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她萬事不過心的無憂無慮性情，其實(shí)是很少做夢的，但今日這場午睡，卻怎么都睡不安寧。

    起初，只是眉頭微微皺起，夢中小聲嘟噥什么，扶姣翻了個身，身體轉(zhuǎn)成面向內(nèi)側(cè)，而后手又動了動，耳上的小金墜似被夢境染得發(fā)燙般，貼在臉側(cè)，很快就把面頰染成一片緋紅。

    大半個時辰后，扶姣在屋外婢女的呼喚下掙扎睜眼，聽出是趙云姿來了，便懶懶應(yīng)了一聲，仍未動彈。

    主客仍在歇息，大半個趙家都是靜的，趙云姿瞇了兩刻鐘就醒了，繡了會兒花，還是沒忍住來尋扶姣。

    自從扶姣他們搬進(jìn)趙家后，這是趙云姿最常做的事，幾乎形成習(xí)慣，以至于都無法再像以前那般靜下心獨(dú)處。

    甫一進(jìn)門，趙云姿就驚訝道：“臉怎的這么紅，著涼了么？”

    將手貼上額頭，有些熱，可也沒到發(fā)燙的地步，趙云姿放下心來，“是暖盆燒得太盛了嗎，都出汗了。”

    扶姣說也許罷，仍是有些迷糊的狀態(tài)，夢中的事她記不大清了，只記得似乎里面有李承度，又好像有她的耳墜，可是具體發(fā)生什么就不知道了，醒時耳垂那兒熱得厲害，進(jìn)而發(fā)現(xiàn)渾身都有一層薄汗。

    趙云姿摸了摸她里衣，拍板道：“沐浴換身衣裳罷，不然待會兒該生病了。”

    扶姣沒反對，她便吩咐仆婢去準(zhǔn)備香湯，自己則在榻前坐著，讓扶姣暫老實(shí)待在被褥中。

    趙云姿道：“爹爹和徐使君應(yīng)是都要到晚上才能醒，他們中午喝多了，我讓人各備了醒酒湯，李郎君那兒可要？”

    “唔，也送一份。”

    聞言，趙云姿仔細(xì)看她一眼，疑惑問道：“三人中，只他看著毫無異樣，紈紈后來去看過了嗎？”

    扶姣想了想，才翻了個身慢吞吞道：“應(yīng)該沒有。”

    有就是有，沒有就沒有，什么叫應(yīng)該沒有？

    這說話完全不是她平日的風(fēng)格，趙云姿覺得好友還沒睡醒，這迷迷糊糊的樣子頗為好玩兒，便起了捉弄心。她故意伸出手去，戳戳細(xì)嫩臉蛋，點(diǎn)點(diǎn)那長翹睫毛，等捏到rou呼呼的耳垂時，人終于有了反應(yīng)，捂住臉側(cè)，“不許捏耳朵。”

    趙云姿撲哧一聲，“不捏了，小迷糊，起來沐浴去。”

    正好香湯備好，趙云姿擔(dān)心扶姣的狀態(tài)，沒讓婢女服侍，干脆自己上陣，陪著她沐浴。

    由四面屏風(fēng)圍住的小小浴室內(nèi)水汽氤氳，熱意升騰。趙云姿手持水瓢，慢慢往扶姣身上淋水，舒適的溫度讓趴在浴桶的她愜意地半闔眼，睫上綴滿細(xì)小的水汽，愈顯濃黑。

    扶姣并非時下盛行的清瘦身形，她骨rou勻停，身姿纖秾合度，曼妙無比，任一處都是恰到好處，盡顯女兒家身段的美麗。趙云姿幫她撥開浸在水中的幾縷烏發(fā)，感受到手下的膩理凝脂，不禁調(diào)笑，“我如今可總算知曉膚如凝脂是什么模樣了，著實(shí)叫人愛不釋手。”

    扶姣都懶得睜眼，輕輕哼一聲表示贊同，且毫不阻攔的模樣，大有你隨意的架勢。

    捏一下耳垂那樣大的反應(yīng)，還以為紈紈在這上面會很害羞呢。趙云姿逗弄無果，便轉(zhuǎn)而說起來意，“待會兒紈紈有空嗎？我想去街上走走。”

    這可是稀奇事，趙云姿向來都避免出門，以前是因身體弱，后來則是養(yǎng)成了習(xí)慣，扶姣平日怎么纏，她都不愿意的。

    扶姣眼中的疑惑太明顯了，趙云姿輕聲道：“有些時日未置新了，正好是新年，我便想去看看，置些衣裳首飾……”

