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前頭背對著洛銀和謝嶼川方向的寧玉聽到烈州二字，握著韁繩的手略微收緊，那張像是長在臉上的笑容黯淡了一瞬，又被他很快掩飾過去。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竟然將話搭上了。

    謝嶼川輕哼了一聲，掀開車簾鉆了進(jìn)去，洛銀暗道不好，小狗怕是要生氣！

    一聲呵駕，馬車往林子外走去，離開時(shí)揚(yáng)起了火堆的灰燼，露出藏在里面兩條未被人吃動的烤魚。

    洛銀進(jìn)了馬車內(nèi)部，便看見謝嶼川雙手環(huán)胸，懷中抱劍，冷著一張臉目不斜視地盯著車簾上的繡花，在洛銀接近時(shí)更是把眉頭皺起來了，看樣子很不好哄。

    謝嶼川坐在車內(nèi)靠后的長木凳上，洛銀盤腿坐在了車內(nèi)的蒲團(tuán)軟墊上，二人之間隔得不遠(yuǎn)，只是謝嶼川坐直了偏高，洛銀需得昂著頭才能與他對上視線。

    其實(shí)洛銀有時(shí)并不能弄懂謝嶼川的情緒。

    之前她告訴劉潯自己的名字時(shí)，他便不高興，還得晚上哄著一起去看月亮才好的。

    這回不用猜也知道，是因?yàn)樗裏o可奈何地默許了寧玉留下。

    自然，洛銀留下寧玉也有一部分其他原因。

    車內(nèi)過于安靜了。

    “哎呀，挺好的。”她干咳了一聲，找起話題：“你越來越有人的模樣了，你看你情緒多豐富。”

    “……”謝嶼川撇嘴道：“不是真心想與我說話，那干脆就不要說。”

    洛銀哈了一聲，捋了一下發(fā)絲，這個(gè)溝通的姿勢不太舒服，她打算也坐上去與謝嶼川平視，結(jié)果扶著車壁才要動，謝嶼川便繃不住，焦急道：“我瞎說的，你別走！”

    他本來還很堅(jiān)定冷硬地抱劍，當(dāng)下長劍一丟，高大的身影就朝洛銀撲了過來，把人摟在懷里，箍緊了她的腰道：“我就是心里難過，想不明白明明早上醒來知道你給我找吃的很開心，結(jié)果回來你就不是我一個(gè)人的了。”

    謝嶼川沉著臉，手指抓緊她背后的衣裳：“你不要認(rèn)別人做弟子，不要讓他們有機(jī)會找各種理由接近你，我保證我以后一定很聽話，你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只有你一個(gè)，你也只要我一個(gè)好不好？”

    洛銀怔住，她聽見謝嶼川的聲音在顫抖。

    就好像她留下了寧玉，便等于拋棄了他一樣。

    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還在洛河洛家時(shí)，她的教書先生給她說過一個(gè)故事。

    先生說有一對夫妻多年無子，于是養(yǎng)了一條狗，把那條狗當(dāng)成孩子對待，后來婦人終于懷孕，誕下了一個(gè)孩子，他們?yōu)榱撕⒆踊I錢，提起近來有屠夫收狗rou。那條狗就像是能聽懂人話，當(dāng)即流下了眼淚，它明明有機(jī)會跑掉，卻還是自己走到了屠夫面前，躺在了一堆待宰的豬中。

    先生說這個(gè)故事，是想告訴洛銀，世間萬物都有情，一條狗也懂得感恩。

    但洛銀知道，狗之所以會自己找屠夫，不是因?yàn)樗卸鳎撬X得自己被拋下了，心灰意冷。

    謝嶼川的原身也是條狗，他有小狗的很多特征：稚嫩、單純、粘人、精力充沛。

    可他也多疑，愛吃醋，執(zhí)拗，專一。

    還是條小狗的謝嶼川，只對洛銀特殊、專一，并不要求洛銀有同等的回報(bào)，變成人后的他漸漸感受到了不同的感情，也想要得到洛銀同等的對待。

    好比他的眼里只有她，那她也就只能有他。

    這是進(jìn)而為人的一個(gè)特征，是屬于凡人俗欲的——占有。

    洛銀說他情緒豐富，不是假話。

    而她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告訴謝嶼川，她不是那對夫妻，她沒打算再要一個(gè)‘小孩兒’，謝嶼川也無需在這種事上患得患失，養(yǎng)狗，她只養(yǎng)他一個(gè)。

    “你松開我，我與你好好說。”洛銀拍了拍謝嶼川的肩膀。

    謝嶼川不依，反而摟抱得更緊：“我以為你不會答應(yīng)他，我以為你一定會趕走他，他是什么人？憑什么留下，憑什么坐在我買的馬車上，憑什么讓你和他說那么多話。”

    洛銀被他勒得險(xiǎn)些呼吸不順，她吐出一口濁氣道：“我留下他，自然是想看他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謝嶼川難得安靜了。

