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漫千山 第76節
“軍師……月臣!”車毅遲也跟著喚他,見他沒有回應,急得直撓頭,“他這么好的功夫,怎么會這樣?” 見他沒有任何反應,祁楚楓心中緊張,將裴月臣扶起,讓他輕靠在自己肩上,然后解開他的衣袍,露出左肩上的傷口,朝邢醫官道:“暗器還在里頭?!?/br> 看見傷口周圍呈紫黑狀的肌膚,邢醫官臉色變了變,這個毒比他所料想要霸道得多,而那枚暗器深陷肌膚,從外頭根本看不見。隨即他先為裴月臣把脈,診完左手,又診右手,眉頭越皺越深…… “怎么樣?”祁楚楓焦灼問道。 邢醫官道:“幸而軍師封了自己的幾處大xue,否則此刻就是神仙也難救了,但是這毒……我先試試吧?!睂Π灯魃纤鶐У亩静o把握,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藥瓶,倒出一枚藥丸,想了想,又倒出兩枚來,遞給祁楚楓。 “先喂他吃下去,希望能緩解一部分毒性。”他道。 祁楚楓看著藥丸,再看裴月臣虛弱的模樣:“能用水化開嗎?他這樣子怕是咽不下去。” “可以,能喂進去就行。”邢醫官道。 車毅遲在旁聽見,立時倒了一小杯水端過來。祁楚楓將藥丸放入杯中,待藥丸化了,一點點地喂月臣喝下去,期望這藥能發揮效驗。 邢醫官則攤開隨身所帶的醫袱,取出里頭的磁石,想先試著用磁石將暗器吸出來,試了幾回,傷口處絲毫沒有動靜,判斷暗器應該是嵌入骨中,所以紋絲不動。 “只能割開傷口,才能將暗器□□。”邢醫官抬首朝祁楚楓道,“但這暗器毒性甚烈,麻沸散即便用了也無濟于事,可能還會加重傷勢?!?/br> 直接拿刀剜rou是何等疼痛,祁楚楓看著裴月臣愈發蒼白的臉色,心下自是百般不忍他受這樣的痛楚,但是……她朝邢醫官點了點頭:“老邢,只要能把人救回來,你只管放手去做。我信你!” 邢醫官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即吩咐兵士去準備熱水、干凈布巾等物,又要來繩索?!败妿煬F下在昏迷之中,遇疼之后會有本能反應,他本就武功高強,只怕我們都按不住他,還是先綁上穩妥?!毙厢t官朝祁楚楓解釋道。 祁楚楓點頭,和車毅遲一塊幫著邢醫官將月臣牢牢綁好,為了避免他用掙扎時被繩子磨破手腕,她先墊了塊布才綁,又拿一塊干凈的布巾疊好讓他咬住,防止他在巨痛之下咬傷自己的舌頭。 熱水已備好,邢醫官取出自己的小銀刀,先在火上炙燒片刻,然后開始下刀。 刀入肌膚,烏黑的血緩慢地涌出來,直往下淌。車毅遲不忍看,別開臉去。 裴月臣吃痛,悶哼出聲,掙扎時被繩索所制,但身上的肌rou盡數緊繃,令老邢難以下刀。祁楚楓半跪在榻前,緊握住他的手,低低道:“月臣,老邢在為你取暗器,我知道很疼,你且忍一忍?!?/br> 也不知他是否聽見了,他反掌握住祁楚楓的手,似在竭力抑制住自己對疼痛的反應,強忍著一動不動,只是握緊她的手…… 握著。 緊握著。 就像她是他所能依賴的唯一。 邢醫官加快動作,銀刀割至肌膚深處,碰觸到了一枚硬物,心中有數,立時讓醫童取過拉鉤,牽引住兩側肌rou,再探入尖嘴鉗,鉗住硬物,用力拔出。 一枚細如毛發的銀針,帶著黑血被拔出。 邢醫官擦擦額頭的汗,取出藥粉敷在上面,然后緊盯住傷處:血還在往外涌,而涌出來的血依然沉沉發黑,并沒有轉為鮮紅的跡象。 看他臉色不對,祁楚楓問道:“老邢,怎么樣?” 邢醫官皺緊眉頭,搖搖頭:“方才吃下去的解毒丸怕是不起效驗?!?/br> “再試試別的藥?!逼畛鞯馈?/br> 邢醫官為難地看她,東魎人善用毒,這些年他也針對東魎人所用之毒調配過解藥,只是這些東魎人過于狡猾狠辣,毒藥配置時有變化,而他本就擅長處理外傷,對于用毒解毒不甚精通?!皩④姡羰墙o我一些時日,慢慢地試,慢慢調配,或許能配出解藥,但眼下……軍師等不起?。 ?/br> 車毅遲急問道:“還沒抓到人嗎?沒有解藥嗎?” “云兒正在搜城……” 祁楚楓話音未落,車毅遲已經大步朝外闖去:“我去幫他,無論如何都要把解藥拿回來!” 