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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356節

    豫王哈哈大笑,一邊說著“他想丟就丟唄”,一邊大步流星地出了門,高大的身影沒入夜色中。

    第362章 監軍是哪個監

    豫王急匆匆來到微生武所說的窯洞外,一眼便看見兩頭半大的草原狼,后腿用鐵鏈栓在樹干上,沒精打采地趴著,跟兩條挨了訓的看門狗似的。

    他登時意識到自己的親兵頭目干了混事,暗罵一聲“杯子還是砸輕了”,上前敲門。

    門沒開。屋里的年輕男子聲線慵懶:“我困欲眠君且去,明日再來討人嫌。”

    豫王隔著門賠笑:“清河,清河你莫要生氣,這里面有誤會。我真不知來的人是你……那個愣頭青我已經狠狠教訓過了,回頭再讓他給你賠禮謝罪。”

    屋內男子道:“我若是沒帶阿追在身邊,這會兒可能已經成了一坨狼糞。”

    嚴寒天氣,豫王額上滲出冷汗:“是……是我的錯,我向你賠罪。”

    屋內男子語氣中隱隱有怒意:“王爺是否真打算來一個監軍就殺一個,一直殺到皇上不得不答應你的要求為止?”

    豫王道:“倒也不會如此極端,我會另想辦法。”

    “還不夠極端?你重掌兵權不到一個月,兇名便已傳至京城,惹得朝堂物議紛紛,說你濫殺士官、峻整軍法,是為了清洗軍中異己,培植自身勢力,此舉不僅是對先帝心懷舊怨,更是對新君傲慢不臣。”

    聽了朝臣們的嚴厲指斥之詞,豫王不怒反笑:“清河呢,又是如何想的?”

    “我想你……”屋里安靜了幾秒,隨即傳出一聲清喝,“想你他娘的趕緊去打一場勝仗,好叫那些嘰嘰歪歪的言官閉嘴!也不枉我和小朱斗智斗勇八百回合,好容易才出了京來給你當幾個月監軍!”

    這哪是監軍督戰,分明是來助他穩定局勢、掃除非議的。

    豫王朗聲大笑。

    他向前一步,傾身將前額抵在門板上,語聲低沉:“既然蘇御史這么說了,那我就只有提著阿勒坦的腦袋來見,方能對得起蘇御史的一片苦心。”

    屋內,蘇晏盤腿坐在炕上,正喝著阿追剛煮好的姜糖水,聞言忽然嗆了一下,咳個半死。

    荊紅追忙給他拍背順氣。蘇晏一把握住荊紅追的手腕,嘶聲道:“他剛說什么?提著阿勒坦的腦袋……”

    “兩國交戰,斬首敵酋,大人覺得有何不妥?”荊紅追反問。

    “……沒什么不妥,”蘇晏腦中有些混亂,喃喃道,“我就是覺得……兩國之間除了戰爭以外,或許還有其他的路子可走……”

    “什么路子,和談?”

    蘇晏搖頭:“我不是那種認為靠和談或納貢就能獲得和平的天真派,該打的仗必須要打……這么說吧阿追,你和你的隔壁鄰居因為利益之爭,今天他砸你的墻,明天你拆他的屋頂,你倆每天飯也不煮了、活兒也不干了,盡搗騰著怎么讓對方吃拳頭。你猜最后得益的是誰?”

    荊紅追想了想,說:“對門鄰居?”

    “可不是么!”蘇晏一拍大腿,“我們家阿追真是太聰明了,一點就透。無論韃靼還是瓦剌,都成不了最后的勝利者,遼東那邊還有個明面上歸附大銘、實際上貓在窩里猥瑣發育的女真呢!”

    荊紅追:不是很明白……但大人說的一定沒錯。

    蘇晏這下終于把自己從莫名的糾結中繞出來了:“北漠地廣人稀、氣候惡劣,我朝目前啃不下這塊硬骨頭,也沒必要去啃,能做到相安無事就可以了。

    “而兩國能和平共處靠的是什么?是強大國力的互相震懾,是能坐在一張桌子上分吃利益蛋糕。彼此一邊各取所長地合作,一邊互相爭奪資源。倘若有第三方也想來桌面分蛋糕——就聯手把他們踹下去。”

    荊紅追有些不解:“那么這樣的兩國,究竟是朋友還是敵人?”

