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之愛將, 你回來了。”

    紀天音由于這句話大腦一片空白。

    然而只是片刻，她調整情緒行了武將的致敬禮：“見過您，陛下。”

    表情非常平靜，眼神甚至帶了點慣常的漫不經心。

    ——既然布洛德能夠認出她，那么別人自然可以。

    她從來就沒指望永遠隱瞞下去, 與其整日揣著復活的秘密惴惴不安, 不如早些被點破, 如今這天降臨，心里反而輕松了一些。

    阿薩深藍如海的眸子藏起滔天巨浪, 表面一派平靜：“你就不想問問我是怎么知道的嗎？”

    紀天音：“隱瞞或告知都是您的權力, 我作為部下沒有立場過問。”

    況且她自己都疑惑重重。

    阿薩反而微笑：“上將，這個回答很有你的風格……你換了新的身份后一向藏得不錯，但我找來了9區所有接觸異種入侵事件的所有資料, 從目擊者到視頻影像挨個排查，從那一刻開始有所懷疑懷疑。而只要疑慮產生, 接下來無論你做什么, 都只會驗證這個推測。”

    從作戰習慣到說話語氣，他注視這個omega時同樣看的是靈魂, 而非皮囊。

    紀天音了然地點頭：“承蒙關心，陛下。”

    阿薩的視線驟然銳利：“那么上將，你曾得到了我無與倫比的信任, 為什么不回來見我？”

    ……

    神圣亥亞帝國第45代皇帝阿薩·r·奧爾維亞, 自信的現實主義者, 比起玩弄權術更擅長使用武力。

    在青年時得到了一個據說絕對會驗證的預言。

    那個預言的上半句是：“最強大的女武神, 會帶給你歷代帝王都不曾享有的勝利。”

    不曾享有的勝利？

    阿薩并不相信虛無縹緲的預言，卻對“贏”這件事很執著。

    所以，那位女武神會是誰呢？

    帝國歷3005年，距今五十年余前。

    阿薩大帝確信他見到了預言中的人。

    那是個黑發黑眸的女性alpha，s級雷電異能者，由他的次子布洛德舉薦進入第一師團，沒過幾年便得到了號稱單兵最高榮譽的月桂白金勛章。

    阿薩在授勛儀式結束后便不太在意那個女alpha少校，畢竟想要出入他身邊，軍銜至少要在準將以上。

    那個s級異能者還年輕，未來有的是時間積攢資歷。

    然而過了沒多久，阿薩陛下聽到消息，大概是她將帝都科研院的某位教授揍了一頓，降職一級，在魔方監獄服刑三個月才能出來。

    ——紀天音嗎？

    阿薩回憶起授勛儀式上她恭謹的樣子，覺得那不是個沖動的人。

    歷代陛下都有逢年過節宴請武將的習慣，也不管愿不愿意來，反正領導的請柬發了就得去。

    紀天音刑期結束時正好趕上一場宴會，他便向她發出邀請函，想同時見一見那個不知該說沖動還是謹慎的女alpha。

    于是，向來只有銜職在少將以上的軍官才能參加的宴會里，混進了一個剛出大獄還被降了職的新兵。

    紀天音當然惶恐，但也沒有受寵若驚到失去理智，臨時戒煙一天去參加宴會。

    晨曦宮穹頂高闊的大禮堂，阿薩穩坐皇位之上，對分作兩列的臣下禮節性舉起酒杯。

    “諸君共飲，武運昌隆！”

    陳釀葡萄酒柔韌如一塊上好的暗紅寶石，盛在剔透的高腳杯內。

    眾武將紛紛垂頭啜飲一口，唯有座位末端的黑發女alpha遲疑片刻。

    阿薩不禁想笑：早就知道她是蠻荒星出身，怎么，在這種嚴肅的場合下也敢給帝國之王臉色看么？

    他抱著為難的惡趣味開口，沉沉的男低音飄散回蕩：“紀天音準校，你認為晨曦宮的酒無法入口嗎？”

    一眾軍官齊齊望過來，暗含嘲弄。

    紀天音在無數道或探究或好奇的目光注意下迅速立起，辯解的音色冷冽而舒緩：“陛下，請原諒我的猶豫，我向來不喜飲酒。”

    在其他同僚面前還能擺出這個規矩避免被灌醉，但對皇帝陛下也好用嗎？

    “哦，為什么？”

