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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357節

    “大人覺得他們避開之后會甘心退走嗎?”

    “換作是我……不會。”

    果然,瓦剌軍隊交替撤退了大約二十里,就在一條河邊停住了,與靖北軍前鋒遙相對峙,似乎想殺個回馬槍。

    荊紅追藝高人膽大,帶著蘇晏騎馬一路緊跟,甚至超越了后軍,在戰圈邊緣找了個制高點,繼續觀戰。

    只見靖北軍的數萬人馬也分為了三個軍陣:刀騎兵、火槍兵與騎射手。

    三撥軍陣在主將的指揮下,弓箭、火器與鐵騎相互配合著沖鋒,以大型軍鼓不同的敲擊節奏為變陣節點,波浪般來回沖刷。戰場上彈丸呼嘯,箭矢齊發,喊殺聲震天。

    蘇晏睜大了眼睛,忽然抓住荊紅追的手叫起來:“我記起來了,這是南宋名將吳玠所創的‘疊陣法’!根據武器射程遠近不同,各部交替出擊,如海浪層層套疊,不給敵方喘息的機會……不,這是在‘疊陣法’的基礎上進行了改良,用火器來彌補我大銘騎射不如北漠的短處。”

    北漠人從小在馬背上長大,天生騎射,弓馬嫻熟,可謂全民皆騎兵,而且還是一支來去迅疾、進退自如,機動性極強的騎兵大軍。

    大銘對抗北漠的辦法從來都是以守為主,沿著邊境修建長城,構筑軍鎮,每個軍鎮下轄幾十上百個邊堡,星羅棋布地遍布在各個關隘。可惜這種“連點成線”的防御策略,在抵御北漠騎兵時并未起到很好的效果。

    因為對方實在是太靈活了,不等大銘邊防衛所出兵攔阻,就從邊堡與邊堡之間的空隙里快速切入中原腹地,如游刃入牛身。待到大軍集結完畢準備開打,他們也劫掠得差不多了,騎兵隊轉頭就跑,誰也追不上。

    朝廷對此一直頭疼得很,兵部那么多大佬,也沒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制敵之法。畢竟人家的優勢與長處明顯地擺在那里,祖先曾經就是靠這樣的騎兵隊伍,幾乎打下了半個歐羅巴大陸。

    包括前世的蘇晏自己,跟幾個軍事發燒友琢磨來琢磨去,也沒琢磨出個更好的應對之策。

    但豫王此役,仿佛在他眼前打開了另一扇窗戶——原來與北漠還可以這樣打!料敵先發,主動出擊,以快制快,以騎制騎!

    以一人血勇帶動全軍,是猛將;

    以一人謀略指引全軍,是智將;

    以前人陣法融會貫通,是名將;

    而開創新的戰略思路,各種戰術運用就像指間的魔方一樣任意組合,信手拈來——是將戰爭化為藝術的天才軍事家。

    在靖北軍進退有度的沖殺與轟鳴呼嘯的火槍彈丸下,瓦剌騎兵紛紛落馬,傷亡無數。

    這場仗,我方邊進邊打,敵方邊打邊退,從山坳到河邊再到谷口,整整打了三個時辰。雙方五次接戰,靖北軍節節破竹,卻始終沒能攻破對方核心,取得決定性勝利。

    荊紅追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一邊將干糧硬塞給蘇晏,一邊皺眉思考,明明占了上風,為何就是不能徹底擊潰敵軍?

    蘇晏追著戰圈跑了三四個時辰,正處于極度亢奮的精神狀態中,莫說不思睡眠,連吃食也不想進一口,最后還是荊紅追硬逼著他吃了兩塊餅子、一壺水。

    “因為瓦剌的那個主將也不是盞省油的燈。”他用窺筩極目而望,可惜隔得太遠,實在看不清對方將領的模樣,“此人對戰況判斷精準,總能在最劣勢時扭轉局面,可以說是把草原騎兵的機動性優勢發揮到了極限。換個稍微弱一點的將領,早就被豫王重創了。”

    “倘若此人真是阿勒坦呢?”荊紅追問,“戰場對決,刀槍無眼,他與豫王總有一個人要死在對方兵刃之下。”

    蘇晏心猛地一沉,忽然打了個寒噤,咬牙道:“這場戰役,靖北軍必須贏,否則我大銘軍威盡失,更無士氣對抗北漠諸部,后患無窮!”

