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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332節

    “做什么?”

    “找七郎,他說今夜在衙里審案。”

    “沈柒知道這事?”

    “估摸也還不知道。我是想起來,當初向朝廷舉薦戚敬塘,因他名聲未顯,怕這舉薦不能服眾,特意讓七郎調查他過往功績,形成報告呈給內閣,才有舉薦的由頭。故而七郎那里應該收集了他過往的所有戰例……”

    -

    “這些戰例有用?”沈柒將一本簡單裝訂的冊子遞給蘇晏。

    深夜時分,蘇晏帶著荊紅追突然造訪北鎮撫司,令沈柒有些始料未及,下意識地吹散了桌面上的灰燼,起身出來迎他。

    蘇晏把今夜的事情三言兩語跟沈柒說了。沈柒當即命人從文書房里找出之前搜集的資料。

    “以前皇爺教我下棋,曾經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蘇晏坐在桌前,一面仔細翻看冊子,一面頭也不抬地說,“他說每個下棋的人都有自己的棋風,有的大開大闔、縱橫排闥,有的劍走偏鋒、好出奇兵,有的保守,有的激進,有的殺氣騰騰……棋風在短時內一般不會有太大變化。所以我想,一個將領的作戰風格,亦是同理。”

    聽他口中吐出“皇爺”二字,沈柒的目光森冷地閃了一閃,垂下眼皮。

    蘇晏扯過一張紙,對照著冊子上的文字,在紙頁上涂涂畫畫,感慨道:“此刻要是豫王在就好了。他極擅征伐,是個用兵的高手,分析戰例,畫個戰術示意圖什么的更是不在話下,能替我節省不少時間。”

    這下荊紅追的臉也黑了,伸手取了紙筆,撕下冊子的后半本,說:“我也能畫,這些交給我。”

    蘇晏一看,還挺像模像樣的,比自己瞎幾把亂畫靠譜多了。

    紙張鋪滿了桌面,三人圍桌研究。

    沈柒道:“戚敬塘十六歲從軍,至今八年,經歷大小戰役六十五場,大多是與賊匪和浪人作戰。”

    荊紅追道:“這些,還有這幾場,都贏得很漂亮。看起來他最擅長的是攻堅、解圍、迎戰與追擊。”

    蘇晏琢磨著其中一張:“這一場,是怎么反敗為勝的?我有些地方看不明白。”

    沈柒拿起來細看,沉聲道:“孤軍深入,置之死地而后生……”

    “就像劍法中的一招‘參回斗轉’,以己方命門誘敵。對手若是中計,攻勢用老之時,就是落敗之時。”荊紅追解釋。

    蘇晏若有所悟。

    二十五歲的戚敬塘,如今仍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登州小子,在這個世界線偏離了原本的人生軌跡后,此戰是生是死、是勝是敗,蘇晏心里并無十分的把握……

    “可別讓我看走眼啊,小戚。”蘇晏喃喃道,“活著回來,贏了回來……你想送誰回春丹,就送唄。”

    沈柒與荊紅追對視了一眼,彼此心領神會——藥可以收,人必須從清河的視線里滾蛋。

    -

    蘇小京站在床前,看著沉睡的蘇小北,默默說了句:再見了,小北哥。

    蘇晏不在家,沈柒不在,荊紅追也不在,今夜是最好的時機。

    房門輕微地“嘎吱”一聲響,又輕輕地關閉,喝了蒙汗藥的蘇小北沒有醒。

    第337章 向蘇十二開炮(上)

    深夜,一輛馬車轔轔地碾過石板路,停在太廟大門口,車廂外壁上的兩盞燈,映亮了駕車少年的臉。

    “什么人?這是太廟,不是隨意停車的地方,快走快走!”門口守衛從昏昏欲睡中驚醒,手持武器上前驅趕。

    蘇小京坐在車轅上喝道:“兇什么?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這是誰的車!”說著將一枚腰牌拋了過去。

    一名守衛接住腰牌,就著提燈一看,詫然道:“蘇……蘇閣老?”

    另一名守衛朝著車廂抱拳:“恭迎蘇相。不知蘇相深夜來此,有何示下?”

    蘇小京道:“我家大人來取暫存在太廟中的一物,明日早朝親自上呈御前。”

    “敢問是何物?”

    “……放肆!這是你該問的?”蘇小京罵道,“讓開,別誤了我家大人上朝的時辰!”