    “一個清醒的人都無法在每件事上做出絕對正確的選擇，更何況是醉后不清醒的時候，作為帝國的戰士，必須竭盡所能保證自己做的事是‘正確’的。”紀天音環視周圍的前輩同僚，歉疚低頭，“請各位不要放在心上。”

    這下可有意思了。

    對她來說，所謂正確包含了什么內容呢？

    “但是我說出的話從不收回，紀天音準校要倒掉象征必勝的第一杯酒嗎？”

    紀天音暗暗咬牙，片刻后下定決心：“這只是我為自己制定的小規矩，但如果令您不快，我等可以隨時放棄微不足道的規則。”

    阿薩露出壓抑不住的笑意，側頭吩咐侍者：“將紀天音準將的那杯酒呈上來。”

    那盞高腳杯還沒有被主人碰過，澄澈酒液散發迷醉人心的醇香。

    紀天音不明所以地望向高位上的帝王。

    阿薩從侍者的托盤上舉起酒杯，注視她的眼睛緩緩飲下：“……就留著你的規矩吧，最好的戰士當然要永遠清醒。”

    紀天音瀟灑的行了宮廷禮：“多謝陛下，如此一來，最好的君主才能迷醉在勝利之中。”

    ——四座無聲震驚！

    忽略掉這波虛偽的商業互吹，事實為一言既出絕不收回的陛下，竟然有了妥協的時候？

    從這一刻開始，帝國軍中所有人都意識到：驕傲陛下無與倫比的寵愛，此后只會垂青一人。

    ……

    回到此刻，晨曦宮的靜謐庭院。

    紀天音失去當年宴會上對答如流的自信氣場，在質問下長久沉默。

    阿薩憤怒而失落：“我待你不薄，只有你還是準校時就有了戰場獨立行動的權力，可以無視上級的命令隨意行動……但為什么要辜負我的信任？！”

    他對她于公于私都交付了帝國之君給予寵臣的全部，最終換來的卻是如此結果。

    紀天音驚愕抬頭：“陛下，當年以叛國罪將我強召回帝都，難道不是您懷疑我在先嗎？”

    “我——”阿薩激動地起身，雄獅一般的寬闊肩膀遮住落日余暉，“那是因為你先做了帝國無法饒恕的事情！五年前第一裝甲師前往伽馬星系尋找能源礦，你明明發現了能源的存在為什么瞞下不報？”

    五年前……伽馬星系……

    紀天音眼前瞬間涌現無數過往，沉淀成明確的記憶后緩緩搖頭：“我沒有，就像報告里寫的，那顆星球不存在鈺礦。”

    ——宇宙中最珍貴的并非黃金，而是能源。

    頂級的能源名為“鈺礦”，自伽馬星系的地核中開采而得，半金屬半石英質地的礦石可以提供遠超核反應堆的能量，是巨級戰艦公認的最佳動力源。

    只有裝配了鈺礦驅動引情的戰艦才可以直接進行空間跳躍，縮短動輒數十光年距離的宇宙作戰范圍。

    異能者擅長地表作戰，而太空則是能源廝殺的主場。

    帝國高度重視鈺礦的存在，裝甲師征戰星海一多半的時間都為了找它，但不允許私自開采或持有，否則視為叛國。

    驕傲的帝王只信任紀天音，所以將遠航開采鈺礦的任務交付于她。

    阿薩一字一句提醒：“但那顆星球的確有鈺礦存在，我將你調回蠻荒星派出第二師團繼續調查，還發現了開采過的跡象。”

