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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295節

    太子見他態度咄咄、毫無臣禮,忽然意識到,這羽林衛首領恐怕已不是父皇的人。

    宮中還有誰,視他為眼中釘、rou中刺,為了阻止他回京入朝不擇手段?又有誰能順理成章地,將天子親軍控制在手上?

    太子心中憤怒至極,也悲涼至極——再怎么瞧他不順眼,畢竟是親祖孫,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道理連老百姓都知道,太后何以絕情至此,一點血脈親緣都不顧!

    情緒激蕩之下,太子伸手摸向腰側的佩劍。

    蘇晏忽然上前幾步,擋在太子身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密封的盒子,鄭重捧在手上,揚聲道:“誰說沒有皇爺的詔書?詔書在此——”

    出乎意料似的,驚愕之色在羽林衛首領的面上閃了閃。但他很快冷靜下來,命手下上前去取詔書。

    蘇晏又將盒子塞回懷中,振振有詞:“天子詔書何等尊貴,豈容爾等仆衛輕易觸碰!”

    羽林衛首領問:“不當場驗看,如何知道真假?”

    給你們看?那不是rou包子打狗?蘇晏皮笑rou不笑地回答:“很簡單,等天亮后召集百官上朝,當著太后與諸位重臣的面,開盒驗看詔書,不就一清二楚了?再說,屆時司禮監的藍太監也在,詔書筆跡是否出自他手,一問便知。”

    羽林衛首領不意他年紀輕輕如此難纏,厲聲喝道:“你這書生什么身份,朝堂政事有你說話的份?我看你們三個打扮得古古怪怪,莫不是真空教余孽?來人,拿下他們好好審訊一番!”

    這茬找的,也不算全無根據。畢竟在場除了沈柒身穿飛魚服、太子衣冠尚算齊整之外,剩下三個人的裝束都難登大雅之堂——

    蘇晏在漕船上換下了太子的鎧甲和斗篷,未免引人注目,只作尋常儒生打扮。

    荊紅追穿著最簡陋的灰麻布衣,看打扮像鄉野村夫,看氣勢,更像以武犯禁后喬裝成鄉野村夫的江湖人士。

    豫王更別提了,一身黑色夜行衣,是飛賊與采花大盜的標準行頭。別說這羽林衛首領沒認出他的身份,就連蘇晏之前在屋頂上,也是靠著熟悉的身形和嗓音,才認出來的。

    眼前的架勢,對方是明擺著要咬死太子未得詔命擅自回京,不許他上朝入宮,搞不好還想扣他一個勾結邪教與江湖勢力的帽子,在驚動更多人之前,將他控制住。

    一隊羽林衛氣勢洶洶撲上來拿人。不過,有荊紅追在,根本不會讓他們靠近蘇晏三丈之內,當即掠至前方,擒賊先擒王,直接扣住了馬背上首領的要害,逼迫他叫停。

    這下羽林衛們不敢擅動,兩邊僵持住了。

    蘇晏對豫王低聲道:“可否借王府一夜?只要拖到天亮,我與太子去見閣臣與各部尚書,再召集百官前往奉天門,當眾宣讀詔書就行。”

    豫王側過頭來看蘇晏,目光深邃,喜慍難辨:“清河這是鐵了心,要送太子上位?”

    蘇晏一怔后,神情含怒:“上位?上什么位!皇爺尚且年富力強,此后還有百年光景。誰敢懷不正之心,我蘇清河第一個饒不了他!”

    豫王看著他,眼中說不出是苦澀還是悲憫,長嘆了口氣,道:“既如此……便如此罷!”

    蘇晏聽豫王這聲感慨得古怪,就像心底有些隱秘的渴求與非望,因著他的堅決態度而不得不割舍;又像十分難下決斷的矛盾,被他一句話快刀斬亂麻地理清了似的。

    在這剎那間,某根心弦因為突來的觸動而撥出一聲微響,蘇晏下意識地握住了豫王的手腕,輕聲道:“王爺……”

    豫王沒有借機去握他的手,只是促狹般說道:“你喚一聲‘槿城’,我請你們今夜去府上作客。”

    蘇晏怔怔地看對方。

    “王爺曾以‘同袍’謂我。既是袍澤,自當偕作、偕行,”曾經萬難說出口的名字,眼下在胸口忽然跳得輕快,他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說,“——那就拜托槿城了。”

    豫王哈哈大笑,曲指在唇間打了個悠長的唿哨。

    周圍房舍后、暗巷中涌出許多騎兵。為首的正是王府親衛統領華翎,將幾匹戰馬牽至場中。

    豫王示意眾人翻身上馬,然后并指為劍,輕蔑地指向被荊紅追扣住的羽林衛首領:“去回復你主子——人,我朱槿城帶走了,非得跟我搶,就讓金吾衛踏平我的王府,看他們有沒有這個能耐!”