    她的聲音，在扶姣的目光下愈發(fā)低，臉紅起來，“沒有別的原因，紈紈別想太多了。”

    這完全是不打自招，即便扶姣對這種男女間的事不算敏感，也知道她是因誰突然想到了妝扮自己。女為悅己者容，姿娘很顯然對徐淮安動心了，應(yīng)該遠(yuǎn)達(dá)不到愛慕的地步，只是因皮相和舉止生出了些好感。

    觀她羞赧之態(tài)，扶姣苦惱地思索會兒，覺得還是應(yīng)該把自己的想法道出，“姿娘，我覺得徐淮安不像個良人。”

    趙云姿一愣，“為何這么說？”

    扶姣便把自己聽過的所有關(guān)于徐淮安的評價，還有他盤踞徐州惹眾多勢力提防的傳聞一一道出，但說到自己的直覺，卡殼半天都沒能給個準(zhǔn)確描述，干脆道：“總之，這人狼子野心，絕不會是個無害之人，姿娘別被他表相騙了。”

    趙云姿認(rèn)真聽罷，許久嗯了聲，“多謝紈紈，你為我著想，我知道的。不過這些事其實(shí)我也略知一二，作為一州刺史，徐使君怎可能是個毫無手段之人，但他在為官上狠辣也好，冷酷也罷，即便有天大的野心，也都正常。只要他能夠遵守諾言，不是個忘恩負(fù)義、過河拆橋之人，單看他面上能夠待爹爹和我客氣和善，就足夠了。”

    她呼出一口氣，“我確實(shí)因使君的相貌……略有好感，但還不至于沖昏頭腦。紈紈，我一直記著阿兄的仇，想借這位使君的勢罷了，爹爹也是因此才想把我嫁去，至于其他的……本就不是我該考慮的。”

    趙云姿看得透徹，這讓扶姣聽得微微放心。她勸趙云姿，不是覺得一定要嫁給一個真心相許的人，畢竟往日在洛陽時，就不知見過多少門當(dāng)戶對卻沒什么感情的夫婦，這是常態(tài)，不稀奇，且過得其實(shí)也沒有外人想得那么不好。

    “那姿娘要記住自己的話，唔，喜歡臉可以，但是對人……先看他對你如何，如果他足夠好的話，再回應(yīng)一點(diǎn)心意也不遲。總之要知道，世上最值得喜歡的是自己。”

    話中說的那回應(yīng)一點(diǎn)心意，聽起來像是施舍般，這傲慢得理所當(dāng)然的姿態(tài)讓趙云姿忍俊不禁，細(xì)思又覺得很有道理，“紈紈小小年紀(jì)，怎懂這些道理？”

    “我阿娘和舅舅他們說的呀。”扶姣拍下水面，濺出些許水花來，對趙云姿眨了眨眼。

    任是誰，從小就在家人“紈紈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娘子”“紈紈世上最好，誰都配不上”之類的話中長大，都會養(yǎng)出這種想法。

    趙云姿嗯了聲，突然問她，“那李郎君呢？”

    “什么？”扶姣被問得猝不及防，愣了愣，不解道，“關(guān)他什么事？”

    “如果世上有個人，像李郎君對你這么好，紈紈會喜歡嗎？”

    興許是此時氣氛正好，趙云姿忍不住暗暗試探，扶姣聽了，竟沒反應(yīng)過深意，不假思索道：“對我好的人那么多，當(dāng)然不行了，難道我要所有都喜歡嗎？”

    趙云姿問她那要怎樣都行，她便掰著手指頭，把對相貌、性情、地位、權(quán)勢等所有的要求都說了個遍，最后道：“如此，就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罷。”

    趙云姿深深頷首，“紈紈說得對，等閑人輕易不配。”

    心中卻在默默同情李承度，看來要滿足紈紈的要求，李郎君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姊妹二人如此說了會兒話，水轉(zhuǎn)溫涼時，扶姣嘩啦起身，隨手選了套新衣后，略施粉黛，就隨趙云姿出門。

    因做好置辦物件的準(zhǔn)備，二人帶了婢女之余，亦有健奴隨行，短短一個時辰就收獲滿滿，堆了整輛馬車都放不下。

    其中有一半，都是明月商行名下的店鋪，劉嶺聽說是扶姣和趙家娘子，還送了兩套點(diǎn)翠頭面，并另備馬車親自送她們。

    趙云姿不知他和扶姣的關(guān)系，但也多少曉得明月商行管事的分量，幾乎受寵若驚，“這劉管事怎如此客氣？”

