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得吱吱直叫的小猴兒，挪到孟連生跟前，頂著一雙含淚的眼睛，可憐巴巴對他作揖，那滑稽可憐的模樣，都得看客又是哄堂大笑。

    就在耍猴人的鞭子要再次落下時，孟連生空出一只手一把將那鞭子截在半空，然后摸了摸小猴兒的腦袋，從腰間掏出一塊銀元，放入小猴兒手中的碗中。

    這可是實(shí)打?qū)嵉拇箦X。

    耍猴人雙眼一亮，兩步上前，喜笑顏開將那枚銀元從猴兒碗中拿起來，在手中顛了顛，低頭對小猴兒道：還不快給客官作個揖。

    那小猴兒連忙雙手合十鞠躬。

    這逗趣的模樣，又是惹得人樂不可支。

    孟連生卻一點(diǎn)沒笑，只低聲對耍猴人道：你別打了。

    拿了人一枚大洋，耍猴人自然是配合地點(diǎn)頭，笑嘻嘻道：不打了不打了。

    心中卻只將這少年當(dāng)做冤大頭，哪有耍猴人不打猴的。

    還看嗎？孟連生低聲問將腦袋埋在自己肩頭的柏子駿。

    小家伙試探著將臉抬起來，看了眼那兩只猴子，見沒再挨打，才徹底將頭抬起來，然后搖搖腦袋：不看了。

    那我們繼續(xù)去看燈。孟連生將人放下來，牽著他往前逛。

    *

    二公子，你要看猴戲嗎？阿福見自家少爺站在路邊，朝對面那耍猴戲的地方看了許久，卻又不上前，終于忍不住開口問。

    沈玉桐搖搖頭，將目光從孟連生一行人身上收回來，道：萬物有靈，猴戲靠的是欺負(fù)猴子，沒意思。

    他剛剛盯著耍猴戲那邊看，是因?yàn)檎J(rèn)出了孟連生。

    原本以為那孩子是販夫走卒，但看今日那模樣，應(yīng)該是在哪戶大戶人家做事。他一開始是想上前打個招呼，但見他與那位小少爺身后跟著兩個保鏢模樣的人，怕他不方便，想想還是作罷。

    不過對于剛剛他做的事，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彎了彎唇，領(lǐng)著阿福邁步，片刻后，優(yōu)哉游哉來到豫園入口。

    龍嘉林與兩個隨從已經(jīng)先到了，吳豐文也在，正卑躬屈膝地站在龍嘉林跟前，也不知說到了什么，龍嘉林忽然抬手給了他一耳光。

    小龍！沈玉桐眉頭輕喚一聲，走過去看了眼吳豐文發(fā)紅的左臉頰，雖然覺得這人活該，但對龍嘉林這種暴行也實(shí)在不大喜歡，干嗎呢？

    龍嘉林咧嘴一笑，伸手?jǐn)堊秦S文的肩膀，笑呵呵道：我和吳兄鬧著玩呢！

    吳豐文也趕緊笑道：對對對，鬧著玩呢！龍少爺二公子，我還有點(diǎn)事，先告辭了。

    龍嘉林將人松開，拍拍他的肩膀：行了，有空我們再聚。

    吳豐文如蒙大赦一般，朝他與沈玉桐抱拳鞠躬，逃也一般走了。

    龍嘉林見沈玉桐臉色不大好，揚(yáng)起一張燦爛笑臉，頗有些無賴樣地戳戳對方的肩膀，道：小鳳，你生氣了？你不會以為我故意仗勢欺人吧？

    沈玉桐看了他一眼，嘆息一聲，道：如果你仗勢欺人欺的是吳豐文這樣的人，我不會生氣，那是他活該。我只希望你如今得了勢有了本事，不要欺負(fù)不該欺負(fù)的人。

    龍嘉林似是松了口氣，攬住的肩膀，笑嘻嘻道：那是當(dāng)然。當(dāng)年吳豐文如何欺負(fù)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有你護(hù)著我，我都不知會被欺負(fù)成什么樣。現(xiàn)在我也只是給點(diǎn)他顏色，并未當(dāng)真要報復(fù)他，已經(jīng)算是大人大量。

