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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263節

    “是鬼。別人都喊我魏老鬼。”怪人道,“你壓死了我唯一一只抱窩的母雞。”

    荊紅追轉頭一看,柴火堆上有只僵死不動的母雞,又小又瘦,羽毛都快禿光了。

    他努力回憶,依稀記起昨夜自己用身上最后幾枚銅板,在村頭的茶棚里買了一壇最劣的酒,喝得涓滴不剩,然后晃晃悠悠地,不知走入了這個破敗小村落的哪座茅草屋。

    “……我沒錢賠你。”荊紅追說。見對方又貪婪地打量起他結實的胳膊腿,補充了一句,“你再肖想我的rou,我就送你去做真正的鬼!”

    “沒天理,沒天理。”魏老鬼憤懣地叨叨,“我一天一個雞蛋沒了……你得每天下個蛋賠我!”

    荊紅追漠然道:“說了身無分文。你這只雞頂多值十文,等我賺點錢拿來賠你。”

    魏老鬼罵:“酒鬼!騙子!看你這身灰頭土臉,哪里去賺錢?不賠我雞和雞蛋,就替我服徭役,去漕河挖淤泥!”

    荊紅追沒理他,拔腿就往破爛的籬笆門外走。

    魏老鬼把手里拄的枯木拐杖費力抬起,往他肚皮上戳。

    荊紅追柴條還抓在手里,以柴做劍,隨手一招“斷羽絕鱗”去撥開拐杖頭。

    他雖自散內功,體內再無真氣,也發誓不再使用七殺營傳授的七殺劍法,但基礎劍招仍在,并且已達信手拈來、收發自如的境界。

    為了不誤傷這個怪人,他只使了三分力。

    結果出乎意料,柴條飛了出去,枯木拐杖那滿是污泥的、開裂的末端正正戳在他的肚皮上,把他頂得后退好幾步,方才站穩身形。

    荊紅追驚異地睜大了眼睛,打量面前這個自稱老鬼的怪人。

    ——對方身上沒有任何真氣流動的痕跡,完全就是個普通百姓。

    荊紅追皺眉,彎腰又拾起一根柴條:“再來。”

    這次他認真起來,使了八成力,一招“飛云掣電”雖無內力加持,但憑劍招本身的精妙就足以擊退江湖上的二流高手。

    枯木拐杖的末端再次戳在了他的肚皮上,荊紅追向后倒飛出去,把柴堆都砸散了。

    “再來!”

    “再來!!”

    “再來……”

    “再……”

    荊紅追精疲力盡地躺在地上,周圍橫七豎八滿是柴條,死去的瘦母雞的雞毛慢悠悠地飄下來,落在他的鼻尖。

    魏老鬼步態扭曲地走上前,繼續用枯木拐杖戳他滿是淤青的肚皮:“你這么沒用,怕是連淤泥都挖不動,還是早點死了,讓我吃上幾個月臘rou多好。”

    荊紅追咬牙翻身,扣住對方的脈門——魏老鬼的經脈中空空蕩蕩,一絲真氣也無。

    他難以置信地問:“你根本沒有內力,為什么能打敗我?”

    魏老鬼反問:“為什么不能?”

    荊紅追道:“不久前我途經兗州,遇山賊打劫,一把銹鐵劍連殺賊匪兩百余人,屠了整個匪寨——就算沒有了內力,我還有劍招!”

    魏老鬼發出了黃鼠狼叫一樣的笑聲:“就這樣,也好意思叫‘劍招’?誰教你的,徭力營里負責拿燒火棍的伙夫嗎?”

    荊紅追說不出話。

    傳承數百年的隱劍門,“無我無劍”境界的門主,竟被看做是個拿燒火棍的伙夫!

    這個長相如妖怪一樣的魏老鬼,究竟是什么人?

    “什么玩意兒!你以為劍招是什么,像發蒙孩童那樣握著筆,點橫豎撇捺,一筆一筆照著描?就算描得再像,那也是字兒,不是書法!”魏老鬼越罵越起勁,拿拐杖末端狠戳荊紅追的胸膛,“這么好的根骨!這么好的筋rou!全浪費了,浪費了!還不如給我果腹!”

    荊紅追被他戳得生疼,但沒有再反擊,而是問:“那你說,什么是劍招?如何才算劍招精妙?”