    微小的個人力量無法開采地核中的鈺礦，但她不同。

    紀天音完全掌控著第一師團，還有最優秀的精神系異能者從旁輔助，大量的人力物力供她差遣，消息泄露也不要緊，讓那個異色瞳的alpha催眠即可。

    只有第一將軍才具備背叛他的能力。

    皇帝陛下接到消息的那刻，怒氣幾乎沖垮屋頂！

    ——過分的寵愛，已經讓屢戰屢勝的女武神滋生出不該有的野心了嗎？

    他用了整整三天平復怒氣，在真相出現前盡量不懷疑曾經忠誠的臣下，強召她回來，給個交代。

    然而沒有人解答疑惑，給這位尊貴帝王的怒氣一個發泄方向。

    紀天音意外逝去，她的部下悉數背叛。

    審訊師團的普通戰士，沒有得到結果。

    阿薩大帝在得知她死訊的瞬間，一切情緒煙消云散，宣布將榮光永存勛章頒發給曾經備受寵愛的臣子。

    那枚勛章的原材料是鈺礦，既然她如此渴求，那么他就給，像從前一樣什么都給。

    ……

    星歷3050年春，帝都英靈殿。

    隱忍怒氣的阿薩大帝教訓過次子，收斂心緒來到前殿出席前第一將軍的國葬禮。

    阿薩垂頭，靜靜注視那位為他帶來無數勝利、也讓他的心血一敗涂地的alpha。

    熟悉的黑發黑眼，皮膚卻帶著生前不曾有的蒼白僵硬。

    他略微俯身，將榮光永存勛章別在水晶棺中的女武神胸口，瞥見她頸間一線細小突兀的血痕，輕輕用指腹抹去。

    ……

    夕陽將天空染成絢麗的珊瑚色。

    紀天音深深呼吸：“陛下，我沒有一刻背叛過您。”

    這句辯解蒼白無力，與皇帝擺出的完整證據鏈不同。

    的確，勘探結果出現誤差還好說，如果伽馬系星球真的存在鈺礦，當時能留下開采跡象的唯有她一人。

    阿薩將壓抑在心底數年的話語傾瀉而出，驀地平靜下來，恢復威壓內斂的日常狀態：“當年隨著棺木蓋上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但得知你還活著，這件事就可以繼續，你想回到原來的生活嗎？”

    ……回到原來？

    紀天音：“陛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無論alpha還是omega都不重要，你還有異能，也具備經驗。”阿薩從身側抽出一柄鑲嵌寶石的指揮刀，“吉頓·艾尼坦同樣是我優秀的臣下，但他只具備守成能力，為我開拓疆土的人只有你。孩子，你真的放棄戰場生活了嗎？如果真是這樣，為什么還要將那六人一一尋回呢？”

    “第一將軍的指揮刀……”紀天音出神地喃喃。

    陛下竟然把它從吉頓那里要過來了？

    陛下竟然不計較曾經的誤會，還想讓她返回師團？

    很久之前，硝煙炮火的氣息每晚伴隨如夢，比起海灘度假的輕松日常，那才是女武神熟悉的畫面。

    但很快，紀天音按住動搖的心緒：“不，我找回部下只是不想讓他們錯誤地與帝國為敵。陛下，我是個身體素質遠不如從前的omega，哪怕用異能強化身體也僅僅可以達到擰開瓶蓋的水平——您不會專門讓我去戰場上給人擰瓶蓋吧？”

    阿薩挑眉：“你在拒絕我？”

    紀天音認真回答：“陛下，我已經退休了。”

    她進入第一師團征戰半載，將異能者最肆意強大的那段時間奉獻給帝國，當然想歇息片刻。

    “如果你拒絕，才是與帝國為敵。”阿薩陰沉地盯著地面，再次想起那個絕對會應驗的預言。

    預言的下半句是：“——或者毀滅你的帝國。”

    女武神帶來勝利，或者毀滅他。

    那么，她會做出哪種“正確”的抉擇？

    ……

    另一廂，晨曦宮偏殿。

    布洛德在兄長隨意的一句話下徹底無措！“你給我說清楚，什么叫不會回來？”

    克諾修斯搶先一步抽身離去，將他留在空曠的室內冷冷開口：“動手。”

    布洛德正欲追出，突然痛苦地捂著腦袋俯下.身體！

    “嗡……”

    耳中響起持續不斷的幻聽。

    房間四角埋下針對異能者腦內核心垂體的共振裝置，次聲波開啟，反復傷害那個脆弱的器官，奪走他的異能。

    “你……”布洛德虛浮地邁出一步，卻被驟然出現的侍衛們按在地毯上，戴好象征囚犯的高壓電鐐銬和抑能頭盔。

    “跟我走吧，換個地方收押你，晨曦宮畢竟是陛下的居所。”克諾修斯親切地將他扶起來，“一切都是陛下的命令，不要再妄想去見紀天音了，老實幾天或許還有被放出來的可能。”

    布洛德拼命掙扎：“放開我！放開我！”

    克諾修斯惋惜地注視著唯一的兄弟，眼中算計狡猾的光芒褪去，鄭重地低聲提醒：“不管你想做什么，都要耐心等待……時間，或許不會太長。”