    蘇晏笑道:“國家之間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是外交術。百姓們其實并不在乎朝廷與哪國結盟、與哪國交惡,他們只求過安穩的小日子,但一國之決策層必須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所以大人認為,依我朝與北漠目前的局勢,這仗是打還是不打?”荊紅追問。

    “當然要打!”蘇晏道,“弱國無外交。就要打到他們不敢再越界挑釁,打到他們不得不在桌旁坐下來,把切蛋糕的刀子遞給我們為止。”

    “可我方才看大人的神情,似乎并不希望北漠汗王阿勒坦死在與大銘的征戰中?”

    “那是因為我覺得將來若是能一桌而坐,阿勒坦相對其他北漠首領而言會更好溝通,此人性情爽烈卻不乏智慧……”蘇晏后知后覺地回味過來,瞪向荊紅追,“你問這話什么意思?還擔心我惦記著與他那點萍水相逢的交情呢?”

    荊紅追一臉正直地答:“惦記不惦記都在自心,旁人問不著。屬下只是想提醒大人一句——門外的豫王走了。”

    蘇晏怔住,跳下炕去趿鞋子:“剛還在說話的,怎么忽然就走了?就算不想進來解釋清楚,也不打算與我見面打聲招呼?媽的,一個個都是顧頭不顧腚的混賬王八蛋。”

    “——我不是。”荊紅追拿起披風跟在蘇晏身后,冷聲說。

    蘇晏一邊開門覓知音,一邊安撫鬧情緒的小妾:“對對,不是,我們阿追最靠譜了。”

    門外果然沒了豫王的身影,栓在樹干的兩頭狼也不知被誰帶走了。蘇晏站在深濃的夜色中左右觀望,聽見整個邊堡都喧鬧起來,風中傳來人的呼喝聲、馬的嘶鳴聲,還有哐啷哐啷的器物撞擊聲。

    一名親兵匆匆跑來,對蘇晏抱拳道:“監軍大人,將軍接到最新軍報,正調兵率隊出城,特命卑職來稟報一聲,請監軍大人就在這邊堡中暫歇幾日。”

    “要出兵了?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蘇晏問。

    親兵以為他害怕,又道:“將軍已命親兵營留下護衛大人。此地安全,大人盡可放心。”

    蘇晏咬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監、軍,監督的監。他就這么把我甩在后方,叫我怎么監?你去告訴他……算了,叫你跟他說也沒用。”

    “阿追!”他轉頭招呼最靠譜的貼身侍衛,“幫我更衣備馬,我們隨大軍出發!”

    荊紅追站在原地不動。

    蘇晏氣道:“放心,我沒打算沖鋒陷陣!你看我這胳膊腿,是能舞刀弄棒的人么?我們就隨后軍而行,若有戰役便取個合適地點觀戰,哪怕做些后勤或聯絡的雜務也好。”

    荊紅追覺得可行,這才回屋取了一套便于行動的曳撒給蘇晏換上,氈帽、護耳、手套、長絨革靴一應俱全,為防流矢還在曳撒外罩了件軟甲。

    他牽來兩匹馬,卻要蘇晏與他共乘一匹,另一匹挽韁并馳,說是天色太黑以防走散。

    蘇晏都由他,只要能隨軍就行。

    傳訊的親兵見勸不住,只好去請示上官——這會兒臉腫得難以見人的將衛長微生武。

    微生武見好不容易開戰了,卻不能追隨自家將軍沖鋒陷陣,反要留守后方給個書生當保鏢,正在生悶氣呢,一聽說蘇晏堅持隨軍,簡直正中下懷,當即集合了親兵營來找蘇晏。

    蘇晏只裝作沒看見對方的腫臉,問他:“將軍何在?今夜調動了多少人馬,是什么行動?”

