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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371節

    胡古雁冷笑著扔過來一團小紙條。

    阿勒坦抄手接住,展開一看,流金雙瞳被低垂下來的白色睫羽覆蓋。他抬眼再度望向蘇彥時,目光中多了一股冷意:“我便是阿勒坦。”

    “……哈?”

    “你在密信中,讓敵軍于云內城設伏擊殺的阿勒坦。”

    蘇彥愣住。

    ——吾命休矣!他在心底吶喊,冤家路窄,債主與背鍋俠狹路相逢,怎么辦,怎么辦!

    眾目睽睽,此時此刻想要保住小命,唯有示弱,唯有求饒,然而并不想丟這個臉……蘇彥急中生智,劇烈咳嗽后再次噴出一口鮮血,順勢往前一栽,選擇人事不省。

    阿勒坦低頭看著再次被外人血液污染的刺青,胸膛上下起伏。他把蘇彥攔腰挾起,走上河岸,朝越來越多的圍觀者喝道:“還不滾回去,該休息的休息,該警戒的警戒?”

    圣汗發話,北漠騎兵們趕忙一哄而散。

    望著阿勒坦于隆冬寒風中泰然裸著半身,臂下挾一人走向王帳的背影,胡古雁神色數變,最終將一切情緒都壓了下來,無聲地道:走著瞧。

    第376章 我送你五十年

    蘇彥從昏迷中再次醒來,發現自己正赤身裸體地蜷在一團羊毛氈里。羊毛氈皺巴巴地鋪在床榻旁的地面上,像個狗窩,他半趴在里面,被剝光衣物,只在背上搭一條毯子,越發像某種被豢養的動物。

    寬敞的穹帳里沒有其他人。蘇彥微微松口氣,披著羊毛毯子坐起身,觸摸綁著繃帶的腦袋,發現傷口已經包扎好,似乎還上過藥,辛涼的感覺驅走了一些疼痛。

    他低頭看自己的新身體——約莫二十出頭的青年形體,細腰長腿,骨rou亭勻。白皙光滑的皮膚下,肌rou薄而勻稱地覆蓋了一層,有種介于少年與成年人之間的清潤氣息。

    當然在蘇彥看來,這與自己前世一米八身高、六塊腹肌的運動型身材完全沒得比,但也不至于太過失落,畢竟關鍵尺寸還是不錯的。

    重生這種事貴在知足,如果一心攀比,看到那個黑皮猛男的第一眼,他還不得羨慕嫉妒恨到撞墻自盡。

    蘇彥給自己做完心理建設,決定把這副身體當成所有物好好愛護,所以胸膛上被踹出的那一大塊烏青淤痕就很是礙眼了,而且肺腑間不停地陣陣作痛,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內傷。

    就在他用手指輕按胸肋,檢查有沒有骨折的時候,穹帳的帳門被掀開,阿勒坦大步走了進來。

    蘇彥當即停止驗傷,拉扯毯子遮住關鍵部位,抬頭安靜地看著對方——

    這個疑似軍隊最高指揮官的男人已經穿上了北漠風格的衣袍,把一身肌rou與刺青遮得嚴嚴實實,與他對視時,臉上并沒有什么明顯的情緒表露。蘇彥覺得目前局勢不明朗,一時把不準該用什么應對策略,故而準備先以不變應萬變。

    阿勒坦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從蘇彥的臉滑向半掩的胸膛。那塊烏紫色的淤青頗有些刺眼,像白玉璧上的瑕翳,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將手中握的一個掌心大小的扣盒丟過去。

    蘇彥接住,發現是這扣盒是用一小截原木掏空制成,盒身還殘留著少許木刺,似是趕工新做的。

    “里面……是什么?”他掂出了些盒內之物的分量,但沒有直接打開,試探地問道。

    阿勒坦言簡意賅地答:“散血化瘀的藥。治不了內傷,但能鎮痛。”

    蘇彥頓時心生感激,道了聲謝,打開盒蓋挖出一坨蜜蠟色的粘稠藥膏,低頭往胸口淤青上涂抹。

    阿勒坦在床沿坐下來,岔開大腿,將手肘支撐在膝蓋上,俯下身探究似的盯著他。

    蘇彥被盯得發毛,忍不住開口:“不知該如何稱呼閣下?”