    他一抖韁繩,馬車駛入太廟大門,守衛們猶豫著不敢攔,便尾隨而入。馬車穿過玉帶橋與戟門,直達殿前廣場方才停下。

    太廟中的內侍們聞風而動,紛紛從奉祀署里小跑出來,在殿前臺階下站成兩排。

    今上還是太子時,曾在太廟受過罰,蘇晏因此出入過好幾次,為首的掌印太監當時與他混了個臉熟,這會兒堆著笑上前來打簾子,被蘇小京毫不客氣地撥開了。

    “我家大人不喜外人服侍,站遠點。”

    內侍們后退幾步,車簾掀開,提燈昏黃的光映照著車廂內端坐的人影。掌印太監見對方身披灰綢斗篷,風帽罩在頭上,帽子下方依稀露出半截臉,的確是蘇晏,于是點頭哈腰道:“蘇相要取何物,吩咐奴婢一聲便是。奴婢即刻去拿。”

    車中人微微頷首,又朝蘇小京擺了擺手指,是打發他去辦的意思。

    蘇小京放下車簾,對掌印太監說道:“不麻煩公公,只需告知放在哪里,我可以自取。”

    “蘇相要取的是……”掌印太監問。

    蘇小京道:“天潢玉牒。”

    -

    蘇晏在北鎮撫司待了一整夜,直到四更天,才隨意用了些點心湯水,穿上荊紅追回家取來的官服,直接去午門準備參加早朝。

    沈柒身為錦衣衛指揮使,早朝時本該侍立于御座西側。但朱賀霖因為對心上人求之不得,越發看他這個情敵不順眼,朝會也不要他陪侍,讓侍衛長魏良子頂替了他的站位。

    參不參朝沈柒無所謂,反正朝堂上絕大部分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不用近身侍奉小皇帝,他也樂得眼不見為凈。

    不過,今日不同以往,朝中有人想暗算蘇晏,雖然不知具體發難的時間。他想加強防備,陪同蘇晏上朝。

    臨出門時,高朔不知從哪里鉆出來,與沈柒耳語了幾句。

    沈柒垂目不語,神色深峻,手指在繡春刀柄上攥了又攥,最后緩緩吐出一口氣,說:“不用阻止,繼續盯著。我這就過去。”

    他向蘇晏解釋說有急案,蘇晏不以為意地點點頭:“無妨,你忙你的,下朝了我再來找你。”

    五更天,御駕臨奉天門,朝會開始。

    蘇晏不動聲色地掃了一圈文臣隊列,見崔錦屏已經到場,不知是不是被家人灌過醒酒湯,神智業已清醒,只是眼紅唇白,臉色不太好看。

    于徹之的那三份奏本,崔錦屏交給了誰?蘇晏的視線在一排排的朝臣中移動,最后在內閣次輔謝時燕身上極短暫地停留了一秒,收了回來。

    他嗅到了風雨欲來的陰冷濕氣……既然躲不過,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各部大臣按部就班地奏事,高坐御案的朱賀霖一心兩用,邊聽政務,邊看斯人,覺得他今日有點不一樣,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這份等待是從容淡定的,但淡定的深處又隱隱透出一絲憂慮與期望。

    不止他在等待,朝臣中不少人也在等待,朱賀霖仿佛能嗅到下方廣場人群中,那股謀結而躁動的氣息。

    很快,朱賀霖知道了蘇晏在等什么——

    “報——大名府塘報,三百里馬上飛遞,提督軍務于徹之上呈御前!”

    一名提塘官手持奏本,火速穿越廣場,奔向御階,報信聲洪亮如雷。

    朱賀霖心下一凜,對身后侍立的富寶使了個眼色。

    富寶領會,快步走下臺階,去接那份塘報。卻不想那名提塘將奏本舉過頭頂,當眾大聲宣告:“于閣老飛報敬呈陛下:戚敬塘不聽勸阻,執意領兵深入敵后,奔襲廖瘋子,如今整支隊伍失聯,恐兇多吉少!”

    只聽群臣中響起一片“嘶嘶”的抽氣聲。

    朱賀霖猛地一拍御案——誰讓他直接報出來的?!眾目睽睽,眾耳所聞,連掩蓋回寰的余地都沒有!

    富寶厲聲道:“大膽!軍機密要,不呈皇上親閱,如何當眾泄之!”