    微生武甕聲甕氣地答:“將軍已率前軍疾行出城,約莫出了十里地。此行只調動靖北軍的部分人馬,還有部分仍在附近的幾座邊堡,并未下令集結。具體行動卑職也說不好,只知前幾日將軍就頻繁接收斥候的軍報,每日研究輿圖,說要等待時機。今夜想是時機到了。”

    蘇晏懷疑這小子就算知道內情,也不會輕易告訴自己。事關軍機,他沒多追問,只說:“我隨后軍出發,自帶三百錦衣衛,無需你護衛。你們是親衛營,理當守在主將身邊。你帶隊即刻追上前軍,向將軍稟明情況,就說不是你們擅離職守,是我以監軍之名下的死命令。”

    微生武見這新來的監軍十分明事理,臉色當即好看了些,抱拳道:“多謝大人成全!卑職這便出發,大人自己多保重。”

    且不提豫王見到微生武后,恨不得拿長槊狠狠敲他腦門,但箭已出弦,戰機轉瞬即逝,時間一刻不能耽誤,只好再派傳令兵去后方叮囑蘇晏,交戰時絕不可接近戰場。

    以荊紅追武學宗師的境界,護住一個蘇晏不成問題——豫王如是想,第一次因蘇晏身邊有個忠誠強大的侍衛而感到慶幸。

    蘇晏被荊紅追攬在身前,在黑夜中沿著曲折小路策馬而行,見前后全是騎兵,人銜枚馬勒口,行軍過程中幾乎沒有發出什么稍大的動靜,是軍紀嚴明的景象。

    他不禁想起,之前讓阿追拿住微生武時,逼著對方交代豫王剛治軍不久,就一口氣殺了二十幾名將官的原因。

    “像你這般坐不垂堂的文官,哪里知道軍中的陋習?平日訓練枯燥,戰時又生死難料,有些將官便以虐待士卒為樂,打著練兵的旗號,把人糟踐得不如豬狗,士卒因此喪命的不在少數……若是死得痛快倒也罷了,可有些作踐人的手段實在太卑劣,你一介書生是聽都沒聽過,看也不敢看。”

    “有多卑劣?”

    微生武冷笑著看他:“將軍第一次痛下殺手,親自砍了一名千總的腦袋,是因為撞見那廝帶幾名心腹輪jian新兵,還把人下身用鐵蒺藜棒戳爛了。”

    “……該殺。”蘇晏喃喃。

    “這種上虐下、老虐新的事兒,各軍中都不少見,只是輕重程度不同而已。將軍要徹除陋習,命我等親兵在軍中密查虐待兵士、克扣糧餉的將官,嚴重者共計二十三人,于轅門歷數其罪行后,按軍法斬首示眾,令軍中風氣為之一清。敢問監軍大人,這血流得應不應當?”

    蘇晏深吸口氣:“我知道了,會如實稟報朝廷。”

    “將軍因此定下法令:今后軍中再有人敢虐待士卒、克扣糧餉,輕則八十軍棍,財產充公,重則人頭落地。”

    “那個‘后隊斬前隊,士兵斬將領’的軍規呢,又是怎么回事?”

    微生武咧嘴齜了齜牙:“監軍大人若是敢上戰場,自然會見識到……眼見為實不是更好?”

    朔風撲面,寒冷刺骨,蘇晏感覺披風前襟被人攏了攏。荊紅追將他的后背盡量貼近自己胸膛,附耳問:“大人在想什么?”

    蘇晏微微轉頭,用臉頰蹭了蹭對方溫暖的嘴唇,低聲道:“在想,這一趟來邊塞,深入豫王……朱槿城的靖北軍,于我而言或許會是一個影響重大的決定。”