    洛銀道：“烈州仙派瘋了才會讓一個(gè)化魂境的弟子離開山門，寧玉雖九十多歲，可涂飛曄和唐風(fēng)說過，自我渡劫后，九州修道界再無飛升者，他此等修為，當(dāng)個(gè)掌門綽綽有余，怎可能成了散游道人。”

    “你是怕他另有陰謀？”謝嶼川問。

    “你頭腦清醒些了嗎？”洛銀也問。

    他哼了聲，把人重新抱緊，洛銀哎了聲，心里直道幼稚，嘴上卻笑：“陰謀談不上，恰是我在重明探洞露面后，超越九州仙派各大掌門修為的人就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還要拜我為師，我總覺得怪異。”

    “留在身邊更危險(xiǎn)，把他打發(fā)走。”謝嶼川道。

    “不怕，我很厲害，會保護(hù)好你的。”洛銀道：“留在眼前，才好看見他做過什么。”

    謝嶼川撇嘴，洛銀都解釋到這個(gè)份兒上了，他不好再于明面上反對，只能暗自下功夫。三十里之外還有兩條他的小尾巴，那二人不是說對他忠心耿耿？便看他們究竟有無作用，不管是把人引走、騙走還是綁走，總之要寧玉離開洛銀。

    “現(xiàn)在可以放開我了吧？”洛銀道：“我腿麻了。”

    謝嶼川將她扶起來，扶著洛銀坐在了長木凳上，他自己反而盤腿坐在了她的腳邊，低著頭，只能叫洛銀看見他的發(fā)頂。

    謝嶼川給她揉腿，洛銀動了動小腿，其實(shí)沒麻，只是不這么說，小狗還不知道要抱到什么時(shí)候。

    她進(jìn)馬車后便在車外下了結(jié)界，方才她和謝嶼川的對話不會傳入寧玉的耳中，現(xiàn)下事情解釋清楚了，小狗兒也明顯哄好了，洛銀便撤了結(jié)界。

    她問：“你方才說，你以后都聽我的話，我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還作不作數(shù)？”

    謝嶼川一邊給她捏腿，一邊慢慢將臉放在了她的膝蓋上，像是要趴在她腿上睡著。

    他嗯了聲。

    洛銀笑說：“好，那從今天起，我要你不許每天都問我，能不能和我一起睡這種事。”

    謝嶼川頓時(shí)抬頭看向她，下巴磕在了她的膝前，一雙眼睛濕漉漉的，好像她提了天大的過分的要求，簡直委屈死他了。

    洛銀看他可愛，彎下腰朝他笑了笑，有些惡劣地捏著他的臉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要守信哦。”

    便是這彎腰捏臉歪頭笑他的一系列動作，洛銀身上的冷梅清香帶著體溫?fù)湓诹怂哪樕希兄x嶼川的臉蹭地一下紅了。

    他想起了把她抱在懷中睡的感覺，很舒服，很暖，也很香。

    坐在馬車外的寧玉自是聽不見洛銀下了結(jié)界時(shí)他們的對話，可洛銀解開結(jié)界后和謝嶼川的對話卻是一字不漏地全都進(jìn)了他的耳朵了。

    寧玉扯著嘴角笑，搖了搖頭，像是看透了某樣事情的本質(zhì)。

    什么姐弟，假的。

    什么師徒，也是假的。

    就那黏黏糊糊要一起睡不一起睡的對話才將二人真正的關(guān)系敗露出來了。

    那少年分明是尊者養(yǎng)的小白臉嘛！

    他就說，若真是姐弟，怎可能二人相差不了兩歲，jiejie修為驚為天人，弟弟卻資質(zhì)平平？若是師徒，這種資質(zhì)平平的人更是不該被收用呀！沒理由收謝嶼川不收他，他化魂境！

    可謝嶼川長得好看，太好看了！正介于少年的青澀與青年的帥氣之間，身量身形已然成熟，心智品性卻還單純著，再頂著那張不笑冷毅，笑起來略可愛的俊臉，這簡直就是個(gè)兇器啊！

    可尊者修為那么高，養(yǎng)個(gè)帥氣的男子在身邊又怎么了？

    說得過去，而且一切還很合理！

    寧玉覺得自己即便猜得不是十分準(zhǔn)確，也八、九不離十了。

    有人駕車，前往洛河的路便好走更多了。

    寧玉不愧是烈州人士，又活了九十多歲，什么地方?jīng)]去過？不過短短十幾天便將洛銀和謝嶼川帶到了洛河碼頭附近的鎮(zhèn)子里，一路上來的吃喝住行，都是寧玉掏錢的。

    他說他要拜洛銀為師，哪兒有不孝敬師父的徒弟？

    馬車停在了客棧前，寧玉先跳下馬車與掌柜的訂住房，謝嶼川在車旁一手扶著洛銀下車，順便看看前后街道。

    這里便是洛銀自幼長大的地方？

    洛銀下了馬車也與謝嶼川一般，站在車旁打量著與別的地方相差不遠(yuǎn)的小鎮(zhèn)。街道、行人、建筑，好像沒什么能和她這些天露宿的那些城鎮(zhèn)區(qū)分。

