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296節
第301章 憑他是朕兒子 “你分神了?!?/br> 荊紅追藏身在斗拱的陰影間,等待了幾息,仍未見豫王的后續動作,便側頭瞥了他一眼,冷然出聲提醒。 豫王回過神,伸手指了個方向:“那座宮院,最高的主殿就是養心殿?!?/br> 荊紅追如青眼般飄去,轉眼隱沒于夜色。 豫王同時施展輕功,身形不如對方輕忽,但也勉強跟上了。 他想到了方才在王府中,與太子的對話—— 太子為了摘掉貼在腦門上的三張小紙條,不得已向他道謝,雖說帶著三分不情愿三分扭捏,到底還是有四分感激之意:“那個,四王叔……這次多虧你出手幫忙,要不然事情也沒這么順利……” 豫王聽得牙酸,抬手制止了他:“別扯這些虛的,我也不能白幫你,有一個條件,答不答應你看著辦罷?!?/br> 太子頓時警惕起來,眼角余光瞟向旁邊的蘇晏:“什么條件?丑話說在前頭,你要是敢拿清河做交易,別怪小爺翻臉動手。到時就算把小爺貼成個千層糕都沒用?!?/br> 豫王哂笑:“這你就想岔了,本王是想用自己做交易?!?/br> 太子驚而轉怒:“放狗屁!誰要你!” 豫王朝他遞了個“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的眼神,不緊不慢地道:“交易的是我今后的自由。你若上位,放我出京回封地,我當再北御蠻夷,為國鎮邊。” 太子怔住,思索良久,皺起眉:“其實我也知道,倘若四王叔真有什么想法,如今是最佳時機,可你還是選擇了幫我……不過,關鍵不在我如何想,而是父皇。我不能推翻父皇的決策,現在不能,將來也不能,否則就是有違孝義?!?/br> 豫王臉色沉了下來,隱隱有股兵戎肅殺之氣,毫不客氣地說:“如若后半輩子仍圈禁在京城,上位的是你還是二皇子,對我而言有何區別?二皇子上位,母后必定攝政,指不定她還心疼我,同意放回我封地去。” 太子也知道,這時最好先答應下來,盡最大力爭取豫王這個強力臂助,回頭等局勢穩定,再想法子抵賴掉。 但他畢竟骨子里是個赤誠的人,又有著少年人特有的、未經人生困厄磋磨過的正氣,這種過河拆橋的事想歸想,卻沒有足夠的厚臉皮做出來,只得把眉頭皺得更緊。 蘇晏看著兩人的臉色,知道豫王是動真格的了——自由是他的底線,皇爺踩了線,但能鎮得住,他出于種種考量,拗不過只得忍下。太子若是再踩上去,未必鎮得住,陳年積怨遲早要爆發。 可太子考慮的也沒錯,身為人子與儲君,如何能輕易對父皇的決策改弦更張,更何況這個決策的確是為了江山社稷的穩定而消弭隱患,兩害相權后,犧牲了豫王的自由與抱負。 站在兩人各自的立場上看,誰都沒有做錯。 世界其實本就如此,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 蘇晏為難地嘆了口氣,覺得到了這一步,有些話哪怕對不住皇爺,也非說不可了。 他干咳一聲,吸引了在場四人的注意后,斟酌著說道:“其實……也不全是皇爺的決策。有些事兒吧,雖然有思慮有預謀,就像個火藥筒子,但如果沒有引線與明火,也許永遠炸不起來?!?/br> 豫王敏銳地追問:“清河此話何意,是指這個決策背后的敲定者并非我皇兄?” 蘇晏期期艾艾地說出了自己當時躲在御案的桌幔底下,所聽見的太后與皇帝的對話: “——你是替我擔了這份埋怨,母后心里清楚。” “當年大同險些兵變,我唯恐城兒被軍心挾持,干出糊涂事,也擔憂你疑心他、防備乃至制裁他,這才裝病,讓你召他回來侍疾的?!?/br> “朕還記得母后當時說的那句話。記了十幾年。” “是,我說過——我不要一個死了的名垂青史的親王將軍,只要一個活著的兒子。 書房內陷入一片沉默,豫王面色鐵青,有些難以置信:“真是……我母后的意思?是她要留我在膝下盡孝,卻把一切責任都推到皇兄頭上! “我曾經幾次拜托母后向皇兄求情,母后卻說‘隚兒是我兒子,卻也是所有人的君主,往大里說,君命難違,往小里說,夫死從子。母親心疼你,但也無可奈何?!?/br> “她……怎能如此對待自己的親兒子!” 豫王握拳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蘇晏知道他此刻心里難受極了,也知道這事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皇爺放心不下他手里的兵權,但若非太后如此強烈的態度,皇爺最后會做何決定,誰也不知道。 