    想起李承度囑咐，扶姣沒直接坦言，只道：“應(yīng)該是我太討人喜歡罷。”

    趙云姿啼笑皆非，想到劉管事確實(shí)是對紈紈格外熱情的模樣，只當(dāng)她以前在洛陽時就認(rèn)得，便不再說什么。

    如此，二人乘明月商行的馬車回府，抵達(dá)門前時，已是黃昏，管事遠(yuǎn)遠(yuǎn)迎來，道郎主和徐使君正在等她們。

    “爹爹就醒了？”趙云姿訝異，“等我們做什么？”

    “使君喜歡聽?wèi)颍芍饔埶ト笀@，大郎也要一同，想問問娘子和三娘子去不去。”

    三娘子便是扶姣如今的身份，她立刻說好，頗有興致的模樣，趙云姿見此，自然也答應(yīng)了。

    東西還是要先放好的，劉嶺令商行的人將貨物一一卸下，隨扶姣走到廳外，輕聲道：“我近段時日都會留在淮中郡，小主子若有事，一定記得去錢莊找我或二郎即可。”

    扶姣擺了擺手，嗯嗯敷衍道：“知道了，你們回罷。”

    劉嶺莞爾，知道她是這性子，依舊忍不住囑咐了幾句，生怕小主子在別人府上受委屈。

    劉嶺的臉，對于尋常人來說可能是生面孔，但對一直在暗中關(guān)注天下大勢的徐淮安來說，絕對不算。

    見他對這個寄居趙家的小女郎格外關(guān)懷的模樣，徐淮安腳步一頓，這才認(rèn)真看了眼扶姣。

    第五十四章 · ?

    若將戲園分高下之流, 雀園就是專為達(dá)官貴人興建的取樂之處，里面養(yǎng)了五六個戲班子，除卻唱戲, 諸如燈影戲、打板之類的小玩意也有不少，但來客最愛的自然還是聽曲兒。

    趙渚本預(yù)備把戲班子請到家中, 但徐淮安想見識淮中郡的風(fēng)土人情, 一行人便親自來了這兒，也未包場, 只是高坐在了二樓雅間。

    趙渚的出現(xiàn), 驚動了戲園子的主人, 親自迎接眾人，小意逢迎，看得出徐淮安是趙家貴客, 便識趣將今日的曲目一一報給他, 請他點(diǎn)曲。

    徐淮安暫未定決, 偏首問道：“不知兩位小娘子喜歡什么？”

    趙云姿輕聲說無甚偏好，由使君做主, 徐淮安便看向了扶姣。

    扶姣倒不客氣, 想了想, “聽說淮中郡的昆曲是一絕, 就來兩出你們園中最拿手的昆曲。”

    徐淮安一笑, “就按三娘子說的來。”

    戲園主人立刻應(yīng)聲退去。

    眾人接連入座，關(guān)于這座位之分，還發(fā)生了些小插曲。

    徐淮安作為客人, 謙讓地把前列正中的位置讓給了兩位小娘子, 自己則位于第二列。趙渚要陪他，自然同坐第二列, 他左李承度右。

    這本算是安排好了，但沒過幾息，扶姣卻說要換座，直接到了李承度的右邊，趙云姿自也不好獨(dú)坐前排，換到了自家爹爹的左手邊。如此，所有人變成了齊坐一排。

    趙渚說了什么，應(yīng)是對徐淮安表示歉意，徐淮安含笑，隔著李承度望了眼扶姣，搖了搖頭。

    臺上唱的昆曲，腔調(diào)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軟、糯、細(xì)，悠悠之聲讓臺下眾人聽得搖頭晃腦，閉目享受。

    受皇后影響，扶姣也愛聽?wèi)颍酝ǜ黝悜蚯袢找嗍窍刖眠`地賞曲，坐在李承度身側(cè)純粹是近幾月的習(xí)慣使然，覺得更有安心感。但不知怎的，熟悉的氣息在旁，讓她不知不覺出神，午時那場模糊的夢一直在腦中浮現(xiàn)。