    隔著久遠的時間洪流,隔著陳舊泛黃、語焉不詳的史料,隔著無數愛好者的探尋與爭論,那個于百戰黃沙中巋然屹立的軍神剪影,如今正將面目清晰地展現在他面前。

    第363章 我帶你去打仗

    天色蒙蒙亮,依稀可見遠處連綿的帳篷上空升起的陣陣黑煙。蘇晏站在山頭,手持從皇宮庫藏中順出來的、僅存的一個單筒窺筩,湊在眼前仔細眺望。

    火是在黎明前最深濃的夜色中燒起來的,伴隨著營帳間驚慌失措的叫嚷聲,在寂靜的山坳間傳出很遠。

    看那些營帳的制式,應該是瓦剌的軍隊,深入大銘地界百余里,像是要繞開宣大防線,奔著太原軍鎮去。

    蘇晏一直尾隨后軍,并不清楚在敵營縱火而不被察覺,究竟是怎么辦到的。但他知道,豫王一定使了什么計謀。

    ——這個猜測在戰后得到了驗證。

    他見到了久違的故人——曾經的陜西行太仆寺卿嚴城雪。

    因為卷入毒殺阿勒坦的案子,嚴城雪明面上被景隆帝斬首,是蘇晏用一招李代桃僵留下性命,送去了大銘秘密部隊“夜不收”。如今斯人改頭換面,成為夜不收的總旗——樓夜雪。

    事實證明,蘇晏向朱賀霖建議將夜不收也一并交給豫王打理,是個極為明智的決策。

    數日前,豫王就讓樓夜雪、霍惇帶著幾名夜不收的精銳,喬裝成逃難的百姓,被瓦剌騎兵抓進營地里,負責干臟苦累活。到了今日深夜,瓦剌人入睡后,他們悄悄縱火點燃帳篷與隨軍糧草,制造混亂,給了靖北軍可乘之機。

    當然,故人重逢這是后話了。

    目前蘇晏站在后方山頭觀戰,見火勢兇猛、營地驚亂,靖北軍趁機對瓦剌營地發起了正面強攻。

    靖北軍騎兵制服以烏黑為底色,故而又稱“玄甲”,此刻萬騎奔馳,如同一支巨大的漆黑鋒矢,直直插向起火的瓦剌營地。

    領軍的豫王身穿玄色精鐵山紋甲,唯獨一縷盔纓與身后披風色作雪白,手持長槊,凜然若神,所騎黑騏亦高大神俊不似凡馬,一騎當先沖在這支鋒矢的最前方。

    在沖進營地的瞬間,他將槊尖一劃,削斷了立在營門旁的神樹旗幟。這一劃,仿佛蛟龍張口時利齒閃過的一道冷光,連帶身后的整支隊伍,也似騰轉的龍身般活了過來,空氣中隱隱有風雷咆哮。

    馬蹄踏在猝不及防的瓦剌士兵身上,利刃割裂皮rou筋骨,鮮血飛濺,慘叫聲直刺云霄。

    史書上的戰爭宏大卻緲遠,可當它以最真切與殘酷的姿態鋪陳在眼前,那種將一切生命碾壓成泥的力量,足以令人心神震顫。蘇晏屏息而視,一只手緊握窺筩,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抓住了荊紅追的胳膊。

    荊紅追以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溫聲道:“大人別緊張,目前局勢之利完全倒向我方。”

    蘇晏將開口時,才發現自己聲帶繃得有些發澀,努力放松后說:“我不擔心豫王。眼下靖北軍占了先機,正是一鼓作氣的時候。只是……敵方若能在猝然驚亂后迅速反應,之后未必還能有這么一邊倒的局面。”

    荊紅追眼力過人,此刻運真氣于雙目,無需窺筩,也能看清營地中的戰況。聞言點頭道:“大人猜測的對,你看瓦剌人已經反應過來,正在整合兵馬,舉動之間訓練有素,不知將領是誰?”

    蘇晏想起豫王臨走前說,要去提阿勒坦的腦袋,所襲擊的這支瓦剌軍隊該不會真是由阿勒坦親率吧?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豫王自己對將來國之外交的設想呢!

    但事已至此,戰爭的絞rou機開始運轉后,任誰都無法憑借一己之力硬生生將它止住。

    他只能繼續觀戰。發現瓦剌方面頂著靖北軍的強攻,很快就收攏整合了余部,并將部隊分為多股,交替掩護撤退。

    “敵一鼓作氣,我避其鋒芒,這個瓦剌主將有些門道。”蘇晏懷著復雜的心情低喃,“畢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