    魏老鬼想昂頭抬臂,用枯木拐杖指天——頭貼在膝蓋上昂不起來,胳膊佝僂著也抬不起來,他氣得喘粗氣,拐杖直晃蕩。

    荊紅追眨眨眼,伸手過去,把他的拐杖末端往上掰,掰到身后茅草房頂的位置,權當指向天了。

    魏老鬼這才喘勻了口氣,不答反問:“什么是云?什么是風?什么是晝夜?什么是四季?什么是時間?什么是宇宙?”

    荊紅追一臉茫然:“我沒讀過什么書。云……就是云,風就是風,晝夜四季亙古長存,時間一天天過去,宇宙……就是無極無窮?”

    “既然你也知道,萬物就是萬物本身,那么劍為何非要有‘招’?”

    荊紅追被他問愣了。

    魏老鬼又問:“你用劍幾年?”

    荊紅追答:“七年……不,八年了。”

    魏老鬼搖頭:“走了七八年歪路,骨頭縫都透著血腥氣,腦子又不好使……幸虧沒了內功,不然你這輩子也就是個殺手了。”

    看見荊紅追震驚且戒備的目光,魏老鬼又像黃鼠狼叫一樣怪笑起來:“你的狗屁劍招只有殺氣,盯人時先看對方的要害重xue與罩門,不是殺手是什么?”

    荊紅追沉默片刻,冷冷問:“你想怎樣?吃了我?”

    魏老鬼說:“你不想被吃,就每天給我下個蛋。下不出來,就先去漕河挖淤泥。”

    荊紅追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自己的手指——虎口上的厚繭訴說著沒日沒夜練劍的艱苦。曾經他自認為有天賦、有悟性、有毅力,自認為是七殺營最拔尖的刺客之一——他也的的確確是。

    即使失去全部內力,他也不認為在這世上會任人宰割。

    但今時今刻,面前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老頭,用一根枯木拐杖狠狠教訓并告訴了他——你這七八年學的都是狗屎!比狗屎還不如!

    這種心情……實在難以言喻。

    就在魏老鬼轉身準備去廚房拿菜刀的時候,荊紅追道:“我去替你挖淤泥,替你承擔所有徭役,請你教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劍道。”

    魏老鬼嗤聲答:“我什么都不會教給你。‘道’從來靠的不是教,而是悟。”

    第273章 人生路人間道

    今年秋季連綿大雨,黃河下游又決了口。

    黃河數千年來時常變道,每變一次道,就是一場桑田化汪洋的大災難。加之黃河水泥沙含量大,沉淀經久后河床逐漸抬高,堤壩不堪重負,數日豪雨就有可能讓數十年治水成果毀于一旦。

    蘇晏在離京前,聽工部上報說河南歸德府一帶黃河決口,水淹萬民,生靈涂炭。

    他聽了很是揪心,但治水救災之事他插不了手,只能祈禱天災早日結束,百姓都能得到妥善救護和安置。

    此番離京赴任,他沿著后世叫做“京杭大運河”、時人多稱為“漕河”的水路順流南下,不料到了徐州一帶,漕船過不去了。

    原來豐縣、沛縣的河道(黃河故道)因為水位暴漲也決了口,洪流蔓延淤塞了漕河,導致徐州至宿遷河段無法行船。

    蘇晏只好攜帶著小廝與行李下船,騎馬繞過這一段水路。

    “大人你看——”蘇小北指著遠處漕河岸邊忙忙碌碌的許多民眾,“徭夫們在清淤了,估計再十天半個月的,這條河段又能復通。”

    蘇晏騎在馬背上,手搭涼棚眺望了一會兒,說:“南京祭陵大典在冬至舉行,距今不到二十日。我們才走了一半的路程,不能在此耽擱等河段復航。走吧!看看到靖江后,還能不能再搭乘漕船繼續南下。”

    蘇小北應了一聲,牽著馱行李的兩匹馬的長韁繩,驅使身下的馬匹繼續前行。

    這回南京赴任,蘇小京沒有隨行。因為他在蘇晏出發前,被蚊蟲叮咬導致得了瘧疾,渾身忽冷忽熱打擺子。

    在這個時代,瘧疾是九死一生的重癥,即使郎中給開了“柴胡截瘧飲”,蘇晏仍擔心藥效不力,又想到這年頭金雞納樹還長在印第安人的地盤上尚未被航海者發現,更是憂心忡忡。

    “……給他用黃花蒿!”蘇晏福至心靈地想起后世那位發現青蒿素能有效抗瘧而榮獲諾貝爾獎的女藥學家,忙不迭對郎中道,“黃花蒿,知道吧?”