邢醫官取了些清毒止血的藥粉灑在傷口上,暫時先將傷口包扎起來。祁楚楓解開繩索,扶裴月臣躺好。邢醫官又重新替他把脈,眉頭皺得愈發緊。祁楚楓看在眼中,手不自覺地微微發顫,隨即被她攥緊,她不允許自己慌張。 “他還能撐多久?”她的聲音平平的,仿佛波瀾不驚。 “不好說……”邢醫官一臉憂慮,抬眼看她,終于還是實話實說道,“……能不能撐過今晚都不好說?!?/br> 那一瞬,祁楚楓整個人仿佛被這句話冰凍住,不能動也不能言語。 過了好半晌,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才從喉嚨深處發出聲音:“你好好照料他,解藥的事,我來想辦法?!?/br> “將軍……”邢醫官望著她。 “他不能死?!彼穆曇艉艿?,像是說給自己聽,“我不會讓他死。” **************************************** 聽說裴月臣遇襲時,楊銘還在府中擺弄他的花草,小心翼翼地把兩條肥碩的蚯蚓從池塘邊的泥土里頭落到庭院東面的土里,心里盤算著等過兩天,若是人活著也就罷了,若是死了就去將軍露個面以示哀思。 而當封城一事傳來,楊銘騰得站起身,扎著滿是泥的雙手,驚異地問自家師爺:“封城?現在不是馬市嗎?” 師爺道:“誰說不是呢?祁將軍調了兵來,直接就封了城,現下正滿城搜捕兇犯?!?/br> “馬市交易豈能輕易喊停,就為了個裴月臣,她居然敢封城!”每一次馬市交易都是稅銀的重要來源,楊銘大急,匆匆就要往外走,片刻后復轉回來,“來人,更衣,我要去歸鹿城!” 家仆一陣忙亂小跑,服侍凈手的凈手,更衣的更衣,備馬車的備馬車。 楊銘出現在歸鹿城軍所時,頭戴官帽,身穿官袍,腳蹬官靴,身后還跟著師爺和一眾府兵,端得是一派封疆大吏的威儀。他進軍所時,把軍所內的幾名留守小兵都吃了一驚,因孫校尉不在,小兵也不敢相攔,楊銘帶著人直闖到后院。 “孫校尉呢?他在何處?” 明明知曉孫校尉此時不在軍所,為了逼出祁楚楓,楊銘故意朗聲道。 祁楚楓從房中出來,并不急著與楊銘打招呼,而是先細心地關上門,然后轉身抬眼看向楊銘。 “祁將……” 楊銘剛開口,便被祁楚楓以手勢制止,示意他往前院走。不待他做出反應,祁楚楓率先往前院行去,他只得跟上。 直至正庭,祁楚楓方才停下腳步,看向楊銘,神情帶著明顯的不耐煩:“楊大人,有事?” 楊銘見她這般態度,自然不滿,便也直截了當道:“我聽說歸鹿城封城,今日正是本月馬市頭一日,上萬宗生意都等著交割,豈能封城。所以我是來命孫校尉速速解除封城,恢復馬市正常。” 祁楚楓直等到他說完才漠然道:“不行!城內有東魎人行兇,抓到兇犯之后才能解封?!?/br> “祁將軍!”楊銘火了,“你可知曉這馬市一日的交易額是多少?稅銀又是多少?豈能輕易封城!” “兇犯所攜兵器盡數帶毒,一旦繼續鬧市殺人,會造成嚴重死傷?!?/br> “我以為,可以增派兵力,在馬市內維護商客安全,也可以嚴密把控各處要道包括城門,但封城絕不可行。” “此事我已決定,由我一人承擔,楊大人請回吧。”祁楚楓冷漠道。 “祁將軍!你可知這樣封城一日會造成多大的損失?”見她如此專橫跋扈,楊銘怒極,指向軍所門外,“你去問問外面那些人,問問他們是性命要緊還是錢兩要緊?你以為他們會感激你嗎?” 這是開春后的第一場馬市,此前因為大雪封路,冬季里的馬市都甚是冷清,荒原人憋了一冬,將存下的物件都運了過來,就等著賣個好價錢,然后再換所需物品。中原北上的商客運了許多貨品,等著大賺一筆。而楊銘,他等著用這一季的稅銀向圣上表功。 封城一日有多大損失,祁楚楓豈會不知,可眼下月臣命懸一線,她別無選擇。 裴月臣的命對他而言,無足輕重,更加不能與這一季的稅銀相比。 “姐!”阿勒從軍所外風風火火地闖進來,直奔向祁楚楓,壓根沒看見楊銘,“軍師受傷了?!中毒了?”她身后還有沈唯重和程垚。 “你怎么來了?”祁楚楓眉頭皺起。 阿勒急道:“我聽說……” 不等她說完,祁楚楓已經寒著臉道:“馬上回去!這里不安全。你們也是,全部都回去!”后一句話是對沈唯重和程垚說的。 “姐……”阿勒有些愣住,自她到了將軍府,祁楚楓還從未以這樣的冷臉對她。