    他長長地“噯”了一聲,像矛盾過后松口氣,又像沉重的嘆息:“阿追,我很清楚,在家國大義面前,沒有私情可言。”

    說話間,戰場局面又生變化。

    瓦剌大軍邊打邊撤退,眼看已至兩國交界之處,再往北就是茫茫荒原。

    地勢逐漸開闊,兩邊軍隊打著打著,也逐漸散開來。蘇晏催促荊紅追帶他追上前軍,一路擊落近身的流矢,還不時擊殺幾名落單的瓦剌騎兵。

    依稀看見前方疾馳的隊伍中豫王那身玄色盔甲,頭盔的白纓成了紅纓,背后白披風也早已被血污染紅。

    蘇晏忽然領會了,豫王為什么要用白纓、白氅。

    或許是因為只有用敵人的鮮血將它們染紅,才能讓這位絕世之將感受到一場勝仗所要付出的生命代價。

    那一瞬間,他想親手為豫王解下染血的戰袍,告訴對方——

    “前方有一支戰敗潰逃的瓦剌騎兵隊。”荊紅追忽然開口,打斷了蘇晏的思緒,“豫王率部追去了。”

    蘇晏迅速調整心態,說道:“阿追,我們再找個高處仔細看看。”

    但前方逐漸進入草原地貌,周圍地勢平坦,制高點不好找了。荊紅追略一思索,往北又疾馳了一段路,來到一處光禿禿的斷崖底部,接著棄馬,攜著蘇晏以輕功躍升至崖頂,四面掃視后,找到了前鋒軍中的豫王身影。

    這里離交戰的中心很近了,荊紅追叮囑蘇晏:“大人步步緊隨我,不可稍離。萬一有險情發生,哪怕大人不同意,我也會直接將大人帶走。”

    蘇晏盯著白霜草原上那道黑色蛟龍般的身影,喃喃道:“似乎有哪里不對勁……”

    荊紅追道:“敵軍大敗,我軍乘勝追擊,有什么不對?”

    蘇晏緩緩搖頭:“潰敗的那支瓦剌騎兵人數有點少,而且敗逃得太倉皇,總覺得不是很自然。”

    “莫非……”

    荊紅追眼底精光閃過,與蘇晏異口同聲說了句:“詐敗誘敵?”

    蘇晏越發覺得這個猜測很可能是真的,因為靖北軍開始躁動了,有些后方隊伍為了搶功,竭盡全力策馬狂奔,連陣型也不再保持住。

    也難怪,眼見勝利在握,卻始終不能完全拿下,如此反復再三,令人心生煩躁——此乃人之常情。更何況不休不眠、水米未進的長時間鏖戰,也會嚴重影響人的判斷力。

    “……不行,我得去提醒豫王一聲,窮寇莫追,當心敵方的誘敵之計!”蘇晏一拍荊紅追的胳膊,轉身尋找下崖之路,“阿追,我們下去!”

    荊紅追反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大人不可!戰中危險。”

    蘇晏用力握住荊紅追的手:“阿追,你是知道我的。當我決意要做什么事時,誰能勸得住?我知道這么做是以身涉險,但又不能置豫王、置靖北軍數萬將士的性命于不顧。阿追,我就把這條命托付給你了,帶我去吧!”

    荊紅追哪里禁得起這般哀求。自家大人哪怕堅持要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會義無反顧地陪同護送,戰場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他攬住蘇晏的腰身,三縱五躍地飄下斷崖,找到正在啃草根的馬兒,兩人共乘一騎,向著隊伍最前鋒的豫王狂飆而去。

    越是接近,越是一番兇險景象,荊紅追抽出腰間長劍“誓約”,不僅將流矢、敵騎不斷斬落,還要控制馬匹避開火槍彈,終于接近了豫王。

    豫王纓氅皆紅,槊頭長刃血滴不盡,臉上也濺射出一串血跡。

    他猛地回頭,見蘇晏在荊紅追的護送下飛馳而來,先是一愣、一皺眉,繼而舒展劍眉,灑然生笑。

    他沒有命人阻攔,也沒有出言趕蘇晏回安全地界,而是朝蘇晏伸開臂膀,叫道:“乖乖,過來,我帶你去打仗!”

    蘇晏被蠱惑似的,做了個向他撲去的動作,若非荊紅追攬住,恐已摔下馬背。

    荊紅追怒視豫王,以利劍般的眼神罵道:大人關心則亂,你不勸阻,不為他安危著想,瞎鬧騰什么?!

    豫王權作看不見他,朝蘇晏展開的臂膀像一團狂烈燃燒的戰火:“過來,到我的馬背上來!”

    蘇晏求荊紅追:“阿追,送我過去吧!槍彈聲這么大,離遠了我說話他聽不見。”

    荊紅追氣得暗中握拳,險些把劍柄捏碎,沒奈何地運掌一送,將蘇晏輕輕拋了出去。

    豫王伸臂輕松接住,將人攬在身前的馬鞍上。蘇晏后背驟然貼到冰冷的鎧甲,打了個哆嗦,匆匆說道:“窮寇莫追,謹防有詐……”

    “唔,”豫王低頭,用冒出胡茬的下頜磨蹭蘇晏的額角,“清河信不信我?”

    “信是信,可是——”

    “那就什么都不必說。與我在一起就好,且看我如何……”迎面一支箭矢射來,豫王揮動槊尖輕易擊落,隨即縱馬搶身,一槊將那個偷襲的瓦剌騎兵刺了個透心涼。槊尖從胸口拔出時,噴射出的鮮血被飛舞的披風擋住,一滴也沒有濺到蘇晏身上。蘇晏用力抓住豫王攬在他腰身的手臂,緊張又安然,他聽見豫王遲來的后半句,“看我如何為你、為大銘贏得勝利!”