    羽林衛首領面色煞白,訥訥道:“上命不敢違,王爺見諒……好漢,松個手,放我回去復命?!?/br>
    蘇晏拉著一身血跡的沈柒上馬后,招呼一聲:“阿追?!?/br>
    荊紅追方才松了鉗制,但沒有立刻撤離,等蘇晏一行人連同王府侍衛全都離開后,他才跳下羽林衛首領的馬背,頭也不回地走了。

    背對著劍拔弩張的羽林衛,荊紅追泰然自若地走向長街盡頭,像暮歸的農人走在田埂上。

    身后無數箭頭指向他的背影,卻無人敢發出第一箭,仿佛這一箭射出,便會引動頭頂夜空翻墜——竟是被一種道法自然的氣勢給硬生生壓制住了心境。

    直到他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夜色中,羽林衛首領方才吐了口長氣,悻悻然下令:“走!回宮復命!”

    -

    豫王府。

    在蘇晏的極力勸說下,沈柒與朱賀霖先由仆役服侍著去清洗,分別讓醫官診治后上藥。

    朱賀霖傷勢輕微,只是疲勞過度,有些脫力。

    沈柒比他傷勢重得多,但好在都是皮rou傷,筋骨無礙,止血包扎后防止傷口感染,休養些日子便能好。

    更衣收拾停當后,五個人往花廳一坐,邊吃著婢女送上的茶點,邊商量對策。

    ——當然,所謂“商量”,免不了夾槍帶棒。但這支“同袍”小隊既然是由蘇晏摁頭組成的,哪個人言語與態度過于出格,就會遭到蘇大人毫不留情地炮轟。

    誰先掐架誰是狗,吃的教訓多了,于是現場氣氛也漸緩和,甚至在彼此意會的言簡意賅中,達成了某種詭異的和諧。

    太子:“我要進宮,現在就要。”

    豫王:“宮門下鑰了,現在闖宮,想吃箭?”

    太子:“天子親衛都被太后占用了,父皇還能好?”

    沈柒:“據說不好。但情報斷了,目前情況不明?!?/br>
    蘇晏目視豫王:“能不能想個法子,單獨面圣?”

    豫王:“要我想法子?我倒是夜半溜進去過一次,難。還沒說上話。”

    蘇晏又目視荊紅追:“阿追?”

    荊紅追:“無甚難度。但我跟皇帝沒話說?!?/br>
    太子瞪荊紅追:“你也配!”

    “犯規!”蘇晏給太子腦門上貼了張用茶水沾濕的小紙條。

    太子耷拉著耳朵,更換口吻:“你就探個情況,沒叫你去說?!?/br>
    孺子可教,蘇晏點點頭,手上又撕了幾張新紙條備用。

    荊紅追回答太子:“可以。”

    沈柒問蘇晏:“明日你要聯合內閣召集群臣?”

    蘇晏:“太子必須光明正大回朝。”

    沈柒:“內閣未必可靠。”

    豫王:“楊亭可靠。還有禮部尚書嚴興……”

    蘇晏把頭湊過去,聽豫王嘰里咕嚕說完,一拍桌面:“我就說嘛!皇爺籌謀周全,怎么可能重病,說不定又在演戲。皇爺好著呢!再說,我記得史書上——”

    他突然閉了嘴。

    史書上銘宣宗如何?是本朝執政最長,還是早早就退了位?他腦中一片茫然。

    對于這段歷史,他記得國家內外形勢、記得影響重大的國策、記得論壇上網友們的經典戰例分析,甚至想起了銘武宗朱賀霖英年早逝的原因——唯獨就是想不起朱槿隚原本的結局。

    當他剛剛穿越到這個世界,面對皇爺時,腦中浮現出文物肖像畫,浮現出史書上的評價,卻始終沒有浮現出對方的結局,仿佛記憶拼圖上的一個角落被迷霧籠罩,自己卻無知無覺。

    就連小爺“十八歲艱難繼位,二十三歲亡于余毒”的歷史經歷,也在幾個月前的記憶閃念中找回,卻偏偏睜眼瞎似的,完全不去想“新君年少繼位,那么前一任皇帝呢”?