    ……

    十日后，藍星，雅典娜軍校。

    明明不是節日，高聳入云的建筑物卻被悉心裝點過，似乎在迎接什么大人物。

    恢宏雄偉的校門口突然出現一只身高140公分的栗發蘿莉。

    這所帝國歷史上最悠久的軍校向來只招收異能者，那么，她來干什么？

    紀天音面無表情地驗證id進入校內，其實也很想回家。

    阿薩大帝命令下崗工人重新返聘，態度堅決不容置疑，但也并未關押，派她出來時連監視的人都沒有。

    因為咬定了前第一將軍不敢輕舉妄動。

    畢竟她無法與七英杰或布洛德見面，連通訊的請求都被拒絕了。

    ——那群人現在還好嗎？

    紀天音對此一無所知，只接到了皇帝的新命令：見不到舊部下，但你可以培養新的。

    換句話說，紀天音今日是來軍校里挑人的。

    她在剿滅圣歌共濟會后去雅典娜軍校演講過，還記得這座學校的結構，無須指引便輕車熟路的進入指定地點。

    面積最大的1號室內訓練場，a級以上的異能者都被召集過來，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

    那群人有男有女，alpha為主，被命令站在原地也攔不住他們交頭接耳的八卦之心。

    “聽說上面派來了新領導，打算挑異能者進入師團才把我們都叫到這里。”

    “也不知道誰有這么好運……”

    “跟運氣沒關系，這種事看實力好不好？”

    嘰嘰喳喳的聲音在正門開啟的一瞬間停下。

    紀天音迎著一雙雙灼熱好奇的目光，幼年體獨有的稚嫩聲音黏黏糊糊卻異常冰冷：“諸位請安靜，相信你們已經接到了各自教官的通知，我今日前來是為了挑選足夠優秀的人才，以便最有效率的為帝國服務。”

    不管有多少心事，還是先完成工作吧。

    那群年輕氣盛的毛頭小鬼愣了愣，最前排的人紛紛爆發出驚天笑聲！

    “我沒聞錯吧，雖然打了抑制劑，但那應該是個omega……味道很甜。”

    “小孩兒，你媽沒跟你說別開玩笑嗎？趕緊站到旁邊去，上面要來大領導，不是你冒充以后說句童言無忌就能被饒恕的。”

    “你們在說誰？我怎么看不到人……”

    居然還有踮腳跳起來求真相的。

    紀天音冷著臉走進訓練場，面對一百余位異能者，頭頂那撮呆毛嗖的立起！

    照明燈登時爆了三個，地板飛竄過滋滋作響的電流。

    天之驕子般的異能者全身發麻紛紛跪地！

    紀天音輕咳一聲：“跪下來的話大概就行了，如果還看不見，我也可以試著把你打趴下。”

    “你干什么？！”

    距離她最近的男性alpha被電流調.教地最狠，好在他的能力是身體強化，修復起來也比常人快許多。

    手腳剛剛恢復知覺，立刻怒氣滿滿地沖向嬌弱omega！

    紀天音無趣地盯著地面，直到那道人影來到腳下，才猛地抬眼，夾裹電流的拳頭直擊對方面門！

    一下，兩下，三下……

    不服氣的挑釁者眼角破了道口子，唇邊也溢出鮮血，核心垂體遭到破壞后無力地癱在地板上。

    滿臉學生氣的小鬼頭們頓時安靜。

    ……竟然這么快就解決了a級身體異能者，看來她不是初中放學后走錯路了啊！

    紀天音抓著頭發強迫那個身體強化異能者抬頭，狠厲的雙眼掃過眾人：“剛剛笑了的廢物，還有倒地時沒有保護好核心垂體的廢物，都給我滾出去。”

    無精打采的下垂眼蘊藏殺氣，正用打量垃圾的目光打量這群天之驕子。

    紀天音甩開用來立威的倒霉學生，輕輕踢了他一腳：“包括你。”

    幾十人無聲地走出訓練場，空間頓時寬敞了一大半。

    沒有人看到，她在揍人時不著痕跡地拿走了對方口袋里的id卡。

    ……

    雅典娜軍校最近平靜了許多。

    alpha和異能者向來受帝國重視，這兩種身份重疊起來，在社會上更是受到加倍關照。

    比起珍貴的omega，這群人的存在感更強，又因為能力出眾，所以向來不服管教。

    但從今天開始，軍校生們再也不覺得自己多么偉大了。

    畢竟新來的領導殘忍冷酷，而且下手時從不猶豫，聽說還是s級異能者，所以其他教官對她畢恭畢敬。

    ——愛洛·威爾斯，一天之內，所有人記住了這個名字，和她標志性的無精打采眼神。

    盡管她只有1米4，仍然敢在檔案上寫145公分，而且無人有勇氣提出異議。

    這個omega一定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