    -

    瓦剌軍中,一名騎兵飛馳而來,cao著北漠語大聲稟道:“尊貴的臺吉,敵人中計了!敵將率部突進,追著我們誘敵的殘兵進入草原!”

    瓦剌主將那張粗獷強悍,而又略顯疲憊的臉上露出笑意:“好,下令伏兵合圍,殲滅他們!”

    話音剛落,又一名騎兵狂飆而來,身未近而聲先至,嘶聲大喊:“報——我軍兩翼突然出現大股銘國騎兵,正向我軍發動攻擊!”

    瓦剌主將一驚:“靖北軍大部人馬都在這里,兩翼哪來的伏兵?”

    “是……是黑云突騎!曾經橫掃烏蘭山的黑云突騎!”

    -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豫王以長槊指向前方左右兩側,對懷中的蘇晏說道,“他誘敵深入,我佯裝中計;他伏兵合圍,我兩翼包抄。將其中軍攔腰斬斷,使首尾不能相顧,再逐一擊破。清河,我們贏了!”

    馬背上,蘇晏心臟狂跳得厲害,砰砰砰地撞擊著胸腔。他急促地呼吸著,指尖深深陷入豫王的手臂。

    豫王似乎感受到懷中人此時海沸般的情緒,伸指捏住他的下頜,將他的臉扭向側方,低頭深吻的同時,以長長的披風覆住了兩人的頭臉。

    披風一股子血腥味,但蘇晏并聞不到。他目眩神迷,神魂飛出軀殼,盤旋在這片屬于英雄的戰場上。

    第364章 暴風雪落地前

    蘇晏神志清醒后,羞愧得不肯把腦袋從披風里鉆出來。豫王知道他特別要臉,安慰道:“放心,遮得好好的,誰也瞧不見方才我們——”

    “閉嘴!”蘇晏咬牙,“這是戰場,你隨意分神,也不怕給流矢射死。”

    豫王哂笑:“原來清河這般關愛我。放心,我有天地造化在懷,閻王爺也召不走。”

    在“造化”徹底翻臉之前,豫王識相地轉了話風:“走,隨我去取瓦剌主將的人頭,軍功分你一半。”

    “你瘋了?真想帶著我沖陣殺敵?你當自己是長坂坡趙子龍,我卻不是襁褓里的嬰孩,萬一拖累你……”

    “你再說話,我就當著所有人的面親你了。”

    呼嘯的風聲中,蘇晏悻悻然閉了嘴——這個朱槿城,打仗是真能打,炫耀也是真能炫,還特別隨心所欲。

    他從對方握韁的手臂間向后探看,見荊紅追策馬緊隨,這才放了一半心,認為豫王眼下再怎么胡鬧,至少還有個沉靜可靠、武學已臻化境的阿追可以兜底。

    此刻,兩翼伏擊的黑云突騎已將瓦剌的隊伍沖殺得七零八落、傷亡慘重。豫王一路以馬槊劈波斬浪,直奔正在潰逃的敵方將領而去。

    對方坐騎乃是百里挑一的北漠良駒,人在馬上如魚游于海,眼看就要沖破包圍圈,深入西北方的草原腹地。

    蘇晏有些遺憾:“此人頗通軍略,這次叫他逃回去,以后怕是還會卷土重來。”

    “逃不掉。”豫王說著,從馬鞍旁取下懸掛的長弓,反手從身后抽出一支羽箭,搭弦瞄準,“清河可知我初臨陣仗是哪一次?”

    蘇晏不假思索答:“你十二歲組建黑云突騎,在烏蘭山腳遭遇二十倍于己的韃靼騎兵,以寡敵眾仍率部拼死戰斗,最后在極限射程外一箭射殺了敵方將領的那次?”

    豫王愉悅地勾起了嘴角,將繃到極點的弓弦又往后拉了拉,雙目如鷹隼般緊緊鎖定獵物,隨后霍然松手——

    蘇晏幾乎沒看清那支箭矢飛行的軌跡,視網膜上的殘影轉瞬即逝,猶如幻覺。

    但他聽見了聲音。

    那仿佛不是一支箭射出去的破空風聲,而是天際的雷鳴與龍吟聲,是一介凡人以全部精氣神叩響“道”之玄門的聲音。

    而它所產生的效果也近乎奇跡——

    尋常強弓高手,射兩三百步已是極限。而這一箭足足射出五百步距離,其力道依然能穿透皮革軟甲,深深扎入椎骨縫隙,箭尖破喉而出!

    見敵方主將栽下馬背,靖北軍將士發出了震天的喝彩聲。

    “瓦剌汗王已死!”

    “阿勒坦死了!”

    “將軍威武!將軍威武!”

    豫王飛馳上前,來到倒地的敵將身旁,以長弓將面朝下的尸體翻了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