    一葉障目。

    視而不見。

    為什么?蘇晏迷茫自問。

    然后,他聽見心底一絲輕微的聲音響起:因為你早已知道這個結局。因為你知道自己改變不了這個結局。所以你選擇了遺忘。

    蘇晏緩緩搖頭:我是真的毫無印象。

    心底的聲音又問:那你還記得,前世自己翻閱史書,看著他的畫像與生平簡介時,是什么樣的心情?

    蘇晏:我……想穿越五百年光陰,摸一摸他批閱奏本時,垂在紙頁上的織金龍袍的袖子。

    心底的聲音像得到了滿足的答案,不再響起。

    蘇晏眼中突然涌出了淚水——

    原來,仰慕之心動得那么早。原來,遺忘是為了開始一個全新的結局。

    “我的皇爺,”蘇晏哽咽地呢喃,“他會長命百歲,青史留名……”

    朱賀霖心中悲欣交集,伸手過去,緊緊覆住了他的手背:“父皇肯定會長命百歲的,我就算當一輩子太子也沒關系?!?/br>
    豫王與沈柒五味雜陳地對視了一眼。

    豫王傾身過去,低聲問:“情報可靠?”

    沈柒微微頷首:“病危。”

    豫王深吸口氣,轉頭對荊紅追說:“今夜就潛入養心殿,我領你去?!?/br>
    荊紅追道:“大人同意,我就去?!?/br>
    太子:“也帶上我!”

    大難當頭,不是迷亂于私情的時候,蘇晏用袖子抹干凈臉,恢復了冷靜:“小爺不能去,萬一被發現,說你逼宮,百口莫辯。今夜我與小爺去見楊閣老與嚴尚書?!?/br>
    沈柒最后拍板:“那就老辦法,兵分幾路……”

    -

    慈寧宮。

    “我的好兒子!白疼了他三十年,到頭來聯合外人一同對付我!早知如此,就該把他的五百親衛也剪除了,用鐵鏈鎖在房中,叫他半步出不了門!”太后聽著羽林衛首領的稟報,心情震蕩之下,失手拗斷了一根精心保養的長指甲。

    瓊姑心痛不已,忙給她修剪尖刺、包扎傷口。

    太后暫時揮退了羽林衛首領,坐在榻上平復情緒,思考對策。片刻后,她皺眉道:“不行,我要先下手為強?!?/br>
    “太后打算怎么做?”瓊姑邊給她的手指纏紗布,邊小聲問。

    “明日開早朝,令百官集中奉天門。由我親自出面,宣布皇帝病重昏迷,請出皇帝昏迷前立下的遺詔,當眾宣讀——改立朱賀昭為太子。若朕有不虞,太子昭繼位!”

    瓊姑覺得自己按理該吃驚的,因為這份遺詔分明是太后親手炮制的偽詔。但又無從吃驚起,因為早就料想到,太后必然會一步一步走上這條無法回頭的奪權路。

    太后接著道:“之前我收到密報,傳詔使者遭逢船難,詔書早已失蹤。今夜這突然冒出的蘇十二,竟自稱召太子回京的詔書在他手上,又不肯出示,其中定有蹊蹺。只恨城兒死活護著他,硬要捉拿怕是會鬧出大陣仗,反而節外生枝。

    “無論蘇十二手中的詔書是真是假,總歸只是個召回令,有什么用?我這份遺詔,直接廢舊立新,讓昭兒繼位,這才是釜底抽薪!他與章氏子叫得再大聲,沒有詔書與玉璽,又能奈何?

    “明日朝會上,讓羽林衛、金吾衛待命,宣讀詔書后,給我直接拿下不奉遺詔、忤逆犯上的廢太子,按律處置!”

    瓊姑深深低頭:“皇爺圣明,太后圣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