    沈玉桐斜乜他一眼，好笑道：是，龍少爺大人大量。

    *

    豫園中有元宵燈會，比起外面的城隍廟，更是人流如織摩肩接踵。

    柏子駿被綁架那年四歲不到，到如今六歲多，今晚是記事以來，第一次來到這么多人地方，豫園里有亭臺樓閣，假山水榭，又處處掛著花燈，燈火如晝，對小孩子來說，實(shí)在是新奇有趣，即使是怕人，也要一次看個夠玩?zhèn)€夠。

    只是他小小一個，擠在人群里，視線總被擋住不說，還讓人擠了好幾次。子駿是個膽小害羞的孩子，他想要孟連生抱著自己，卻又不好意思開口，于是攥著對方的小手，越抓越近。

    孟連生原本也還是個孩子，頭回來這種地方，滿眼都是新奇，但也沒忽略身旁的小少爺，覺察攥著自己的小手已經(jīng)開始冒汗，低頭借著燈火看向柏子駿，見小家伙瓜皮帽下的白臉蛋，已經(jīng)開始隱隱冒汗，看出他是緊張了，便非常善解人意地問：少爺，你要我抱你嗎？

    柏子駿猶豫片刻，點(diǎn)頭小聲道：人太多了，我看不到。

    跟在兩人身后的常安一聽，道：少爺，你坐在我肩膀上，我個子高，你看得更清楚。

    柏子駿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雖然沒拒絕，但小臉上明顯露出不愿意。

    提著一盞兔兒燈的常安面對自家少爺?shù)臒o聲拒絕，訕訕摸了摸鼻子。

    孟連生輕笑了笑，蹲下身一把將愣在原地的柏子駿拉上自己肩頭，待站直身體后，坐在他肩上的柏子駿，居高臨下望著周遭黑壓壓的人群，以及美不勝收的風(fēng)光，當(dāng)即高興地笑開，小手往前一指，大聲道：小孟哥哥，前面有燈謎，我們?nèi)ゲ聼糁i。

    好嘞。

    隨著人群流動，穿過聽濤閣，來到積玉水廊，廊中兩側(cè)掛著兩排紅彤彤的花燈，照得兩邊碧水蕩漾。

    花燈上貼著燈謎，許多人正饒有興致地猜。

    孟連生幼時那位私塾先生，最愛猜謎，他得了對方真?zhèn)鳎瑢こ糁i難不住他，一連猜中幾盞燈，更是惹得柏子駿歡欣鼓舞，拍手叫好。

    一直到一盞花燈下。

    溪壑分離，紅塵游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后事終難繼。

    柏子駿聽都聽不懂，更別提猜，皺著眉頭問：小孟哥哥，這是什么意思？

    孟連生盯著那謎面，想了半晌，最終還是搖頭：這個我也猜不出來。

    這時，一道聲音插進(jìn)來：謎底是耍的猴兒。

    孟連生聞聲，驀地轉(zhuǎn)頭，只見燈光下一張如玉的面赫然出現(xiàn)在自己視線中。

    他睜大眼睛，驚愕道：沈沈公子。

    沈玉桐笑道：孟小兄弟，這么巧。

    柏子駿見有人來，也不知是怕孟連生不好意思，還是自己覺得騎在人肩膀上丟人，小身子扭了扭，示意孟連生將他放下來。

    孟連生抱著他放在地上，對沈玉桐道：這是我們主家小少爺。

    沈玉桐點(diǎn)點(diǎn)頭，剛剛遠(yuǎn)遠(yuǎn)看，其實(shí)已經(jīng)猜到。畢竟孟連生幾次出現(xiàn)，并不像是富家少爺。

    他笑道：我剛剛遠(yuǎn)看就覺得像你，沒想到真是。怎么樣？猜燈謎還順利？

    孟連生有些羞澀地笑：我也就是玩玩，剛剛這個沒猜到，還要你給我解解呢。

    沈玉桐笑說：這不是我猜出來的，是《石頭記》里史湘云史大姑娘出過的一個謎。你看看這謎面溪壑分離，紅塵游戲，真何趣？再想想耍的猴兒，是不是都是被人從山里捉來，在城市里供人戲玩。至于這名利猶虛

    雖然孟連生沒仔細(xì)讀過《石頭記》，但聽到這里也恍然大悟，想起剛剛耍猴戲那兒的兩只猴子，穿衣戴帽的模樣，他睜大眼睛點(diǎn)點(diǎn)頭：我曉得了，是說這些猴兒穿上人衣裳扮做文官武將。也就是常說的沐猴而冠。