    郎中捋須點頭:“《肘后備急方》有云,‘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用以治瘧。原來大人對醫術也頗有研究。這青蒿——”

    蘇晏打斷了他:“不是青蒿!醫書上把命名弄混了,含有青蒿素的是黃花蒿!也叫臭蒿!”

    郎中吃驚道:“臭蒿,不是青蒿?可是……醫術上不會寫錯的。”

    三言兩語說不清楚,蘇晏只好仗勢壓人:“就用臭蒿。我自家的小廝,出了事我負責!”

    郎中只好按他說的,用臭蒿絞水,配合湯藥給蘇小京服用。

    蘇晏本來午時就能出發,因為放不下蘇小京的病情,一直拖到黃昏。直到實在拖不了了,見小京神志有所清醒,病情似有好轉,蘇晏才稍微松口氣,握著他的手說:“小京,皇爺命我今日離京,我不能抗旨,可你病著這樣,無法隨我赴任……你就留在京城,幫我看家好嗎,郎中會每日上門診治,家里的仆從我都叮囑過了,讓他們好好照顧你。”

    蘇小京從蘇晏這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懷,滿心感動,虛弱地道:“大人不用擔心我,自去上任。我很快就能好起來,幫大人看好這個家。”

    蘇晏又安撫了他幾句,這才帶著蘇小北啟程。

    兩人在漕船上度過的十日,還一直在擔心小京。可是,寫家書通過驛站寄回京城去容易,想及時收到回信卻比較難,畢竟他們一直在行進。所以只能先寄信詢問病情,讓小京直接把回信寄往南京禮部了。

    蘇晏趕著冬至日的祭陵大典,沒有在此多停留,就急匆匆離開了,背影在泥濘的土路上漸行漸遠。

    而在漕河的清淤船上,正將鐵龍爪綁在麻繩扔下水的荊紅追冷不丁心悸了一下,仿佛聽見什么召喚似的,將頭轉向岸邊道路的方向。

    道路上偶爾幾個往來的行人,盡頭處依稀有個小點,倏忽不見了。

    荊紅追怔忪地看著。

    這半年來,他把極度的壓抑與克制作為鎖鏈,用無數次酩酊大醉做麻藥,才勉強將對蘇晏的思念與渴求封印在心底最深處。可是此刻不知緣何,這股渴念又如草芽頑強地頂開了石板,探出嫩綠的尖兒。

    小腿上挨了一拐杖。荊紅追皺眉,回頭看見魏老鬼那張人憎鬼厭的尊容。

    魏老鬼道:“好好干活,別想著偷懶!”說著,顫顫巍巍地去轉動滑車上的繩索,拖拽河床上的鐵龍爪清理淤泥。

    荊紅追問:“為何要服徭役?一個不出世的高手,做什么營生不能大富大貴?”

    魏老鬼反問他:“為何不服徭役?農閑時,百姓各家都要出丁徭,不然這淤塞的河道誰清理?壓壞的道路誰填平?”

    荊紅追反駁:“可你明明不是普通百姓——”

    “——我們每個人,都是百姓!”魏老鬼用拐杖猛地又敲了一下他的腿肚子,“給我收起你那套把人命當任務數字的殺手心態!怎么,一出劍就能取人性命,很了不起?”

    荊紅追心里一震,下意識地低頭看自己的手……指間只有泥沙,沒有血污,然而那經年的血腥氣仿佛已經滲入骨rou深處,變成了自身的一部分,如何能洗得干凈?

    “怎么,懷念過去的輝煌?”魏老鬼陰惻惻地問。

    荊紅追堅定地搖頭。

    “那你跟我說說,為了什么而出劍?”

    “……曾經為了活下來,為了復仇,后來……為了保護一個人。”

    “如今那個人呢?”

    荊紅追嘴唇緊抿,不再吭聲。

    魏老鬼挨在膝蓋上的腦袋與拐杖一同搖了搖,用微不可察的聲音喃喃:“我真該早把你丟出去。你這副鬼德性,與我當年……”

    他陡然拔高了聲量:“快點清淤!完了回去替我打谷子,今年的秋稅還沒繳呢!”

    荊紅追繼續清淤,忙活到暮色降臨看不清水面了,才得以下船,與魏老鬼一同回到茅草屋。

    茅草屋只有一座,荊紅追又堅決不肯和魏老鬼睡在一個屋頂下,于是獨自去柴火堆睡。醒來后,他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床破棉被,腳邊還有一撮艾草燃燒后的灰燼。