道,“勞澤公記掛了,我今兒就是有點累了,不礙事的!” 載瀲說話時,發鬢上積攢著的雨水便順著頭發往下淌,一直淌在衣服上,將領口打濕了。載瀲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正揉著自己發酸的鼻尖,載澤忙遞過去一條細布絹子道,“把頭發擦擦吧!” 載濤見狀忽清了清喉嚨,直直瞅著載灃擠眉弄眼,載灃嘆了口氣就將頭歪到一側去了,載濤覺得沒趣,便打趣載澤道,“今日真是謝謝澤公了!若沒澤公,我們還不知怎么回去呢!” 載澤輕笑著搖了搖頭,見載瀲接過了自己手里的巾絹,笑意更濃起來,轉頭對載濤道,“你我兄弟間,不必言謝。”載濤只點了點頭,忽直直注視著載澤的眼神,一字一句道,“澤公,不知道我們兄弟三人是不是借了瀲兒的光???” 載灃聽載濤說至此處,忙以腳尖輕輕踹了載濤一腳,載澤此時頗有些窘意,笑道,“這話是怎么說的,本都是一家人,我幫誰都是應該的。” 載瀲此時用載澤遞來的巾絹擦干了臉上的雨水,交還給載澤道,“今日真的要謝謝澤公了,早上還領著我到人前去觀禮,若沒澤公,我怕是沒機會看到了!”載瀲說到此處又想起了早上和載澤待在一起的載振,心想這二人差距怎么就這樣大呢! 載澤望著載瀲,接過她手中的巾絹,含著笑意輕聲問載瀲道,“今早于乾清宮觀禮時,我和瀲兒說的,瀲兒還記得嗎?” 載瀲側著頭想了想,良久沒反應過來載澤指的是哪句話,她此時腦海里只剩下皇上對自己說的那句“你放心”,其余都隨風而散了,載瀲便問道,“澤公指的是什么?” 載澤見載瀲不記得了,心中頗有些失落,卻還是為她解釋道,“我見你今日觀禮時神情落寞,就勸你說,總有一日你也會像今天這樣,風風光光地嫁給真心愛護你的人的。”載澤的目光誠摯,可載瀲卻失落地低下頭去黯然道了一句,“可惜不會了?!?/br> 載澤愣愣地不明白載瀲為何說“不會了”,還在努力想著為什么,便又聽坐在自己身邊的載濤笑道,“澤公這話沒說到重點上,風光不風光且不提,重點是瀲兒嫁給誰???!” 說完后載濤便用胳膊拱著載澤,載澤左右為難,臉上已是一片緋紅,半晌只會傻傻地笑,也不知該說些什么。載灃此時才終于忍不住了,開口喝載濤道,“載濤,你今兒話有點多了?。 ?/br> 載濤看著載灃生氣了,便悻悻地住了口,心里雖覺得沒趣,卻也不敢再開口說什么了。 載瀲此時掀著簾子向外看,天色已漸漸暗了,細雨卻沒有停下的意思,馬車的輪子壓過路上坑洼處的積水,傳來一陣陣水花四濺的水聲。 載瀲一直向外看著,可腦海里想的全是皇上此時會在哪里,又會在做什么?載瀲猛地搖了搖頭,才趕走了腦海里不該有的想法,她使勁嗅著馬車外濕潤的氣息,想讓自己清醒起來。 馬車駛到醇親王府外時天色已全黑,載澤最先下了車,而后載灃才帶著自己的弟弟meimei們下去。 載瀲走在最后,掀開簾子走出來時見載澤就站在馬車下,伸出了雙手等她,載瀲此時無奈地彎了彎嘴角,便垂下了眼簾。她不能明著掃載澤的面子,更何況今日載澤幫了醇王府大忙,于是只得輕輕地扶了載澤的手,從馬車上跨下來。 載澤一步步還要送載瀲進府門去,卻被載瀲轉身攔住了,她回身站在載澤面前,垂著眼簾只低聲道了一句,“今日勞煩澤公了。” ======== 載瀲回府后越想越氣,她認定了載澤之所以這樣做,都是被載濤說的,若沒載濤一路上慫恿,載澤也不會這樣。 想到此處,載瀲忍不住心里的氣,便在大夜里偷偷跑了去,她穿過王府后院與前院相連的回廊,經過載灃和載洵的暖閣時,便彎著腰壓低了腳步聲,只怕驚醒了兩位哥哥。 載瀲停在載濤住的暖閣門前,抬起手來“咚咚咚”敲響了房門,良久后門里才亮起一支蠟燭,載瀲聽到載濤的聲音問,“這么晚了,誰啊?” 載瀲一聽載濤的聲音,就知道他是早睡著了,心里的氣更盛起來,自己被他氣得睡不著覺,他卻早早睡了,便“哼”了一聲,高聲道,“是我!咱們今天的賬還沒算完呢!” “你這大晚上的,算什么賬???!”載濤還沒來開門,載瀲卻聽到身后傳來了另一個人的聲音,她不禁嚇了一跳,忙向后跳了一步去躲,躲藏間她回頭去看,才發現載灃此時已換了身在府里穿的便服,就站在自己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