    沈玉桐點(diǎn)頭，笑道：沒錯。至于后世終難繼

    孟連生頗有些興奮接話道：因?yàn)樗：飸虻暮飪嚎偙豢车粑舶桶缛恕?/br>
    沈玉桐贊許地點(diǎn)點(diǎn)頭，笑盈盈道：小孟兄弟很聰明，若我原先沒看過這謎語，應(yīng)該是如何都猜不出來，但小兄弟一點(diǎn)就通。

    孟連生被他這一夸，有點(diǎn)羞澀地摸摸頭：是沈公子提示，我才想到的。

    沈玉桐道：那我們繼續(xù)猜。

    好啊。

    孟連生再次把柏子駿舉上肩頭。

    小小身兒不大，千兩黃金無價，愛搽滿面胭脂，常在花前月下。

    印章。兩人異口同聲。

    兩只翅膀難飛翔，既作衣裳又作房，寧讓大水掀下海，不叫太陽曬干房。

    蚌。又是同時開口。

    三番兩次之后，沈玉桐也詫異自己和這少年的默契，忍不住歪頭借著燈光，笑著看了人一眼，恰好孟連生也笑著朝他看過來。

    于是這一眼，便成了兩人的心照不宣。

    與此同時，看燈的人與來越多，常平常安兩個隨從，被人擠得不知不覺與孟連生他們隔了好幾個人的位置。

    旁邊有兩人為了燈謎爭吵起來，兩人身旁都有親友，幾句之后，逐漸從二人口角，變成兩撥人的推搡。

    小小的廊中，密密麻麻擠了這么多人，可謂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孟連生還沉浸在與沈玉桐一同猜謎的興奮中，對身外發(fā)生的也一切，失去了慣常的敏覺，不知哪里冒出第一只爪子，將他推了一把，因?yàn)榧绨蛏线€托著一個柏子駿，猝不及防之下，身體頓時失去平衡。

    反應(yīng)過來時，人已抑制不住往后仰倒，往旁邊的圍欄外跌去。

    踉蹌之中，他只能倉皇地將柏子駿先放下來，自己卻是無論如何都穩(wěn)不住，眼見就要掉出去，身子忽然被一只手用力拉住，直接撞入一道身軀上。

    沈玉桐剛剛也是被人擠到，還好他反應(yīng)快，見孟連生要跌倒，趕緊將伸出手他往自己身前一拉。因?yàn)槿颂啵吕蛔。纱囗槃菹葘⑷吮ё。钡絻扇硕颊痉€(wěn)，才松開雙手，笑著舒了口氣，道：好險。

    因?yàn)樘珦頂D，雖然松了手，兩人依舊貼在一起。

    孟連生抬眼望著面前這張近在遲尺的臉，只有兩寸距離，因而連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燈火之下，這張面容光潔無暇，美得如畫中人一樣。

    對方溫?zé)岬臍庀涿娑鴣恚男暮鋈粊y跳如麻，耳根子也莫名熱起來。

    直到腰間衣裳被一只小手抓住，柏子駿甕聲甕的生硬，在嘈雜中傳來：小孟哥哥，你沒事吧？

    孟連生這才回過神，勉強(qiáng)抵著人群退開一步，揉了把小家伙戴著瓜皮帽的腦袋，低頭道：沒事。說罷，又抬起頭，對面前的沈玉桐笑了笑，說， 多謝沈公子及時拉住我，不然我得被擠下去。

    沈玉桐笑著搖頭：這里人太多，帶著小孩子不方便。

    孟連生點(diǎn)點(diǎn)頭，又問柏子駿：你還要猜燈謎嗎？

    剛剛那一下柏子駿確實(shí)是被嚇到了，雖然自己沒事，但若不是因?yàn)橐e著自己，小孟哥哥也不會被人推一把就差點(diǎn)要掉出去，他不敢再讓對方舉著，拉著對方的手道：小孟哥哥，我看夠了，我們回去吧。

    孟連生點(diǎn)頭，又對沈玉桐道：那沈公子，我們先告辭了，后會有期。

    沈玉桐笑著點(diǎn)頭：后會有期。

    他們這一行人剛轉(zhuǎn)身，沒入涌動的人群，龍嘉林便喘著大氣粗手粗腳地擠過來，道：小鳳，你怎么走這么快？我這還才猜到三個燈謎，一轉(zhuǎn)眼你就不見了。

    沈玉桐笑道：誰讓你猜得那么慢的？

    龍嘉林道：別說，今年豫園里這燈謎還真是難得很，我統(tǒng)共才猜中幾個。算了，他伸手一把攬住沈玉桐的肩膀，笑嘻嘻道，你猜我看就行，就當(dāng)我也猜中了。