太子也受了些打擊,并不是因為太后玩弄的手段,而是因為她竟能以母愛為枷鎖,牢牢綁住了兩個兒子幾十年。在早失母愛而渴慕母愛的太子看來,這種手段自私至極,簡直堪稱齷齪。 一股義憤直沖天靈蓋,太子咬牙道:“我放四王叔離開!” 蘇晏心底咯噔一下,覺得小朱還是太年輕,太容易被一時的情緒影響。有些事可以試著去做,但話不能這么直接說。 亡羊補牢,他只好接著太子的話繼續說:“但前提是,王爺不能再召集曾經的六萬靖北軍。” 豫王霍然望向蘇晏,眼中有悲憤與受傷之色。 蘇晏袖手垂目,冷靜地說道:“靖北軍被打散編制,融入其他隊伍業已十三年。打個比方,就像二婚的女子肚里懷了后夫的娃。此時前夫若是要求她回來,她左右為難該如何自處?盡心待她的后夫又怎么會服氣?到時各軍將領鬧起來,王爺反成了眾矢之的,而其他被削了兵權的藩王,也會趁機跟著起哄。騎虎難下的一方便成了小爺與王爺?!?/br> 太子聽了,默默點頭。豫王眼中的悲憤、失望與無法接受也淡了許多。 蘇晏接著道:“將來王爺若有機會回封地,我建議你先好好cao練王府的五百侍衛,循序漸進,不急著立刻上戰場。久病初愈的人,尚且要清粥小菜慢慢調養腸胃,若是一停藥就山珍海味兇猛進補,再強壯的身體負荷不了。王爺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兩個比喻,有理有據,且全是站在對方的立場上考慮,這下豫王就算再強硬,也免不了聽得入耳,在心里斟酌權衡。 太子則想:清河說得都好有道理,他怎么就這么會說話呢……不行!小爺可是將來的明君,不能老是被他幾句話牽著鼻子走,顯得我多沒有威嚴魄力似的!我得想法子破了他的話術……不過,唔,這回就算了,還是下次再說。 豫王思索片刻,最終點了頭:“就按你說的,循序漸進?!?/br> 太子也沒有異議。這個交易就算是初步達成了。 但壞就壞在,蘇晏不甘心似的,咭咭噥噥地又補充了最后幾句:“只要皇爺還在位,這事兒就輪不到太子拿主意。反正皇爺長命百歲,搞不好太子還沒有親政,王爺就已經廉頗老矣提不動馬槊了,現在說這些有啥用?不如省點力氣,多睡幾個年輕貌美的小書生。” 豫王氣得一口血要噴出來,簡直不知是該先辯解“我再老也不可能提不動馬槊”,還是“我再饞也不可能再去睡小書生”。 但又轉念——蘇晏以前從未干涉過他的私生活,如今卻拿他的風流舊賬來說嘴,莫非是一種自己無知無覺的吃醋? 這么一想,心里仿佛好受了些,忍不住因此延伸出遐思,結果在潛入皇宮的時候短暫地走了神。 被荊紅追點破后,豫王連忙收斂心神,把私情暫時拋開,隨著他進入了養心殿。 養心殿內,燭火只點燃了一半,光線有些幽暗。 許是因為皇帝每日中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不需要亮光,也不會經常使喚宮人,守夜的宮人們有些熬不住,打起了盹。 兩人一路潛行,遇到實在避不開的禁軍守衛,就點了昏xue拖去隱蔽處藏好。待到靠近龍床,掀開床帳,便看見景隆帝靜靜地躺在上面,仿佛熟睡。 但豫王一眼就看出,皇兄的身形又消瘦了不少,面色也越發蒼白無血色,顯得眼窩有些凹陷下去。眉間皺出了不少細小的豎紋,似乎連在昏迷中都在忍受每時每刻的痛楚折磨。 但他依然是沉靜與莊重的,甚至可以稱之為一絲不茍,就連發髻都被人好好地梳理過,仿佛在等他醒來之后,隨時能戴冠上朝。 豫王俯身注視了片刻,低聲嘆道:“我喚不醒他?!?/br> 荊紅追想了想,問:“是否試過以真氣輸入?” 豫王道:“試過幾次。但皇兄患病日久,體內經脈堵塞得厲害,想強行打通,又擔心傷了病體。” 荊紅追道:“你那是殺敵的真氣,不是救人的。我學過治療內傷的功夫,姑且一試?!?/br> 不等豫王點頭同意,他便徑自將手指搭在了皇帝的脈門上,輸入一絲極細極薄的真氣。 豫王下意識地想制止,但猶豫了一下,忍住了——荊紅追的武功如今的確高深莫測,武學境界也隱隱在他之上,且蘇晏那般信任他,讓他試一試,或許會有意外的驚喜呢? 那廂,荊紅追很快撤回了真氣,語氣冷淡:“的確堵得厲害,真氣行至胸口膻中xue就難以再往上,強行推進可以,恐會傷及經脈?!?/br> “你也不行?”豫王輕嗤。 