    夢中內(nèi)容實(shí)在想不起了，只記得有李承度。扶姣的視線，不知不覺從臺上移到左側(cè)，本是無意識為之，但目光一觸到那張趙鳳景的臉，瞬間就清醒了。

    好丑。扶姣嫌棄地別過腦袋，頓時覺得身邊人失去了吸引力，遠(yuǎn)不如臺上秀麗非常的小戲子。

    她全神貫注地聽?wèi)颍肷魏螅碱^微微一皺，總有種被人暗中窺伺的感覺。

    扶姣對目光本不會那么敏感，畢竟受慣矚目，可這個眼神不同，讓她下意識寒毛微豎，如小動物遇到天敵那般。

    借揭盞喝茶的時機(jī)，她悄悄掃一圈周圍，沒發(fā)現(xiàn)蹊蹺，便一拉李承度衣袖，示意他側(cè)耳。

    李承度側(cè)身，用詢問目光看來，扶姣湊去小聲問：“是有人在暗地偷看我們嗎？”

    “大約是臺下之人。”李承度平靜道，臺下坐的大都是些富戶小官，對雅座的貴人好奇也正常。

    “是這樣嗎？”扶姣略帶茫然地問，李承度說是，輕聲道，“無事，郡主聽?wèi)虮闶恰！?/br>
    說著，他從袖袋中取出幾顆糖遞去。扶姣相信他，當(dāng)下也不再想其他，唔了聲，隨手剝開糖衣含入口中，腮幫微鼓地繼續(xù)看戲。

    不知是否錯覺，在她和李承度說出這個問題后，那股窺伺感就消失無蹤，讓扶姣漸漸再度沉了進(jìn)去。

    洛陽亦有將昆曲唱得十分到位的大家，但和江南本土相比，總少了那么點(diǎn)意韻，扶姣聽著聽著，也和那些戲曲老饕般，輕輕晃著腦袋，一副享受模樣。

    一曲聽罷，待她再度回神時，才發(fā)現(xiàn)趙渚有事外出，已經(jīng)不在雅座，本以他為間隔的徐淮安和趙云姿二人，正在不時含笑輕聲交談，氣氛瞧著很是不錯。

    思及之前和趙云姿的對話，扶姣沒太在意，只是看著臺下的小戲子又有點(diǎn)心癢癢，想起了宮中養(yǎng)的那個伶人。小伶人名喚猶月，除了戲唱得好，人也長得非常漂亮，扮起女裝來能迷倒諸多權(quán)貴子弟，嘴甜得很，每次見了她都郡主長郡主短地?fù)砩蟻恚瑸樗瞬璧顾吠龋蹆簱溟W，似帶了鉤子，叫扶姣十次入園，倒有七次讓他作陪。

    如果不是知道爹爹不喜這些，她早就把人要到府里養(yǎng)著了。

    如今想起來，扶姣還有點(diǎn)兒想念，撐腮隨意想著，不知猶月這時還在不在宮里，如果今后計劃順利，把舅舅他們帶走時，也可以順道帶上他。

    兩曲等待的間隙間，忽然王六入內(nèi)，湊到李承度耳畔說了什么，不知內(nèi)容為何，李承度面色如常，頷首嗯了聲，表示知曉，令他退下。

    不多時，徐淮安的親隨亦入內(nèi)，奉上一封信箋，徐淮安拆開細(xì)看，眉頭微微一皺，往李承度這兒掃了眼，很快舒展開。

    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已經(jīng)沒有了繼續(xù)聽?wèi)虻男乃迹矝]直接離開，繼續(xù)有一句沒一句地同趙云姿說話。

    第二出昆曲，除了扶姣，大概沒人把心思放在臺上，以至于她看到和趙渚一同急著回去的徐淮安，連帶李承度也被叫去，還有點(diǎn)疑惑，“他們怎么了？”

    趙云姿搖頭，同她坐在馬車上，“興許是□□那兒出了什么事罷，使君收了一封信后就心不在焉了。”

    扶姣喔一聲，不大關(guān)心地倚著引枕，偶爾撩眼皮望一眼外面的夜景，但約莫是夜深了，除卻有些人家門前掛的紅燈籠，路上行人三兩，沒什么熱鬧之處。

    趙云姿靜靜觀她側(cè)顏，無論哪次看，她都覺得紈紈的面容和氣質(zhì)美而獨(dú)特，也無怪方才和使君談話間，使君有幾次都無意般問到她。

    出于女子某種敏銳的直覺，趙云姿輕易就察覺出了徐淮安對扶姣的興致，情緒略有復(fù)雜，不過還是謹(jǐn)記先前編好的話兒，不露破綻地應(yīng)付了過去。

    此事……要告訴紈紈嗎？趙云姿沉思之下，還是決定閉口不言，畢竟此事和紈紈關(guān)系不大，說出來，只是徒增她的煩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