    沈玉桐好笑地?fù)u搖頭。

    經(jīng)過剛剛那一遭，他其實(shí)也沒了太多猜謎的熱情，但見龍嘉林興致盎然，也不好攪了他的雅興，便與他一道繼續(xù)看燈。

    孟連生穿過人群游廊，快要走出去時，又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身回頭，目光越過熙熙攘攘的人頭，往后看去。

    只見沈玉桐身旁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個高個子青年，攬著他的肩膀，看起來十分親密。

    *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地點(diǎn)的劇情不想分開發(fā)，于是有了超長的一章。

    第15章、第十五章 沈家壽宴

    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指到十一點(diǎn)整。

    坐在沙發(fā)上的柏清河，每每過不到兩分鐘，就要朝掛鐘看一眼，光看掛鐘還不夠，還要將懷表掏出來仔細(xì)核對一下才行。

    看完時間之后，又要朝大門口瞥一眼。

    鐘叔見狀，走過來道：先生，有常安和常平跟著，小孟也是做事仔細(xì)的人，你就別擔(dān)心了，明日一早你不是還要去碼頭么？早點(diǎn)休息，我等著少爺他們回來就好了。

    柏清河摸了摸鼻子，他確實(shí)是在擔(dān)心兒子。

    原本兒子就不是個膽大的孩子，前年被仇家綁架，雖然撿回一條命，但徹底嚇破了膽子，家中但凡有客人來，便會嚇得躲起來。這兩年也不敢出門，唯一出過幾次門，都是自己親自帶著。

    自打小孟來了家里以后，這孩子雖然話不多，但子駿卻罕見地喜歡與他一起，膽大也大了不少，今晚更是主動提出來要小孟帶他去燈會玩。

    他這個當(dāng)?shù)牟环判模婚_始是打算跟著，但后來轉(zhuǎn)念一想，他總會老去離開，孩子也終究要離開父親的羽翼，于是銀牙一咬，讓子駿單獨(dú)跟著孟連生出去，只安排了兩個身手最好的保鏢。

    城隍廟燈會能鬧到凌晨，這個時候其實(shí)還早得很，但墻上掛鐘指到十點(diǎn)時，他就開始坐立難安，他知道鐘叔說得有道理，但總歸是不大放心，不等子駿他們回來，自己先睡是不可能睡的。

    就在他準(zhǔn)備點(diǎn)上一根雪茄煙緩和焦灼的情緒時，大門外響起了汽車馬達(dá)聲。

    他微微一愣，聽到大門開啟的聲音，不由自主舒了口氣。

    一旁的鐘叔也是展顏一笑：少爺回來了！

    柏清河輕咳一聲，佯裝淡定地將雪茄放回鑲金盒子中，站起身拍拍衣擺，不緊不慢走向玄關(guān)。

    先生！孟連生抱著睡著的柏子駿走進(jìn)屋。

    小孩在車上就已經(jīng)睡著，下了車也沒醒，趴在孟連生肩頭睡得人是無知。

    柏清河目光落在兒子恬然的小臉上，心中不由得感嘆一聲，兒子這兩年就像一只膽小驚恐的貓，他已經(jīng)不記得兒子除了在自己面前，何時這樣放松過。

    他伸手小心翼翼將柏子駿接過來，道：有勞你了小孟。

    孟連生道：應(yīng)該的，少爺是玩累了。

    柏清河點(diǎn)頭，輕笑：你也應(yīng)該累了，早點(diǎn)去休息吧。

    先生您也早點(diǎn)休息。

    *

    元宵之后，便正式入了春，過了春又是夏。

    孟連生頭年寒冬進(jìn)的柏公館，轉(zhuǎn)眼便在安逸平靜度過了兩個時節(jié)，到了來年盛夏。

    這日柏清河從外頭回來，看到正在花園里陪兒子玩樂的孟連生，驀地發(fā)覺，短短半年多，這孩子好像長高了一大截，穿著薄衣的身子，也不再是少年人的單薄。

    從前面黃肌瘦的小擦鞋匠，長成了一個高大挺拔的英俊青年。

    他莫名有些驕傲為自己的眼光。

    爸爸！柏子駿覺察父親的出現(xiàn)，猛得轉(zhuǎn)身跑過來，一頭扎進(jìn)他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