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恩不敢再看，正欲將那木盒合上。卻猛的見角落里，那是一本札記。她平緩了幾瞬，拿起來翻開一頁細(xì)細(xì)去看。他清雅的字跡一如他的眉眼，一撇一捺都是熟悉：

    “九月，庭中木樨開正盛。余遂命人采擷一二枝，清供于瓶。案牘累累間抬首入眼。忽有故人心上過。”

    紙頁在她手中一頁頁地翻過：

    “除夕夜。獨(dú)守影兒眠，燈燼夢不成，別久悲愈濃。

    起身披衣，忽見一攢盒，有榛果、松仁、桂圓若干。憶吾妻噬愛此物，夜中偷食狀若小鼠。頓覺小鼠亦有可愛怡人之處。遂于次日親捕一灰鼠，豢之，以榛喂養(yǎng)。”

    “正月十五，大雪，灰鼠歿，吾悲愴難抑。

    小鼠可捕，吾妻難回。然今吾妻與鼠，俱棄吾。”

    “二月初九，雪后初霽。偶過梅園，憶當(dāng)日汝之情狀，手捧梅枝，清唱西廂。后知其為艷曲，倉惶欲泣，甚懼吾責(zé)。

    吾不曾言。當(dāng)日雖不辨汝之雌雄，實(shí)已驚鴻掠秋水。

    目及高臺(tái)，忽見一伶人出，細(xì)辨幾番，竟為卿卿。歡喜不可勝。

    伸手欲觸，及近前，汝與風(fēng)煙俱凈。

    怔然良久。

    從此不敢聽?wèi)蛄妗！?/br>
    “是日清明，微雨，妻去已近兩載。山路崎嶇，寒雨清苦，攜三盞佳釀，尋至吾妻長眠之冢。

    朱氏懷恩，私冠以我姓。

    除墳前青草，傾手中甜釀。此釀名桂花，吾妻生前珍愛，蓋因從前吾不曾允其暢飲，置氣于吾，近所一載，不肯入夢來。

    今日攜酒三盞，特來哄慰：吾已然知錯(cuò)，日后再不敢犯，卿卿原宥一二，夜里歸來看我，可好？”

    淚水一滴滴落下來，蘊(yùn)染了那泛黃紙張上的墨跡。她倉皇的將那札記合上塞進(jìn)了木箱，又抱著那木箱坐了好久，這才走進(jìn)內(nèi)室將木箱塞到了床底下。她環(huán)顧了下四周，見仍是她走時(shí)的模樣。

    她慢慢的坐在床上，想等他回來。

    宮殿深處，隱隱傳來殺伐聲。她靜靜的聽著，等著平息的那一刻。就等著等著，竟然就這么漸漸的睡著了。等她再睜開眼時(shí)，已是天光大亮。一起身，卻見手被人攥在掌心里，那人就還笑看著自己。

    “怎么哭了？”

    懷恩撇過臉，把手抽回來：“沒哭。”

    “胡說，都快成小兔兒了。”

    懷恩氣的瞪了他一眼，提了鞋便想往外走：“說了沒哭。”

    她走著，胳膊卻猛的被人扯住，被人從身后用了個(gè)滿懷：

    “好好好，你說沒哭便是沒哭，懷恩，不要再走了好不？”

    “好。”懷恩答的很干脆。

    她的干脆令他驚訝。他明明還準(zhǔn)備了那么多話，想要挽留她，想過很多法子。既然不敢再把她強(qiáng)留在這里，總想著循序漸進(jìn)，總有成效的。可是她卻這么干脆的就答應(yīng)了下來。他見她轉(zhuǎn)過身來，目光堅(jiān)定而澄澈不似作假，便聽她開口：

    “我答應(yīng)你，留下來。但我也有我的條件。”

    懷恩緩了一口氣，“我可以留在這京中，但絕不會(huì)留在這宮里。我可以在這京中置一處宅子，宅子的地腳由你來選，鬧市或者京郊我都可以。唯有一點(diǎn)我在臨安的生意不能停，且日后我若因是生意要出京，你不得阻攔。最后一點(diǎn)，你若再惹惱了我，我有隨時(shí)離京的權(quán)利。”

    “我答應(yīng)你。”

    他把她擁入懷里，答應(yīng)得一如她那般干脆。無論她提出什么條件他都答應(yīng)，她肯留在自己身邊已是恩賜了，他怎么敢奢求再多。

    ***

    懷恩再見到老二老三已是第二天的夜里了，兩人一見她竟然是撲了上來。

    懷恩倒難得好脾氣的任老三紅著眼眶捶了自己兩拳。三年不見，三人卻沒有半點(diǎn)疏離。懷恩要一大壇子酒，三人捧著海碗喝了起來。

    酒一入肚，話匣子便打開了。懷恩已醉眼朦朧，小腦袋枕在胳膊上，講這三年來她的所見所聞，當(dāng)然還是吹牛的成分居多。講她如何叱咤商場和金山銀山，如何逍遙自逸，又是如何的偎紅倚翠。兩人聽了也跟著咯咯的笑，酒意上頭，老二舉了手：

    “老大，分俺兩間宅子。”

    懷恩一拍桌面：“好！”

    老三也舉了手：“分俺一間酒樓。”

    懷恩笑得岔了氣兒，拿筷子敲著瓷碗：“好！”

    三人這般樂呵呵的說著，灌了滿肚子酒。老三首先撐不住，倒在桌上便呼呼大睡起來，呼嚕打的震天響。老二低頭看了他一眼，搖搖頭，打了個(gè)酒嗝，跟懷恩碰了個(gè)杯。

    “老大你真的打算留下來了？我以為以你的脾性，定是要連夜卷了鋪蓋跑回臨安的。”

    他灌了一口酒，臉頰燒的嫣紅嫣紅的。這些年老二也成熟了很多，自從懷恩跳河之事之后，當(dāng)年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了些。

    懷恩此時(shí)已喝的有些上頭，一躺便躺到了炕上，仰著頭看著粉白的天蓬：

    “怎么跟你說呢？就是不想再折騰了。瞧瞧從前的我，就像個(gè)小孩子。見了桌那頭的菜好吃，便抓著桌布伸長了筷子想要去夾。卻總也不小心將這布一扯，滿桌的美酒佳肴摔了個(gè)粉碎，落得一身狼狽。殿下這個(gè)人，你不知道他，他想要做的事，總有法子的。我又何必像往日里那般尖利做派，最后終究傷人傷己。”

    說著，打了個(gè)酒氣熏天的飽嗝，感嘆似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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