    “這叫什么地方？”洛銀回頭問寧玉。

    寧玉得了鑰匙走出來，回答道：“琴香鎮(zhèn)。”

    洛銀一愣，垂下眼眸：“沒聽過。”

    她以前生活的地方，碼頭附近沒有琴香鎮(zhèn)，只有一條白浪街。

    第35章 三十五   洛銀：戲文都是假的。

    洛銀在很小的時(shí)候來過一趟白浪街, 那是她為數(shù)不多能離開家門、離開成堆的書籍，可以看一看外面世界的短暫自由時(shí)光。

    那段回憶的開端還算美好，那好似是個(gè)什么節(jié)日, 白浪街上的人很多, 教書先生帶著她在街上買了山藥糖糕吃, 而后去碼頭等待因?yàn)樯馑奶幈疾ù蟀肽甑哪赣H。

    洛銀當(dāng)時(shí)捧著糖糕最后一塊舍不得吃, 因教書先生教過母慈子孝的典故，她想留著給母親吃, 后來她看見母親從貨船上走下來，不見欣喜，反而斥責(zé)先生帶她玩鬧頹廢。

    洛銀自出生下來便備受修道界矚目，她的一言一行都被放大, 所以在洛家的十年里，她出門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洛銀捧著一塊涼透了的山藥糖糕回到了洛家，一回去便坐在書房內(nèi)繼續(xù)讀書寫字, 買糖糕時(shí)她很高興, 見到母親時(shí)并不開心。

    也是過了很久之后洛銀才聽教書先生說，在她睡著后, 她的母親來看過她, 將那塊冷了的糖糕吃掉了，但洛銀當(dāng)時(shí)還小，并未從這遲來的關(guān)心中體會到母親對她的感情。

    后來白浪街上的山藥糖糕她便再也沒吃過了。

    被人寄予太多厚望，未見的是件好事, 至少因?yàn)檫@些關(guān)注使得洛銀的性子變成了如今這般，把感情看得很淡。

    好比她睜開眼得知師父師兄早死了，沒流一滴眼淚，毅然決然離開靈州鴻山, 也沒有受良心譴責(zé)，如今回到了洛河故土，連嘆氣都沒有了。

    謝嶼川見到她又皺眉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不開心的過往。

    他用食指輕輕抹平洛銀的眉心，洛銀回神抬頭朝謝嶼川看去一眼，少年的眉頭也是皺著的，卻是因?yàn)樗婚_心而不開心。

    洛銀對他擠出一抹笑，謝嶼川也回以微笑，這一剎就像是有什么柔軟的小東西在她心尖猛地躁動著，撞上了她的心頭，有些亂。

    沉浸于過去的微末低沉被安撫，洛銀抬手順勢捏了一下謝嶼川的臉，心道小狗長得真是好俊俏，當(dāng)狗是條毛色特殊的漂亮小狗，當(dāng)人也是個(gè)相貌非凡的帥氣少年。

    收回了在街頭尋找過往的目光，洛銀轉(zhuǎn)身走入客棧，一步踏進(jìn)臺階她才猛然發(fā)現(xiàn)，好像自己的心情在謝嶼川的手摸上眉心時(shí)就不自覺地被撫平了。

    她或許不是真的將感情看得很淡，至少她很在意謝嶼川。

    只要謝嶼川不高興，洛銀總會先想辦法把人哄好了再說，這種關(guān)系變化讓她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沒把他當(dāng)成寵物、小狗，而是實(shí)實(shí)在在地當(dāng)成一個(gè)在意的人去對待的。

    許是因?yàn)椋x嶼川是她自始至終見到過的，唯一一個(gè)滿心滿眼都是她，把她看做一切的人。

    母親有要照顧的偌大洛家生意，父親有他喜愛的琴棋書畫，師父有師兄、師弟，和鴻山幾萬弟子，師兄有他心愛的劍，心愛的女子，至于小師弟……在洛銀的記憶里，只要是個(gè)能說人話的，他都能和對方打成一片。

    洛銀雖成了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卻不是最重要的那部分，所以他們對于洛銀而言，也僅是生命中的一部分。

    失去了固然惋惜，難過，還不至于如割rou滴血，那不是什么難以愈合的傷口。

    多日的接觸，寧玉也看出來洛銀并非毫無破綻可言，她的兩個(gè)破綻一個(gè)是謝嶼川，凡是關(guān)乎謝嶼川的事洛銀都會十分上心，但寧玉也接觸了謝嶼川，他覺得謝嶼川毫無破綻……此少年油鹽不進(jìn)，且對他抱有敵意。

    洛銀的第二個(gè)破綻便是吃。

    凡是當(dāng)?shù)氐奶厣朗常只蚴且恍┇C奇的吃食，洛銀都分外有興趣嘗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