    雖然知道對方應該就是那張情報紙條上寫的“阿勒坦”,但畢竟剛見面,直接叫名字不太禮貌,況且對方看起來位高權重,亂叫搞不好會犯了什么忌諱。

    阿勒坦忽然有點恍惚,腦海閃過一些對話的碎片,像在迷霧中亮起的星點微光——

    “……習慣了凡事先警惕三分,并沒有懷疑閣下的意思。”

    “阿勒坦。”

    “什么?”

    “我叫阿勒坦,不叫閣下。”

    那個眉目朦朧不清的年輕男子微笑起來:“是,阿勒坦,謝謝你請我喝酒。”

    -

    “——喝酒嗎?”坐在床沿審視他的北漠大漢陡然問。

    蘇彥剛給自己涂完藥,在毯子上偷偷擦手指,聞言怔住:“……哈?”

    反應過來后,他強忍著胃里火燒火燎的饑餓感,謹慎拒絕:“多謝,但我身上有傷,恐怕不能喝酒。”

    阿勒坦垂目看了看擺在羊毛氈附近的碗,碗里的食物紋絲未動,便用靴子尖把碗悄悄推到更顯眼處,又問:“吃rou嗎?”

    這下蘇彥看見了那個裝滿rou條的大碗,依稀覺得哪里不對勁。但他兩日來挨餓受凍,這會兒都快餓到胃穿孔了,于是也就不講究面子了,直接用手抓起來送進嘴里——剛咬了一口,差點被凍成冰坨的rou干崩掉門牙。

    蘇彥悶哼一聲,忍著牙齒的酸麻感放下rou干,尷尬地道:“不好意思,咬不動。”

    阿勒坦陡然起身,離開了穹帳。

    蘇彥以為惹毛對方了,畢竟人家給送食物,是自己牙口不好。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他是這支軍隊的將領,面對身份不明、嫌疑未除的俘虜,對方在惡劣形勢下居然還挑三揀四,算不算不識好歹?

    他重新撿起凍rou干,放在牙齒間努力磨來磨去,突然想明白了不對勁的地方——這特么不像請客,像喂狗啊!擦,我剛才居然還小小地內疚了三秒鐘,我是受虐狂嗎我!

    蘇彥氣鼓鼓地把手里的rou條擲向帳門方向。阿勒坦恰巧在此刻再度掀簾,見一根嚼爛半截的rou干迎面飛來,下意識地伸手一撥,把沾著口水的rou干彈開了。

    “若是想用暗器偷襲我,那把匕首更合適。”阿勒坦示意他看床榻前的幾案,從胡古雁那里取回的物品都堆在上面。

    蘇彥剛涌起的一股惡氣,在對方的體型威壓與強者氣勢下迅速癟了。他帶著傷、餓著肚子、光著身子、窩著滿心委屈,一聲不吭地縮回毯子里。

    阿勒坦走上前,把手里拎的牛皮水囊遞到他嘴邊:“先喝這個。”

    酒嗎?到這份上,就算胃穿孔也得喝了。蘇彥無奈地張嘴抿了一口——

    熱乎乎的,有股特別的腥氣,奶味十足,但又不像牛奶與羊奶……

    阿勒坦仿佛看穿他的疑問,回答道:“剛擠出來的馬奶。”

    是生馬奶。但蘇彥這下不挑剔了,慢慢喝完整袋,覺得胃里的灼痛感被暖流逐漸撫平。

    他放下牛皮囊,小小地嗝了一口氣。阿勒坦半蹲下來,忽然伸手,用指腹揩去他嘴角殘留的濁”白奶漬,聲音變得有些暗啞:“叫什么名字?”

    “蘇彥。”

    “哪個yan?”

    “俊彥的彥。”

    阿勒坦雖然識得這個中原詞匯的意思,但不想連名帶姓這么叫他,又問:“字呢?”

    蘇彥一怔:“字……哦,字!”他臨時現編都來不及,便搖頭道,“還沒有字。”

    阿勒坦說:“那就用我給你取的名字——烏尼格。”

    “烏尼格……是北漠語?什么意思?”蘇彥不免生出了點好奇心。

    阿勒坦揉了揉他的額發,嘴角挑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狐貍。”

    果然,把我當牲畜豢養!這跟奴隸有什么區別?蘇彥迫使自己冷靜,轉念一想,韓信還能忍一時胯下之辱呢!眼下自己這條小命落在對方手里,就算逃跑也得等稍微養好傷,再尋個合適時機……狐貍就狐貍吧,總比叫貓叫狗好聽點不是?