沈唯重見祁楚楓神色異于尋常,已猜到裴月臣必定傷勢不輕。 程垚上前一步,先與楊銘見禮,然后才轉向祁楚楓道:“將軍息怒,裴先生受傷,我們都很擔心,故而前來問詢。” “他沒事,你們回去!” 祁楚楓簡短道。 看見程垚,楊銘如獲至寶,他自然知曉程垚是圣上跟前的人,是能夠壓制祁楚楓的一柄利器,當即拉過程垚道:“程大人,你來評評理!今日是馬市頭一日,祁將軍為了抓人把城封了,這還讓人怎么交易?數萬宗交易,如何耽擱得起?!?/br> 程垚在進城的時候就知曉封城一事,幸而他出示了烈爝軍的腰牌才能進城。他自然也覺得不妥,轉向祁楚楓道:“將軍,馬市是北境與荒原民生之要害……” 祁楚楓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數。來人!送他們回去!”即便是程垚,此時她也未給絲毫情面,當即便要他們走。 此時軍所外傳來嘈雜腳步聲,祁楚楓一把推開眾人,完全顧不上理會他們,急匆匆迎上前,首先看見趙暮云,他身后的兵士們抬著一個人。沒有擔架,也不知從哪里拆了一扇門板,那名東魎人被捆綁得結結實實,躺在上面,目光兇狠,猶如困獸。 “將軍!抓到一個!”趙暮云稟道,“腿部受了傷,藏在馬廄里面?!?/br> “搜身了嗎?他身上可有解藥?”祁楚楓急問道。 “搜過了,這是他身上的東西。”趙暮云從懷中掏出布包,打開來呈給祁楚楓,“將軍請過目?!?/br> 布包中零零散散有點碎銀和銅錢,另外還有一個小瓷瓶,祁楚楓拔開瓷瓶的塞子,先嗅了嗅,氣味有點嗆人……她蹲下身,目光與那名東魎人齊平,沉聲問道:“這是解藥嗎?” 東魎人不答話,只是冷哼一聲,別開臉。 祁楚楓冷冷地看著他,手探到他腿上的傷處,雙指狠狠掐入傷口,血涌出來,迅速染紅包扎的布條,東魎人立時痛呼出聲。楊銘與程垚何曾見過這等畫面,本能地別開臉去。 “說!解藥呢?”祁楚楓復問道,聲音冷如寒冰。 東魎人一邊痛呼一邊點頭,手顫抖著指向她手中的小瓷瓶:“……是、是……” 這小瓷瓶里頭當真是解藥?! “去把老邢叫來!”祁楚楓吩咐旁邊兵士,仍舊對這名東魎人不甚放心,用刀挑開他傷處的布條,細看他的傷口。東魎人疼得身子直打抖,咬著牙死死地盯著她。 邢醫官很快趕過來,祁楚楓將小瓷瓶遞給他道:“他說這是解藥?!?/br> 接過瓷瓶,先嗅了嗅,邢醫官本能地皺起眉頭,然后小心翼翼地倒出些許在手心之中,藥呈褐色粉末狀,光用rou眼分辨,很難判斷出是不是解藥。 “他腿上有傷,是刀傷?!逼畛骼^續道,“月臣身上并未帶兵刃,所以是奪了他們的兵刃砍傷他,他應該也曾中毒,可是你看……”她完全不管東魎人疼不疼,把傷口扒開來讓老邢看。 邢醫官蹲下來細看傷口,傷口周遭確實有一圈隱隱發黑的腐rou,是中過毒的跡象,然而傷口處涌出的血色澤鮮紅,表明毒已然解了。 “他身上只有這個嗎?”邢醫官問道。 祁楚楓抬頭去看趙暮云。 趙暮云忙道:“因為怕他藏有暗器,搜得很仔細,包括頭發、鞋底都搜過了,確實只有這些。” 邢醫官看著手心中的藥粉,擰眉思量,片刻之后,拿過被血浸濕的布條,細看找尋上頭的藥粉殘留…… “老邢,你覺得有問題?”祁楚楓問道。 邢醫官猶豫道:“我雖然不知曉毒藥的配方是什么?但若這是解藥……將軍你看,這藥里頭有狼毒、有辛姬子,怎么看都不像解毒的藥材呀?!?/br> 祁楚楓眉頭一皺,目光銳利如刀,直截了當道:“灑他傷口試試!” 聞言,那名東魎人本能地就往后一縮,神情也有些許異常,這一幕沒有逃過祁楚楓的眼睛。她勃然大怒,上前揪住東魎人的衣領,質問道:“你敢騙我?解藥呢?解藥到底在哪里?” 東魎人咬著牙根,看著她冷笑,就是不開口。 “好!不說就去死吧。”祁楚楓已沒有耐心和他周旋,拿過小瓷瓶,按住他的腿,將藥粉灑在他的傷口上。 毒入傷口,宛若數十柄利刃剜rou,東魎人疼得全身直冒冷汗,大喊大叫,而傷口處的血則開始發黑,流速也漸漸慢了下來,其癥狀與裴月臣的傷處極為相似。 “果然是毒藥!”趙暮云狠狠道,“這廝竟然想騙我們是解藥,惡毒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