荊紅追斜眼看他:“我行不行,蘇大人比你清楚,畢竟日‘久’見人心。” 豫王呵呵誚笑:“雕蟲‘小’技,班門弄斧!” 兩人互相敵意地怒視了一眼,強忍住病榻前交手的沖動,又把注意力放在昏睡的皇帝身上。 荊紅追道:“我打算將真氣分為無數細絲,緣著他體內所有經脈慢慢推進,沿途打通淤塞、活絡血氣,最后哪處結節不通,哪處或許就是病灶所在。” 豫王知道這話說著容易,cao作起來千難萬難。 真氣乃是習武之人自身之元氣,離自身之體,入他人之體,已是困難。離體后還要再分化成網,各線同時推進,這需要真氣擁有多么強大深厚的儲備、源源不斷的新生速度與出神入化的精細控制,天底下真有人能做到這一點么? 除非是已經返璞歸真、以武入道的大宗師。 荊紅追坦然回答了豫王的疑慮:“我第一次做,不知會不會成功,只能說盡力而為,反正也是死馬當活馬醫。運氣通絡期間,不能受任何打擾,還望你為我護法?!?/br> 除了蘇晏,他對誰都“你”來“你”去,但好在豫王生性落拓不羈,并非注重禮節虛名之人,故而也沒怪罪他無禮,點頭同意了。 于是荊紅追將皇帝身上的棉被一掀,讓豫王將其擺成五心朝天的姿勢,自己則大不敬地蹬掉了靴子,盤腿坐上龍床,雙手手掌貼在了皇帝的背心。 豫王守在床邊,一瞬不瞬地全程護法,萬一荊紅追真氣不濟或是走岔,好及時出手相助。 荊紅追閉目凝神,極細致地cao縱著一條條真氣的細線,每打通一條經脈,就連通起相鄰的線,如此緩緩勾連成網。 有幾次他險些失手,幾乎將皇帝體內炸成泥潭,最后都因為精妙入微的控制力化險為夷,把豫王嚇出一頭冷汗。 而荊紅追也負荷極大,逐漸汗透重衣,將灰色的袍子打濕成了深青色。 半個多時辰后,他收回手掌,長長地吁口氣,下了龍床。臉上雖無疲色,透支感卻從運轉不暢的氣息中滲了出來。 畢竟人體精密如神之造物,他此番探脈通絡心神消耗巨大,需要一點時間調養,等紫府丹田真氣新生,才能完全恢復。 豫王扶著皇帝重新躺下,見人還昏睡著,不由皺眉問:“我皇兄為何還不醒?” “我已盡力。他病灶在顱內腦中,有一處塞結成團,約莫雞卵大小,仿佛連形態與質地都已異變,其中血脈扭曲蜷縮,真氣屢次探之不進。我恐再試下去,會損傷腦中其他正常脈絡,只好退出?!?/br> “那該如何處置那處病灶?” “我對內外科醫術只略知皮毛,還是殺手時期為了更好地殺人,被迫學的。按我的理解,治標治本,把那團惡物直接挖掉得了?!?/br> 豫王吃驚:“挖腦?人還能活?” 荊紅追一臉事不關己的冷漠:“是啊,極大可能挖完就死了。而且,真氣可辦不到這一點,得用利器。哦,還得先開瓢?!?/br> 豫王恨不得把這個冷臉烏鴉嘴直接開瓢得了。 正惡從心頭起,忽然感覺龍床上的人氣息有了細微的變化。豫王忙轉移視線,盯著皇帝仔細看。 皇帝的指尖動了動,停頓須臾后,又更明顯地動了好幾下。豫王驚喜地輕握住他的手,低聲喚道:“皇兄……皇兄?” 荊紅追伸手給把了把脈,微微頷首:“他要醒了?!?/br> 話音方落,皇帝緩緩睜開了雙眼。 從長久的昏睡中醒來,視野由模糊逐漸清晰,豫王的臉也隨之逐漸清晰?;实蹖W⒌乜戳丝此?,有些低沉沙啞地開了口:“擅自潛入朕的寢殿,四弟這是要‘清君側’,還是逼宮?” 豫王勾起一抹惡劣的笑意:“這兩樣有實質區別?只是打算對皇兄稟報一聲,你再不醒,我就任由母后把那三歲的小奶娃拎到龍椅上,然后跟她爭一爭攝政權。至于你那傻乎乎的大兒子——反正他在南京的破草廬有他爹的舊情人作陪,倒也不虧?!?/br> 皇帝閉了一下眼,旋即睜開,依然是那副八風不動的神色:“原來賀霖回來了?!?/br> 豫王有些著惱:“什么‘原來’!誰跟你說‘原來’!那傻小子就算想回來,一路也是被追殺不斷,他憑什么成功,憑出身?憑運氣?” 皇帝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憑他是朕的兒子。以及——憑清河千方百計地護著他,日后也將不遺余力地輔佐他?!?/br> 豫王僵硬了一瞬,像是徹底xiele那口氣,懶洋洋答:“算了,反正我早就做了決定,最后贏個口舌之爭也沒意思。離了戰場,我從來就贏不過你?!?/br> 皇帝說:“你錯了。朕與你之間,從未有輸贏,只有情理與取舍。無論沾著哪一邊,都沒有真正的贏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