    他憋屈地抿了抿嘴,咽下這口氣:“那你也該告訴我,究竟是什么身份?”

    阿勒坦反問:“你既是銘國jian細,難道不知我的身份?”

    蘇彥咬牙:“都說了我不是jian細!我身上的所有物品——包括這具皮囊都不是我自己的,我特么就是個剛剛借尸還魂的死人!”

    阿勒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是大巫。”

    “大……什么?”

    “薩滿大巫不僅掌握醫術與卜術,更擅長通靈。你的靈與rou結合緊密,并非新死之人。”

    胡說八道,神棍一條!蘇彥正要反駁,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那番話,在對方看來不也是胡說八道的神棍說辭?

    好嘛,以毒攻毒,反諷得很到位。

    蘇彥沒轍了,認慫道:“其實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中原書生,家中薄有資產,父親逼我參加科舉,我雖讀了點書,卻不想應試,于是離家出走,打算游歷天下。日前不巧遇到暴風雪與向導失散,為了活命無奈胡亂扒了死人的衣服財物,誰知那地兒正在打仗,這不就被那個暴徒頭目……呃,被那位將軍誤當成jian細抓起來了。”

    “只是抓起來?”

    “他找了個薩滿給我看傷。我不想用那個薩滿的藥,就被他當胸踹了一腳,還差點被捂死。”

    “他還對你做了什么?”

    “呃……他把我后腦的傷口壓在床沿上碾,威脅我要聽話,不然就殺了我。”

    “還有呢?”

    “差不多就、就這些了。”蘇彥不想提腰帶被割斷的事。他并不確定那時對方究竟是嚇唬嚇唬還是真要下手,總之太他媽丟人,還是別說。

    “胡古雁說,你很好cao。”阿勒坦直截了當說道。

    蘇彥被口水嗆了一下,咳嗽起來,隨即牽動肺腑內傷,咳得幾乎斷了氣。“我沒……沒跟他……”他一邊劇烈咳嗽,一邊為自己力證清白,“草他媽……我要把那個滿嘴噴糞的狗比宰了!”

    阿勒坦隔著毯子輕拍他的后背,語氣從容:“我知道他胡說。”

    “你……怎么……知道的?”

    “是我給你脫衣驗傷,包扎的傷口。”

    所以這是全身被看光光,連那啥都檢查過的意思?蘇彥咳到吐血,只能自我安慰——反正這句皮囊不是我的,誰知道是哪個死人的,愛看愛去!

    阿勒坦用羊毛毯子把他裹緊,抱起來放在更軟和的床榻上:“你傷到了肺脈,可以治,但隨軍薩滿那里沒有我需要的藥材,得等回到王庭,或是看哪個大一些的部落有庫存。”

    蘇彥稍微平復了一點,說話仍是連咳帶喘:“不吃藥會怎樣,能自己慢慢好嗎?”

    阿勒坦道:“可能會病死,也可能會好轉,然后落下一輩子的病根,天氣稍有變化就咳,咳久了就吐血。”

    這是不死也要當林黛玉啊?我不想再死一次,更不想一輩子見風就倒、對花咳血……蘇彥眼淚汪汪地抓住了阿勒坦的袍袖:“大夫,不是,大巫救我!”

    阿勒坦低頭注視他:“我不想救不相干的人。”

    “咳咳,相遇即是有緣……怎么能叫……咳咳……不相干……”

    “你我本無緣,全靠我花錢。”

    蘇彥恍惚覺得這句話有點耳熟——自己是不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對誰說過同樣的話?

    “把你從胡古雁手里換過來,我花了一口金礦。”

    “什、什么!金咳咳咳礦……”

    “若是要救你,我還得帶十萬大軍回程。此戰本想搶掠一批物資,好讓族人安全過冬,就此打道回府的話,損失誰來賠?”

    蘇彥覺得把自己剁吧剁吧,稱斤論兩,賣個十萬八千回都賠不起。

    他沮喪之極,同時心里也明白,這位薩滿大巫能留他一命已經算是寬宏大量,不然手起刀落,他這塊俎上魚rou也沒地方說理去。更沒法強人所難,畢竟人家沒這個救人的義務,而他也付不出如此高昂的代價。

    “算了,你要是真的退兵,咳,搞不好要被砍頭……咳咳,我還是自己慢慢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