    那名提塘一愣,連連叩首:“微臣也是奉了旨意,才當眾宣讀的,求皇上恕罪。”

    旨意?哪來的旨意!朱賀霖握緊了拳頭,正待發作,卻聽場中一名言官出列道:“于閣老所奏乃是軍情,而非軍機,朝臣們知情方能議事,這位提塘所為并無大過,還請皇上不要動怒。”

    另有幾名言官出言附和。閣臣江春年斜瞥了一眼那名提塘,嘴角微微翹起。

    “戚鎮撫失聯了?”

    “雁過尚且留聲,他所率五軍營左軍,整整兩萬人馬,就算深入敵后,怎么會連個聲息都沒有?”

    “不聽主將命令,擅自出兵,乃行軍打仗之大忌!須得按軍法處置!”

    “這個戚敬塘……”

    群臣竊竊私語。

    于徹之所率京軍前往北直隸剿匪,從一開始的占上風,到如今陷入拉鋸狀態,皇帝與群臣都在等待一個打破僵局的捷報,卻不料等來了這么個自亂陣腳的壞消息。朱賀霖皺起眉,卻見首輔楊亭拱手道:“皇上,也許是前線戰況不明,與后方臨時失聯。這么一支大部隊,不可能杳無音信,皇上不妨等待事態明朗再做定奪。”

    話音剛落,便聽得又一聲急報劃破廣場上空:

    “報——大名府四百里加急塘報,提督軍務于徹之上呈御前!”

    “派去尋找與援護之精騎隊,一路發現交戰痕跡,詢問當地民眾,有說官軍不敵賊軍慘敗而逃,有說領軍之將戰敗后投降賊軍。左軍疑因輕敵冒進而戰敗,其主將戚敬塘至今未回營復命,不知是否已陣亡、被俘或是潛逃。”第二個飛奔而來的提塘官,邊跑邊將軍情大聲報出。

    眾臣再度嘩然,朱賀霖臉色鐵青。

    倘若真如于徹之所言,左軍大敗,主將還叛逃,那不僅是戰局的嚴重失利,更是朝廷的巨大恥辱。戚敬塘本人連帶親族一并治罪不說,連舉薦提拔他的人也將受到牽連。

    朱賀霖不禁望向蘇晏。

    蘇晏面色鎮定,并無慌亂焦急之態,甚至還有余心環視場中群臣的反應。朱賀霖也隨之冷靜下來,沉聲道:“楊首輔所言在理,目前戰況不明,一切都還只是推測,并未有實證。朕會立即派出錦衣衛趕往前線打探軍情,核實情況后再做定奪。另外,這兩個提塘——”

    話音未落,第三道急報如浪潮一波追著一波,轟然拍打在這場雷奔云譎的朝會上。

    “報——大名府六百里加急塘報,提督軍務于徹之上呈御前!”

    “審問賊匪俘虜后證實,戚敬塘所率左軍與亂軍交鋒數次,盡數落敗,殘兵一路潰逃,廖瘋子親率大軍乘勝追擊,最終戰況不明。”

    如同驚濤拍岸,場中群臣們喧嘩四起,一時聲音大到御前失儀的地步。

    “這是一敗涂地啊!”

    “戚敬塘如此急功近利,孤軍深入,不敗才怪了。”

    “一個藉藉無名的小子,如何當得起提督軍務之職?當初蘇閣老何以非要舉薦他!”

    這把火很快燒到了蘇晏身上。率先出來指名道姓彈劾他的,卻并非謝時燕、江春年或他們門下一脈,而是蘇晏的好友,通政司新任的右通政崔錦屏。

    崔錦屏臉色蒼白,冷聲道:“諸位皆知蘇大人乃下官好友,但臣食君祿,不能因私忘公。此次大敗,戚鎮撫當負首責、按軍法處置,而蘇閣老……蘇……”

    他忽然卡了殼。蓋因看見了蘇晏穿過人群縫隙投來的神情——沒有驚愕,沒有憤怒,甚至連失望都沒有,只是一臉凝重,朝他翕動嘴唇,做了一連串口型。

    士林都道崔狀元博古通今,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又說他才華橫溢,音律書畫無一不精。實際上不止如此,崔狀元打小就是神童,以超乎尋常人的學習力,無師自通地掌握了梵語、北漠語、高麗語三種外語,還會讀唇語,只是知道的人不多。

    蘇晏知道。崔錦屏也知道,這些穿越了人聲鼎沸的寂靜無聲的話語,是蘇晏說給他一個人聽的。

    崔錦屏盯著蘇晏開開合合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